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摊牌(3)(1 / 1)
卡伦纪580年十月初,尤利卡南极海拔三千米高空停靠着一艘星舰,它承载着即将月考的德拉科尔大学战斗系学生,目的地是第三星域一颗宜居星,名叫里萨。
对于这个选址,程止戈是有些意外的。四年前由他牵头组织一场维和行动,事后从上校直升少将,而维和部队最终登陆点就是里萨星球。
行动结束,战争部评价道:里萨迎来了新生。
以程止戈的政治嗅觉,他能猜到这次月考之行,首都星顶尖大学出访,代表里萨全面开放,将积极与帝国其他星系展开合作交流。他意外的点在于,他以为看到这一幕要再等几年。
想来应该恢复得不错,程止戈觉得,抵达后可以抽空去城市看看。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休息室的门发出清脆一声,门锁打开了。对此,程止戈已经习以为常,他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对方脸上什么表情。
无论是此前军区休息处的门,漫游者街区别墅单间门还是学校宿舍门,程止戈设下的密码在林承洲眼里宛如透明,在试了几次,发现对方不用输入第三次就能打开门后,程止戈心态良好的坦然接受了。
所以这次星舰单人间被他进入,程止戈连头都没回,专心致志的盯着窗户上显示的尤利卡全景图。
陆地越来越远,星舰内却感受不到任何震动,甚至在重力系统和净化系统的配合下,人类身居其中和在陆地上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区别,为期两天的航程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在一个活动场地有限的地方待两天,睡眠质量好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全无烦恼负担。
林承洲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拿着椅子坐在石墨玻璃前,身体板正的alpha。白漆木桌被他搬到墙角,中间空出了一大片什么都没摆,把不想招待人表现得明明白白。
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注意,就是那人身边留了一把空椅子,明显是特别准备的。
他笑着走过去,侧身靠在窗沿上,捣鼓手里的东西,片晌抬头道:“你看窗户看了好久,该看我了。”
程止戈如言转移视线,嘴上说道:“不讲道理。”
话音刚落,对方就伸手朝着他脸来,冰冰凉凉的透明膏体被擦到脸上,再由两根手指摊开,指间打转,轻柔的抚摸左脸每一寸肌肤。
程止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跨星系转移安全手册中永远的第一条,微生物调节剂,作用为平衡或更换体内菌种,不使用将带来严重后果。故而他对涂药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抹个东西能让眼前这人抹的如此暧昧,当真新奇。
他倒是没阻止,只是等对方收手时问道:“你为什么总喜欢做这些事,围着我不累?”
被问的人十分坦率:“想做就做咯,没什么理由。我看你也不讨厌,从来没拒绝过。”
事实确如林承洲所说。但在这种两人独处且休息时间充裕,没有压力不用思考其他俗事的情况下,看着那张笑得很好看的脸和其上很懂自己的表情,程止戈说话难得的口不对心一回,他反问道:
“我刚才那句话不算暗示?也许我在某些时候表达过拒绝,但你没听懂,或者装不懂。”
“你还会暗示?”
说出的话貌似起了反作用。
林承洲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眉眼带笑,声音也染上遏制不住的笑意:“你不是一向奉行效率至上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会直接说出来吧,难道我有资格得到你的特殊待遇?”
仿佛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若是从程止戈口中说出来,就是什么褒奖,或者在他心中特殊地位的象征。
“不过”林承洲话锋一转,抖了抖装有调节剂的盒子,完好的一瓶放在窗台上,开封的半瓶全挤到手背,转手钳住下颌把程止戈正脸掰过来,大拇指向下按下,冰凉的膏药被体温捂热。
他两手并用,神情专注,说出来的话也十分认真:“我确实不清楚你是怎么看的,要不然现在告诉我,我这样你讨厌吗?”
