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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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父上楼,到楼梯口,不由得往下看看,见宋运辉正检查门窗关合,又看宋运辉熟练开启美国带来的报警设备,然后才留下几盏灯昏昏照着,跟着上楼。他回头跟妻子说,这个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点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说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为女儿心里没底。两人心里都捏着一杆秤,过后几天得以过来人的眼光好好评估女儿女婿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事先提点。

宋运辉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将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着,要不要跟梁思申说明,最终决定还是说,他刚才还打保票跟梁父说梁思申已经很会客观分析现实,怎么轮到他手上又担心起来了呢。

宋运辉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机场接梁思申,开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为听说梁思申带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奥迪估计不够装。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难得地清静,就跟他刚出来的锦云里一样,过年的时候那些国产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还有菲佣小王在家。宋运辉下来的时候,小王也才刚起来,忙给他做了咖啡,宋运辉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与宋运辉沟通良好,很是谢谢了他。宋运辉感觉菲佣比较合理,不比国内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当家作主意识太强,幸好外公够奸,一家中外四个帮手,个个服服帖帖。梁思申还说为一个家忙死,其实若没外公帮手,这个锦云里早鸡飞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这个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国际到达出口也是难得寥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新年,出来的旅人带着的行李特别多,好多人除了一只皮箱之外,还背着红一条白一条的大编织袋。宋运辉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编织袋,梁思申这个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总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摆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几遍也总是记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他还算是学化工的。梁思申还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搭配出来,她有那么多衣服,却总是抱怨缺这缺那。想起这些,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国际到达出口微笑。她有时是那么理智,有时又是那么率性,有时精明过头,有时简单得没道理,内心非常骄傲……

笑眯眯地想着这些,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见梁思申推着大大一车行李东张西望地出来。宋运辉上前先拥抱了她,才接过行李车,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妈昨天没欺负你吧?”

宋运辉听着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谈得挺晚,还说了一些你爷爷的事,还有……你爸的感慨。今天长途飞机坐得脸色不大好,回去先睡会儿,我已经吩咐小王给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却神秘地笑道:“我已经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过不大睡得着。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吗?嘻嘻,想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宾馆里的电视放古装戏,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该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辉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当即就想跑出去买一顶小红帽跟你配套。”

宋运辉听着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猫猫得跟你理论。不问问你爸跟我谈什么?”

“呃,不问,逃不过仗着长辈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试探的,我问了生气。”

“没有,且不说你爸妈都是大方人,以你爸妈的水平,他们想试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级地拿话考察,后面几天看着就行。”宋运辉推着车子到门口,小车无法出门,只得一只一只地将行李拎到门外,让梁思申看着,他去取车接应。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妈拿起电话总是就宋运辉的问题问东问西,怎么见了真人反而不问了,反常啊。

风很冷,才一会儿工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凉,等车子一来,她嗖地蹿上车去,把行李扔给宋运辉处理。宋运辉早知如此,这是家教加出国受教育的结果。他不由得想到那么身份俨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楼睡觉后才敢吸烟,还自嘲地说“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由得莞尔。他也知道,等他上车,一定有亲吻拥抱等着犒劳他,他估计梁父也是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习惯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车,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套,可还是吃这么一套,只觉得所做的一切非常顺理成章。

两人上路后,宋运辉基本上没有时间说话,都是梁思申在告诉他,她回美国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眯眯地听着,等她说完。梁思申滔滔不绝好一会儿,忽然急转直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脸色差吗?清早起来赶飞机,吃隔夜面包没胃口,吐了,好难受,飞机上还一直在反胃。”

宋运辉一愣,他是过来人,立刻敏感地道:“会不会有了?”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梁思申脸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试验。

梁思申也吃惊:“不会吧,那么快?”但想了想便释然,“不会,那个才刚来过。”

宋运辉一听,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感觉到,梁思申的语气里没他那么强烈的激动,但他还是温言道:“等下到家还是先喝点粥吧,别先喝橙汁。”

梁思申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大灰狼,你非常紧张,你车子都开得蛇行了。”

宋运辉勉强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谈起我们的孩子,他们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惊:“他们不是……他们倒又急着想要了?”

