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十六章 移居邺城,曹操迈出代汉自立的第一步(1 / 2)
征讨高幹
果如曹操所料,并州刺史高幹听说曹军主力北上讨伐乌丸,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立即囚禁了许都派遣的官员,再次起兵造反;与之串通一气的还有崤山的黄巾匪首张白骑、弘农的豪强张琰,以及河东太守王邑旧部卫固、范先等人。但这一切都在曹操的算计之中,不可能再掀起上次那样的风波了。
河东太守杜畿不负荀彧推荐,小试牛刀耍了耍手腕,便控制住了卫固、范先的部队;渑池县令贾逵与张琰虚与委蛇,也将其骗出城外。张白骑兵马所到之处,各县池都已紧闭城门严阵以待,攻不能取掠无所获,手下的兵又是东拼西凑来的,只得联络荆州刘表共同行动。但荆州援军还没到,钟繇已调来了西凉马腾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路叛军击溃,张白骑、卫固、张琰等叛贼尽数被诛;刘表丧失内援,也只得再次放弃北伐的打算。高幹原计划声东击西奇袭邺城,可各路响应之兵相继失败,他派往冀州的军队也被荀衍打得全军覆没。反倒招惹来乐进、李典翻越太行直逼上党郡要塞壶关,这场叛乱之火不但没伤到曹操,反而烧到高幹自己身上了。
建安十年八月曹操大军抵达幽州,诛杀了反贼赵犊、霍奴,并与度辽将军鲜于辅、护乌丸校尉阎柔会合,陈兵犷平要与三郡乌丸决战。那些乌丸人不过借袁氏的名义趁火打劫,哪会真为袁尚、袁熙报仇?一见曹操气势汹汹而来,情知招惹不起,带着抢劫的财物连夜逃出塞外,袁氏兄弟迫于形势也只好舍弃故地相随而去。
三郡乌丸不战而逃,幽州局面也大体安定。曹操立刻回军向东,赶往太行山口与乐进、李典会合,将数万大军逼近壶关,又分派各路人马严密封锁了并州南下的要道,高幹的末日已经不远了……
太行山脉自北向南割断了晋中高原与华北平原,上党郡地处并州与冀州交界,是沟通太行东西的要道。上党郡因“郡地极高,与天为党”而得名,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壶关更是险中之险,就处在太行山峡谷之间,整个县境受地形限制两边窄中间宽,就像把壶的形状,故而得名。此处南北山势陡峭,其间或崖或谷或林或泉地形复杂,唯有一条崎岖缠绕的窄道可以通行,被当地人称其为“羊肠坂道”,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番高幹明明是假意投降,曹操却不问真伪全然准许,固然是有先破袁谭、袁尚的考虑,而更重要的则是慑于壶关地势。倘若不把背后的敌人消灭干净,他是绝不敢犯此天险的。如今只剩下高幹未平了,曹操才下决心孤注一掷。
羊肠坂道弯弯曲曲百转千回,两旁除了断崖就是绝壁,根本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窄的路段只能通过一两个人。到了这里兵马越多越麻烦,乐进、李典轻兵涉险尚且不易,曹操数万大军又正逢冬天可谓难上加难。士兵都挤在崎岖的羊肠小路上,拉成了长龙,一天也走不了十几里地。辎重运输更成了难题,有马匹却只能牵着走,粮车全靠人力推拉,不知累垮了多少棒小伙。发放口粮也改了规矩,从后面的车上取食物,一个一个手接手往前递,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传递口粮,有时半天工夫才能传到最前面。这本就是个寒冷的冬天,山岭间的风力更是猛烈,耳畔满是北风的呼啸声,穿再多衣服都挡不住寒气,士兵打着哆嗦行走在险道上,只要一个趔趄就滚落悬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推车的人稍不留神,整车粮草军械就掀下去了。
