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2 / 2)
豆芽菜怎么劝慰他们才好呢?我可怜的父母,一心投入文化大革命,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在这场浩大而漫长的大革命中长大成人了。她虽然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但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子,她不让别人吃亏和受苦就算不错了。要知道,豆芽菜可是一个有阅历的人。小学三年级,夜晚睡觉还偶尔尿床,豆芽菜就开始造**反了。她曾经跟随着红卫兵哥哥姐姐们,冲到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们的家里,趾高气扬地抄家。她曾经端上长矛,把守大街的路口,随便拦住行人,神气活现地命令人家背诵毛主席语录。她还把教室里面的桌椅垒成碉堡,从碉堡里面向老师扔扫把,胜利地将老师赶出了教室。到了初中,豆芽菜已经成为班级里叛逆主流小头目,她调皮捣蛋,往得宠的学生书包里放死老鼠。高中时期,豆芽菜已经知道了考板裤起源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牛仔是劳动人民,牛仔们喜欢穿的裤子,是无产阶级的裤子!是革命的裤子,是劳动的裤子!假如豆芽菜是她的妈妈,那她倒要看看,谁敢当街剪破她无产阶级的裤管!据此,豆芽菜便瞧不起她愚昧无知孤陋寡闻的父母了,并且决定坚决热爱考板裤。从此,豆芽菜便望穿秋水地期待着有权利决定自己穿什么裤子的那一天。对于持续了多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豆芽菜和她的一大帮好友早就疲乏和腻味了。大家没完没了地读红旗杂志,没完没了地读人民日报社论,没完没了地写批判文章和大字报,批林批孔批周公,与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敌人和几千年之前的老人作斗争。这种与假想敌的斗争实在空泛乏味,学生生活因此就变得很无聊了。高中的英语课曾经给豆芽菜带来过新鲜感,她曾经觉得自己喜欢英语,可是整整三年的高中时问,英语老师最热衷的就是让全班学生起立,齐声大喊:“long
lifechairmanmao!along,long1ifeto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当然,豆芽菜和她的狐朋狗友们都很愿意毛主席万寿无疆,只是这么上英语课实在是枯燥难当。但是谁都不敢给英语老师提意见,即便是豆芽菜也不敢,因为谁提了意见谁就有现行反革命的嫌疑,豆芽菜一伙早就学会了表面的逆来顺受,暗中的倒行逆施。豆芽菜纠集一伙同学,逃课出去,打羽毛球,逛大街,骑自行车,偷吃农民菜地里的红薯,拉帮结派,惹是生非,与男同学疯逗追跑,否则,让她怎么打发那一天一天的日子,消耗她过盛的青春精力呢?
为了孝敬我的父母,我的中学时代好辛苦啊!我得在表面上顺从和迎合他们,我得严密地隐瞒我所有的不良行为,即便我想要留住自己秀美的长发,也必须千方百计地迂回前进,得花言巧语地蒙哄父母,说留长发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必要。为此,我就必须积极参加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且长期忍受跑龙套的屈辱。在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学校领导让我戴上瓜皮帽,穿上黑色灯笼裤,我就得扮演地主黄世仁的狗腿子,在舞台
上小丑似的蹦跳几下,退场;喜儿的爹被黄世仁打死了,学校领导又让我穿上贫穷村姑的服装,梳根独辫子,跑到台上,埋没在一大群乡亲中间,假装抽泣几下,然后,还是退场。
有一次,喜儿的未婚夫大春在后台羞涩地告诉我,说他其实特别想要我扮演喜儿。
豆芽菜粗鲁地对他说:“滚你妈的蛋!”
被大伙传颂的老三届精英人物阿骨,端坐在主席台上,俯视着新知青,剑眉紧锁,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大约正在为全人类的命运操心。他的个子比豆芽菜想象的要矮小,但是面容比照片上的要老成。阿骨有密集的青色胡茬,青春痘已经结疤,酱色的疤斑写在他坚强的颧骨上,酷似句号,清晰地表示着他少年阶段的完成与
人生的成熟。而应届毕业的许多男生,青春痘鲜红肿胀,惨不忍睹,只有阿骨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径直地走到主席台前面来,我明白了阿骨从此便从传奇里面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向毛主席保证,阿骨一定会从成千上万的新知青当中注意到我的。我早就预感到今天是我生命中非同寻常的日子。今天必须发生新的情况,好让我苦闷的内心荡漾起生活的激情。崭新的生活总得要有崭新的希望崭新的情节和崭新的挑战啊!原来阿骨就是那崭新的希望崭新的情节和崭新的挑战,因为他是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头顶环绕着一层层金色的光圈。
冬瓜奋力拨开人群,从后面挤了上来。她一边排挤他人一边高声叫唤:“豆豆!豆豆!豆豆!”开会的电铃刚刚响过,兴奋的新知青们正在勉强地肃静,冬瓜急切的呼唤使我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豆芽菜,可真是一个狡黠的女孩啊!她居然一点都不急于归队,而是充分利用着她的同学冬瓜。豆芽菜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地爬上了第一排的椅子,作出循声寻找冬瓜的样子,展示了她与众不同的奇装异服和超凡脱俗的青青光彩。豆芽菜像
白毛女迎着曙光走出山洞那样,作出引颈遥望状,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明媚的脸蛋霞光璀璨。她的衣服有腰翘,裤子有考板风味,发型独特华贵,一枚耀眼的妃红色发卡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灰蒙蒙的眼睛。豆芽菜知道就在这么一刻,她攫取了周围所有的注意力,千万道讶异的目光照亮了她的特立独行的身姿。于是豆芽菜抓住这关键的时刻,把脸转向了主席台,直接面对关山。豆芽菜的目光与阿骨的目光正好相接,阿骨的目光不再是方才那深沉的目光,而是波澜骤起,电闪雷鸣,一股新鲜的炽热的暖流涌出了豆豆的心窝。这时候,冬瓜抓住了豆芽菜的裤管,她气喘吁吁地说:“豆豆,我在这里!我们班在那里!”
“哦。”豆芽菜假装恍然大悟。
豆芽菜向黑压压的到会者们回眸一笑。豆芽菜绝对地震惊了她的同胞,那拥挤在大礼堂的几千名灰头土脑的高中毕业生们发出了潮涌一般的惊叹声。
今天这个日子,可不是要说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美好吗?
这一天豆芽菜将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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