嘴上说着不确定,脸上却依然是之前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情,做出这种明显越界行为,还有恃无恐得很。
在程止戈眼里,如果说之前还能被归类为暧昧的话,那现在就是明晃晃的调情了。
这种只存在于alpha和oga之间的行为。
从社会道德或者其他方面出发,程止戈确实该对这一举动表现出反感,但就像林承洲判断的那样,他的内心确实毫无波动。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他从理智上排斥两个alpha发生过于亲密的关系。
但单就个人内心而言,他不会鄙夷,也不会欣喜,因为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他毫不在意与恋爱有关的事,内心没产生任何激动与抵触。
倒是林承洲那副看穿了他的姿态,激起了alpha骨子里的好胜心,俗称逆反心理。
程止戈不明白他做这些动作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他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不清楚他为什么在越界的边缘反复试探。
但他不介意反向操作,让两人之间的边界变得更模糊一些。
于是他握住林承洲勾着他下巴的手,突然笑了,“调节剂,我对它更熟,来,我教你我平时怎么用。”
攥住手腕拽着凑近,程止戈低头,嘴唇贴近林承洲手背。
比脸颊软得多的触感传来,等他再抬起头时,林承洲感觉到不妙,无论是眼神,还是对方唇上反光的调节剂,都传达给他这种感觉。
他意识到,他玩脱了。
不再惨白的大手拽住林承洲衣领,猝不及防的一拉,进一步缩短二人间只有半臂长的距离,胸膛只能容下一个拳头。
然后,修长的脖颈前伸,彻底消除这最后一丝距离。
淡色的唇瓣生涩的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原因是程止戈对他们现在的姿势不是很满意,他站起身来,一手仍按着林承洲衣领,另一只手斜向上掐住对方腰部,单手发力将人抬起来,一脚踹走椅子,把人按在墙上,紧接着原本拽衣领的手松开朝上托住对方下颌,将本就合的不严的唇瓣拉开一条明显缝隙,再次亲了上去。
虽然两厘米的身高差不算什么,但在一方挺直、另一方挎着身板的情况下,这点高度就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程止戈不仅吻他毫不费力,还可以变着法的吻他。
不对,应该说他在很“认真”的给对方涂调节剂,从上嘴唇吮吸到下嘴唇,再轻轻一抿。
林承洲很快反应过来,拉下程止戈托着他下巴的手,抓着他肩膀更加用力地吻回去,而程止戈被拨开的手也没放下去,顺着胸口划过喉结,最后游移到林承洲脖颈附近。
视线相交又相错,唇瓣相贴,细密的亲吻中不断传来调节剂形成薄膜然后破裂发出的“啵啵”声,明明谁都没有伸舌头,只是唇瓣摩擦,却无比色情。
窗台上,微生物调节剂的瓶盖,黑字白底迎着灯光清清楚楚的写着:可内服。
他们接吻的时间并不长,林承洲甚至算好了什么时候分开,他十分清楚这个吻意味着什么,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想道:“不知道是跟哪个男朋友学来的技巧”
效果出奇的好,一下子就清醒了呢。
二十秒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不约而同的舔了下嘴唇。
程止戈眼皮跳了一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些东西必须拿到明面上说了。
他收回放在林承洲腰上的手,转而取下自己后颈上的透明贴——信息素抑制器。
这是个让林承洲始料未及的动作,他们贴的太近,有些反应根本来不及隐藏,细微的表情变化和某些刻在基因里的生理反应,或被程止戈看在眼里,或通过呼吸告诉他,通过肩膀告诉他。
根本无法隐藏。
“我的信息素好闻吗?”程止戈摸了摸林承洲的后颈,重点在贴着抑制器的腺体上,随后站直身体。
随着距离拉开,暧昧的气氛逐渐消散。
“什么时候发现的?”林承洲避而不答。
程止戈笑了一声:“你是指这个仅仅无法过滤我信息素的特殊抑制器,还是指你放在房间里的那几瓶子信息素?”
发现抑制器的特殊点,源于一个巧合,某一次他们三个人做爱,林承洲把安祁带进了浴室里,程止戈站在浴室门口,看到水珠落在林承洲后颈上,放大了他抑制器的部分结构,与程止戈记忆中的通用型不一样。
至于那几瓶信息素,就放在别墅里,看到的时候饶是程止戈也不由得感慨,它们毫无疑问是化工合成的,竟然在气味上做到了和他完全一样,强度也相差不多,心思可见一斑。
“在园子里铺满监视器,天天投入使用,我查了电费单,我没住进来之前你好像没用那么多。洗个澡八个机位盯着我,这么喜欢看?”
