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面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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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据说苏晚芝一行来了几十号人,温潜唯恐遇上,谎称身体不适日日囿于床榻。

听闻他身体不适,重雪无端多出了耐心来陪伴他,且时不时端详着他的肚子,发问道:“这都快五个月了,肚子怎么看起来还是没一点变化,可是真怀了?”

温潜心想他也是第一次怀,哪能知道,模棱两可地说道:“大概因为我是个男人吧。”

重雪上手抚摸,撇了撇嘴,“硬邦邦的。”

“我本来就是个粗人,比不得那些身娇体软的少女。”

重雪勾住他的脖子,用不讲理的语气说道:“我又没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他温热的掌心捂着温潜的下腹,问道:“你有没有做什么胎梦?”

“胎梦?”

“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就做了个胎梦,她说她梦见海上下起了大雪,是我指引她来到这里的。”

“所以给你取了雪字?”

“大概吧。”重雪伸手理了理温潜的头发,“你身体没大碍的话,今晚就陪在我身边吧。”

“做什么?”

“今晚会有很多人,见了心烦。”

“人都来齐了?”

“嗯。”

重雪命人筹备了一场夜宴,开始前温潜戴上了一副面具,他明知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十分刻意,甚至会招致重雪的怀疑,但他更不能冒险等着被苏晚芝亦或者是谁认出来。

重雪见他这副打扮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跟在一旁的红雩有意无意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雪山上的日子一贯是寂寥的,恢宏的宫殿像是孤芳自赏的美人独遗人间,今夜来了诸多看客,作为主人的重雪不仅姗姗来迟,脸上还挂着阴晴不定的表情。

重雪粗略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发出了一声郁闷的叹息,向身旁的人质问道:“就没有别的了吗?”

此话一出令周围所有人都答不上来。

“在这鬼地方多呆一日比死了还难受。和尚的日子恐怕都比我好过,是不是呀?”

温潜朝左手边看去,一行白袍僧人端坐在侧,为首的是位模样俊俏的和尚,他脖子上缠了一串白玉佛珠,手上戴有一枚莲花造型的金色戒指,花蕊间闪耀了一颗红色宝石,只见他双目紧闭,眉眼深沉,听重雪点他,才缓缓睁开眼。

温潜心下惊讶,莫非他就是玉眼尊者,竟这般年轻。

“听闻教主从未离开过孤了峰,怎知山下的风光便好呢?”

重雪冷笑了一声,“据说尊者苦守幽宁塔数十年,不然凭什么是你来呢?”

观镜垂眼快速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是在下冲撞教主了。”

重雪似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道:“你手上戴的是什么?拿上来给我瞧瞧。”

观镜下意识护住了那只戴着戒指的手,随即放下遮挡,解释道:“这是临行前尊者交付予我的,要我好好珍惜。”

只听站在一旁的红雩高声叫道:“教主只是想看看罢了,又不是要抢,你怕什么?”

观镜端坐在位仍是毫无作为,红雩心下不悦,抽出腰间的弯刀朝观镜走过去,还没走到跟前,一众僧侣蓦然起身,观镜目露凶光,一脚踢翻桌子,红雩背身挡过攻击,抽出另一把弯刃,在空中划出了一轮晃眼的银月。

一抹刺红被围困于白色的怪圈内,即便红雩身手了得,几番交战行动逐渐迟缓了下来。

而重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像个漠然的高位者在旁观这场闹剧。

红雩将手中的圆月双刃甩出,观镜一把拽下脖子上的佛珠绞住了锋利的刀刃,此刻的红雩落入了下风,温潜莫名紧张地看向重雪,重雪察觉到了他的眼神,道:“既然你不计较,就去帮帮她吧。”

温潜拔出一把剑,混入了他们当中,他一剑斩断了串联佛珠的丝线,挡在红雩身前,剑指观镜的命门。

红雩站在他身后,急不可耐地说道:“把他那只手砍下来。”

观镜不可置信注视着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你是谁?”