曹军受尽千辛万苦总算踏入壶关地界,虽然没有悬崖了,但寂静幽谷又冷清得吓人。道路颠簸不平,始终不见人迹,峡谷阴冷积雪不化,乐进、李典先行留下的标记完全被冰雪覆盖,什么都找不到,部队几乎是一边清雪一边推进,硬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路。而且此处还是潞河发源地,水流交错瀑布众多,常常要搭便桥才能通过。曹操咬紧牙关一路坚持,总算是挺了过来,当大军与乐进、李典会合时已经是建安十一年正月了。
与人斗最终的胜负成败还算有迹可寻,与天地相搏不到最后未敢轻言结果,这一路成功走下来,三军将士真比打胜仗还高兴,简直就是绝境逢生。曹操将兵马屯于壶关城外,又把自己的中军大帐安置在了北边的百谷山山麓,俯瞰着整个战局。不身临其境不会明白,高幹之所以敢造反就是靠这座雄关峡谷,这样的天险靠人力是夺不下来的,先前派来的乐进、李典虽然拖住了敌人,对于攻城战却一筹莫展。即便曹操亲自至此,也想不出什么良策,唯一的办法就是困,等敌人粮草殆尽开门投降……
虽然已步入春天,但老天爷仍旧没有回暖的趋势,尤其到了夜里北风呼啸不停,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徜徉,简直就像是厉鬼在哭泣。中军帐里虽点了不少炭盆,却一点儿都不暖和,自边角灌进来的风吹得人脑袋发蒙。曹操实在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裘衣到帐外观望。
军帐设在半山腰上,本来壶关远近都可以一览无余,但此刻却被黑暗掩盖了。火把照不出几丈远,一切都模模糊糊,士兵们早就睡熟了,只有谷中零星的几团火把在摇曳,宛如梦幻一般。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嚎叫,那是林间豺狼的声音,这凄冷的夜晚连蛰伏的畜生都难以忍受了。而远处的壶关城却灯火通明照如白昼,连关下的鹿角拒马都映得清清楚楚,高幹被困三个多月仍旧毫不懈怠,不知还要围困到多久,该不会又像审配那样冥顽不灵吧?
“主公还没歇着吗?都快三更天了,您要保重身体啊!”随着声音自远处攀着山道上来一人,举着火把渐渐走近。
曹操借着火光才慢慢看清来者那英俊清癯的脸庞:“哦……是奉孝啊,寒夜清冷北风呼啸,老夫不能成寐。你怎么也没休息?”
郭嘉将火把交给守寨的亲兵,紧走几步来到近前:“方才押运粮草的人报告,咱们后队的粮车都坏了,恐怕要耽误些时日。”
“粮车坏了?”
“是啊。”郭嘉苦笑道,“又是羊肠坂道,又是河谷颠簸,还要过便桥,大部分车的轮子都散了,瘫在谷口过不来。我跟卞秉商量了一下,派几百兵去伐木,赶制新的车轮好把粮食弄过来,光靠人力背终究不是办法呀!再有两天粮食还不到,大家就要饿肚子了。另外饮水也是个问题,这边的涓流都上冻了,至少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开化,现在大家都嚼冰吃,太伤脾胃。”
“明早我就传令,战饭暂时缩减为一日两顿,等粮运到之前大家都忍忍吧。至于喝水,要让他们把冰煮化了再用,初春正是容易得病的时节,真要是吃冰吃出什么毛病来,蔓延开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该死的鬼地方……”曹操咒骂一句,侧眼看看郭嘉,见他眼窝深陷神情恍惚,“你这几天太辛劳了,自从来到壶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听不见你说笑了,整日就知道瞎忙。像这粮草的差事也用不着你挂心啊!”
