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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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雇佣公司另外派了新人来,这次年纪比较大,看上去也稳重,仍然负责打扫洗熨。

伍太太说:“不为,陪我去看不劳。”

“那还不容易,我立刻去买飞机票。”

“不为,我们乘火车,当年我也是乘火车南下。”

“不,妈妈,人人可以乘火车,你还是乘飞机的好。”

不为与欧阳医生商量旅游的事。

医生踌躇“她不宜远行。”

不为冲口而出:“已经不宜远行,还怕什么远行?”

医生点头,[你说得对,走得动就得让她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了。

不为黯然垂头。

我给你开药。”

就在这时,不为听见走廊外有嘭一声巨响。

“什么事?”她忘却忧伤抬起头来。

接着。又是一声嘭,整个医务所都震动一下。

欧阳医生像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口气放下笔,站起去探视。

不为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了奇景。

只见走廊上放着一架售卖汽水零食机器,一个女子正自远处疾奔而至,飞腿踢向机器,发出膨然巨响。

欧阳医生跌足“慧中,你又干什么?”

原来那用咏春腿劲踢机器的正是欧阳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块钱。”

她父亲拉着她“嘘,嘘,别吓人快进来。]

不为迎上去“你踢给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个伍不为,她轻轻一转身,提腿呼地一声跃起踢向机器左边.售卖机颤动两下,忽然哗哗声呕吐,汽水罐与薯片包纷纷一起落下。

欧阳慧中欢呼一声,拾起她应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乐一包薯片。”

欧阳医生连忙把她们两人拉进医务所。

老看护走出来瞪她俩一眼“当心警察叔叔。”

欧阳慧中笑得弯腰。

“唉,伍不为,谢谢你,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还记得她。

不为惊喜“你知道我名字?”

欧阳慧中看着她“把母亲当明瓷那样搀扶的女儿自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为脱口说:“我也是。]

慧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爽健美,发自内心散发摄力。

她们两人攀谈起来。

不为问:“下一站去何处?”

[南美品塔贡尼亚冰川,不为,你是写作人,应当行万里路,别老在南欧葡萄园大红花里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迹。”

不为心向往之,但是实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问“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为,你这样婆妈,如何写得好文章?”

不为羞愧。

取了药,不为告辞。

慧中说:“我要诊症,下次再谈。”

不为返回走廊乘电梯,看到滚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会心微笑。

对于欧阳慧中她有极佳印象。

那晒得微棕的短发,浅褐皮肤,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身着简洁衣裤,脚上一双球鞋,怎样看都英姿飒飒。

不为取了飞机票回家。

她看见大嫂呆呆坐书房。

不为取笑她:“你已知保险箱内空无一物,还坐这里干什么?”

大嫂自言自语:“本以力回来三五七天,谁知住了下来。”

不为说:“你在那边房子已经租出,了无牵挂。”

“你的房子呢?”

不为失笑“我何来房产,我一向租住改装货仓,一断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办?”

“先住几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离失所?”

不为耸耸肩,摊摊手。

“换了是我,会做噩梦。”

不为笑说:“我会努力置业。”

“对呀,小仍她们也可以来探访。”

不为说:“这两日我在联络房东,可是一时还找不到他。”

大嫂脸色很差。

不为问:“你有心事?”

“不为,我错怪了你。”

呵,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阅。”

不为一怔,没料到会有这一着,也算是厉害。

[信写得十分流利,文法也无错误,可见起码读到高中,她说你辞退她是因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为沉默。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怎么办?”

不为轻轻说:“可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来拖着一个迟钝女儿过活——”

“他也曾有过好日子,当年硅谷红利百万计。]

“他急着买跑车游艇,已全部花光。”

“试试共患难。”

“我实在累了。”

“那么,上楼去睡一觉。”

“醒来也没有意思。”她饮泣。

不为见劝之不醒,不禁生气“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丈夫,你应当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装不知,若果真的忍无可忍,不必多说,即办离婚。”

齐家畅女土静了下来。

“请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齐家畅掩着脸。

不为提醒她:“带着孩子回运河街杂货店你行吗?”

