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1 / 2)
柳钧去工业区洽谈后,便做出大致的分析报告,与爸爸商量该不该去那工业区落户。柳石堂当然不会只凭招商人员一张嘴就信了工业区,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们一步进驻工业区的老板,一番通气下来,他认可儿子的选择。于是柳钧周二就联系招商人员上门办手续。
那招商人员工作非常负责周到,全程领着柳钧递送审批报告,包括独资企业的章程他们都有现成的范本,还指点柳钧去香港花两万港币代理注册一家某岛国的公司,拿着岛国公司的材料过来办登记就行。外资的审批相对麻烦,非工业区所在县能够审核,但是柳钧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员却对门道门儿清。别人都规规矩矩在大厅办事,规规矩矩等待大厅工作人员递送审批材料去签字画押,招商人员却能熟门熟路摸到长官们的办公室,在别人排队等待的时候他已经捷足先登。正因为招商人员替柳钧办了分批验资,好歹解了柳钧的外币之困。
柳钧过意不去,但招商人员说这是外资该有的待遇。柳钧直到以后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户的招商人员将按更高比例获得提成奖励。几天后事情全部办完的晚上他心甘情愿地请客,请招商办的几位好好吃了一顿,总算还了这个人情。大家在饭桌上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柳钧在工业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一件大事办完,柳钧非常快乐地回家。他甚至有点儿觉得爸爸有时候有些操心过度,其实在国内办事并不太难,只要所有步骤符合规定,官府的人还是和善的居多。他进门,开cd,才刚准备脱下假惺惺的西装,杨逦来电问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过来找他谈话。柳钧想风度一下,就自己过去。但是才打开房门,杨逦已经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门口。两人那次醉酒后还是第一次见面,脸上都有点儿尴尬。
柳钧请杨逦进门,他不知道这女孩子来找他干吗,但杨逦抢先道:“啊,原来你家里就有钢琴。”
“是啊,我从小用到大的钢琴。请里面坐,喝点儿什么?”
“不了,我只简单跟你谈件事。”但是杨逦伸手将大门关上,搞得柳钧心惊胆战,“拒收我们公司产品原来是因为两家外贸公司收到你的律师信,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柳钧没想到杨逦这么直截了当,他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杨逦。杨逦也看着柳钧,今天正经职业打扮的柳钧可谓潇洒,看上去很是悦目。“我大哥很生气,你要当心了。就这些,晚安。”
“请等等,杨小姐。”柳钧怎么都没想到杨逦竟然会来警示他,“请里面坐会儿,我家很简陋,请你别在意。”柳钧说话时候伸手阻止杨逦开门的动作,顺带轻轻一揽,请杨逦沙发就坐。杨逦全身微微一震,连忙退开几步,满脸不自然地冲去沙发上坐正了。柳钧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请问咖啡还是酒?”
“白开水,谢谢。”
柳钧索性将咖啡壶和手摇碾磨机拎到客厅:“尝尝我刚从香港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有浓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欢。我去香港注册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义来国内设立独资企业,手续刚刚办完。”
“你不回德国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国吗?”
“不回了,国内也很好。”他坐在桌边着手磨豆子,“杨小姐,谢谢你来知会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经吃过他的亏,但是我依然不愿被侵权。”
“可是你不能下手轻一点,在没装船前给外方发律师信吗?你现在让我大哥蒙受这么大损失,你说他会罢休吗?你太莽撞了,竟然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就对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释?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实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你们都很关心我,谢谢。”
杨逦无语,愣愣地瞧着柳钧跷着二郎腿侧身坐在桌边,悠闲地摇着碾磨机的手柄。柳钧那姿态,非常帅:“看样子是我多虑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没多虑,但是我已经做好担当我所作所为的准备。我等着你大哥了解因由后发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简单。”杨逦欲言又止,让她还能怎么说,另一边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诋毁大哥。
柳钧严肃地道:“我没想得简单。但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承担最坏后果也必须发出律师信。况且,我的行为合法。”
杨逦只有叹息。她既劝不了大哥,也劝不了眼前这个,只能眼睁睁看两人火拼。
柳钧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杨逦的心意。但他只能装傻,给杨逦讲解他手中的咖啡。杨逦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咖啡煮出来,她喝几口,在杯沿留下玫红的唇印,就告辞了。柳钧送到门口,杨逦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终于还是叹一声气开口,“有市一机的人问起,你就说认识梁思申,就是东海总公司宋总的太太。”
杨逦走了,柳钧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他们不是一帮的吗?
