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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七哪里能知道商细蕊的恐惧和痛苦,耳疾恶化对于商细蕊无异是精神上的凌迟,他磨练十几年,最得意的本领被摧毁掉了。戏迷只要他唱戏,唱好戏,就像商细蕊这个人光是为了唱戏活着的,哪怕以残废为代价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传奇。传奇只是戏迷们的传奇,程凤台听在耳里,恨得要命。想到商细蕊很早之前对他说:这世上只有二爷是真爱我,他们不是,他们是捧我。当时程凤台没太理解爱和捧的区别,以为商细蕊是嘴巴甜。现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细蕊徒然拥趸千万,个个为他欲生欲死,倾家荡产,他们爱的是戏里的商郎,是先有的戏,再有的商郎。这一点上,商细蕊真不糊涂,他心如明镜,所以根本听不出杜七的话有哪里刺心。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细蕊说:“要是我从来都不会唱戏,我们也就遇不到了。”
程凤台说:“一个人遇到一个人,是命,命里该遇到的怎么着都会遇到。假如你不是被卖到戏班子,现在大概是个贼窝里的偷儿,我去天桥逛,你摸了我的皮夹子,我们就遇上了。”程凤台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细蕊的眼泪:“我一看,这小扒手,长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细蕊听得一乐,喷了程凤台满手的鼻涕泡。
第117章
从这开始的商细蕊的戏,程凤台一场都不想错过。不单是他这样想,全北平的戏迷概莫能外。他们一面质疑商细蕊的品德人格,一面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天降纶音,过去不大爱看商细蕊的,现在也承认他唱得确实够味道,甚至有戏迷搁置生计冒着战火来到北平小住,就为了听足商细蕊的戏。戏迷们仿佛有着沉默的共识,认为商郎的造诣一日千里,其实是一种回光返照,比方烛芯熄灭前的一刹那特别的亮,这一亮过后,便是永久的黯淡。不然哪有聋了反倒更会唱的道理呢?商细蕊又不是神仙!
商细蕊自己也这样觉得,每天只剩下吃药唱戏发呆三件事,整个人越发的沉静,出家人一样心无旁骛。这一天程凤台与范涟去听商细蕊的戏,先到后台去拜谒商郎。来得早,水云楼的戏子没到齐,却有一人在哭,程凤台推门进去,见商细蕊朝着唐明皇造像磕头,周围只站了几个心腹以及杜七。商细蕊是泪流满面,戏子们是满面愁容。程凤台前情不知,只听商细蕊哭道:“……小时候偷吃您老人家的贡品,那么大一只猪头,全教我吃了,吃了还往您身上赖,说是您显灵了;在后台打碎了东西,也是赖您显灵。爹打我,我就在您脸上勾大花脸;罚我跪,我把您的尊身扔茅坑里头。等长大,出师了,一直发愿说给您老人家盖个庙赎一赎罪,可不就是没舍得花那俩钱吗!耽搁到今儿也没造啊!”
范涟没忍住噗的一声笑,笑得跟他妈放屁一样,程凤台目如闪电瞪过去,范涟霎时端正了脸。程凤台不能让商细蕊再这么哭下去了,哭得都知道他小时候有多淘气有多馋,太丢人了!与范涟一同搀起商细蕊。旁人听了商细蕊的祷告都要发笑的,唯独杜七也在那哭,他眼睛红彤彤的:“蕊哥儿,你甭难受。我帮着你把《凤仙传》抓紧排出来,这出戏能赶上现在的商老板,是它的造化,也算你没白受这些罪。”程凤台身形一动,又想去揍这小子,可是商细蕊握着他的手腕握得很紧。杜七一拧鼻子一撇头:“你往后,要是好不了,真聋了……你封戏,我封笔!”说完痛不欲生似的,低头快步走出去了。商细蕊今天这样伤心,是因为耳朵又恶化的缘故,从早上一睁眼到现在,竟然一直听不清声音。杜七的话他当然没有听见,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杜七都是要说的。
沅兰把手绢按在商细蕊脸上:“班主收收眼泪吧!哭肿了眼睛,待会儿怎么上妆!”商细蕊拿到她的手绢,按在鼻子上擤出一包鼻涕还给她。沅兰翻个白眼,捏着手绢的一角给扔了。程凤台蹲着身握着商细蕊一只手,商细蕊眼睛一动,这才看到他:“你来了。”
程凤台说:“我来了。”
范涟趁机弯腰道:“蕊哥儿,听说你这阵子身子不大好,受了点伤,我特意来看望你……”
商细蕊眼里只有程凤台,他说:“二爷,你要好好听我的戏,我的戏唱一出少一出,已经不多了!”
程凤台心如刀绞,连忙给商细蕊宽心,叫他好好吃药,过不多久自会好的。商细蕊怔怔地盯着他的嘴唇,猜他在说什么话,最终气馁地低下头:“别说了,去前头坐着等我吧。”说着起身更衣,要扮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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