她缓慢地走上楼。

不为在她背后说:“一会叫你吃饭。”

你要吃饭吗,想吃饱总得付出一点代价,要不辛劳工作,要不忍气吞声。

没道理人家把你喂饱,又还得尊你为天神。

第二天,不为带着母亲出门。

不劳亲自来接飞机。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坚持要去婚纱店参观。

到了店门连不为都觉得累,伍太太精神却很好。

店里生意并不致于客似云来,但也不错长期雇着一个模特儿,一套套衣裳穿出来给客人看,特别矜贵,架势十足。

不为不住点头。

伍太太想吃小笼包,不劳立刻差人出去买,店里工人奇多,同工资廉宜有关,不劳叫他们穿上白衣黑裤,倒也整齐可观。

伍太太说:“我放心了。”

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为起来叫车往浦东。

不为累得双眼睁不开来,也得服侍母亲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铃,不为过去张望。

呵,天兵天将救星来了。

门外站着于忠艺及保姨。

不为把门拉开,快乐欢呼。保姨抢进来扶住伍太太“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伍太太说:“给你一个惊喜。”

不为松一口气,蹲在地上不愿起来。

“我们接到二小姐电话立刻出来。”亏得不劳通风报讯。

“差一步我们就找到浦东去。”

“叫车子不容易呵,阿忠来了,叫他开车兜你们去吃早饭。”

保姨双手不停帮伍太太穿衣着鞋。

不为又活泼起来“我要吃地道上海点心。”

保姨说:“太太的鞋子有点紧。”

不为说:“保姨你细心,我去拎另一双来试试。”

“这双好。”

她搀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样一双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担。”

保姨把伍太太头发仔细裹在一方丝巾里。

他们出发去逛早市。

不为说:“忠艺,多谢你赶来。”

于忠艺微笑“什么话。”

他胖了一点,可见生活顺心,仍然剪平头穿卡其衣裤。

他开车兜了一个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内有烟霞笼罩。朦胧中闪着太阳金光,路上人头涌涌,不为好奇探望。

他们在一间小馆子前停车,推门进去,地方十分雅致洁净。

保姨作主,叫了几款吃早饭的菜式。

不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正在张望,于忠艺买了咖啡进来。

“呵”不为笑“史达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与伍太太聚旧。

不为拨电话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听不力来了,大喜,“你特地来看我?”

“我陪家母探亲。”

“呵,可抽空见个面吗,我明朝回多伦多。”

“你真来去匆匆,下午三时,在你酒店大堂见。”

放下电话,听得母亲说:“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为知道那是外公旧居,[现在不叫这个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东路,半个世纪过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于忠艺说:“未必。”

保姨说:“那么,陪师母去看看。”

小轿车驶近那个老式住宅区。

“呀,还在。”

只见三层高砖屋外墙虽经过修茸亦相当残旧,最奇突的是电线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维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鱼骨电视天线。

一样住着人家,妇女与孩子们上上落落,见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轻声问:[是这一问吗。”

伍太太说:“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里呢。”

正在商量,一个中年太大气呼呼地跑下来叫:“依偷我铜钿,快还拨我!]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窜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撑着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视那个穿宽身旗袍熨头发的妇人,忽然冲口而出:“姆妈。”

中年太大听得有人叫马马,不禁转过头来看,她见到四个陌生人,于是扬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脸笑容解释:“这位太太从前住在这里。]

“啊,是吗。”

她不感兴趣,咚咚咚走上旧木梯。

不为低声问:“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点点头。

不为恻然,知道母亲忽然回到故居,沧茫间迷失在时间及空间里。

保姨连忙说:“回去吧,我们回酒店聊天。”