红雩还在他耳边不停催促,“砍下他的手。”

“好了。”重雪终于出声了,“我是请你们来商量事情,而不是来比武的。你说是吧,苏楼主?”

苏晚芝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发簪,笑意盈盈地说道:“教主手下高手如云,想必教主也是神功大成,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一统江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我一统江湖了?”

苏晚芝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夏禹楼的姑娘阅人无数,你猜所谓的名门正派能有多少真君子?不过一大半的废物,不计其数的庸人,偌大的江湖难道要拱手送给他们吗?”

“这些虾兵蟹将本就不值一提,苏楼主人还是应该向上看。”

苏晚芝起身道:“教主莫非是觉得我们夏禹楼的姑娘与那些寻常的青楼女子无异?”

说着并列站在苏晚芝身后的女子一齐向两侧打开,一名身着桃粉色华服的女子被徐徐推陈而出,白色头纱掩住了她的真容,却像一阵有形的风包裹住了她柔美的身躯。

她抽出腰间的铁扇,恭恭敬敬地上前对重雪行了个礼,再侧过身对着方才打斗的一行人行礼,她抬手指着温潜,过耳的声音如同轻飘的花瓣,“请赐教。”

温潜无意与她交手,只想速战速决,却发现女子的身法极好,凌空的脚步如鬼魅般轻盈,剑端几次将欲触及她的头纱,结果一一被其侥幸躲开,对方似乎也想查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三番两次近身想要揭开他的面具。

“够了。”不知怎么的,重雪没有半点看热闹的心思,只觉得焦急,今夜多半讨论不出什么,不如就此散了。

缠斗中的二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女子的红色长甲在温潜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温潜趁机抓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将她一掌击飞,一股异香突然窜入他的鼻腔,神识里涌起一阵诡异的迷雾。温潜手上的动作猛然停滞了,不真实的画面像水面上流动的光点飞速从眼前掠过。

他没有一掌击飞女子,而是抓住了她的脚腕,救了她。

“够了!”

重雪在上方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怒视着温潜,甩着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温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慌里慌张地将女子放下,想要去追重雪的背影。

刚要迈步,袖子却被扯住了,还是那名女子。

“渺音,我的名字。”

温潜来不及应声,只顾追逐重雪,好不容易追上,重雪却没给他好脸色。

“你怎么了?”

“怎么了。”重雪揭下他的面具,接着把面具扔在地上一脚踩了个粉碎,“不怎么。”

他灰色的眼睛像在燃烧,虚空中的火苗噼里啪啦地在杂响,“你看到她的脸了。”

温潜回溯着方才混乱的场面,没有犹豫地回答道:“没有。”

“你看到了。”重雪笃定道。

温潜眨了眨眼,“我没有。”

他确确实实不知道渺音长什么样,头纱只飞起一半,而他看到了……

她在笑。

重雪盯着他脖子上的血痕看,“你要怎么选?”

温潜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看中了你。”

“什么?”

“杀了她或者娶她,你自己选吧。”

十七

那夜过后,温潜便被重雪冷落在一旁。

左右无门,温潜找上了红雩,红雩貌似对他怀有不小的偏见,张口就是“我们不应该走这么近”。

“我有些事想问你。”

红雩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最后松了口,“好吧,随我进来。”

红雩关上门,戒备地在墙上探听,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安然坐下。

温潜打趣道:“在自家的地盘怎么还和做贼一样?”

“哼,你还真是搞不清一点状况。”红雩冷冰冰地说道:“来之前你就没有打听过孤了峰上原来都是什么人吗?”

孤了峰位于北方极寒之地,江湖上几乎没有关于这里传言。

“这里曾经是历任教主用来囚禁人的地方,关押过不尽其数的武林高手。”

“关他们做什么?”

红雩细眉一挑,“做什么?当然是逼迫他们交出自己的毕生绝学。实话告诉你,如今孤了峰上多半都是他们的后人,早就与离群岛没有关系了。”

“什么意思?”