宋运辉知道“他们不是”什么:“你别再这么想你爸妈,他们现在跟我聊得很好,昨晚你爸爸还跟我谈了你爷爷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说到他心里的矛盾,这些与我有时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们都已经聊得这么深入。”

“啊,原来你们已经暗度陈仓。大灰狼,你别一张臭脸,我们都那么聪明,要一个孩子还不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宋运辉不由得笑道:“要孩子跟聪明有什么内在必然的联系吗?”

“就是逗你笑的,别急,顺其自然。”

宋运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刚才激动坏了,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多让人激动。”

梁思申听了反而笑,想到宋运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却还这么激动,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因此心里很是好受,只觉得没怀上还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争取。”她说出这话,自己也笑出声来,可又忍不住感慨,“我们比较麻烦,两个人离得远。我很怕,我正着手独立主持一个大项目,怀孕会造成很大影响。不过我聪明,是不是,既然别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当,我一定也能行。连外公这张坏嘴都说,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聪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运辉这才发自内心地笑在脸上,他发现自己太紧张梁思申了,有点紧张得想用孩子绑住这么优秀的她。到锦云里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拥抱梁思申,好一会儿才放手,下去开大门。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来,他们没了热烈亲密的机会。

梁家父母带上女儿女婿去梁思申爷爷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兴一起去,但大家当然带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会怎么议论,她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运辉心里都敏感着。已经结婚的梁三问梁思申怎么想着找个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反而神色自若地反问梁三怎么会有这么落后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众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风向标,梁三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闭塞。

梁思申应付了梁家兄姐的问候,再看宋运辉娴熟老练,不卑不亢地与她家这些达官贵人亲戚交往而不落下风,她再次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如同过去,依然没有答案。似乎与宋运辉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为宋运辉是第一次出现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与那么一个条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结婚,梁思申只好一再地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聪明,她一向只喜欢聪明人。众人将信将疑,但都心里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两人看上去并不般配,女的太流光溢彩,男的则是一看就是从下面奋斗上来的小户人家出身。

不仅是梁思申,宋运辉也在深切感受着梁家与他家的不同。这家人里面的大多数,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内心无比骄傲,行为上则是持以良好修养,看仔细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触的人中,老徐也是这样一个人。梁思申的爷爷虽然没外公那么刁钻泼辣,可也是不易对付的,他被抓住问了好多问题。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什么过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断。但爷爷最终还是肯定了他,只因为他是做技术出身的,爷爷喜欢实干的人,而非他现在的身份修养。宋运辉觉得梁思申的爷爷和外公都是无比怪诞的人,可又有性格。

中午吃饭,梁家一大家子加上梁大母亲家一大家子,整整开了四桌。梁父让宋运辉与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辈的人,也是所谓都在官场上的人。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物们举重若轻的随意交谈,令他大开眼界。而这一餐的交谈,也令在座看到宋运辉的潜力。但这一餐饭,吃得宋运辉差点筋疲力尽,他终于见识了梁家。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梁父职位并不显赫的情况下,萧然却对梁思申心怀忌惮。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礼上,宋运辉再度见识梁家的气派,不过当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经转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运辉得以旁观。梁思申这才有时间与宋运辉窃窃私语,告诉他谁谁有什么什么。梁思申见多而倦,宋运辉则是初见欣喜,宋运辉此时已经很能理解梁思申为什么应付大场面的时候游刃有余

,她根本就是在那里面泡大的。宋运辉看到女儿宋引也是东张西望没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女儿,但估计女儿出入这种场合多了,以后也与梁思申没什么两样。