不为与于忠艺在一间叫徐家汇的咖啡店小憩。

于忠艺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毕竟是外人,非亲非友,不过是伍家的一名前雇员。

不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人与车。

于忠艺知道他与这可爱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轻轻低头。

凡有客人进来,咖啡座玻璃门都会发出叮叮响声,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坐得腰酸,不为都不愿起身。

终于时间到了。

他见她还带着照相机,便说:“我替你拍照。”

不为点点头,她轻轻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不为,你丰富了我的生活。”

讲得那样文艺腔又动听,使不为低下头。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饭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杂物。

房间里一天一地堆着工艺品,有巴掌大蝴蝶风筝及檀香扇,有大红织锦百子图被面,有各式吴锡大阿福泥娃娃刘关张及福禄寿,有五幅剪纸图案,有毛笔砚台,印章印泥

“哗,整个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丧:“行李一定超重。”

“这样吧,我帮你带回家邮寄到多市给你。”

“真的,你肯帮我?”

不为点点头。

“我还看中一架屏风——”

“下次再来买吧,哪里抬得动。”

“这是一个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两人坐下来。

莉莉细细端详不为。

“奇哉怪也。”

不为纳“什么奇,什么怪?”

“我在你脸上看到许多故事。”

“莉莉出版业如果不景气了你可转行看相。”

“你像是刚同一个喜欢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遗憾的意思。”

不为一怔,咦,被她说中。

“是谁.是那个剪平头的男子?”

不为没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带笑意,好像千寻万访,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对象?”

不为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莉莉遗憾“那人不是我。j

不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边把衣物放进一只大行李筐内“那一定是个极之可爱的人。”

不为问:“可有找到适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叠磁盘。

不为大奇“什么这样先进?”

“而巳都已译成流利的英语,附着作者简介及近照,有人若果还这个不写那个不屑,真会吃西北风。”

不为发呆,她真的脱节,对最新行情毫无了解。

“但是,他们写得好吗?”

“好极。”

不为气馁,她坐到地上,捧着膝头。

莉莉笑了“艺术是生活全面性品味,这个条件你比他们优胜。]

“像打仗一样。”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们写什么故事?”

“爱情向往、物质欲望、出国憧憬、美好生活理想,还有一个民族数千年的盼望。”

“哗。”

“即使译成英文,感性仍然强烈。]

[作者年龄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岁的作者提供稿件。”

“会不会苛刻一点?”

莉莉解释:“过了这个年纪,除非已经成名,否则文宇一定苦涩无味。”

“那你可称满载而归。”

莉莉看着她“不为,别堕后。”

“我尽力而为,不管该处是否一个竞技场,我都会设法做到最好。”

纵使最好还不够好,也没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传到多市。”

不为点点头。

她帮莉莉收拾行李。

不为时时做梦,大学毕业,好走了,收拾行装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间有许多许多东西,无论装几个箱子都装不完,终于急得哭。

这种梦是什么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为做梦只见满嘴牙齿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觉尴尬。后来心理医生说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链。

“附近有个玉器市场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还价。”

莉莉很高兴。

本来只预备逗留三十分钟,可是工艺品实在出色结果逛了足足一个钟头。

不为说:“我得走了,家母会牵记。”

莉莉点点头“多市见。”

她俩紧紧拥抱,莉莉吻她额角。

不为叫车回旅馆.保姨还未走,与伍太太各自捧着茶杯聊天。

不为同保姨说:“你也累了明大再来。”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师母已经病重。

“明日我来送你们飞机。”

保姨伸出手,轻轻抚摸不为面孔当她仍然只有五六岁“为为,你见过阿忠了。”

“是。”

“他可有说什么2”

不为微笑摇摇头。

保姨低下头,自言自语“怎样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屉里,有空取出看,特别喜欢学你穿白衬衫唉。”

不为无言。

“不为。我知你一时不愿安顿下来,你不过回来探亲,即使也不会挑这个傻小子。”

不为这时轻轻说:“忠艺是个好青年。”

“哪里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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