林承洲面皮紧了紧,没绷住。
见某个窥探隐私的犯人被发现后不以为耻反而光明正大的偷笑,程止戈眨了下眼睛,下一段话成功把对方的嘴角拉了下来。
“校联赛期间,我出现在哪,周围不超过一百米肯定能看到你。我讨论战术的时候,隔壁房间有你;我去听讲座的时候,后排是你;我路过你身边,某个时刻你一定会抬眼看我,直到看不见为止”
······
“今年八月初,我从学校调取了三年来的所有监控”
······
他们在“葬身之地”的墓碑前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那时林承洲没留意到,现在恍然,安祁今年大二下半学期,他为什么要调三年监控?
因为安祁没入学的那年开始了帝国与外邦联合举行的竞赛,安祁只是赶上了竞赛的末尾,那场竞赛长达十个月,也是程止戈回到德拉科尔上学的日子!
“为什么总看我?”猎人步步紧逼。
但很可惜,他面对的是一个最了解猎人的猎物。
“你自己猜。”林承洲还击道。
他早就设想过做的一切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样,结论是怎样都不会,设计特殊抑制器违法吗?合成信息素违法吗?还是在自己家里安监视器违法?他是有身份的人,多安装亿个监视器怎么了。
所以,在一切合法的前提下,程止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像林承洲说的那样,要想推开他,早就推开了。
而被搪塞的程止戈,也终于确认眼前这人对自己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话还是要继续下去,他问:“你想睡我?”
林承洲挑眉:“怎么,给睡?你该不会在寻思,如果睡一觉能让我放下执念,那睡一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还是说你认为我睡完了就会觉得alpha没什么两样,从而减少对你的兴趣?”
他仔细端详一阵,冷笑道:“得,你就是这么想的。”
程止戈张了张口,被林承洲一语驳回:“闭嘴,我懒得听。”
不过还没人能阻止得了程止戈表达意见,“我很随便?”
“呵,是,您每一次相亲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哪像我啊。”
程止戈好笑道:“生什么气,你嫉妒?”
对方哑火了,撇过头去,不说话。
就在这气氛僵持的时候,程止戈忽然转过头,搭在林承洲肩膀上的手放下来,对着门口,声音平淡:“进来。”
林承洲顺势屈膝,让自己矮了一截,头顶抵着程止戈的下巴做出依偎的姿势,墨色的半长发洒落在对方肩上。
门自动打开,露出一个身材高大却又长了张娃娃脸的alpha,他不知道在和谁通讯,眼神发飘,抬脚进门的动作与看清屋内形式发生在同一瞬间,他顿时脱口而出:“诶呦卧槽!”
落脚的动作被他硬生生变成原地旋转,绕了两圈才定住身形,声音干哑:“那个那个,额,哦!里萨的外交官要和你通话,说是给你发申请了你没应答,我过来通知一声,呃消息传到了我先走了。”
语毕,他飞快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程止戈转回头来,语气堪称温柔:“别抓了,袖子。”
林承洲一把扯下他的袖扣,递给程止戈,然后接着蹂躏对方的衣角,动作像是要把它搓烂了。
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每一处都在说——我嫉妒的要死。
程止戈接过袖口模样的通讯器,塞进耳朵里,成功与里萨星球外交官取得联系,两人交流起正事,当然,现实中静默无声。
林承洲起先窝在他怀里玩了一阵,然后就觉得这俩人聊得实在是太久了,便换了个姿势,搂住程止戈的腰,将对方扛了起来,走进室内,放在床上。
他单手扯开自己的外套,往床头柜一甩,欺身上前沉甸甸的压在程止戈身上,手脚并拢缠着他,靠着肩膀闭上眼睛。
程止戈任由他的一连串行为,只是在对方闭眼后,一心二用,一边回复外交官的消息,一边低声问道:“睡觉了?”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林承洲就不想睡了。
他压着翻滚的情绪,说了一句话:“暗恋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不知风月的迟钝,一种是心知肚明的放任,你想成为哪种?”