郭嘉欠身道:“属下蒙主公知遇之恩,理当竭力相报。”
曹操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戏谑道:“瞧你说得这般正经,大半夜的就咱们俩人,这又是做给谁看呢?不该你的差事你去忙,老夫也不奖赏你,此所谓‘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郭嘉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满脸郑重的表情:“谄媚不谄媚日后自有公论。在下不畏旁人之言,但求主公知我一片心意。”
“哦?”曹操似乎揣测到了,自从陈群弹劾他不治行俭聚敛财货之后,郭嘉比以前更尽心尽力了;却也不便把这层窗纱捅破,只笑道,“有些事你不必多想,必要之时老夫自然会替你想。”
郭嘉茫然摇头:“主公不肯怪罪是您的宽宏,但属下应该去想。兴兵打仗本为安定黎民,而属下却居功自傲侵占百姓之财,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在下从来但问功名处事不端,可是最近几天却在反思,我平生之所为错处实在是太多啦!”
“功业未就你想这么多作甚?”曹操一阵蹙眉,“透露你一个好消息,老夫已上表朝廷,封你为洧阳亭侯。你不总羡慕令君、军师他们有爵位吗?现在你小子也有了。”
“多谢主公。”郭嘉虽然道谢,却不怎么兴奋,“在下出身一般,资历浅薄,也没什么大功,原不敢与军师他们比肩。我儿郭奕尚幼,他日后若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望公主海涵。”
曹操如坠五里雾中,这哪还是放荡不羁嬉笑怒骂的郭奉孝,怎么变得这般小心谨慎了?不禁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今天怎么了,竟说些糊涂话。这些年来你何尝尸位素餐了?老夫平灭河北全凭你的计策。莫说你家里有些不肖之人犯点儿小过,就是真有什么错也可饶恕。《周礼》的‘八辟’难道不是圣人所留?论功、论能、论勤你哪一条不占着?不要胡思乱想了!”
郭嘉心里确实藏了件不便明言之事,也只能顺口搭音:“诺。我不想了……不想了……”
曹操见他似乎释然,回头吸了一口凉气,又望向幽黑清冷的山谷,喃喃道:“高幹这小子确实是条狼,若不将他铲除早晚又成祸患。老夫已经决定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壶关,只要并州平定,北方之地就再无大患了!至于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江东孙权不过各据一隅,凭我之雄兵又有朝廷正义之名,极易破也!”
这次郭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称赞他英明神武,而是实事求是:“北方一统已近在眼前,乌丸、公孙度不过边庭小寇,主公也该提早考虑南下之策了。如今江东已非当年的荒蛮之地,听闻孙权自江夏回军途中又派部将朱治、贺齐镇压了山越,抢占了不少地盘。您给太史慈送去当归至今没有回音,足见孙权善于稳固人心,主公万万不可小觑江东。”
曹操却根本没入耳,只盯着幽幽山谷愣神,生出无限遐想,过了半晌竟吟出一首诗来: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阪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旧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郭嘉听这诗里一片凄凉沧桑,透着哀婉之情,全然不似即将胜利的心态,倏然意识到曹操也有心事——“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诗经?东山》是赞美周公的诗篇,可是曹操究竟是想当周公那样的圣人,还是想当王莽那样卑鄙的篡国者呢?北方一统近在咫尺,两条路都摆在他面前,他会怎么选呢?
郭嘉渐渐意识到这是个很可怕的问题,绝非自己应该参谋的,劝曹操代汉自立太狠心了,而劝他不要这么干又太违心了。自己这帮人说穿了多半都是攀龙附凤,欲为自身与后代谋富贵,曹操要是将来不掌权力,他还能为谁效力呢……郭嘉毕竟不是董昭那种人,况且这件事恐怕已经与自身无碍了。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忙拱手道:“主公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好。”曹操还沉浸在诗意中,“你也回去歇着吧。”
“属下想巡视一遍营寨再去睡。”
“哎!自有巡夜之人,用不着你操心。”
郭嘉深施一礼:“属下得展平生之志全凭主公赏识,多受些累是应该的,就是操劳至死也难报主公之恩。”
“胡说八道!怎么好端端地提到死呢?军中谋士就数你最年轻,今后的事情老夫还要多多倚靠你呢!”
