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十五章 歼灭袁谭,曹操吞并冀青幽并四州(2 / 2)
“玩笑?哼!”曹操可不这么认为——他手下谋士似荀氏一族、郭嘉、钟繇都是颍川人,而汝南是袁绍的家乡。孔融这个节骨眼上辩论颍川之士与汝南之士孰优孰劣,岂不是故意捣乱?曹操倒有心整治孔融,可转念一想,辽东还有邴原、管宁、王烈等名士尚未召回中原,现在还不能杀名士。思来想去无可排遣,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司空长史刘岱领着董昭上了城楼,二人给曹操见礼。刘岱把董昭留下,自己讪讪而退——曹操早有过吩咐,在卢洪、赵达奏事的时候,若无特别关照不准旁听。
董昭也自觉有碍:“主公唤在下有何吩咐?”
曹操没搭理,见刘岱要走,忙叫住:“你再去拿笔墨书简过来……卢洪,继续说,还有什么事?”
卢洪瞥了董昭一眼,缄默不语。
曹操却道:“不用避讳,但说无妨。”自从那次充满玄机的谈话之后,他已把董昭视为心腹股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郭嘉。
“诺。”卢洪接着说,“许都市井有人传言,现在当官的都是出自军功之人,还说……”
“说什么?”
“一群武夫当国……”
“其心当诛。”曹操攥紧了拳头。刘岱正抱着笔墨书简过来,见风头不对放下东西就跑了。曹操思索了片刻,阴沉着脸道:“请公仁代笔,我要写道教令。”
“诺。”董昭领命,但左顾右看城上连个几案都没有,难道趴在城垛子上写?
曹操回过头来一指卢洪:“趴下!”
“啊!”卢洪吓了一跳,又不敢不听,只得伏倒在地。
“你就在他背上写。”
董昭应了一声,盘膝坐于地上,把竹简笔墨往卢洪背上一放——还真合适。
“我说,你来写……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说到这儿曹操顿住了,猛然想起孔融当殿奚落郗虑的那句“可与适道,未可与权”,心头一阵冷笑,后面的话脱口而出:
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者也。管仲曰:“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死,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未闻无能之人,不斗之士,并受禄赏,而可以立功兴国者也。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论者之言,一似管窥虎欤。
这道教令可谓一石二鸟,既驳斥了对军功任官不满的人,也教训了孔融几句。孔融与郗虑当殿争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曹操点出“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这句话明眼
人都知道说谁,就像当众扇了孔融一巴掌。
董昭写罢捧到曹操面前,他连看都没看,只道:“你办事谨慎,我放心!”又问卢洪,“还有何传言?”
卢洪在冰凉硬邦的城砖上趴了半天,腰酸腿疼,半天才爬起来,气喘吁吁道:“也没什么了,再有就是军营里议论的,是关于陈矫的。有人说陈矫是刘家过继之子,娶的婆娘也姓刘,还是本家族妹,都说这不合同姓不婚的规矩,有碍人伦。”
“可恼!”曹操眼睛都瞪圆了——这话看似说的是陈矫,其实与曹操直接相关。曹操之父曹嵩乃夏侯家过继之子,曹操本夏侯氏之后;而曹操的女儿嫁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跟陈家、刘家之事性质相同。说陈矫同姓成婚有碍人伦,在曹操听来与说自己有什么分别。
董昭也悟到这一层了,却不把此事往曹操身上引,转而道:“随意妄言乃古今之一害。孝顺帝朝司空第五伦公忠体国一代能臣,却有人说他殴打丈翁,事后查明第五伦先后娶了三个孤女,根本没有丈翁!”这席话说得曹操连连点头——第五伦与袁绍高祖父袁安互为政敌,两人同为贤臣却政见相左,拿第五伦说话也有贬低袁家之意。董昭只三言两语就把火引到别人身上了。
曹操捋髯片刻:“再写一道整治风俗的教令……”
卢洪差点儿哭出来,刚伸直腰,窝窝囊囊又跪下了。董昭不知是故意捉弄他,还是真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不忙着动笔,又向曹操建言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主公这道教令不要直论陈矫之事。”
“你的意思是?”