程止戈未答,反问道:“喜欢有两种过程,一时兴起和一往而深,你是哪种?”
他们谁都对答案心知肚明。
“卡尔洛斯一次,开学典礼一次,竞赛一次,这就是我们十三年来的全部交集,其他大部分经历你只能靠官网和其他渠道了解,只凭这些,怎么会对我产生执念?
“告诉我理由,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不需要。”林承洲合眼回道:“我知道今天如果是别人你不会亲他。”
程止戈哑然失笑,目光落在林承洲唇瓣上,忽道:“你还记得吗?”
“什么”语气已经染上了困意。
他轻轻拍了拍对方后背,“没什么。”
既然他说“没什么”,那就不重要。抱着这种想法,林承洲靠着程止戈颈窝,安然睡去。
他不知道,也确实没这段记忆了。程止戈想问的其实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卡尔洛斯的初吻”。
······
卡伦纪568年,在与外星生物谈判破裂、求救信号发送成功后,他与林承洲踩着飞行器一直飞到四百多公里外的另一片树丛里,滚了两圈后双双躺在地上。
没过多久,林承洲循着水声站起来,走到河边,程止戈在对方走了几步后也起来跟在他后面。
然后他目睹了一场失败的自杀尝试。程止戈事后评价道。
他看着林承洲深呼吸、提气、蓄力,然后闭上眼睛表情壮烈的向前一跃。如果不是那条小河沟的水只能没过对方脚腕,这几乎就能视作一次伟大尝试。
“玩够了就上来。”
林承洲猛地蹲下来,怯生生的抬头,像是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人。
不过很快,他就不害怕了,因为他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好看,而在大多数话本的设定里长得好看的人一般没脑子——犯了病的林承洲如是想到。
他向他招了招手,程止戈不明所以,走过去。
今晚月光大盛,方圆百里的土地像是蒙了一层霜,照亮了程止戈半边脸,另半边覆盖阴影,看起来神秘莫测,瑰丽异常。
于是林承洲在他凑近后,小声说道:“我溺水了”
程止戈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弯腰将人从河里抱起来,问道:“现在?”
林承洲摇摇头,程止戈便掂量两下,把他抬得更高,“这回?”
“不行!”小林承洲大声驳斥,“溺水了,你该人工呼吸。”
“哦。”程止戈便把人放下来,平铺在地上,摆成救生手册上的姿势,吸了一口气,低头吻上林承洲的唇。
就在他渡气的时候,本来负责扮演溺水者的林承洲忽然抬手圈住程止戈脖子,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程止戈以他那跟不敏感的神经都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他放开林承洲,问道:“还要吗?”
对方猛点头,于是程止戈这次直直的亲了上去,没做诸如渡气之类的多余动作,对方在他的注视下依然保持不动,眼睛慢慢的笑弯了。
很好,耍他玩呢。程止戈拨拉开林承洲的手臂,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双手贴上他的胸膛。
“你要干嘛?”
程止戈皮笑肉不笑:“心肺复苏。”
林承洲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左右看了看,脸上浮现些许羞愧,蹲着凑近坐在草丛上的程止戈,用气声说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程止戈点头,等着看对方如何狡辩,只听他十分诚恳的说道:“其实我是一条人鱼。”
这下子,笑容从林承洲脸上转移到了程止戈身上,他咂摸着林承洲这句话,边止不住笑边心道:“我跟个小疯子计较什么?”
