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1 / 2)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国公民,留在前线只是累赘,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愿工作在以后。沿路了解情况,通过梁凡与当地有关人员获得稳固通信联络之后,她反而先杨巡一步带领宋引回家,通过电话电视继续关注那边的灾情。
回家整休不久,经宋运辉多方了解确认那条古栈道犹在,他们一家四口如期上路了。
八月天,清晨已经骄阳似火。一家人绕过肮脏的几家小厂,跃过厂后隐藏堆积的工业垃圾,才终于见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动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来啦!”可可被姐姐的举动吸引,小人家好热闹,也跟着一起喊,与姐姐比谁的声音大。两姐弟放虎归山一般,两个大人扯都来不及。
宋运辉面对似曾相识的山野,面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面对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舜华潜改。想当年走出山道,抱满腔豪情万丈,今日来思,原以为不过是携家带口了太太一个心愿,不料触景生情,无法不感叹如今胸中尚存几许当日同学少年心,他真的变化很多。
梁思申见山道有一米来宽,路面犬牙交错地铺着鞋底磨圆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东一块西一块,小儿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夹杂于石缝,其余几乎寸草不生,而山路两边却是藤萝薜荔,一棍打将下去,草虫漫天乱飞。她与小姐弟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原始的山路,兴奋之下,“嗖”地冲前面与儿女并排去了,留宋运辉发了会儿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跃着走过一座由两条石板拼成的已经歪斜的小桥,一家人转入满眼葱茏的山谷。山路变为一边是曲折欢唱的小溪,一边是草木葱茏的山壁。宋运辉不敢大意,连忙小跑上去拦住前面三个。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这种天气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虫,尤其是这种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虫出没重地。他这么一说,连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后,只除了可可还无知无畏。
除了宋运辉,其他三个都拿这一路当玩儿,尤其是宋引,看见一朵花,就问爸爸这叫什么花,看见一粒果儿,非要问能不能吃。宋运辉的水平仅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大家都很遗憾。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气中蒸腾着花草的清香,耳边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和幽幽的鸟鸣,还有两小儿的叽叽呱呱。终于对花草的认识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问:“爸爸,你小时候真的从这儿走出去赶火车吗?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坐汽车?”
梁思申自作聪明:“爸爸家那时候经济紧张,而且那时候走路没我们轻松,爸爸要挑一只皮箱,一捆被子,还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时候才跟高一生那么大,还小呢。”
宋运辉解释道:“对的,那时候不仅爸爸家里穷,大多数人家普遍没钱。经常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零用下来,手头紧巴巴的,只剩一块两块钱了。可那时候一张到市里的车票要五毛钱,一家人送我,来回就得半年积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两只脚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时候大家都烧柴草,山上给搂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连蛇都没处窝,一路才有惊无险。那时候我们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还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凉鞋,怕一条山路走下来鞋底给走坏。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换上体面的鞋子。可你们知道吗,因为穷,还有其他原因,为了让爸爸读大学,姑妈放弃体检也放弃前途,唉,否则,姑妈不会那么早逝。”
宋引听得似懂非懂,回头问梁思申:“mum,你呢?”宋引总被可可追问为什么喊他的妈妈为阿姨,宋引解释不通,又是与梁思申非常投缘,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踪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惭愧:“我生在特权家庭,从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权家庭,我从小坐爸爸的车子,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那不好。”
宋运辉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尴尬,他岔开话头,道:“那时候很多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电视,看的电影是翻来覆去的几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但都懵懂地认定只要靠参军或者考大学走出山村,做上干部就能有好生活。听大哥说他当年是凭着在县小学操场一口气跑一万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算是找到活路。我当然只有考大学一途。没想到走出农村走进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世界,生活一下乱套了,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时候也不大会深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疯狂地学习学习学习,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一套道理,结果学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好像走进一个新世界。”
两小儿都听不懂,也不爱听,梁思申知道这话是跟她说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运辉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进。我记得那时候一下涌进来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缭乱的,还真够让人迷失。”
梁思申笑道:“李力曾经推荐他收藏的《走向未来》丛书,我没想到他也看这种书,而且几十本全部通读。这个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说的时候见丈夫回头一笑,她也会心一笑。宋运辉都没从她眼里看出一丝不好意思。
宋运辉道:“对,那时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现一个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个社会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于是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大,差异又逼得人无法安于现状,即使再胆小安稳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跟上发展,整个社会充满躁动。有大哥率先走出农村改革一步,有大寻成了迷惘一代,有杨巡成了个体户,还有那时候很有争议的双轨制,真可谓摸着石头过河,思潮千姿百态。”
梁思申道:“混沌初开。”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90年代后反而单纯起来,一心一意搞经济,至此方向已经非常明确。”
梁思申会心点头,但立刻叫道:“可
可别钻草丛里去。”
可可正追一只蚱蜢,哪里肯罢手,梁思申只得飞扑过去,先将蚱蜢逮住,交给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虫,心里这才后怕,似乎手里都是毛茸茸的触感。忙展开手心细看,还好,什么刺都没留下。小心看可可,却什么事儿都没有,捏着蚱蜢的两只大腿玩得开心,连宋引都避开三尺,黏到爸爸身边,不敢再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运辉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从那时候开始在唯利是图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几只塑料袋了,我们可不可以都捡起来,扔垃圾堆里去?”