“方才主公引用佞臣之言‘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董昭不提孔融,却干脆来了个佞臣,“在下以为发此议论者,其心实难测也!适道者,顺归世事,亦大德也,何损之有?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乃处事为政之道。天下人若能适道而行,国必无乱矣。那些大胆妄言之人有的出自无心,有的品行低下,还有的居心叵测,乃是蓄心险恶结党乱政之徒。主公当以斥责妄言批判结党为下,统一舆论申明是非为上!”他颠倒是非,把随波逐流说成是与时俱进,把谈论事实都归为结党谋逆。言外之意就是请曹操下令,今后全天下人都要老老实实听其一人之言,遵其一人之命,称其一人之德,不允许出现其他议论的声音。
曹操只淡淡道:“我明白,你写吧。”说罢酝酿片刻又娓娓道来:
阿党比周,先圣所疾也。闻冀州俗,父子异部,更相毁誉。昔直不疑无兄,世人谓之盗嫂;第五伯鱼三娶孤女,谓之挝妇翁;王凤擅权,谷永比之申伯,王商忠议,张匡谓之左道:此皆以白为黑,欺天罔君者也。吾欲整齐风俗,四者不除,吾以为羞……
这道教令写完,董昭大感失望,这说的不是统一言论,还是泛泛而谈,可又不好再说什么。卢洪这充几案的差事实在比监视人更难,跪了这半天,双腿发麻爬不起来。曹操走到他面前冷冷道:“知道今天为什么让你趴着吗?”
卢洪翻着母狗眼:“属下不知……”
“因为你借职务之便勒索民财,以为我不知吗?”曹操早有算计,他对卢洪、赵达说过,谁办差尽心谁升任掾属,甚至可以充任司直,可两人只能升任一人。所以卢赵二人不仅仅盯着别人的错,还在互相挑错,谁有什么劣迹另一方马上打小报告——这就是高明之处。
卢洪连连磕头。
曹操劈头盖脸教训道:“你就是老夫的一条狗!我叫你咬谁你才能咬谁,不能随便乱咬,更不能出去胡作非为!不然人家骂的是我!”
“小的知罪……知罪……”卢洪体似筛糠连连叩首,“我是狗……是狗……”
说到这儿曹操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副和蔼的嘴脸:“行了,这次老夫就不加罪了。只要你们时时处处为我着想,我自不会亏待你们。当了这半天的几案,我赏赏你,你去找刘岱要笔赏钱,也好拿回去气气赵达,叫他也加把劲儿!”曹操不但要用小人,还挑唆他们互相争斗,以免被他们串通蒙蔽——监视人这一套,是跟父亲曹嵩学来的。
“谢主公,谢主公。”
“去吧!”
卢洪跪了半天,又磕头磕得头昏眼花,想站都站不起来了,真跟条狗一样,爬着就走了……
城楼上只剩下曹操与董昭两个人了。董昭刚才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垂首侍立不敢再多言,曹操则目光炯炯凝望着城外,好半天才开口:“公仁,你是不是觉得我那道教令说得太轻了?”
“不敢。”
“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能迈得太大,也不能迈小了。你的建议还是太早了,现在还需要有人说话。”曹操心里已有算计——他可以走上九五之尊,但绝不能孤独地走下去,必须要有一大群人出来唱赞歌,这也是要别人与他分谤,等天下一统的时候再行禁论之法。
“诺。”董昭只是应了一声。这毕竟是阴谋诡计的东西,做下属的既不能反驳,也不能称颂,顺口搭音是最好的应对。
“所以……”曹操转过身来,“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现在迈哪一步才不远不近。”
董昭早就未雨绸缪,但还是装作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憋了半天才道:“河北之地刚刚收复,天下久乱当复古制以正世风。若以在下之见……可恢复九州之制!”
