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1 / 2)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项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程序,烦不胜烦,又心虚不便抵触,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联络。不过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暗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藏青v字领毛衣,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见面?萧然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梁思申第一次听说宋运辉离婚,一时盯着杨巡反应不过来。直等杨巡诅咒发誓说没撒谎,才道:“哦,以后见宋老师不用担心让他为难了。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这回轮到杨巡对梁思申的直言不讳发愣:“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很不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锐,我真敏锐。”梁思申笑嘻嘻地纠正杨旭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我胜之不武。”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巡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宾馆登记入住后去看萧然,你忙你的。晚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竟见萧然亲自在门口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等狂妄的人都收敛几分,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赏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奇道:“增资是好事啊。”
“问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请你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须注入实际资本。”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增资市一机。她微笑道:“请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来,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会议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四分之三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39%的股份,你拿各种借口拖,拖到出产品。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想了会儿,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这份合同时候想到的纰漏。她当时懒得告诉萧然,但看现在日方快速紧逼的架势,怎么就有点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诉萧然,如果告诉萧然,会不会让萧然埋怨她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令事态无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诉,会不会帮到宋运辉?
她只得重新思考该怎么圆滑地说话。等一会儿萧然进来,她用在办公室常用的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萧然道:“就你提出的疑问,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题发挥的合同漏洞,你听了可能会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现在知道。”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某种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第一种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在此基础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实际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谈的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的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有企业合作的项目,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会做多少亏多少。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国内找到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
“我所说的是对方有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有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得出日方认可标准的中国厂家的。”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响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摇头道:“我只是因宋老师和李力所托,向你提出最坏可能,总之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小心为上。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
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不能说常见,可也屡有耳闻。好了,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哭丧着脸强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场。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种私企的凑数,看上去各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分别是萧然和一家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刻画出一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开场白后便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的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出面接见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萧然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友谊第一。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然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人反复教育我:外资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这地方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附近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附近还有不少机关大院。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的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抄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车后正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家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到苍白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表明这家工厂在职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请长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确定?”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可让做清洁卫生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买断工龄。”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意思是以后你的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的。”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担心下岗工人以后日子怎么过,可没想到梁思申对买断都挺有腹诽,杨巡转念一想,对了,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他又领梁思申看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到路灯下拿出地图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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