郭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多亏天黑才没被曹操看清。他咬着后槽牙忍着悲痛道:“属下不胡说了……不胡说了……”
“这就对啦!”曹操打了个哈欠,“老夫休息,你也去休息,明天还要商议战事呢。”
郭嘉作揖恭送曹操进帐,自己却没有回去睡觉,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守营卫兵见他忘了火把,赶紧呼喊:“郭先生!您的火把……”他似乎充耳不闻,兀自踏着漆黑的山路而行,在寒风中巡视营寨。
并州平定近在眼前,一切安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冷风呼啸着,郭嘉却浑然不觉,完全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华佗的帐篷前,见里面竟然还亮着灯火,没有多想便不言不语一头钻了进去。
华佗与李珰之似乎刚刚睡醒,这会儿正在整理药匣行囊,见郭嘉浑浑噩噩撞了进来,都吓了一跳。
郭嘉没有一句寒暄的话,颓然坐倒在地上:“华先生,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收拾东西要去哪里啊?”
华佗与弟子对视了一眼,强作笑颜道:“此处百谷山,相传是神农尝百草之地,我们师徒也要去采些药。趁着天未亮早去早归,以免误了曹公的差事。”
“有事弟子服其劳,华先生何必要亲自去呢?”郭嘉说话时始终耷拉着脑袋。
华佗干笑道:“珰之年纪尚轻,还需老朽指点一二。”
“哼!”郭嘉斜了他师徒一眼,“我看华先生是想弃官逃役远走高飞吧?”
“你……”一句话把华佗师徒问得脸色煞白。
郭嘉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望着华佗:“在下胸闷气短之症日久,自从去年以来越发厉害,前日我痰中带血,来向先生问病,您既不施针石又不用汤药,只道我这毛病没有大碍,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在下越想越觉诧异,夜不能寐倒想问问,若不施药此病又如何根除呢?”
华佗一时语塞,想了想才道:“先生至河北水土不服,不过是一时犯了痰气,安心休息几日便好。”
“先生所言差矣!在下未随曹公之前曾在河北为吏,何言水土不服?”郭嘉戳破谎言,“该不会我病入膏盲大限将至,先生不忍明言吧?”
华佗医人无数倒还矜持,那李珰之是个老实人,吓得手里一松,药匣子掉落在地,草药撒得满地都是。华佗回过神来,边收拾东西边喃喃道:“郭先生切莫胡思乱想,人无千日之好,闹点儿小毛病又有什么可怕的……”
郭嘉进来之时瞧他们收拾东西,心里已凉了八九分,这会儿又见他们此等狼狈之相,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叹息道:“华先生不必隐瞒,在下跟随主公出生入死,早把这些事置之度外了。”他话虽这么说,声音却颤悠悠的,“医者有父母之心,岂能见死不救?先生既然这么搪塞我,想必是治不了我的病,若是连您都治不好,那还能指望谁?这就是郭某人命中注定啊!”
华佗眼见隐瞒不住了,无奈叹了口气,作揖道:“先生果真聪明绝顶,要骗您实在是太难了。实不相瞒,您的病已……已无药可医。”
虽然此事已经坐实,但亲耳所闻时郭嘉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手扶几案撑住身子:“此病因何而起?”
“那就要问先生自己了。”
“此言何意?”
