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一品与千金(1 / 2)
人生境遇取决于偶然。
苇八在那个灯火荧荧的傍晚,游女如织的花街,以十枚铜板的价格买下一朵红花。也买到了别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锦的境遇。
只是当事人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吧。
“我做错了什么吗?”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门外的店铺前,苇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语。
为什么自从他赴过那有如南柯一梦奢华的画舫盛宴后,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游丝千尺,细雨蒙蒙。
持一柄青伞的女子笑吟吟地跟着身后,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为针,在那浅黛罗裙的边沿处绣上一行春水的湿润。
“苇爷,您还要再找下去吗?”
她巧笑倩兮地问。
苇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坚毅的傲然。蓦然大踏步折转,走到女子面前“为什么?”清澈的眼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愠怒,只是口吻带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该猜到,就算你继续倔强下去,这中都城内也没有一个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宫主请上画舫招待的贵客。花如雪若想要一个人,就是势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持伞的青衣女子,一辆牛车在雨中驶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积水正倒映着挑起车帘的某个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评论花如雪的人,也只有水月宫主本人。
“苇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宫做事。难道怕我会拖欠工钱不成?”语尾上挑,她带着几分调笑。
“苇八听闻水月宫人才济济,不明白宫主何必垂青苇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讳。
她但笑不答,只问:“我以宫主之身,亲自来邀。苇八可愿入我水月宫?”
掌车的黄衣少女听得极不耐烦,暗中撇嘴。宫主与他费这些口舌做甚。只要水月宫一声令下,苇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会来求他们。宫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随生怕他冻到、饿到、找她们不到!更放下身架亲自来邀,真不晓得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别有什么动人心处!
萧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宫主。苇八来中都是要找一个人。苇八答应了另一个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务,苇八一日不能离开中都。苇八并非自由之身。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样一个苇八,若是加入水月宫,只怕总有一天,会给宫主添麻烦。”他深深望她,低声叮嘱:“宫主但请三思!”
“我花如雪虽不喜欢自找麻烦,但也从未怕过麻烦。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总是特别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开车帘“苇总管,请上车!”
隔着如雾烟雨,花如雪觉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之前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花如雪也说不出。
但是苇八并没有再推辞,他沉默地跟上,选择站在车子的后面。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个字,好像已是一切,什么都不必再说,从此之后,他是她的人。只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里更另有一人,且永远优先于她。
“这个男人很意外。”乌羽诧异地抿了下嘴角,以为这种固执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宁死不屈,摆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状。没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处境,却又处处要把话说在前头。
“你不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吗?”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缓缓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路车轮辘辘,辗过湿腻的石板。不论开快开慢,那男子总能跟上,稳稳的步声,竟让坐在车内的她有种异样安心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让他当总管吧!”
乌羽生气,连她都没有当上过水月宫的大总管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动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乌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于膝头的修长手指,以及指畔所夹的一朵红花。花如雪知道,她只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个人
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锦上添花楼,亲选近身侍卫,就是为了可以找到一个不用她处处戒备能够令她放心休憩的守护者。只是没想到
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别样地出场。
香车华盖,凤烛荧荧。多少繁华如烟朵弥漫,散尽后唯余空荡的寂寞,而蓦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极的他。
推开斗笠的男子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眼。
四目相顾,没有恐惧、没有奉承、没有丝毫利益的牵绊,他甚至用他最后十个铜板为她买下一朵其实她并不喜欢的红色绢花。
难道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容易招人误解吗
花如雪低头浅笑,却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红花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盛开的白玉兰,已经有些开到残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只开一霎,短暂一如可以尽情得意的少年时光。
还记得他初入水月宫那日,宫主最得力的手下乌羽姑娘,拿他们打趣,要他们去街上买一份能哄宫主开心的礼。但宫主是何等人物,寻常物件又怎会入得了这清傲女子的眼。
想来想去,只得买来一卷白纸。
乌羽逗他说,难不成是买字画被人诓了,拿错了空白画轴?