宋运辉在观察着梁家,梁父梁母则是实地观察女婿。对于宋运辉内心的真实动机,他们无法考证,但是从小两口之间的关系来看,他们看得出宋运辉非常爱他们的女儿,经常是微笑注视着放任着他们的女儿,也看得出偶尔有轻声提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对待妻子的态度,也有点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反复背后商量,估计女儿女婿早在爱情之前已经培养出过人亲情,此后的爱情反而是顺水推舟的产物。老两口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定义女儿女婿的关系,但他们心里都想到,如果宋运辉没有婚史的话,那一切就完美了。

这几天,对于宋引来说,真是大开眼界的寒假。假期结束,跟着爸爸的车子回到家里,她一张小嘴都忙不过来,跟爷爷奶奶叙说那上海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宋季山夫妇都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中国的土地上,还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某种生活。宋运辉倒是没说什么,让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贵繁华,以后梁思申来还照样对待便是。

春节过后,宋运辉便立刻投入协助某下游企业改制工程的实际操作,他首先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以及与梁家一位亲戚的联络,顺利通过层层申报和严格筛选,将项目列入省百家试点企业名单,终于获得改制的通行证。几乎与此同时,他们与当地政府临时成立的现代企业制度试点领导小组紧密配合协作,建立起试点工作班子,专门负责制订实施试点工作计划。

宋运辉手中的工作进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风,而他对一半由东海厂抽调人员组成的试点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亲自过问工作进展。很快,试点工作的总体指导思想便制定出来:一、根据《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业法人治理结构;二、明确投资主体,明晰产权归属;三、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多头引资,争取吸引外资;四、调整企业资产负债结构,以多种形式消化企业原有债务;五、彻底政企分离。

外公首先拿到指导思想传真,因为宋运辉这几天正在上海办事,所有不着急的常规传真都是传到锦云里,等晚上他回来看。锦云里的电话号码固定,大家都已经知道如果宋运辉不在东海总厂,往锦云里这个电话传一份总是没错的。外公拿放大镜看着传真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这个狡猾的,说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进外资还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传真交给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样一句话,你前几天的案子说得太赤裸裸,审批时候才会那么难。你以后也要站到小辉的角度看问题,拿点政策高度出来说话。”

梁思申其实一直在参与宋运辉的改制试点进程,两人经常商讨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别给以后留下漏子。因此对于试点工作的指导思想早就心中有数,但是看到传真内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话要这么说。哎,我们正在制作的一份报告看起来得重写,一份拆为两份,一份交给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给权力机构看。”

外公最初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等梁思申说完,就道:“我是不是得准备钱了?最近人民币对美元贬得厉害,美元越来越不值钱,得让小辉加把劲,快点。”

“快不起来,从指导思想确立到试点方案经过讨论拿出,起码得一个月。然后就得报请省体改委审批。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最后的试点方案会怎么处理那个债务重组问题,债转股?增资减债……”

“反正都是便宜我这个资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兴关心那些细节问题,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操作,不过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笃笃地看结果,“你们的衣服今天拿来了,你试穿看看。不行的话,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辉身量与我年轻时差不多,也可以用我过去的衣服。我看着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没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货。这几天院子里花儿开得好,你们赶紧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儿?”梁思申立刻有了积极性,两眼一扫,便扫到罗汉床上放着的一只绿缎包袱。这些是外公让一家他看着还行的裁缝上门量了她和宋运辉的身材后定做的传统衣服,衣服式样都是外公自己选定的,根本就不让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晓得外公会弄出什么衣服来给她穿。不过春节过后一个太阳微阴的天气,院子里曾经晾晒过一次外公外婆过去的绸缎衣服,当时满院子的花团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艳羡,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烦的指点之下,她才知道什么滚啊镶啊的,原来过去的宽袖大袍里蕴藏着无数风流。她早就想知道给她拍结婚照穿的衣服会是什么样,拎起包袱就往楼上去了。

宋运辉回来的时候,走进高墙里面的深院,立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正是春兰吐蕊。但宋运辉知道,早上出去的时候伴着一院子淡淡雾气的香气更浓,远非晚上的可比。走进院子,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高高围墙不仅将满世界的喧嚣隔在门外,连空气似乎都是不一样的。而今天最难得的竟然是屋子里传出来的外公和梁思申的笑声,虽然都是轻轻的,可是在高墙内的幽静环境里,也是清晰可闻。