华佗情知害怕也没用,索性也坐了下来:“天下人多半口是心非行事不检,自以为能欺骗全天下的人,实不知最最欺骗不了的实际上是自己。敞开门论的是天下大事,关上门图的是酒色财气,人前高谈阔论,人后莺歌燕舞,其实伤的都是自己啊!你所患之症乃是恶瘵(即肺结核),又名痨病,乃不治之症。最近一年你瘦了不少,难道不自知吗?咳血还仅仅是开始,《素问》记载,痨病者‘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脱肉破’,渐渐你就都感觉到了。瘵者,疾苦也。痨者,辛劳也。光是辛劳疾苦也罢了,常言说十痨九色,恐怕你于男女之事也多有损耗吧?老朽早就看出你身患顽疾,但束手无策怎好明言?惭愧惭愧……””
郭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病说穿了就是他自作自受。颍川郭氏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个人的出身更远不及郭图一脉,这半生全靠卖弄自己的本事才混到今天,若不因赶上这乱世,他能不能出人头地还在两可呢。正因如此,郭嘉自受曹操重用以来也在拼命地享受,强索民田娶妻纳妾,每逢回到许都总要夜夜笙歌酒色流连,陈群告他一个“不治行检”实在是不冤。而他又是个要强的人,真才实学,阿谀迎逢,凡事都不肯落在人后,处处争强好胜。酒色伤于内,万机损于外,耽于功名富贵无一日之安闲,落这么一个结果又有什么意外?想明白这些,郭嘉一阵苦笑:“承蒙先生点拨,反正事已至此,在下只问您一句话,我还能活多久?”
华佗面有为难之色,犹豫了半天,还是低声下气道:“老朽已经告诉您了。”
“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原来如此,到时候一命呜呼,自然也就没有病了。”郭嘉点点头,想起华佗预言陈登、李成死期之事,断然错不了的,不禁反复沉吟,“一年,最后的一年……一年……”过了半晌又道,“先生之所以打算趁夜而逃,是怕主公强迫您为我治病吗?”
“啊!”华佗当真吃惊匪浅,心道——此人到了这般时刻还能洞察秋毫,当真是奇谋之士!
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却无可挽回,所以华佗不忍实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担心的是,郭嘉乃曹操宠臣,对其器重不亚于子侄。眼见这病症已神仙难救,若是道出真相,曹操硬逼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无策到时候如何收场?华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三分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为的是自己。
郭嘉早摸准了:“先生想得太简单了。您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岂不是折了岐黄妙手之名?况且主公眼看就要踏平河北,只怕天下虽大却难有您安身立命之处。您也跟随主公一段日子了,他是什么脾气您也清楚,若是不告而别再被抓住,是什么下场您不会预料不到吧?”
华佗木然无语,可心里明白,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郭嘉起身道:“在下感念先生实言相告,就助您躲过此劫以为回报吧!先生无需逃亡,等再过数月可以家中亲人有疾向主公告假,一者您为他医治头风有功,二来又是谯县同乡,主公必不阻拦。到时候您回转家乡故里,在下正好……”话到此处他哽咽了一声,“正好病发而亡,主公以为我是染急病而亡,才不会归咎于您。您既能躲过此事,又可保留医官之职以为进阶。”说罢他礼也不施,踉
踉跄跄便往外走。
华佗对着郭嘉的背影深深一拜:“老朽感激不尽……”他早就想过这个办法,只是无法开口相求罢了,“能逃过此劫已是侥幸,至于保留医官之位以为进阶嘛……仕途非老朽平生所愿。只要能保留有用之身,继续为人治病就够了。实不相瞒,自第一天入曹营老朽就不愿领此差事,我多想做那闲云野鹤啊!”
郭嘉手掀帐帘,不禁回头望了望华佗——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想的就是高官厚禄显耀门楣,故而弃袁归曹屡献奇谋,哪怕是逢迎献媚的小人手段也无所不取;至于那些无心官场闲云野鹤的人物,他都一概视为不思进取鄙陋之徒。但今天耳闻华佗这番话,郭嘉似有所悟,又恭恭敬敬还了一礼,这才落寞而去……
他步履蹒跚回到自己寝帐,既没有点灯火也没有唤亲兵,独自坐在漆黑之中。有些事是该好好想想了,论献计献策他不比荀攸、荀彧等人功劳小,论资历也不算浅了,可是人家几年前都封侯了,自己现在才混上爵位?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出身比他们低?还有,自入曹营已有十余载,还仅仅是军师祭酒,不过是掾吏之流,从来不曾晋升,这又是为什么?现在想来似乎很清楚了,不是曹孟德不想提拔自己,是自己的气度还不够,品行还难入那些正人君子法眼。在曹营中虽然名声响亮,只怕在朝臣眼中自己不过是小人得志吧。这几天他夜夜噩梦缠身,倒不是惧怕死亡降临,而是辛氏几十口亡魂和那位尸骨不全的族人总来纠缠他,还有辛毗那怨恨的眼光,也时不时映现在脑海中……细想起来平生亏欠之人还真是不少呢!
