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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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雪天的早晨我顶着一头草屑去敲门。善良又贫穷的山民给我瓜干和糠饼。这也是他们一家的食物。他们并不太多地追问我是谁、来自哪里等等,因为像我一样的流浪儿大山里多极了。我吃过他们的东西就为他们做活:跟上男人到地里刨土、砌石堰,一天下来手就冻伤了。

那个冬天我的手冻破了,只要一活动手指就流血。

春天,由一户人家的介绍,我又找到了一个干活吃饭的地方:采石场。它是一个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开办的,其实就是一个大石坑。先在山坡上用炸药炸开一个大缺口,然后就用凿子钎子撬开一条条青石,卖到山外去。这儿的活计苦极了,还常常要伤人。我一开始被指派扶钎,担心那高高飞扬的大锤如果稍微一偏,我的手、一截腕子也就完了。还好,那锤子每一次都落在钎上。

采石场上都是男人,他们乐呵呵的,只要没有伤着,个个都有说有笑。我从他们那儿听来那么多故事,有的故事至今难忘。故事被讲得逼真,什么山鬼海怪,我一个人夜间老要惊吓而醒。我那时睡在牲口棚里,喂牲口的是个老头,他只在半夜添草料时才过来转一趟。夜里牲口切切的咀嚼声多么安慰人哪。我感激那些俊美的大马、忠厚的黄牛。有时月亮太亮了,我睡不着,一睁眼竟看到它们正停止了咀嚼,在凝视我!我忍不住走到它们跟前,两手拄着膝盖对视一会儿。

它们这才羞涩地转脸看看同伴,说:quot佛!quot

牲口棚是小出村至为奇特的地方。我渐渐发现:不仅是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半夜出来遛达的猫、狗,其他的动物,都说不定要进来一两趟。它们嗅着屋角的土,仰脖儿望望,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有时它们轻松地、颠颠地穿门而过,只是为了让牛马散发出的气息弄出一个喷嚏而已一天半夜,那个老头刚刚来添过了草,接着就闯进一个头发脏乱的小伙子。他猫似的眼睛会发光,耳朵比常人大出一倍,似乎一直耷拉着,见了我躺在土炕上才振挺起来。他坐在旁边,脸埋在手掌中。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原来在哭。我从微微月色下看出他的肩头尖凸,整个人瘦极了。他一声不吭,只是厉害地抽搐。我真替他难过,就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仍然低着头,却回手扯住了我的胳膊。接着他再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我都被他拧痛了。

quot你是谁?你怎么了?quot

他quot哇哇quot哭出了声音,小声嚷叫:quot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我啊quot

他根本不准备回答别人什么,只是抱紧我的一只手哭叫。

这样哭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擦擦眼睛走了。

还有一天,我刚入睡,门就被谁推开了。进来的人有五十来岁,是个满脸胡须,用一根草绳系腰的男人。他盯我一眼,马上转脸去看那些牲口。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了。我料定这是一个疯子。他从牲口槽旁摸到了一根棍子,举起来我赶紧跳下炕去阻止。

他不理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只管举着棍子,对那些马和牛一一威吓,训斥着:quot你以为这就没人管你了?quot

quot臭美什么?早晚还不得服帖?quotquot悠着点儿吧,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quotquot你又不是看不见,你这个狗东西立定!quot

他喊着,在槽前高抬腿走了一趟。我重新回到炕上时,他不知怎么又爬到了一匹青马背上端坐,直直地挺起身子

我大约在采石场上干了一个冬春。春天来到了又要消逝。

山壑里摇动的野花强烈地吸引了我。好像有个声音在喊我快些离开,到远方去——远方是哪里?不知道,但一个男子汉总要到远方去啊!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丢掉了永远缠上我的那种凄凉伤感。离开那个牲口棚时,最舍不得的就是那些沉默的伴儿,是一匹匹的大马和一头头老牛。我真的要走了。

告别了这个小山村,再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踏上了山脊。站在山巅,看着远处雾气下闪动的那片沟沟岭岭,我猛地想到了那个身背一个硕大背囊的老师!

