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甘露莫愁（2 / 2）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quot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quot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quot是什么？quot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quot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quot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quot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quot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4）

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quot莫愁quot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quot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quot她忙改嘴道：quot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quot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quot天古斗quot三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quot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quot，左刻着quot隆庆十年冬吉旦立quot。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quot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果然佛法深远。quot

静岸望我一眼，取饼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quot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quot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我微微颔首，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quot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quot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quot噗噗quot作响，呜咽如诉。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quot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quot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quot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quot

我道：quot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quot我喃喃道：quot不及卢家有莫愁？到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quot

浣碧没有听清，道：quot小姐说什么？quot

我漠然微笑，quot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quot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quot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quot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quot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quot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quot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quot她急道：quot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quot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quot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quot

槿汐忙道：quot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谤的。quot说着起身，道：quot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quot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quot吱呀quot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quot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quot她的声音更低：quot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quot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quot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quot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quot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quot

浣碧忙拦住了道：quot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quot

槿汐道：quot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quot说着又嘱咐道：quot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quot

&#36807&#20102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quot砰quot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quot是谁？！quot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quot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quot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quot是。今日已是第三日。quot

她轻轻quot哼quot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quot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quot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quot这些足够你喝了。quot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quot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quot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quot含在嘴里，这东西能发热的。quot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quot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quot

我道：quot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quot

槿汐称是，道：quot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quot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quot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quot

我摇头苦笑道：quot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quot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quot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quot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