他却说,宫主白璧无瑕。如同这空白画纸,除非宫主本人,又有谁能为她添加颜色。
宫主微笑说这莫侍卫好生会讲话。
却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讨好的话语
他本是名门弟子,本不该来被南宋武林指为邪教的水月宫做事。况且在金国境内,水月宫又成护国圣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内高手竞相投靠。
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殷丰。他性情纯良,师父说他不适合闯荡江湖,回家做商为工也算乱世中的一种福分。却不知晓,他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来了水月宫。
他没有入朝为仕的野心
也不是贪财慕势的人物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宫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则绰约的梦境。
凭着平日加倍的勤奋,他虽不是绝世高手,却也并不弱于旁人。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取得可以留驻在她身畔的权利。
即使抛舍了太多的东西。
即使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见她清华慵懒谈笑杀人。
也还是丝毫未曾动摇他心底一份痴着的执念
玉兰花无声飘坠,白如梨瓣,皎如月色。这不败只落的花,一如莫清歌无人可诉的衷情。
从花开到花残,从欣喜到惆怅。也并没有经历多少时间。
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的突然到来,苇八。
莫清歌怅惘地笑了,带着一点无边的凄苦。
再抬头,已勉强自己换上平静的神情。
宫主曾说,不要喜忧于色。
他默默地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变成宫主喜欢的样子。希望这不要也只是一种奢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清歌才刚凝聚的眸光,霎时重归黯淡。
比他更符合宫主喜好的男子推门而出。灰色衣袍,腰挂单刀。散发披在颈后系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样看也看不出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来。
莫清歌恍惚地看着他,忍不住与自己暗暗比较。
“我准备好了。”低沉的声音,震醒了如在梦里的他,急急地应声:“哦、宫、宫主说可以出发了。叫你到车上去等她。”
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难过地想:听乌羽说,这个苇八送过宫主一朵红花。而宫主因此特别垂青于他,先是连跳数级地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又赐他专属别院锦衣华带。原本还要送他可谓镇宫三宝之一的紫玉刀,却被这人不知好歹地谢绝了。
想到此处,莫清歌毕竟少年心性实在按捺不住。
“苇总管”
前面的男子身形微顿。
“什么事?”
“听说”莫清歌踌躇开口“宫主日前送您紫玉宝刀”
“是。”
“听说您把这刀又退了回去?”
“是。”
“为什么?”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莫清歌蓦然心头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来历吗?还有”
“我只需要一把刀。”
苇八简洁地截断他的话,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这把平庸的刀又怎么能与宫主送的刀相提并举!”
前面的冷厉男子,闻言不怒不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微的笑。
“你会觉得紫玉刀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宫主的。物品本来没有高低贵贱,是因为有了背后的意义才有了特殊的价值。”
被说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却又见苇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单刀。
“对我而言,”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目光宁静,深邃幽远“我这一把更有价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惊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却早已领先走出好远了。
就像一卷无瑕白纸比不上一朵娇艳的红花。
或许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铭记心头的赢家。
大金皇帝完颜雍本身已是一则传奇。
他背后的故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两度易朝改主,数次血雨腥风,均没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这个看似温文明礼的男子,暗中笼络江湖人物为他效命。在前朝废帝完颜亮攻宋之际,趁机夺得天子宝座。更将“死于乱军中的完颜亮”削去帝号,贬为海陵王。颇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鹏鸟之势。
上任以来,他多留用完颜亮朝的官员,保住朝廷局势的稳定。较之先前昏达残暴的完颜合刺、任性狂嚣急功近利的完颜亮,完颜雍这位新帝沉静达明,不喜战事。深得民众拥戴,称他为“小尧舜”
而这,也只是他众多侧面的一个罢了。
“今次的比试,难道又是朕一人独赢不成?”
围着一顶银狐毛皮制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凤眼英姿,一副壮志勃发却苦恨没有对手的样子。
骑在枣红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袭火红,回头瞥向被远远落于身后的银甲侍卫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为你是皇帝啊,他们纵然精于骑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头。”此女肤色莹润如初雪,眯眼轻哼的样子纵显几分桀骜不驯,唇畔深深的酒窝却给她添了抹娇憨可掬的意趣,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认真生气。
“燃儿此话说得好没道理。”完颜雍笑道“今日围场狩猎。又不是在比脚程,先后远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小嘴一撇,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你跨下有神风爱马,背后有追日宝弓。古人说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战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独个的本事。”
完颜雍脸色一沉,隐然恚怒。
背后却先传来琅琅笑语:“我主自幼精于骑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游鱼,亦可举臂擒来。更别说此间狐兔。不是这些将士不争气,实在是实力相差,如隔天渊。”
几句话通达明快,令完颜雍转怒为喜,牵系马头,回身探望。
“如雪!你终于来了!”
青鬃马上的锦袍女子笑语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宫花如雪参见陛下。请恕如雪迟来之罪。”
“哈哈。”完颜雍开怀大笑“你肯来就好。”他拍马上前,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红衣少女正在身后拉眼皮翻白眼扯脸颊吐舌头地大扮鬼脸。却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后的莫清歌脸色古怪,只好辛苦地将头一再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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