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冰心谁问(1 / 2)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quot长相守quot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quot铮quot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quot长相思quot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quot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quot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quot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quot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quot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爆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爆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quot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quot温大人。quot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quot嬛妹妹,你瘦了许多!quot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quot有什么好哭的。quot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quot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quot
我淡淡笑着反问:quot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quot
他急起来,quot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quot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quot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quot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quot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quot
他微微诧异,quot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quot
我道:quot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quot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quot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quot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quot怎么会这样?quot
浣碧呜咽顿足道:quot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quot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quot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quot
浣碧低声啜泣,quot我只是心疼小姐。quot
我摇头苦笑,quot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quot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quot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quot
我点头,quot多谢。quot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quot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quot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quot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quot
我执着地问:quot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quot
他叹口气,道:quot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quot他顿一顿,quot和我一样挂念你。quot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quot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quot我又问:quot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quot
他道:quot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quot他加重了语气:quot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quot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quot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quot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quot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quot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quot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quot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quot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quot
quot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quot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quot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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