郭嘉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想把自己三十五年来的美好事情都回忆一遍,可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要追求的美好仍旧在明天,而不是在过去。意识到这点,两行泪水簌簌滑落。为什么哭呢?是悲哀,是悔恨,是留恋,还是心有不甘?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抹去泪水站起身,想到外面吸几口凉气,掀起帘子才发现天就快亮了。半山腰上看得分明,红彤彤的旭日即将东升,新的希望就要到来,春暖花开不远了,天地间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恰如曹操的霸业也是前程似锦。
望着这唯美的景致,郭嘉渐渐又笑了——人本就是人,不必用心考虑怎么为人;世本就是世,何必费尽心机处世?我郭奉孝壮士之胆、谋士之智、辩士之舌,无愧乱世弄潮的大丈夫,何虑他人之言?莫说还能活一年,哪怕只一天又怎样?朝闻道夕可死矣,若能换一轮红日上天,此生又有何憾!
平定河北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高幹虽有些文武之才,但并州毕竟处于包围之中,士卒疲惫粮草殆尽。他苦苦支撑了半载,至建安十一年三月,壶关守将不堪疲惫终于献城投降,并州天险尽失。高幹奔赴匈奴王庭求救,单于呼厨泉有了上次平阳之战的教训再不敢与曹操为敌,情知这是个祸头,连见都不见就把他赶出了平阳。并州受困已久将领不愿再战,曹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高幹走投无路便乔装改扮,带着几个心腹自关中绕道南下投靠刘表,不想半路被上洛县一个小小的捕盗都尉识破,当即被获斩首——并州就此平定。
忆昔袁绍开辟河北,苦战了近十载才得来冀、青、幽、并四州,只因儿子们内斗不休难承大业,把河北基业拱手送与他人,袁氏轰轰烈烈的统治如昙花一现黯淡收场。改旗易帜、重设官员、笼络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张。不单州郡地盘尽数便宜了曹操,就连袁绍的幕府宅邸也成了曹家产业,那位丧夫失子的刘氏夫人早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曹操的妻妾内眷却兴高采烈迁居进来,自此新人换旧主,这座带着神秘谶纬的邺城变成曹操的家了……雕梁画栋,锦绣华堂,数不尽亭台楼阁,婢女仆僮穿梭如云,掾属从事充盈房舍,这座州牧府可比许都的司空府还气派。不过还算本色不丢,府邸虽大,各处陈设器具一律还是朴实无华的。
曹操终于能大模大样挺直腰板号令中原了,他满脸孤傲坐于堂上,听着新旧属下汇报着好消息,这种满足感实在太舒服了。
此时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连连叩拜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叱咤一时的黑山军统领张燕,他终于带着百姓们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曹操脚下。据说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矫捷精于骑射,故而绰号叫“飞燕”,因秉承大贤良师张角的教义故而改姓张,此人当年拥数十万农民军,攻城略地驰骋疆场,与袁绍、公孙瓒斗得不可开交,也算得一时之雄。不过现在跪在曹操脚边却像个怯官的老农,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气来了——天下总共十三州,曹操自己就坐拥黄河南北七州之地,势力还涉及到西凉、江淮、幽燕,这等威力普天之下何人不惧?