“那,这位溺水的人鱼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人鱼先生给出郑重评价:“你的人工呼吸不标准,我教你”
剩余的话尽数被淹没在唇齿间,他们在波光粼粼的小河旁玩起了角色扮演,一个因为太累懒得思考的漂亮人类,和一个色胆包天的骗子。
不过骗子最后也只是亲了两口,很快,他就被动切换了人设,被已经困了的程止戈手脚并用抱在怀里沉睡过去。
历时两天抵达里萨后,来自首都星的学生还要乘坐列车穿越海域抵达里萨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遵循这条路线,也有人在星舰一靠港就被专车接走了。
程止戈换上许久没穿的深绿色少将制服,由于一直没有出征任务,近两年去的还都是环境适宜气候温暖的地方,他的日常训练量不大,不需要增肌反倒瘦了不少,虽说不至于穿三年前定制的军装看起来空空荡荡,但腰带一扎,给人明显感觉他更像个儒雅书生而非战士。
他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衣领,确认没有失仪的地方,至于其它小瑕疵在他眼里可以忽略。
出了门,他跟着侍者来到星舰船尾停泊的飞艇上,负责接待的官员风度翩翩的鞠躬敬礼:“程少将。”
然后,他一转方位,以同样的礼节对待程止戈身后人,“林上尉。”
里萨外长致电程止戈,向他转达了,里萨全球三个政府一千一百五十三名高级官员,想对他四年前为里萨做出的卓越贡献施以敬意。
这种可以双人行的活动林承洲自然不会错过,程止戈便答应了,既然大型外交活动本就推不掉,那么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倒不是说程止戈不相信政府的诚心故而轻慢,而是这根本不可能。要说里萨人民对他怀有感激那程止戈是信的,但从当地政府发来的邀请,效果不亚于史书上的“鸿门宴”。
不能说危险,但至少肯定不是真心款待。
进飞艇,他们并排坐在沙发椅上,林承洲掰开他们中间的扶手,手拿电子屏凑过去,让程止戈给他历史档案馆查阅权限。
程止戈把手盖在屏幕上,眼看解了锁,说道:“查什么?”
明知故问了属于是。
“你四年前在这的经历,国家档案馆记得肯定没这里详细。”
“嗯,看过国家馆。”程止戈问道:“对我什么评价?”
他都这么问了,肯定不是想听好话。林承洲想了想,回:“他们说你是个想在共和国复辟君主制的疯子、偏执狂。”
程止戈毫不意外,他继续道:“你怎么看?”
林承洲陷进沙发里,眼皮略抬,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他们保守了,你起码也得是独裁者那个级别的。”
“独裁者”本人觉得这个说法相当符合实际。
四年前里萨的维和行动,他带领队伍揪出一场上至星际督察员下到地方事务官勾连商业巨富合谋敛财的超级腐败案,关系网广到跨越两个环星域。
那年,程止戈被提拔为临时准将,作为中央特派小组组长前往里萨的路上,被当地检察官拦截在了大气层外,对方还准备了充足的证据链警告他没资格进入。
可惜那些人想错了,必要时程止戈根本不理会规矩,他以里萨当地发射的求救信号为由,强行控制检查站,还将包括站长总长在内的所有官员全部扣押,随后开着飞艇光明正大的飞进大气层。
着陆后,哪怕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资深维和队员,了解完真实情况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地方政府已经成了块烂木头,里面住满了蛀虫,在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努力”下,里萨的土地、人口、资源、甚至基因长期被资本寡头把持,交易过程中超量开采星球资源,上层建筑架空国民经济扶持军工业发展,再将所生产武器伪装成“废料”、“商品”出售给私人武装。
本就不大的星球行政区划分的比帝国还乱,大城市以外土地买办数量惊人,在其他星球倍受打压排挤的走私买卖在里萨居然能发展成规模集中功能多样的庞大市场,境外势力与资本联合收买政府,甚至能让高官亲自给靠岸登陆的买卖团体颁发通行证。
非法交易越来越猖獗,为了不被中央发现异常,保证对外交流和体系内自给自足,他们执行严格的土地管理政策,专一土地功能力求做到生产最大化,大量劳动力被束缚,与之相反高校学生则全部被安排在大城市,居于高高的象牙塔被云层蒙蔽不知真相。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前往宇宙,有人向往宇宙,有人不知宇宙。
同一颗星球上,居然能同时呈现从小农经济到曙光年代所有过渡时期的不同面貌,共和制滋养着垄断阶级,无数人为了生活参与贩毒掳掠,成为傀儡。
了解了基本情况,维和部队竟感到手足无措,他们谁都没想到这次的案子居然这么大,范围这么广,破坏力如此之深。
面对由星际检察官、合法在任政府主席、星际事务官、法院、军队、地方公务员、事务委员会和跨星系资本集团共同参与的尼罗河惨案式全员恶人贪污案,还附加了阶级斗争、地缘冲突、文化认知差异等多重debuff,众人的心情只剩下一个词——麻了。
这种时候,他们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有坚定信仰的人,可以带领他们突破里萨表面那张细密织网的人。幸运的是,程止戈正好符合。一抵达里萨,他就展露出了让身边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一面。
在这之前,程止戈对外的普遍印象一直都是——谦虚有礼、严谨自律、奉公守法,根正苗红的帝国元帅接班人,简直活成了所有人理想中的样子。
可里萨登陆没多久,程止戈就结合当地实况发出了《一号召令》,内容大致为他率领小部分人去控制军队,大部队分散到世界各地抓捕所有政府高官!
