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8(1 / 2)
杨巡终于找上宋运辉。宋运辉从新添大哥大变声的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出,杨巡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人说话难得地紧张。但宋运辉正忙,与杨巡约定晚上与市宣传部长会餐后再联络他。
最近时段,宋运辉有些不爱回家,因此工作抓得更紧。他布置任务下去,让所有技术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争取日日有创新。又将任务布置给一位副厂长,让他牵头在全厂范围宣传开展“日日创新,人人争做技术标兵”活动,有奖征集整改意见,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艺的简缩,一颗小小螺钉的移位,都是创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传,移一颗小小螺钉都算是创新?于是有个小青年与寝室诸友一起窃笑着,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条合理化建议,说某条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况紧急时候很容易成为绊马索,影响安全。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见到厂长头顶蓝色安全帽,亲自过来查看。看了之后没走进控制室,便离开了。那几个小青年心说,嘁,还说一颗小小螺丝钉移位都行,穿帮了。
但没想到,过一会儿技术科的人就过来测量,而车间主任则是笑嘻嘻过来控制室,说某某几个中头奖了,打响日日创新活动第一炮,厂长刚刚亲自打电话来表扬。这倒让几个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还在后面,下班时候,竟然门口宣传窗也上了。几个小青年都没想到还有这等殊荣,虽然还没说有什么奖金,多少奖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来了,回家硬是轻飘飘地得意,当然嘴上是不认的,嘴上都是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这第一炮虽小,却跟千金市马一样,一下在东海全厂职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原来厂长真的说到做到。
于是建议不断呈上,宋运辉每次都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艺问题,还会走进控制室与工人交流一下。无他,他亲自出马才能让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视。他想,东海厂有什么?东海厂没有历史,东海目前规模在同业中偏小,产品在同业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没有什么可说。东海厂要立足,要发展,要获得上级青睐,更要获得资金划拨,东海凭什么?而他宋运辉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没几个久经考验的老友,三没在系统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凭什么立足,凭什么保证自己不遭遇老马一样的命运?都唯有“技术”两字。他必须保证东海厂有过硬的技术,尖端的技术,还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产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东海厂也会有长足发展。当然,他得加倍辛苦,创业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劳。
宋运辉的辛劳除了工作上的忙碌,还有交游方面的忙碌。与宣传部长的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宋运辉早一步打电话给杨巡,让他到会餐宾馆一楼大堂吧见面。这家宾馆刚刚开业,是来自香港的投资,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时已经有其他宾馆纷纷申请立项。
杨巡早就等得着急,一听召唤,飞车赶到。正好看到宋运辉在大堂与人握手告别。等终于宋运辉有闲了,杨巡才露脸上去招呼。宋运辉看看人头攒动的大堂吧,沉吟道:“我们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车。”
杨巡道:“宋厂长不嫌的话,上我办公室谈,这些话原是不方便让外人听到。”
宋运辉点头,两人一起奔赴杨巡的办公室。开到一处大厦,宋运辉下来奇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搬办公室?”
杨巡勉强笑道:“人越晦气的时候,越要弄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让自己高兴。”
“没那么简单,你杨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会讲究这些。”
杨巡这才会心真笑:“让宋厂长猜中了。现在食品日用品市场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两间办公室也租了出去,挣来的租金来这种讲究地方付了房租,我还有赚。我想着,越是有问题的时候,越要把门面弄光鲜一点,让别人琢磨不透。否则要都看着危险问我讨还电器建筑市场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运辉一笑,果然,杨巡会打算。上去电梯走进办公室,见果然焕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规的样子。下面是灰色化纤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顶,清爽干练。宋运辉不由赞一声:“不错,挺有实力的样子。”
“没办法,以前就是穿着破衣烂衫都没事,现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着我看呢。宋厂长请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来就睡得不好,哪还敢喝茶。你也坐。说说,小雷家那边准备动手了?”
“小雷家那边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红伟一起走了,听说副镇长亲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来。工作组还是依照原计划,从各系统抽调老会计审计村里所有的账,听说没什么大事,士根的账一向清楚。”
“那你的挂靠企业得被他们查出来了?”