“明公颁布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亩只缴四升田赋,河北能逢宽仁之主,又有气壮山河之军,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张燕这番话虽然是溢美之词,但也算扪心无愧。黑山农民军名义上还有十万人,其实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十之一二,已算是苟延残喘。如今租税降到这么低,谁还造反呢?更重要的是曹操与袁绍对待农民军的态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当年活动于河北的农民军还有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队伍,都被袁绍剿灭了,当真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可曹操对待农民起义却不是斩尽杀绝,固然他是想保留这些人口种地供粮,但毕竟与农民军的关系是结怨而不结仇。所以张燕誓死不降袁绍,却可以接受曹操。
这会儿曹操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昔者天下昏乱仁德不兴,袁绍暴戾残害百姓,逼得人没办法才造反。你今来降那是从善之举,老夫上表朝廷任命你为平北将军,加封安国亭侯。”
官是不小,侯位也挣下来了,不过有无实权就另当别论了。张燕叩头谢道:“多谢朝廷宽宏、曹公栽培。我身为黑山百姓之首,能为这十万饥民寻条生路就已经很庆幸了……不过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我那家眷妻儿久在深山,家乡真定县也没什么产业了,还请曹公再开洪恩,准许我家小到许都安家,让他们享享富贵吧。”
此言一出,旁边陪着的许攸、楼圭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张燕——真没想到,这么一个贼头还有此等算计。这不是享富贵,这是送人质啊!曾经拥数十万兵马的一个人物若不给曹操点儿把柄怎能平安终老?这老小子真会说话,明明是送人质,还要弄得好像求着曹操一样。其实也不足为奇,都是曾经沧海品过世态炎凉的,大老粗也能历练成聪明人啊!
曹操自然同意,顺水推舟:“很好,不过叫他们远离故土也不妥,连点儿乡音都听不到。我看就别去许都了,在邺城安家吧,体面宅邸有的是,将军随便挑!老夫出钱为将军整修。”今后曹氏的大本营要改到邺城,没必要再把人质弄到许都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燕连连叩首,“若是没有什么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办好,将军也就安心了。”其实曹操自己也能安心。
张燕诺诺而退,到堂口正与家将吕昭走个迎面,这位平北将军竟恭恭敬敬退到一边给小将让路。吕昭进门汇报:“启禀主公,前天从袁氏府库里搜出来那三套家私都给卞氏夫人送去了。那套金丝雕花的几案夫人嫌奢华,毛竹编的又说太素了,结果挑了那套黄松木的。”吕昭本家奴出身,故而里外杂务都能干,“夫人还说‘取上者为贪,取下者为伪,故取其中。’”
“嗯。”曹操点了点头,对卞氏的选择很满意,但什么也没说——当朝三公可没有当众夸妻的。
他不夸别人可得夸,楼圭赶紧双挑大指:“夫人真是贤德啊,与明公相得益彰!”
曹操不禁莞尔,吩咐吕昭:“诸内眷自许都过来也不清闲,你去吩咐后堂摆宴,请诸位夫人都到,也叫子桓他们夫妻出来相陪。”甄氏虽是抢来了,夫妻倒也和顺,过门才一年多便产下一子,名唤曹叡,颇得曹操喜爱。
“诺。”吕昭去办了。
许攸笑道:“哎呀阿瞒兄,真是新主换旧主。昔日袁绍的妻妾在这府里勾心斗角,有下人就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如今你妻儿在此处却能其乐融融,可见还是袁绍福薄,镇不住这地方。我看他非但打仗不如你,治家也不如你啊!哈哈哈……”
曹操听得美滋滋的,嘴上却道:“还是说点儿正事吧,袁尚、袁熙逃出塞外在何处落脚,要马上查清楚,这个祸根必须得除。还有那辽东公孙康越来越不安分了,竟然派部将柳毅与海盗管承接洽,难道还真要跟老夫抢夺青州不成?”