这条命令的内容,这副与全世界为敌的架势震惊了整个维和部队,他们内部引发了小小的分歧。
本次维和部队由程止戈牵头组织,分七个旅,共有四万余人,其中只有第一旅由星系维和行动处指派,其余所有人都是程止戈从边境、军营抽调来的战友。
第一旅执着于向中央求援,他们觉得这次案子不是他们能搞定的。
程止戈心中嗤之以鼻,他成年后第一次表现出尖锐的一面,反驳说如果上报给中央,那有多少人会趁机逃脱制裁?里萨的社会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不彻底下猛药怎么根除,怎么警醒后世。
他们站在桌子两侧唇枪舌剑,最终,其他人出于程止戈的威信选择相信他。
少数服从多数,第一旅旅长是个会看形势的。
于是,登陆第一天,政变开始。
象征和平的维和部队同时突袭了里萨星球政界领头人物的官邸,而程止戈以中央特派将级军官的名义进入军事基地,用中央准将权限接管星球防御系统。
这时,里萨星球外被金钱锈蚀的其它监察队总算反应过来,对程止戈发出警告,再不收手就会派星舰过来武力镇压他们。
对此,程止戈不屑一顾,他直接开启了星球级防御工事,让里萨全球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炸毁所有星舰停靠港,或封锁或直接拆毁陆海空交通线路,数万门防空武器齐刷刷的从武器库亮相,炮口对准大气层,保证一个碎片飞进来都会被轰成灰。
要是有人想乘飞船逃离里萨,程止戈便明令可将其直接击落。眼看着好几条飞船真的被防空炮打中掉下来,某些群体终于老实了。
确保已无外患,程止戈接着拔刀对准内忧,拘留了政界高层之后,跨星系集团、最高法院大法官、事务委员会和没来得及逃跑的走私团伙无一幸免,登陆第三天,监狱里挤了五十多万人,等到了第十天,这个数字又翻了一倍,多地监狱都快装不下了。
检察部门想不出办法,只得在星网上发出强烈谴责,程止戈便断了区域链接,让里萨星的人们无法与外界交流。
星系维和部门前来劝他,程止戈已阅不回,写好一封诉状上达天听。
执政九年的斯佩科特王选区最高议会集体通过决议,命令程止戈撤退,程止戈回道: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他的决心与立场毫不掩饰,他就是要把里萨的案子一查到底!
最高议会马上调转矛头向军方发出抗议,而此时军方却使用了“拖”字决——先打份报告走完流程再说。对程止戈包庇的明目张胆。
直到这时,有人才慌了,程止戈封锁了里萨,那不就代表所有基中层甚至不少高层都成了他的证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带一路的怎么可能断干净,还是跑吧!
就在界外兵荒马乱的时候,里萨星球内部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革。
登陆十天后,程止戈和战友终于从维和部队与无不良记录公务员中攒出了一个临时政府班子,稳住大城市基本运作。
接下来对于管制混乱黑市横行的区域,针对那些数量庞大的底层马仔和打手,程止戈知道仅凭他们维和部队是管不过来的,于是他决定颁布一条法令。
在那之前,他先是给宣传部门极高权限,通过广播、网络媒体、报纸刊物,把近年来里萨统治者们的种种恶行公之于众:
他们操控金融股权,他们挤压市场,他们剥削劳动力,他们从事人口买卖、艺伎培养、器官移植,他们掌握了最多的钱还不满足,还想要别人的命!