梁思申忙道:“好建议,我们出于安全,把登山杖够得着的垃圾捡起来,其他只能等它们自己风化。”
宋运辉从身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里分一块蛋糕,这样就空出一只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着塑料袋便有了副业。宋运辉从纷乱的思索中拉回自己,笑道:“早先不会想到塑料袋会成为污染,最早时候一只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疮百孔才舍得扔掉。没想到现在成为公害,还有下面的溪水,小时候走这条路不用带水壶,这种水都是可以拿来直接喝的,现在谁敢喝?还有流经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读大学的时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条河里,现在恐怕连鱼都找不到了。”
“连你在东海初期发展的时候,可能因为资金紧张,也对东海的环保不大以为然,更不用说小雷家。”
“咦,你怎么知道?”
“可可爷爷说的,他说刚搬来的时候,海鲜可好了,可等东海的设备一开动,后来吃到嘴里的近海鱼虾都有一股气味。我只要照着时间推算一下,特殊时期,那就对了,我前儿跟你说的,先破坏,后修复,很消耗,你还不认。”
宋运辉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时候资金非常紧张,唯一庆幸的是物价在那时候停止前一段时间的猛涨,才没超预算太多,但也不得不从附属配套设施下手节约,比如生活配套,还有环保配套,现在说起来,做了亏心事似的。”
“极速发展时期,总是因经济飞涨带来的兴奋掩盖伴随极速发展产生的大量社会问题,可问题总是要揭盅,不是你的个人问题。”
宋运辉回头一笑:“你替我开解,还绕到那么远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给自己找答案,我经常在想,你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来?”
宋运辉闻言不由站住,一张脸唰地红了。梁思申见此,上去轻轻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妈妈忙什么,见此夹到两人中间,大声道:“可可也要亲亲。”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只塑料袋,闻言忙道:“先亲我,先亲我,我最辛苦。”
宋运辉被儿女打岔消去尴尬,忙招呼大家捡一棵大枫树下歇息补充能量,反正不急。两夫妻各自拿出包里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赶紧多消耗点,省得肩上背着辛苦。宋运辉等喝下几口水,冲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险,你要是心里有疙瘩又埋在心里不说,只看着我越来越厌恶,怎么办?”
“我肯定不瞒你,我相信你。”
宋运辉一笑,心里没底,这会儿他自己心里都一片混沌。
四个人休整后继续上路,翻过一座山头,下坡就松快许多,身边都似能生出风来,很快就走出山路,来到一处群山环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过去,田野还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踏上田间小路,前面的青蛙纷纷从路沿草丛跳进水里,“扑通”声不断。三个城市长大的看着好玩,宋引更是弯腰跟一只埋伏在水里的青蛙对视许久,又是装鬼脸又是装恐吓手势,青蛙却岿然不动。
走出农田就是民居和晒场,阳光下的晒场满是夏收打下的金黄稻子。晒场阴影处猫着的农民看这一队离奇闯入的陌生人,这队陌生人则是在宋运辉的带领下研究稻谷是怎样长在稻草上,农民又是如何用手摇的稻桶脱粒。一帮人都感到非常新奇,轮流将晒场边闲置的稻桶摇了好几圈才肯罢休。而这时四个人都已经给热得面如白灼对虾。
走出晒场,可可就骑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声问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车,太热,不知道会不会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担心,可是见丈夫兴致勃勃,她也正有兴致着,就好言劝慰宋引,风景还在前头。宋运辉在前面听见,回头道:“我们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个山头,看到没?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们的任务算完成。”
宋引吐吐舌头,又跟梁思申轻道:“mum,奶奶说过,爸爸是个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会答应。”
梁思申看前面骑着个可可还脚步稳健的丈夫,满脸笑意。丈夫重视她的意见,看来他今天想到的真多。
翻越第二个山头,又是夏天最热的下午,四个人都感到辛苦,连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刚才的村子里把垃圾袋扔了,这会儿也不提再捡塑料袋,埋头闷声爬坡。宋运辉身上背着个可可,到底是辛苦,说话的劲头也减了,小心找路,还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双肩包,一个人背两只包,此时备觉辛苦。四个人只要看见山路边有遮阴的大树,就扑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树大歇,小树小歇。
宋运辉坐在大树下大歇时,喘着粗气告诉梁思申:“翻过山头,再往下点的缓坡上,以前那儿有个大坑,是挖泥做砖干的好事,我那年春节回家,姐姐去市里接我,那年雪好大,我们走回来特别辛苦,结果滑进那坑里了,是大哥拉我们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我们……可我还是想,那次要是没见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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