董昭说得似乎为天下苍生,实际暗藏玄机。改易九州意味着天下行政区域重新划分,十三州合并成九个,仅对冀州而言就增添了原本属于幽州、并州的领地,甚至连原属三河的河东郡都归进去了。曹操现在有冀州牧的兼职,又有假节之权,凡冀州统领下的郡县他可以不经朝廷请示自行施政。也就是说冀州几乎等于曹操的独立王国,如果恢复古制把冀州扩大,再加上一个原本就在其掌握的兖州……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很隐晦,九州之制汉家天下并未推行过,只有篡汉立新的王莽曾经搞过。现在把这个提出来,岂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信号?曹操刚才说想叫人说话,这个制度变革不啻指鹿为马,此议一出赞成者、反对者各自表态,也就泾渭分明了。
曹操脸上仅是木然,连董昭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隔了好久才淡然道:“摸着石头过河……你就试试吧。”
“诺。”董昭明白了,“你就试试吧”就是默许自己上表朝廷提出改易的建议,曹操自己不直接参与。董昭似有为难,咕哝着:“在下只怕……怕……”
“怕荀令君反驳你?”曹操把话挑明——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怕?能有今天这般成就乃是他与荀彧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共同营造的结果。而荀彧是什么样的人,曹操能不清楚吗?天下大义是辩不过的,只有凭这些年的相濡以沫、这些年共同创业的默契和感情去感化他……
董昭把头压得很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明白凭实力根本斗不过荀彧,无论幕府还是朝堂甚至军队,找不出一个跟荀彧没关系的人。惹怒了荀文若,人家骂你一句谄媚小人,其他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这样吧。”曹操提出个想法,“你不要上表,先写封信给令君,私下里说说,等火候差不多再公开建言。”
“诺。”董昭虽然答应,但心里还是不甚释然。
“放心吧,你与令君都是我股肱之人,即便小有争执,老夫也不会有偏有向的……”
“报!”刘岱、许褚等人跑上城来,“主公!有人为袁谭收尸!”
“哦?!”曹操一愣,“老夫已传令,替袁氏收尸者死!倒要去瞧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回头看看董昭,“大抵就是这样,你看着办吧。两道教令少时把它发出去……”
刘岱、许褚带路,也不下城了,索性从西城楼直接绕到南面。走着路曹操还不忘交代刘岱:“你明天与丕儿、真儿、卞秉回许都一趟。”
“主公有何吩咐?”
“把老夫所有家眷接到邺城去。”
“搬家?”刘岱很意外,“住到哪里?”
曹操咯咯笑道:“我已命邓展他们去邺城,逐刘氏一家出府了。”
刘岱身为司空长史是绝少提意见的,但今日却觉曹操出尔反尔有些过了:“此举恐怕不妥吧?将袁氏遗孀扫地出门,会不会招致非议?”
“哼!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已不是老夫哭祭袁绍的时候了,袁谭死,袁尚逃,两道教令发下去,那些河北旧僚谁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曹操也不看刘岱,双眼只瞅着脚下的路,“老夫兼任冀州牧,内眷随官合情合理。把刘氏一家轰出邺城府邸,钱财可以还给她们,府邸得给我留下,那是本官的州牧府!”说话间已到了南门城楼,许攸、楼圭、陈矫、仲长统等早到了,正对着城下指指点点。
放眼望去只见密密麻麻有好几十具尸体曝天——那是袁谭与郭图全家,连那个象征性当过曹操儿媳的小姑娘都在其中。就在袁谭的尸首前,有个身材瘦削破衣烂衫之人正被士兵绳捆索绑。曹操放开嗓门嚷道:“老夫有令,袁谭叛国叛家不忠不孝,有收尸者与其同罪,你是何人?敢以身试法!”
那人被士兵压着跪倒在城下:“青州别驾王修。”
“王修?王叔治?”城上的人交头接耳。
曹操也没料到这个人自投罗网:“你虽是袁氏之臣,痛改前非尚可宽恕,但是为袁谭收尸乃不赦之罪!”