楼圭根本没把辽东之敌放在眼里:“公孙康虽有其志,然不逢其时。高幹坐拥一州,大军所到尚且瓦解冰消,何况辽东郡边陲之地?若是我指挥兵马,先取袁尚兄弟,根本不用理他。”
许攸扑哧笑了:“提到高幹有个笑话你们听说没有?抓获他的是上洛都尉王琰。我听人传言,王琰擒获高幹之后,她老婆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说他丈夫原本是小官穷官,骤然立下大功势必要富贵起来,以后娶小纳妾跟她争宠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天下都是妻以夫荣,她却怕男人富贵易妻,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哪知这句话说完,曹操的脸色却黯淡了,继而一言不发起身回转后堂了。
楼圭用胳膊肘捅了兀自大笑的许攸一下:“你这张臭嘴,整天胡说八道,又失言了……”
“这有什么失言的,”许攸还大大咧咧的,“笑谈嘛!”
“笑谈?你不知孟德把原配丁氏逐走之事吗?还敢说什么富贵易妻,不想活了吗?”
许攸瞠目结舌,直拍脑门:“哎哟!忘了忘了!”
“哼!”楼圭斜了他一眼,“整日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灾惹祸,以后说话谨慎些吧!”
许攸不服:“别光说我,你就没说错话?你刚才拿自己与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这张嘴就给自己身子惹祸吧!”这俩自年轻时就爱斗嘴的家伙又开始口角起来,说来说去还真难分伯仲……
曹操确实被那句“富贵易妻”刺痛了——王琰不过一个小小都尉,家里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又该如何议论当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说他无情无义喜新厌旧吧!他耷拉着脑袋漫步踱过游廊,忽然又听到一阵袅袅的歌儿伴着琴声: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红颜韡烨,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
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词句……好甜的歌声……”曹操不禁暗赞,寻着声音来到后堂,正见曹丕抚琴,儿媳甄氏边歌边舞,右侧坐着卞氏、环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刚刚纳的两个小妾赵氏、刘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冲、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的公子则在另一边就座,连曹节、曹宪两个女儿也来了,何晏、秦朗也在席间,只那些尚在襁褓的没有抱来。
甄氏正唱到妙处,一抬眼瞅见公爹,脸上羞得绯红,赶紧施礼:“孩儿参见爹爹。”众妻儿也赶紧施礼的施礼、下跪的下跪。
“都起来吧。”正位给曹操空着呢,他大步走过去看了看几案上的菜,只有几样精致果蔬并无鱼肉,也没有酒——想必又是卞氏提倡节俭刻意安排的。
老子来了,儿子们就不能坐着了,都规规矩矩在席前站着。曹操盘膝而坐:“新婚无大小,规矩以后再讲,今天都随便些吧。”招手唤过最爱的曹冲和五岁多的曹林,左右腿上一边一个。大家这才敢坐。曹冲摆弄着父亲的胡子,笑道:“刚才的歌爹爹听着可好?”
“好!好!”只要小曹冲一撒娇,曹操什么不愉快都没了,“歌美琴好,词句更妙。”说罢轻轻扫了甄氏一眼——如今的甄宓稍加粉饰淡扫蛾眉,穿一袭湛青的落地长裙,更显娇媚动人。其实若不是曹丕下手快,这女子还说不定归谁呢。
曹冲又笑眯眯道:“这么好的词句,爹爹知道是谁写的吗?”
曹操看看曹丕:“不像子桓所作,以他之功力还写不出这等微妙之作。”一句话说得曹丕满面惭愧。
曹林乃杜氏所生,小小年纪说话还有奶音呢,手指东边道:“我知道,这是植儿哥哥写的!”
“哦?”曹操诧异地盯了曹植一眼,不相信,“你写的?不会是刘桢、应玚他们代笔吧?”
曹植年方十六,个子不及曹丕高,但哥俩同是卞氏所生,相貌极为相似,兄弟一样的文静白皙,不过曹植的眼睛更大一些,更显聪明伶俐。闻听父亲发问,曹植起身道:“此等诗赋皆书儿女之态,不过是孩儿游戏之作,哪里敢劳记室代笔?”他也揣着亏心呢,无人代笔不假,但小叔子写这类曲子给嫂子唱,这也不怎么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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