这时市工业建筑设计院的邵工来电找柳钧,请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有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希望能见见柳钧。都已经很晚,柳钧懒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厂建设的皮条。没想到邵工竟然与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已经迎候在他家楼下。柳钧盛情难却,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图纸的保证,他才出去,但不愿去桑拿中心,他们去了卡拉ok。
柳钧原以为坐坐就可以离开,他没想到会在一只包厢见到钱宏明。他是先在走廊听到钱宏明唱歌的声音,但被妈妈桑热络地半拥着进去他们的包厢,他只记住钱宏明那只包厢的房号。进去后建筑商想叫小姐,被柳钧拒绝了,其他人便也没好意思叫,大家就着里里外外轰响的音乐谈柳钧的项目。柳钧对建筑一窍不通,对国内建筑公司资质什么的更没头绪,根本没什么可以谈。他告诉大家他请了同学做顾问,他可以找个时间请同学就着图纸来谈。两位建筑商一个劲儿地奉承柳钧,柳钧跟他们真没什么可谈,敷衍好几句才出来找钱宏明。
推开钱宏明所在包厢,柳钧惊呆了——里面一群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艳女子。
果然有钱宏明,而钱宏明没看见他,因为钱宏明仰躺在一个艳女的大腿上。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放浪的钱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转身退出,与旁边的男子说抱歉,说走错门。
柳钧第一时间就想给钱宏明打电话,但是钱宏明的手机关机。他看看那扇已经闭合的门,转头回去自己的包厢,与邵工和建筑商谈话,了解工程该怎么做,直到大家都被他问得烦死,说图纸还没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这么详细,柳钧才被迫打住。然后他就与这些人没话可说,众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钧先告辞出去,里面两个建筑商就破口大骂,骂柳钧是太监,是书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没有。柳钧出来后也愤怒地想,那邵工经常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拉皮条倒是熟门熟路,这样的人,往后的合作会愉快吗?他有了毁约的想法。
经过钱宏明的包厢,那儿还在放浪形骸。柳钧依然没走进去,不是怕钱宏明看见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钱宏明。对于他而言,钱宏明怎么样,都不影响两人友谊。但问题他也是嘉丽的朋友,嘉丽而今正苦苦待产。柳钧思来想去,决定坐在停车场等钱宏明,直等到两点钟歌厅打烊,钱宏明的车子还停在原地。柳钧撑着眼皮发呆,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将更难面对钱宏明。
柳钧怏怏地走了,更迁怒于市工业设计院的邵工。回家打开电视,大半夜只有中央台还在坚持。可电视节目也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春意盎然,一个忠厚深沉的声音含蓄地解说着草原动物兴致勃勃地凤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发春,唯有他柳钧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设计院谈,要求撤换设计师,要不然不签设计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条就是,设计师拉皮条。设计院的领导转身一个电话打给柳石堂。柳石堂也没想到儿子会上这么一出,对于设计院这种凭良心干活的地方,怎么能一上来就与设计师对着干呢?这不是存心跟设计师不好过,诱导设计师以后在图纸里设陷阱吗?但是柳石堂对着电话,眼睛一闭心一横,告诉设计院领导,他唯儿子之命是从。
设计院领导想用拖字诀,无奈柳钧还没签字,今天不处理他就不签合同,逼得领导非解决不可,而且必须是速战速决。偏偏柳钧还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设计的建筑师不能由设计院指定,得他自己来谈。设计院领导硬着头皮看在钱和合同面子上只能应付。柳钧却是谈一个毙一个,建筑师纷纷提出设计不了,伺候不了这么麻烦的大爷。柳钧心里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复杂吗?他完全是从设备安全平稳运行角度提出对地基、梁柱等的要求,可建筑师最烦他对结构除尘、光照节能、雨水收集等细节设计提出的要求。柳钧提出根据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变化数据设计车间的自然光照,仅此一项就遭建筑师的抗拒。建筑师甚至告诉他,他的要求,即使设计出来都没人造得出来。
柳钧也扭头走了,算是彼此嫌弃。连他这个外行都认定这是个不求进取的设计院。要换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这么一个小结构可以有效集尘,他定喜欢都来不及,赶紧记录下来,回头考虑怎么设计。这边的人却只告诉他常规没有这类要求。却都那么积极地拉皮条,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态度问题。
又是态度问题。
柳钧听汪总指点,只能去上海找曾经配合设计市一机分厂的那家设计院。那家设计院人员精干,为了资质挂靠在一家国营设计院门下。柳钧与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对方举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经设计的案例给柳钧过目。柳钧终于放心地签下合同,当然,设计费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样?好的设计,意味着顺利的施工,用材的节约,和将来永久运行维护费用的降低。设计成本的回收实实在在可以预见。