王修抽泣道:“在下受袁氏厚恩,又曾在袁谭手下为官,若得收敛谭尸然后就戮,死无所恨也!”
仲长统最是心善,凑到曹操耳边低声道:“不忘故主乃义士所为!主公就饶了他吧。”其实岂用他多说?王修在青州名震一方,又曾担任别驾,得此人如得半个青州的民心啊。
“就依公理之言。”曹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冲着城下吩咐,“王叔治!若按朝廷之律本当将你处死,老夫念你忠义法外开恩,准你收敛袁谭尸骨!”他以前从来都是把朝廷顶在头上,现在索性自己站出来收买人心了。
“谢明公……”王修纳头便拜。
“你叫老夫什么?”曹操摆了摆手,“叫得不对不准松绑!”
“谢使君……”
曹操还是不理睬,木然盯着他。
王修清瘦的身子颤抖了几下,思虑半晌无可奈何,只得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巍巍道:“谢主公……”
“松绑吧!”曹操笑了,“你既叫我主公,就算是幕府掾属了,三日后营中听差。”他既要干大事,必要将天下之才竭泽而渔。
见眼前的事处理完了,陈矫挤到曹操身边:“主公方才哪里去了?军师刚才急着找您。”
曹操笑道:“我帮你辟谣出气去了。”指的是教令的事。
“嗯?”陈矫不明就里。
曹操也不多解释:“军师何事寻我?”
陈矫一五一十道:“焦触假幽州刺史之职,召集阖州官员歃血为盟,宣示归顺主公。但境内匪人赵犊、霍奴趁乱造反,还勾结了乌丸人,据说袁尚、袁熙也参与其中,正在集结队伍打算杀回幽州。鲜于辅虽与护乌丸校尉阎柔联手,恐内外交困不能退敌,请您派兵支援。”
“连乌丸人都被他兄弟勾来了。也罢,老夫一并收拾!”
“还有,”陈矫又道,“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辽东太守公孙度身染急病,已于三个月前暴亡。”距离遥远通讯不便,三月前的消息到今天才知道。
“哦?死的好啊!”公孙度野心勃勃而又勇武善战,甚至扣押了朝廷派遣的乐浪太守凉茂,也是曹操潜在的敌人,“谁人继承他统领辽东?”
“公孙度并无嫡子,庶长子公孙康继位。”陈矫撇了撇,“据说这个公孙康比他老子还狂妄,非但没释放凉茂,还自称‘辽东王’,把您赐予的永宁侯印绶擅自转给了弟弟公孙恭。这对兄弟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嘛!”
“不忙,咱们一个一个对付。”曹操倒是沉得住气,“代我传令,全军将士休憩准备,三日后北上救援幽州,先打退乌丸再说。”
陈矫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用全军前往吧?”
“没错,就是全军出击。”
陈矫满脸忧色:“大军北上远离中原,若并州高幹反了……”
“他不反怎么去打?我要的就是他反!”曹操此刻的笑容颇为狰狞,“四海之内不可留一患!调荀衍为监军校尉,权领冀州军政事务;分乐进、李典两部偷偷回转冀州防备高幹,略有造反迹象马上出击。”他畅快淋漓地传完令,忽觉有些冷清,今天既没人与他共论战术,也无歌功颂德之声,“军师和奉孝呢?”
仲长统回禀:“奉孝胸闷气短告假休息呢!可能是看了郭图的尸体,心有不忍了。他不在,军师也不好离开中军大营。”
“唉……”曹操摇头苦笑,“当初问他赦不赦郭公则,他一口咬定不用管,现在杀了又不忍心,就看在奉孝的面子上把郭图的尸首也安葬了吧。”
其实这也是朝令夕改,明明说不准收敛,最后袁谭、郭图的尸首也都入土为安。可曹操不自觉,别人明白又敢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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