与山地老师的结识以及我们逐渐滋生的深厚友谊,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之一。他的学校原来筑在一座高山的半腰上——当年勉强整出一片平场,就盖了一排排房子。这座学校离四周的村庄都不算近,但却连结了很多村庄。原来这所中学在县城,后来一个命令就迁到了大山深处。

我深深喜爱着这个地方。

这儿到处是密密的黑松,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呜呜的松涛声。溪水掩在灌木之中,当听到潺潺之声时,要趴下来拨开一层层枝桠才看得见锃亮的水流。一些小动物在枝头和溪边跳跃,它们闪亮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老师让我住在了简陋的学生宿舍——这些半像棚子半像地窨子的奇怪建筑是备战的产物,据说它利于隐蔽,不挨敌机的轰炸。学生有不少探家不归的,所以这儿宽敞得很。学校有两处学工的场所,一处是小小的云母矿,一处是粉碎石英石的碎石场。我被应允在这儿劳动,有空闲还可以到课堂旁听。

他的同事都知道我是一个烤烟叶的老人的儿子,是因为渴望读书才逃到大山深处的。

quot你的父亲呢?quot戴了一顶呢帽的老校长和颜悦色地问。他嘴里的烟斗说话时也含着。

我心头一紧: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师把我扳在了怀中。他开始与老校长说别的,对方就把刚才的提问忘掉了。我心里对老师充满了感激。

他在这儿是独身。我常常在他那间宿舍呆到深夜。这儿到处都是书,各种图表原来他不久前还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后来受了磨难,被赶到一个工地做工,最后又被恩准来这所山地中学教地理。他的爱人背离了他,绝不跟他来这儿钻山沟。我看过她的照片:微胖,和蔼,真是美丽极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想他一直爱着她,并不恨她。

他写了很多诗,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都抄在一些精致的硬壳笔记本上。

我梦中都渴念有那样的一个本子。

后来他送给了我。我夜里睡觉就将它放在枕边,醒来时就抚摸一下。可是我一年中也没有写上一个字。因为我的字太难看了。可是我在试着写出自己的歌,我只在心里吟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出了轻轻的倾诉他的眼睛一亮,手中正忙着什么停住了。他扶扶眼镜盯住我,quot把它抄到那个本子上——听到了吗?quotquot不,我不。quotquot为什么?quotquot我不老师!quot

在深夜,我们一块儿到碎石场去做活儿——我们要替换做中班的人。半夜里石碾停了,牲口在呼呼喘息,他就大口吸烟,望着星空。这儿的星星比所有地方的都大,我这个看法至今未变。每逢这时候他就开始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童年、学校、对未来的憧憬。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回到他魂牵梦萦的事业中去。

他多么喜爱这儿的一切:孩子、大山、满山的绿色和溪水、夜晚的星星可是他有一天还是要离去。

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头,一直要倾吐出来。我再也无力对他隐藏我的思念了——我心中有一座茅屋,它是我的灵魂,我的秘密。我忍着,由于太用力,两眼盈满了泪水。

quot你怎么了?quot

quot没怎么quot

我相信他犀利的目光只一下就可以望穿我。可是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从来不用这目光逼迫我。

学校放假时,整个的一排排石屋都没有几个人了。除了守校的老人之外,连做饭的师傅也回老家去了。可是老师没有走。他又搬弄那个大大的背囊,准备到四周的山岭去了。

我们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大山的另一面,在完全陌生的河滩上搭起帐篷。我们到河里逮鱼,用扎紧的背心兜鱼。山上的各种植物他都熟悉,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他知道什么野菜、什么枝茎的嫩芽可以食用。他还常常采一些植物、拣一些石块做标本。这一切在我看来都那么新奇、神圣。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我在他的身边长高了。这两年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今天我更加明白:它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一生。

