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别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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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兢并不知道自己来到风陵, 究竟能做些什么。

直到被弟子引至青竹殿前,他也仍想不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这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韩兢驻足片刻, 仍是叩门而入。

敲门声似乎惊了正在殿中打扫残局的人。

常伯宁在起身时, 衣袖带翻了刚收拾完毕的棋盏。

待韩兢踏入室内, 恰见满室蹦跳的黑白棋子, 清越有声。

打翻棋盏的常伯宁不由一呆:“……”

他回过神来, 看向来人, 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在道友面前失礼了。”

韩兢无言, 只低下身来, 捡起滚到自己脚下近旁的十几颗黑白子, 送至玉棋盏侧,送入拾来的十几颗棋子。

在置放白子时,常伯宁恰好送了一枚白子进盏。

二人指尖微妙相触。

常伯宁指上犹带着棋子的温润凉意。

韩兢克制有礼地抽回手来:“端容君, 冒犯了。”

“无妨。”常伯宁看向他, 温和道,“许久……不见了。一别之后, 你可还好?”

“还好。”韩兢在客位坐下,优雅持重,“剑川之后,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路过风陵,便想来看一看。端容君乃天上之月,还记得小道,小道已是受宠若惊,不敢妄作他想。”

常伯宁:“你可是听说朝歌山之事, 方才来此的吗?”

韩兢:“朝歌山出了何事呢?”

常伯宁有些讶异:“你……”

他愣过片刻,望着韩兢,笑了一笑:“唔,不知也好。小道友游览世情,未必需知天下事。须知天下事知道的多了,伤心事便也会多。”

韩兢长久而温柔地注视常伯宁:“我是否触到端容君的伤心事了?”

“没有。”常伯宁浅笑,“故友重逢,不提那些。抱歉,本该是有酒数杯酒,无事一枰棋,可我早已戒酒,这棋也……”

“天色太晚,端容君今日该是很累了。”韩兢仿佛当真是与常伯宁闲谈来哉,一句一句,聊得漫无边际,“听说端容君与荆道君对弈了整日,胜负如何?”

常伯宁答:“赢七,负八。仍输一局。我与荆兄相约,来日我亲登九嶷,再决胜负。”

韩兢点一点头:“听起来是很好的棋手。”

常伯宁未闻天下事,但韩兢知道良多。

九嶷荆门荆一雁,乃国手之才,年纪轻轻,便在天下闻名的金玉棋堂中与堂主开局连弈九局,大胜之。

一本《苍梧堂弈谱》,更是因满腔巧思流传于世。

可他很懂该如何让着常伯宁。

这很好。

……很好了。

常伯宁问他:“道友游历至此,将来要往何处去?”

韩兢平静道:“我已立愿,周游三千世界,赏遍天下奇景。”

他要去的三千世界,名曰碧落,名曰黄泉。

常伯宁眨眨眼睛:“那……将来可否再见?”

韩兢:“或是难了。我不会走回头之路。”

常伯宁:“那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韩兢:“来日之事,也难以说定。”

常伯宁笑了:“那,愿道友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韩兢立起身来。

常伯宁有些意外,仓促起身:“我……方才那句话,不是送客的意思。”

韩兢:“在下只是来见端容君一面,见到了,讲上三五句话,便够了。”

常伯宁:“可……”

韩兢将手抵放在心口处,温声道:“我前路很长。可三五句话,足慰风尘。”

常伯宁一时无言:“……我送你。”

韩兢:“莫送。我一人就好。”

常伯宁绕过桌案,坚持道:“我送你。”

韩兢没有再推拒。

二人出了青竹殿,伴风同行。

他们皆不是多话之人,一路行来,只静听风语虫言,话音却是寥寥。

韩兢:“我一路走来,看这一山花朵,有些颓靡。”

常伯宁正走过一丛玉兰树下,仰头观视,语带惆怅:“过去两年,我无心照料。委屈它们了。”

“一切都过去了。”韩兢道,“来年春日,风陵山定然花开遍山。”

常伯宁突然问:“那时,你还会来吗?”

韩兢:“端容君忘了?我不走回头路。”

言罢,他停下脚步,面对近在咫尺的山门,道:“到这里就好,不必送了。更深露重,端容君多加衣物,切切保重。”

常伯宁也不再往前,只点一点头,目送他缓步走出殿门。

那名守山弟子仍在,见韩兢出山,不由惊讶:“您怎么就出来了?”

……他以为,这人等待这许久,定要与端容君畅谈夤夜,抵足而眠才罢。

韩兢:“该见过的人已见过,自然要走。”

守山弟子看他不卑不亢,气质清逸,不像是那些想刻意巴结端容君的道人,自是对他有些好感,难免替他感觉不值:“加上从青竹殿一来一回的路,您进山还不到一刻钟呢。”

韩兢:“一刻钟了吗?”他以为足有一生之久。

守山弟子也不好去管他人事,只是莫名有些替这名道友懊丧。

然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匿在月色中,守山弟子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他的名姓也不知道,更平白添了几分怅然。

高岭之上,常伯宁负手而立,静望着韩兢离去的背影。

天上止一轮明镜高悬,常伯宁不必忌光,摘去了遮眼的薄纱,是而天地一片澄明。

月明,人影,两婆娑。

常伯宁虽是有些懵懂,但他不至于全然的愚惑。

至少如故说过的话,常伯宁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剑川落水之际,如故突然提起了韩兢,问过常伯宁,是否还记得他。

尽管当时一时忘却了韩兢是谁,但待思绪整然、再回首望去,常伯宁仍能在记忆的余影里记起这位君子好友的模样。

当时,他只是觉得奇怪,如故为何会提起他。

封如故想得到的事,常伯宁亦是想得到。

……尽管速度稍慢了些,直到如故“过身”后,许多关窍,他才慢慢想通。

唐刀客的最终目的,是逼如故堕魔,且是步步为营,精心算计的。

他显然知道,如故身上的魔气需得慢慢诱发。

也正是他那在青阳山中摧折了如故心脉的一指,断了如故再归道门的路。

换言之,他既知晓抑制魔气的七花印存在,同时也能运用移相之术。

能同时达成这两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想通这一点后,常伯宁心中云霾深锁,难见天日。

他逼迫自己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剑川外石榴树下的一抹红衣,夺命花雨中的一朵血花,猎猎酒旗下的翻飞衣袂……

它们的主人,都生了一双相似的、冷淡的凤眸。

常伯宁疯了也似的追查唐刀客,一是为了给如故和众家道友报仇,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他。

今日,方与荆一雁对局完毕,听说这位在剑川月下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道友来访,常伯宁便立即请他来见。

因为心绪翻涌,当他推门而入时,自己一时慌乱,竟打翻了棋盏。

这一点小小的狼狈间,常伯宁却意外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并得到了仔细观望他的机会。

常伯宁得出了结论。

……是他。

只是,他宁愿当这故友死在“遗世”,从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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