这一回,柳钧是心甘情愿地在签订合同之后请主持人员吃饭。他喜欢,在于他此行看到同类的人,他感觉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边快马加鞭地与几家出价的公司个人谈买前进厂的交易,一边奇怪,杨巡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杨巡也派人来深入细致地问了前进厂的报价。柳石堂担心杨巡捣鬼,基本上不考虑杨巡派来的那个人。而且他提醒儿子,随时注意杨巡的动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杨巡肯忍气吞声,他只有认定,杨巡沉默越久,反弹越大。
柳钧从上海直接飞去德国,通过前同事的介绍,直接与机床厂家签订订货合约。其他方面他或许还必须与别人商量,在设备选择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国,首先联系女友,可惜女友在电话里明确告知不见。但柳钧并不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人,他独自坐在女友家门口的路边等待,直等到夕阳西下,凉风四起,女友与新男友亲亲热热一起回来,就跟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女友没看见他,或者说女友的眼里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见为实,柳钧才能死心。这半年多,离沧海桑田也没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着明亮依旧的女友的窗,他已经面目全非。柳钧站了会儿,走了。虽然回头看了又看,还是毅然走了。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国路上,柳钧已经想好,希望将进口设备的代理权交给钱宏明。他回国接触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来越不敢将重要工作交给没有了解的人。
柳钧没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见下班回家的杨逦,住在隔壁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回来只够时间先去工地转一圈,看围墙进度,连爸爸都还没见呢。杨逦见他就问是不是要卖前进厂,她有意向。
柳钧对这个杨小姐有点儿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约了一起吃晚饭,他洗漱一下在车库等。
等杨逦婀娜多姿、一阵香风地下来,柳钧打开车门让杨逦入座,先问一句,“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卖掉前进厂?”
杨逦隔着车窗看柳钧拐过车头,心里很是疑问。等柳钧坐下,她才道:“难道不是以置换土地获取发展资金?”
“初衷是为避开你大哥的打击。”
杨逦差点儿噎住:“可是你难道没觉得怪异,你爸至今没谈下买主,你们前进厂却至今没病没灾?”
柳钧一愣,等将车子驰出地库,才道:“咦,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帮我们?对了,你上回说东海集团的谁,我还没去了解。”
杨逦叹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
“没,怎么会,我后来一直出差……这人怎么骑车的。”才刚开出大门,一辆自行车飞快从右侧冲来,重重撞在柳钧车门,骑车人当即倒地。柳钧吓得赶紧刹车,对杨逦吩咐一声“你别下车”,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骑车人的五六个同伴一拥而上,将柳钧包围,七嘴八舌要柳钧赔偿。柳钧想看清倒地者的伤势,但还没等他俯身,背后挨了重重一拳。见势头不好,柳钧连忙奋起还击,边大声喊:“先救伤员,报警。”但是没人听他,拳脚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跃而起参战。
柳钧此时隐约感觉事情不对劲,但无暇多想,唯有兵来将挡。
但是三拳不敌四手,面对六七个人的缠斗,柳钧很快落了下风。杨逦降下车窗大喊别打,外面人立刻顺给她一个巴掌。杨逦唯有报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键。仅仅是打电话的当儿,她见到更多的拳头落在柳钧身上,柳钧已被打得脚步踉跄。她透过车窗缝大喊:“我已经报110啦,你们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认识你们。”
那几个人一听不妙,其中一个人一声喊,一群人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柳钧压倒在地。
柳钧被按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字,身上骑满大汉,他胸口差点爆裂。只听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话七嘴八舌:“小子拳头很硬,给他点苦头吃吃。”“快点,快点,110晚上来得很快。”“你们按住,我来。”“留点记号。”“留什么记号,他们富人爱戴戒指……”柳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手一阵剧痛。剧痛中,有声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间,所有的重量从身上消失,柳钧艰难抬头,看到那群人骑车飞奔而走,四下逃窜。足足八个。
事情似乎是瞬间发生,连围观的人都还没聚集,打架已经结束。杨逦冲下车去,昏暗路灯下,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见到柳钧勉强撑起身子,两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左手。那左手鲜血淋淋,无名指被从中间关节截断。杨逦吓得尖叫一声,立刻想到很多,都来不及扶起柳钧,飞身扑开接近的围观者,大叫:“大家帮找找手指。快别踩过来。”很快有小孩子尖叫“这儿,这儿”,杨逦冲过去捡起手指,连“谢谢”都忘了说,回来扶起柳钧:“快去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动,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问题。”慌乱过后,疼痛袭来。十指连心,柳钧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刨地,减轻痛楚。杨逦只能将柳钧放倒,哆哆嗦嗦地拨打120。本想垫一只手在柳钧头底下,可是她此时心慌意乱,一只手根本没法拨通电话,只能两手并用。此时,围观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