宋运辉奇怪了,今天什么事情,竟然让祖孙两个一齐笑出声来。这祖孙两个,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祖孙在一起总是货不对板,两个人总是为斗气而斗气,谁也不肯稍做退让,宋运辉私下劝说梁思申忘记旧事放开心胸,没用,跟外公说收拾意气为老而尊,也没用。两个人总是一个笑的时候一个生气,更多时候是两败俱伤。一起都笑的日子凤毛麟角。

宋运辉好奇地开门进去,却见梁思申穿一袭鹅黄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给穿得宝塔一样扎实,整个身材淹没在绫罗绸缎里。看见他来,还假模厮样地举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冲他做个万福,脸上早已歪眉歪眼满是鬼脸了。宋运辉一见就大笑,赶紧把手里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软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滚在床上,一串的“哎哟哎哟”。梁思申看见一个箭步过去,大力将外公扶正了,还真怕老头子笑得岔气。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穿上这种衣服越发滑稽的人,简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调吗?”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镜面前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挺美。

宋运辉笑道:“不错,我想穿着这套衣服站到外面开满花的苹果树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么可以早回?”

外公早抢着道:“小辉你这回审美总算对了,我给你们约下礼拜天拍照,布景全听我的,有些东西我开地下室取出来用一下,务必给你们布置得原汁原味,绝不露馅,任何内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辉,你换上那件宝蓝的给我看看。”

宋运辉笑道:“我倒是认识一个识货的,在北京,什么时候拿去给他看看,真要这么麻烦吗?思申你有没有时间拍?”

梁思申在镜子面前将一头长发挽来折去,道:“你在家我当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当然要拍的,以后老了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来帮你穿。”

宋运辉听着又笑。本来以为穿件衣服有什么难的,没想到还真难上手,只得与梁思申钻一起研究好一阵子,才想办法系上带子。外公只笑眯眯看着,硬是不出声指点,似是等看好戏,好歹两个聪明的孙辈没让他得逞。但等宋运辉全套宝蓝万字团花长袍配镶了不知多少花头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过来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让两人站一起给他瞧。他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宋运辉的气质更像样一点,梁思申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脸的飞扬跋扈盖也盖不住。老头子自己先摆弄起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机指挥着两人站起坐下好好拍了几张。

宋运辉本来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后却觉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长衫梁思申大红裙卦,被外公赶到书房体验红袖添香夜读书,做出种种古典样子,诸如泼墨挥毫读线装书拉手说话等。宋运辉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连拍了十几张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还是他对的,他已经看到镜头里的美。玩了半天,宋运辉才想起他有电话要打,只得罢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饿得擂鼓。宋运辉跟梁思申在一起后,不知玩了多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东西,每次在锦云里的心情都非常好,有再大压力,在回到锦云里关上大铜门的一刻,便卸压一半。

宋运辉打上了电话就一时扔不下,东海总厂也正在改制,转股份制,有关产权的问题也需调整,财务部门好多问题需要请示,宋运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对面,一手话机一手铅笔,一个电话打个没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则是专注于刚从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两只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边盘旋。只有外公没事干,不时给一句“装什么样,又没人给加薪”。梁思申吃完,见宋运辉还在打电话,而且是口气相当严厉,不由得轻轻对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说话也是这样?”