红雩嫌弃地看着他,“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当年从离群岛上跟随重千葵教主来到孤了峰上的不足十人,她发现这里囚禁了不少武林高手,虽然多半都被弄成了残废,但是为了扩张人力,她抓来山下的村妇让她们不停地与他们生孩子。男人替她搭建宫殿,女人替她生孩子,才有了如今的极天教。”

温潜后背寒毛直竖,红雩仍是面不改色,“我早说过了,这里本就是你不该来的地方。”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不怕我告诉重雪?”

红雩狠狠剜了他一眼,“告诉他什么?我由重千葵教主亲自抚养长大,与教主情同姐弟,倒是你,一个外来人。”

温潜总觉得红雩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排斥,那么红雩在明知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还包庇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他实在想不到。

“你明知我对教主有威胁,为何不杀了我?”

“我倒是想。”红雩的目光落到了他的下腹,温潜一时有些窘迫,估计是柳双告诉她了什么。

“我们之间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

红雩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温潜,她没有开口,起身在屋内四处走动,熬到温潜没有了耐性,她急忙拦住他很小声说了句,“你告诉我…在哪里…”

“谁?”温潜没听仔细。

红雩咬着牙吐出了那三个字,“薛云惜。”

温潜心中骇然,“你要找她做什么?”

“少管闲事,告诉我她在哪,我不仅保你平安下山,还可以告诉你怎么找到滴血书。”

“她对你很重要?”

红雩半边脖子都红了,一掌拍上桌子,倾身向前扯着温潜的领口说道:“告诉我她在哪。”

温潜垂眼看向被扯开的领口,道:“你打不过我。”

红雩丧气地松开手,愤愤不平道:“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无耻。”

温潜心想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和无耻扯上关系了?

“你若是要伤她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告诉你她的下落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伤害她?”

“重雪想要她的命,而你不是自诩一贯对教主忠心耿耿吗?”

“这件事除外。”

温潜从劣势回归到了平等地位,甚至偶然间发掘到这具冷酷皮囊之下正在翻滚的惶恐。

“天底下的女人也都一个样,口不对心。”

“你!”

红雩怒极反笑,“其实那晚我来迟了,我并没有听到关于你身份的话。是你握剑的方式出卖了你,很像我小时候遇到的一个人。”

红雩走进内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块玉佩交给了温潜,温潜将玉佩翻到背面,上面刻有三个字,无涯子。

师叔。

数十年前,他师叔辞别众人准备云游江湖,不料竟早已身首异处。

红雩仔细观察着温潜的表情,道:“我曾经不慎掉落进山腰的蛇窟,是他救了我。那时他已经瞎了,双脚也被锁上了铁链,从那之后我时常喂东西给他吃,他便好心教了我一套剑法。”

红雩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假,当着温潜的面耍了两招,温潜只是麻木地看着,迟钝地问道:“他被葬在哪里?”

“他,他被蛇吃了。”

温潜眼皮跳了一下,立马回味了过来,“现在这里还有关着的人吗?”

“这你就要问教主了。”

温潜闷得喘不过气来,说是要走,红雩扯住了他,“你还没答应我的话呢。”

“我会考虑的。”

温潜刚打开门,猛然记起此次前来的目的,又回过头重新关上了门。

“那一晚披着头纱的女人是谁?”

“哦,原来你是来打听她的。”红雩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这是她们的规矩,你掀开了她的头纱,看到了她的脸,就是要娶她。”

温潜坚持说道:“头纱是它自己飘起来的,而且我也没有看到她的脸。”

“是她选的你,不是你选的她。除了教主,没有人可以帮你。”

温潜无奈之下吐露出他为难的处境,“我不知道他在哪,他不愿见我。”

“那你告诉我薛云惜在哪,我就告诉哪里可以找到教主。”