警察很快来了。见到警察,杨逦的神经才稍有松弛,不觉眼泪滚滚而出。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杨逦边哭边说,但一边说,她心里升起一个大问号,这事儿怎么不像车祸,倒更像寻仇呢?连警察都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那八个人,这时柳钧在地上挣扎着道:“八个人是老乡,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撞我的自行车是单独冲过来,然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
杨逦脑袋里“嗡”地一声,她才想到,那帮人讲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举起手,呆呆看着手里的那枚断指。有那么巧?杨逦脑袋乱成一团。
别人都以为杨逦吓呆了。一个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个到周边走访。等急救车来时,警察推杨逦跟上。杨逦心慌意乱地上了救护车,看着医生对脸色苍白的柳钧施以急救,她不敢说一句话,只会默默流泪。柳钧攒足精神对杨逦道:“杨小姐,打电话给钱宏明,别通知我爸。”
杨逦看着柳钧点头,她也不知道她竟然点了好几下头,因为她看到柳钧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怀疑。柳钧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杨逦低下头去,紧紧捂住脸,不敢看向柳钧,也忘了给钱宏明打电话。柳钧见此,心里也明白了。他请随车的警察给钱宏明打电话,让钱宏明去医院帮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杨逦捂着脸,直到快把自己闷死,才偷偷移开双手,她见到昏迷的柳钧,嘴角还流淌着血沫。她无限内疚地看着柳钧,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他怎样?严重吗?”
“需要外科确诊。情况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没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没有,从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没问题。”
“能好吗?会留下后遗症吗?”
“关键看明后天,住院观察会不会血胸气胸。恢复需要一个月,不能急。”医生看看杨逦茫然的眼,又追加几句,“单纯肋骨骨折不是大问题,一个月后就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还能弹钢琴吗?”
“基本上……可以恢复完整性。”急救医生一脸为难。
“他们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杨逦听出言外之意,两只眼睛不敢看向柳钧,她盯着旁边的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正冷藏着柳钧的半枚手指。
钱宏明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听到警察的转述,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钧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柳钧的未来。钱宏明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迟,钱宏明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柳石堂的手机号。
钱宏英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钱宏明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那边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钱宏明,柳钧遇袭,一根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医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会合。”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柳钧不让钱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为了柳钧,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自动取款机取钱,以备诊疗费。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
才到医院门口,姐姐来电,说她通过老总联系到最好的外科包医生,包医生目前已经出发,让钱宏明准备好红包。钱宏明微微惊讶,本想让姐姐顺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联系医生,可稍一转念就否决了,他宁可自己联系。等他接通柳石堂电话,柳石堂抢着说:“我刚联系上包医生……”
钱宏明一听就道:“包医生已经出门。我刚到医院,这边的事我先处理起来,你带足钱和柳钧的住院用品再过来。”
“谢谢你。”
钱宏明一愣,没回答,就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他冲到急救室,没看到柳钧,被护士指点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钱宏明意外见到不停抹眼泪的杨逦:“怎么回事,柳钧怎么样?”