外公转身看了会儿,才道:“我扔椅子的时候都有,这么说话还是客气的。”

梁思申道:“我们不。我也意识到我们的国内雇员说话声音比较大,有时候我皮笑肉不笑给出的指令,他们比较会忽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大嗓门,也不愿发脾气,宁愿拿语言来压制。”

“你们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欢小辉这样子的,简单直接,没废话。臭小子,电话费原来都是他打出来的。”

梁思申估计工厂环境下面说话也轻缓不了,但宋运辉平时说话,以及宋家人说话声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运辉没完没了,一块给他煎的牛排眼看变冷,她就倒了一杯温水拿去放到宋运辉手边,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开不去打扰。

宋运辉好不容易打完一个电话,见梁思申从烤箱搬出一只大钢盘放到他面前炕几上,里面有荤有素,都是今天的菜被梁思申挑了他爱吃的放进烤箱再加工,让他放下电话就有热的吃。外公看宋运辉吃饭吃菜,他外孙女谄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运辉嘴里,不由得撇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规矩,好起来一身轻骨头,跟他吃饭时候却狂看资料,当他不存在。

宋运辉边吃边对还在饭桌边细嚼慢咽吃养生餐的外公道:“外公,传真背后体现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说?”

“我听这个干什么,我用人不疑。”外公还挺不耐烦。

“触霉头了吧?”梁思申取笑宋运辉,但宋运辉按住她没让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讥。梁思申还挺听宋运辉,但还是冲拿着大盘子去厨房交给小王洗的宋运辉做个鬼脸。宋运辉性格很强,总喜欢将她的工作也一并规划上,也不怕脑袋累着。

其实宋运辉已经看出梁思申无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还太年轻,对过去政策的变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现今出台政策的来龙去脉。他要告诉她那些细微的差别和进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后方方面面的考量。让她别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国社会的发展,更无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础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气傲,总是拎着她耳朵灌输也不好,他有时候就借道外公,侧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领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厨房就道:“我们市里组织一批企业家自费赴香港考察学习,杨巡也在名单之内,这个星期天会过来上海赶飞机。他通过寻建祥跟我联系,问能不能跟你我吃顿饭,给他机会向你道歉。他说他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知道以前辜负你。我看他这话说出来,说明他总算问题看到点子上了。”

“星期天我们要拍照,没时间。”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饭?”

宋运辉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对你有企图。不过他既然目的在你,我还是问一下你的态度。”

梁思申不怀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单独跟他吃饭吧?”

宋运辉兵来将挡,面不改色:“只要你愿意,我才不会阻止你。”

梁思申郁闷:“你不会表现出稍许的在意吗?你不重视我。”

外公飞来一句:“你这些小花枪,小辉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不好意思再看着跟我血缘关系的外孙女总拎不清,提醒你一下。”

梁思申怒目而视,无比郁闷。宋运辉只得连忙拉梁思申上去书房单独相处。外公总是不遗余力冷不丁地打击梁思申,因为他在,梁思申总是不设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乐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运辉在后面推着上楼,嘀咕几声,才问:“杨巡现在在市里排得上号了?”

“是,这一年他资产增值很快,而且都是优质资产,我估计他的负债没以前高了。他现在做事沉稳许多,今年我已经遇到他两次,说话举止已经比较上台面。他在做欧洲风情购物街项目,说是你以前规划的。不过有些议论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他没拿来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较浪费。”

“萧然呢?”梁思申听着听着又反感上了,立刻转开话头,“我听梁大说萧然现在比较焦头烂额。”

“萧然的事都被你当初料中,他现在想通过政府插手阻止增资,也跟我说想鼓动下面工人闹事气走日本人,不过人心不在他这一边,我看他没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闹大了怎么办?日方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抗议了会如何?我已经警告他,不过他胆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对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场走高档路线,现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

“商场方面你别替梁大他们愁,他们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能支持住。他们的利润主要体现在固定资产增值上。这一年多的增值够他们开心的。萧然这人,只会窝里横,我早跟他说了其他抵消损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动,自找。”

外公的书房宽大得不像话,靠墙是一色镶玻璃楠木书柜,里面大半是过去外婆喜爱收集的古今中外书籍。有次爱书的李力来参观,一见这等收藏,顿时魂飞魄散,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肯离去。但梁思申和宋运辉甚少有时间放在这些书籍上,他们两个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镶嵌螺钿大书桌上总能忙到半夜,两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从纽约寄来的报纸。

宋运辉有时很想不回东海总厂宿舍区的家,可实在是分身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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