而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时刻却在逼近我们。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样的天气即便在大山深处也是至为罕见。所有的溪流都封住了,大雪仿佛要永远压着山石泥土,一丛丛的松树灌木。由于这样的天气,碎石场和云母矿全停工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用石头砌起的柴炉,我们要不停地往里投放干松木棒子。那噜噜的火苗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记得是这场大雪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老师病倒了。他脸色蜡黄,出着虚汗,脉搏急一阵缓一阵。一群人围住了他,老校长大呼小叫,让守校的老头快去最近的一个村子请赤脚医生。老头子跑走了。我伏在老师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半天过去了,医生还没到。老校长又差了一个人。

老师闭着眼,嘴巴也紧紧闭着。

中午时分,他开始大口喘息。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但却不能合上——我觉得这是在寻找我。我哭着喊了一声:

quot老师,我在这儿!quot

他好像quot唔quot了一声。但我至今不敢肯定他当时是在回答我。

quot怎么办啊,奶奶的,这个偏远地方老天爷帮帮他吧,一个好人,老婆不在,从小是个孤儿quot老校长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啊,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沦落在外乡,在大山深处,大雪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赤脚医生在两个人的陪伴下来了。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背个描了红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过来翻病人的眼皮。然后他又听诊,又问,最后打开箱子,取了一个黑乎乎的皮夹,从夹中抽出了银针。

老师腿上、手上,到处扎上了颤颤的银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黑了。

呼吸声减弱了。呼吸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赤脚医生说:恐怕是不顶事了

我伏在了老师的手掌上。

天黑下来时,老师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爷爷,这是我看到的又一个至亲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我失去了大山里最后的一个庇护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额在葡萄园里很愉快。她好像刚刚长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她总是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什么,目光里充满悲悯。她像看一个不幸的、误人歧途又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实实呆着的那个小窝里吗?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过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对那所有一切的回忆,并以此抵挡独处的寂寥。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我们的处境或许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你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并且离柏老并不远,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海浪的声音

你说要来我的葡萄园一次——你知道我们会多么高兴!

不过最好再稍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季节并不好,我们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好好陪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的秋天

前几天我到海边上去找拐子四哥,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那群拉网的人都不像过去,围在一块儿大吵大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海湾中有一大片海水变了颜色——是一层油污,铺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它是随着海流和潮涌扩散到这儿的。我想这可能是一艘油轮出了毛病。

打鱼人在那儿不住声地骂,把油污中死去的鱼蛤捞出来,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这种事儿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人说这是海湾深处钻井船搞出来的毛病,也有人说是运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么,这个蓝蓝的海湾正在忍受戕害——我们葡萄园东北方二十多华里就是一条河的入海口,那儿的海水如今成了酱油色。河上游有一处造纸厂,还有两家与香港人合资的化工厂。这儿与别处的人一样,也对合资企业有些着迷。他们不太去想这类quot合资quot的后果是什么,只一味地欣喜,还兴奋地登报。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愤愤的拉鱼人中间,不停地吸烟。我在他旁边呆了好长时间,他竟然没有发现。回葡萄园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人人心里都压了个事情: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丝丝逼近了平原。这会是真正的劫难。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来一次结算了。想想可能降临的后果,令人心寒。

我第一次设想被迫撤退的情景。那时我再到哪里去呢?

回葡萄园的路上,听着四哥拖拖拉拉的沉沉脚步,不由得想到了在几千年前的那场战争。登州海角面临着强大的狄族和戎族进逼时,莱夷人只好穿过老铁海峡,走入一场悲惨的撤退。再后来还有秦王东进,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先后抵达这最后的一块陆地——登州海角这儿恰好也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后的归宿。

侵犯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承受、忍受。也许最终也要迎来这一天——离开登州海角这真有点宿命的意味。

我在冬天整理出了一些古歌片断。这个工作让我很投入。

我认为这是十分重要的一个遭遇——一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得这样的机会的。

你读读这些古歌吧。它尽管残缺不全,却是我一点点找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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