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1 / 2）

小花猫突然从屋里跑出，它目中无人地攀到了树干上，接着噌噌爬到高处。好一阵无声无息。小鹿过来，往上望了望说：quot小脸探出来了；还笑呢！quot

从岳父家回来，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哝哝：quot你知道我爸多么喜欢你吗？他想你，只是不说quot这显然是不实之词。她故意说父亲而不说母亲——岳母才真是爱护和关心我。我宁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

quot现在城里变化很大，到处都跟你走时不一样了。你们杂志社现在好热闹，成立了好几个公司。柳主编对爸爸说：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轻人冲动起来没办法。不过他随时回来我们都欢迎。柳主编真是这样说的quot

我打断她的话：quot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她是对你爸好——她对老干部个个都好。quot

梅子立刻不语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真没有好谈的。她又开始说小鹿的体校、体工队——quot他上次参加比赛得了个亚军，市里奖给他三千元。如果是冠军能奖一万元。还是这么小的比赛quot

我说：quot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后他挣多了钱，我要借钱在园子里打一眼机井。现在水源不足quot

梅子叹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门前就响起引擎声，梅子马上说一句：quot柳主编来了！quot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夸张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声：quot呀！quot

梅子去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边忙一边咕咕哝哝说客气话，偶尔还招呼我一声。梅子真有趣。

我问候了前领导，并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软，也更有力。这双手在这个时代会不失时机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东西。她说：quot你倒没显得老气。quot

quot你更是这样。你越活越年轻，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quot

我的玩笑有点过了。梅子的眼睛扫过来一下。

柳萌笑得很厉害，用手指点触我的前额。她以前经常这样。quot大家都想你呀，都说你回来多好。喏，这是最近两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后的。吓你一跳吧？群众评价很高，个别人，当然了，不管他quot

我绝想不到这就是以前服务过的那份综合杂志。它比我离开时走得更远了。封面庸俗而无耻，封二封三除了广告画就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照片；内文是一些奇闻怪见录、quot企业家quot事迹、征婚细目和气功介绍。黑白图片与文字占同样篇幅，有时气功师和女人、领导讲话照片占去半页或一整页，偶尔还占两页我把它们堆到一边。

quot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有时也不完全赞同。不过刊物要生存，就要顺应时代潮流。现在刊物本身发行可以赚钱，彻底扭转了局面quot

柳萌颇为得意，说话时嘴唇微微收束。

quot那为什么还要再办那么多公司？看来这回要全力捞钱了，而不是为了把刊物办好——只要赚钱就行quot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梅子怔怔地望我们。

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quot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不过群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quot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quot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有了quot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quot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quot

quot就是大多数人呗quot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quot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了。如果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们吗？quot

柳萌脸色有点变：quot他们还想怎么？quot

quot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quot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quot你听他怎么说我们quot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quot瞧你说的！瞧你说的quot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是不搭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quot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quot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quot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小巷子里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quot

quot快别说了，你太冲动quot

quot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个钱。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quot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quot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范围内quot

quot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会有法律？听她唬人quot

quot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quot

我打断她：quot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它干干净净。quot

梅子流出了眼泪：quot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呀？quot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儿——quot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心quot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点，她立刻不吭气了。quot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养吧quot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以接受。她咕哝着：quot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里明白quotquot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一点一点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上，原谅我因这样对你造成的伤害、给你的不愉快吧；请你相信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请你相信我们家是无私的，我们至死都相信应该有正义——它应该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松弛就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就是前功尽弃了。我绝不敢也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太可怕了，这种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这么前前后后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后退了quot

梅子在我急促的语气中一声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拥住我，用力吻我。她的泪水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多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深入地交谈。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乏决绝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够辨别和判断。只要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错。这并不容易啊，在如今这样一个引诱和混淆的时刻，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说：quot你还像十几年前一样quot

最后令我失望的还是岳父。他让小鹿来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经详细对他汇报了。关于柳萌的任何争执都没有多少意义，但为了梅子，我还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头问我：quot你说他们杂志社靠卖淫赚钱——有这话吗？quot

quot没有。quot

quot这个同志从来不说谎！quot

我笑了：quot她的特长恰恰是说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了解她。quot

quot她喜欢打扮，也有些娇气，这我清楚；但她不会撒谎。quot

quot事实证明她会。你问梅子吧，她自始至终都在场。quot

他转向女儿。梅子立刻站在我一边：

quot是的，他根本就没那样说过！quot

岳父长长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quot不管怎么，对人要宽容，要善于团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她对我们一直很好，你这样对她说话，没有考虑后果吗？你照顾到大局了吗？quot

quot你们是有友谊的。你们还是你们。quot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动着：quot这不可能不受影响。她会想上一次她还带给你妈一包人参糖。同志嘛quot

我忍不住插一句：quot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quot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quot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quot

quot老于quot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quot胡扯什么！quot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quot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表示个歉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quot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quot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去quot

回来后，我问梅子：quot我去吗？quot梅子说：quot去吧，我和你一起。quot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如今已经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