高原上的教堂,其实是最大的人体黑市,有些人上一秒还在街道上走着,下一秒就分部在教堂地下展示。
水岸边缘的圣母院,在秘密研究基因武器,他们污染了整条河流,所有喝过沿岸河水的居民有些变得佝偻,有些生了重病,有些骨架扭曲变得奇形怪状,而最后他们都成了那座圣母院的实验体。建成的五年来,它已经换了十二次位置!
丽丝特之街,人尽皆知的淫秽场所,但在罪恶政府的庇护下无人抗争其不合理性,他们的“工人”来自于哪呢?
宣传部门挑中那些最残忍的、最反人类的暴行播到网上,且毫不避讳,那些镜头记录下血淋淋的场景未减一帧。同时,还放出富人们寻欢作乐的视频作对比。
那些人在狂笑,在精致阁楼上狂笑,在辉煌宫殿里狂笑,引他们发笑的,是普通人挣扎的丑态,是淫乱的与动物交配的妓,是磕得血流满面的小贩,是互相厮打由此获得赏钱的人。
镜头一转,被欺压的劳苦大众依次呈现在镜头前。再一转,展示了那些底层马仔、为了活命而接受雇佣的打手,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些人民带来的真实灾难,他们为了活命又让多少人失去生命。
广播视频的结尾、报刊的最后,都传达了一个意思:维和部队在里萨四块大陆建立了六百座新监狱,迫于生计造成杀戮有社会的责任,新政府应当给与机会,我们鼓励自首,希望四天之内,所有参与过非法活动的人们去新监狱报到,坐标如下: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这条,重复了三遍。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执迷不悟。
并非不能理解,毕竟抓捕行动中维和部队执行的干净利落,来自帝国政客的施压又太过高端,普通人很难感觉到,危机感也就没那么强。
而且,无论多么糟糕的处境,总会有人抱有侥幸心理——“人那么多人,应该轮不到我”。
所以历史上便出现了这一幕,一群人扶老携幼成群结队的踏上赎罪之路,另一群人抢夺空出来的生态位,变本加厉。
四天后,早晨六点,广播中传来沙沙的声响,四日前看过的场景再次上演,不过这次多了些新画面,以及标语:为了平等与安宁。
又经受一次心灵鞭笞,所有群众,在结尾看到了临时政府颁布的一条新政策:经过层层审讯,现已将参与过绑架、抢劫杀人、强迫卖淫、走私、诈骗、强占土地相关人员身份资料发送到每一位帝国公民移动端,所有人可随时击毙这些人中败类,不用负法律责任,杀掉一人,赏金十万通用货币。
里萨星饱受摧残的人民很快陷入狂热,无数大规模赏金“猎人”团体诞生,玩了命的根据定位追杀死亡名单上的人。
而被追杀的人们各个面如死灰,不过临时政府并不是想将他们赶尽杀绝,上条政策中的自首依然有效,于是这些人便疯狂跑向六百个“安全区”。
新政策颁布一星期,全球干掉了一万人,自首了一百四十多万。
程止戈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发动了一场人民战争。
那么,是否一切都会这般顺利呢?
在程止戈全权接过里萨星行政大权,实施“铁血统治”时,他的下属,维和部队的一员,被悄悄策反了。
遭到偷袭,腹背出现贯穿伤的那一刻,他看着昔日队友的脸,脑海里想的却是他父亲的背影,以及那段刻在他骨子里的话:“帝国比我重要,民众比我重要,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有人说,当一个人学会了共情,那他的未来从此便无法预测。
飞艇驶入大气飞行在天空的时候,程止戈放眼望去,那么多的人,瘦骨嶙峋,扒拉垃圾桶找一些泔水果腹,在充满农药的种植园工作,累的倒在路边。
他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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