温潜知道红雩说的多半是假话,最后闷着一肚子气走了出来。

天黑了,温潜往梅林的方向走,今夜的雪很大,他抬起头,缠绵的雪花像棉絮一样糅合在一起,落在他的睫毛上,堆进了眼皮的间隙,融化了,像眼泪一样流了下来。

他穿越过梅林,登上阁楼,没有一处是有人影的。

他的过往里有师友,有宿敌,有爱人,得过嘉许,受过背叛,历经过生离死别。可他的心从未这么压抑过,重雪就是重雪,他不是任何人,他的背景比任何人都要残忍。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温潜跪在地上,用头锤着冰冷的地面,或许应该与红雩交易,烧了滴血书,然后离开孤了峰把他和梅思因的孩子抚养成人。

温潜想到重雪在他身体里下的蜘蛛蛊,发疯似的扣着嗓子眼,撑着地不停干呕。

他涨红的脸埋进了冰凉的白雪中,想起了红雩的话,想起了重雪淡漠的表情,甚至想起了在蛇洞穿梭时脚下踩到的东西,不是石头,不是木棍,是人的白骨。

当年他退出江湖是源于自身的失望,失望于世间的不公道,失望于权力的失衡,失望于自私的人性。他爱慕梅思因,少年人的感情纯真却不永恒,私情面前他选择了公义,可世俗的规则永远那么死板,总是无法将人的好坏定位得泾渭分明。

他被披露与梅思因有交往,便是与魔教勾结,他替师门清理败类,便是给魔教的投名状,他百口莫辩,他大开杀戒,他臭名昭着。世俗的传言里,他的个人意志被彻底瓦解,说来说去都不是什么好话,是门派之耻,是大奸大恶,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将他淹死。红雩一定在背后打听过他,想必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她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在笑他,笑他是个小人。

过了两日,重雪出现了,只是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气消了。

重雪带他去看悬崖风景,前两日刚在这里崩溃过,温潜试图不看风景只关注重雪来掩盖心中的动摇。

重雪的脸转了过来,他灰色的眼眸里闪着一点刺眼的亮光,他似乎不感到难受,眼睛没有眨动,而是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他们踩着雪走了回去,找到了一支镶嵌着玛瑙的发簪。

重雪一眼就辨别出这是谁的东西,幸灾乐祸地递给了温潜,“你去还给她。”

温潜呆滞地凝望着他手里发簪,将重雪的手按了回去,“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她的脸就要娶她。”

“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就是下一任夏禹楼楼主。夏禹楼楼主是夏禹楼里唯一可以成亲的女子,当然不是说她成为楼主才可以成亲,恰恰是为了成为楼主她才必须找人成亲。”

“据我所知夏禹楼里没有男子。”

“当然没有,因为他们都死了。而且都是被那些女人亲手所杀。”重雪怀揣着不善的笑意说道:“只有亲手弑夫,断绝了七情六欲的女人才能做夏禹楼的楼主。所以你不娶她,她不会放过你,你娶了她,她依旧不会放过你。”

重雪将手里的簪子抛给了温潜,“不如你现在用这个借口找过去,立马去杀了她。”

温潜握着簪子,平静地回答道:“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行?”重雪质问道:“我要你去杀鬼面王的时候你倒是干脆,怎么到她就不行了?”

重雪狠狠抽了他一巴掌,“你分明是不忍心。”

他伸手要打第二巴掌的时候温潜捏住了他的手腕,重雪与他僵持不下,愤恨道:“你忤逆我?”

温潜将他向后推去,重雪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温潜反扑上来,捧着他的脑袋不管不顾地亲吻他的脸。

两人在雪堆里翻滚,发丝上挂满了零零碎碎的雪块,重雪的脸被冻得发白,嘴唇却无比殷红,他眼睛里的怒火还没消退,温潜抱着他继续吻。

重雪紧握的双手松了开来,反手紧搂住了温潜的腰,这天寒地冻的风光里求得的温暖竟是如此令人不顺心。

“好,你要娶她是吧,我安排你们择日成亲,之后你和她一起去离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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