“是的,正明跟我说,士根只是解释了一下,没有坚持说我的公司不是他们村里出资。”
“为什么?这很容易说明。”
“听说审计组只凭合法合规的书面证据说话,而正明说士根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顶审计组,免得他自己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给牵扯进去。正明还说,士根跟他商量,两人一定要忍辱负重,在小雷家顶住,替东宝书记守住小雷家,那就势必牺牲我。”
“士根?他还没迂腐够?”宋运辉惊讶,却也觉得顺理成章,谁让士根一向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凭合法书面凭据说话,那他们采取措施是难免的了,是不是红伟和忠富离开小雷家后,对小雷家影响很大?”
“是啊,这个影响对我来说太要紧了。红伟这人一向精明,手头的客户都是他自己抓着,他一走,别人都没法接手,整个建材厂几乎停产。忠富技术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这一走,先死鱼虾,现在据说开始死猪。那些镇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红伟,可两人提出条件,要县里认定集资公司无罪,还要工资翻十倍,谁都不敢答应,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两块亏本,正明说,小雷家的还贷压力很大,都是通过他赚的来还,流动资金越来越紧缩。再加上那些客户听说小雷家出事,都小心观望着,正明那儿的量现在也上不去,利润很受影响,因此,镇里说什么都要盯上我这块肥肉了。”
“要命。”宋运辉皱眉。要是小雷家的企业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越缩越小,一直到关停。没错,这样更显得杨巡这块肥肉之丰腴。
“我今天找了律师后给你打的电话。律师说,先从老家那边找相关人游说,不过我看这希望不大,我认识的人都还没那么大面子。律师还说,镇上完全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打异地官司抢夺我的市场,直接就在那边告我侵吞公款,顺便还可以再告东宝书记挪用集体资金,罪加一等。政府在当地告我,我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宋运辉更是皱起眉头,杨巡那一摊子要是再加到雷东宝头上,雷东宝判死缓都够。“你有没有跟士根说这个问题会捆绑上东宝书记?”
“还没说。我估计说了也没用,现在他做不了主。我准备跟你谈了后,明天过去一趟直接跟他说,起码他能努力一把。”
“他妈的。”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骂出一句粗话,“我都已经找到那边市长在党校的同学出面说项,要添上这事,大哥还出得来吗?这个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还打算联络一下忠富和红伟,看看他们能不能为我为东宝书记回去村里。”
“你那红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体说说,越具体越好。”
“我公司的资信证明由小雷家开出,才能到这边工商注册。出资也是我的钱先打到小雷家,再从小雷家汇来,到我这边账上。如果他们硬要不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运辉皱眉低头考虑好久才道:“我再想办法,问题看来越来越严重了。”
杨巡也叹出一声长气:“宋厂长,我这两个月,人整整瘦了十斤,白头发都出来了。”
宋运辉下意识地看看杨巡年轻的脸,无言以对,闷闷而回。
回到家里,见程开颜还等着他,他倒是惊奇,面对程开颜递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来给我喝这个?”
“妈说,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这种东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没喝,里面有茶叶,喝了他晚上别想睡了,不过对于程开颜做事不经大脑,他早已不计较。
程开颜被他妈教育而今开始要做贤惠媳妇,可是她没头绪,想跟丈夫问个清楚,但见宋运辉眉头紧锁,她不敢打扰,做个鬼脸上去了。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一下又变成小媳妇了。
他没急着上楼,想了半天雷东宝的事情,终究没想出招数。不过这条新出来的枝杈,他明天还是得尽早告诉老徐。反而是杨巡这边,他这几天与律师接触下来感觉,只要他出力,对方想到这边查封杨巡的资产不是那么容易。
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娼”。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日杂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扬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各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吗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大弟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更糟了。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背,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
托付给你了。”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了,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我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一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
杨巡从日杂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日杂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看,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你这个市场准备……嗯,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账簿才能知道。”
“噢,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
萧然一笑:“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说实话,我哪舍得卖呀,眼看着都可以坐着收钱,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掉。我一个美国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有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看不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杨巡头前带路,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想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我们再耽误杨经理几个小时,看看你的账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说最起码值一千八百万,可没说一千八百万卖了。”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杨巡不出声,关注着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的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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