警察见到有男丁来,便与杨逦告辞。刚才警察问杨逦许多问题,翻来覆去问事情的发生发展经过。杨逦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那帮袭击者的家乡口音是哪一地。这会儿钱宏明又问起,杨逦急躁地道:“车子才开出小区,一个人骑自行车撞上来,然后好多人围住柳钧打,等我报警警察到来,他们就一哄而散。”
钱宏明觉得杨逦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谢后就默不作声。放射室的门很快被打开,护士推柳钧出来,直奔手术室。钱宏明冲进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大致问个情况才疾步跟上。他虽然父母久病成良医,可对外科一窍不通,听了也是稀里糊涂,最多只在心里留个底。柳钧进手术室后,他见一个貌似权威的医生走来,连忙问:“包医生吗?我姓钱,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术后请让我送您回家。”
包医生看看他,“手术单你签?不可以吗?”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开车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复吗?”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轻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白的,非要打架斗殴……”
“我朋友不一样,他比我斯文,刚从德国留学归国,非常难得的德国机械博士。包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钱宏明连忙帮柳钧说尽好话,在医生心里留下最佳印象,免得医生带着坏情绪上手术台。
包医生点点头进去,神色比来时缓和不少。钱宏明稍微放心,他刚才把该交代的都一气呵成了:他对医生的允诺会兑现,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钧是个值得最好医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气,回头见旁边杨逦一直神色恍惚,钱宏明心里更加怀疑。“杨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惊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这儿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逦愣头愣脑地问一句:“医生有没说手术多少小时?”但不等钱宏明回答,又神经质地道,“我去去就来。”杨逦头也不回就跑了。钱宏明真想拉住她,因为杨逦一走,等会儿他就得单独面对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见了柳石堂就头也不回地走掉。说曹操,曹操就到,杨
逦还没拐弯,柳石堂匆匆而至。
两人见面都是尴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抢先道:“阿钧刚推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刚进去,这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联系名片,我也仅知道这些。”钱宏明说完,就走开几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电话,去而复回,就地问询。警察说有保安反映那几个凶徒早在下午四点钟就在周围晃荡,显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问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过谁。柳石堂当即想到杨巡,他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旁边的钱宏明补上一句,坐在柳钧车里的那女的正是杨巡妹妹杨逦。不仅柳石堂,连警察都惊讶地看着钱宏明。钱宏明再补上一句,他感觉杨逦今天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警察来了又走,手术室的门还没开。柳石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丈量脚底下的走廊。他的宝贝儿子在里面,他急欲找人说话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视若路人的钱宏明。没几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坐到钱宏明对面,直愣愣地问:“小钱,你看阿钧会怎么样?”
钱宏明只是摇头。柳石堂急了:“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诉我阿钧进行手术前是什么样的,他给人揍成什么样子,流血多不多,医生怎么说?你今天别有情绪,有什么你要追究的,回头你尽管找我,我不会躲开。今天是阿钧在里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钱宏明依然摇头,但终于开口:“我了解不多,医生进手术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钧一眼……你还是不听为好。”钱宏明转头,却看到柳石堂的泪眼。他心里很复杂,他是多么乐于看到柳石堂流泪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说吧,说吧,求求你。你今天要体谅我,要不是阿钧我也不会麻烦你。你开价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钱宏明本来就没想瞒,但听柳石堂这么一说,他火了:“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开价买卖?我是柳钧朋友,我在这儿关心柳钧,但我跟你不认识。”
柳石堂一拍椅子,“妈的”,但闭口不问了,满肚子的问题都憋在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对着手术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泪。钱宏明冷眼旁观,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泪的时候,他才将惊鸿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诉柳石堂,包括x光结果。柳石堂闷声不响听着,直等钱宏明说完,他才回个“多谢”,不再多说一个字。
随后,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是钱宏明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会儿换作柳石堂。终于等到柳钧被推出来,两人一起几乎是很有默契地护着柳钧,跟着包医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动手将柳钧抬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说一个字,甚至对上一眼。有话,也只跟包医生说。
唯有包医生告辞时候,钱宏明才说一句:“我送包医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劳”。
等大伙儿都走了,柳石堂一个人对着依然昏迷的儿子抹眼泪。他在心中将杨巡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早已认定,一定是杨巡将他儿子打伤。柳石堂此时开始后悔,不该让儿子从德国回来。
08
杨逦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巡,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巡妻子任遐迩见此不妙,连忙与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杨巡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杨逦步步紧逼,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柳钧?是,还是不,一个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迩大惊,却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逦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巡被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逦的手打掉:“让我损失惨重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柳钧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流氓,下三滥,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任遐迩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杨逦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妈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柳钧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巡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柳钧了?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巡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逦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钱宏明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巡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巡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任遐迩。杨逦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决不妥协。
杨逦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逦在上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巡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不敢去医院看柳钧,她希望钱宏明能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钱宏明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逦的承诺。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逦手机:“杨小姐,向你汇报。柳钧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爸爸守着他。”
杨逦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柳钧爸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钧入籍德国,已经是外籍人士。他爸爸准备立即联系德国使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将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逦这边结束钱宏明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巡的手机,听到杨巡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逦气呼呼道:“你听着,柳钧是德国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国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钱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柳钧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逦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钱宏明电话。”
杨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一起惊醒的任遐迩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无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书房门口,也不开灯,只冷静地道:“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
杨巡立刻感觉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逦的更管用。
柳钧外籍,是杨巡没考虑到的,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彻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从爸爸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柳钧反而没那么愤怒了,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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