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1 / 2)
宋运辉回到金州后,几乎没时间看一眼自家前后院的蓬勃春天。因为还借口甲肝着,程开颜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个人在家住着,内线外线两部电话热得烫手,门口院子也是络绎不绝的人,只是都不进门,在门口说完即走。大家都已领教宋运辉不在这么几天的兵荒马乱,一些本来就服宋运辉的自是不必说,原先并不怎么服气的仪表和电器工程师,此时也再没话说。虽然到宋家讨个签字需要一个来回,但说什么都比等半天都没个准信的强。
技改组的人是轻松了,找到组织了,可宋运辉忙坏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几天里,技改组的工作被搅得一团乱,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电话找到负责组员一个一个地问进度,而他占着内线电话的时候,那些打不进电话的就千方百计找外线电话打过来。宋运辉回家两天,脑袋搞得一团乱。
程开颜经不住满心思念,将女儿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运辉,即使宋运辉两只耳朵各挂一只话筒,没时间与她说话都没关系,她只要坐在宋运辉身边,抱着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总有一小会儿空隙,程开颜叹息,做人何必这么忙碌,宋运辉不以为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怎么可能停顿。不过,他也但愿程开颜不用懂这些,程开颜的父亲和丈夫都处在金州风暴的中心,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还能如现在般轻松。家里已经有他一个不轻松的,已经足够,程开颜和以后的小宋引,他希望她们俩都简简单单,当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厂长一样,有那宽广羽翼庇护她们俩。
宋运辉忙碌的同时,没忘记时时与闵厂长沟通他的私人问题。两人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闵当然也不隐瞒,两人都看准部里规划筹建的一家海边工厂。从零开始有从零开始的好处,一张白纸,正好描画心中蓝图。只是宋运辉听了闵的建议,心说他与闵才公开谈判几天啊,闵就这么快跑出眉目,可见闵早就谋划着要把他扫出金州。
闵当然心里明白得很,不在最后安装阶段之前把让宋运辉满意的调令拿出来,宋运辉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来个甲肝复发。已经吃到苦头,他只有妥协。
水书记从部里的老友那里了解到闵在上面替宋运辉运作,他只要稍一转念,就能得出结论,两个冤家私下成交了。想通这点,水书记立刻对宋运辉刮目相看,绝没想到这个年轻书生开始能屈能伸、委曲求全。这一招,水书记想过,但从来没以为宋运辉做得到,以年轻人的血气,他原先不以为宋运辉能咽得下这口气。没想到,宋运辉做得这么漂亮。水书记都打心眼里赞赏。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养的那么一个人才不久就要离开金州,水书记万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运辉如果甩手一走,再没强有力制约闵的人,对他的退休生活来说,无疑不是个利好。他想来想去,很不喜欢这个闵宋绕过他而私下签订的妥协,不想自己退休后转为被动。眼看而今闵的声势日日递增,都已经有人只知有闵,不知有水,水书记心中的不快也日日递增。他默然旁观着,日夜思考对策。
好不容易,宋运辉所谓的甲肝休养期结束,上班第一天就被叫进水书记办公室。水书记见面就亲切地伸手紧紧握住宋运辉的手,笑道:“还是憔悴,还是憔悴,不该让你病中还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适的人。呵呵,所谓疾风知劲草,也好,现在谁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来,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运辉少不得感谢,并赞美紫砂茶壶的漂亮。
水书记笑道:“这拿紫砂茶壶喝茶,我还是跟着小徐学的。”水书记亲自将水倒入宋运辉的杯子:“你是继小徐后,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人。小徐,我从来知道他待不长,可是你也说走就走吗?你连跟我通一声气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宋运辉没想到水书记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吗?你还年轻,说白了,世界是你们的。金州这样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后上哪儿找?你出去后还找得到在金州这样的深厚社会关系吗?你以为良好的社会关系那么容易得来吗?愚蠢。”
“可是水书记,由不得我。”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留?”
“当前环境下,我没法留。”
水书记睥睨道:“我说过放你走吗?”
宋运辉心中大惊,无言以对,什么,他想走都还走不成吗?从水书记办公室搬着一本《史记》出来,宋运辉简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些个大佬,究竟想要他怎么样?水书记难道看不出这世界已经不属于他?宋运辉不由得为水感喟,没想到烈士暮年,竟会大失当年英姿。他刚来时,水书记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这才几年啊,水书记这么失策的事情都会想得出来。程父知道后却开始心存侥幸,虽说闵而今如日中天,可水书记的势力却是在金州盘根错节,今日看水书记的意思,难道未来还可期待?
中午吃饭时,宋运辉才有时间翻看水书记交给他看的《史记》。他这种初中自学高中课本的人,语文底子差得很,看《史记》虽有下面注解,才翻开就已经觉得头大。但他想到水书记让他看《史记》,肯定有什么意图在。
他顺着水书记的书签翻到一个页面,却是“萧相国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诧异,水书记这人做事,从来没有闲笔,在他这么忙碌的时候给他一本书,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给他一本书看,其中必有原因,当然,书签夹着的位置,肯定也有文章。宋运辉捧着饭碗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在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水书记真是老了,水书记要他学萧何奴才一样地跟定刘邦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说水书记不是终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铁桶一只的封建王国,水书记难道没看到虞山卿已经出去了吗?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待在金州殚精竭虑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时代变了,水书记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那个人才不能流动的年代。其实岳父也差不多,一说起离开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体制外的雷东宝和杨巡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
宋运辉看着萧何为了去掉刘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践的段落不住摇头,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却忽然想到,他什么冒充甲肝,何尝又不是作践自己?再回看萧何的作为,其中一段: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宋运辉反复看了几遍,掩卷无语。可见,做人的道理,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测啊。宋运辉估计水书记要他看的是萧何的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他对此没兴趣,他只看到那个“上心乃安”。
可经历前不久在雷家独立煎熬的宋运辉,此时已非单纯少年,他冷笑一下,将书搁进抽屉。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当然更可反。他已经看穿。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装调试开始。此时的宋运辉再无当年新车间安装时的兴奋,而且他还拖着时间迟迟不宣布安装开始,一直等到闵厂长紧赶慢赶把从部里复印过来的调令放到他桌上,明确他将成为那家规划中海边工程副总指挥,他才下令安装开始。除了闵宋两个,大约只有通天的水书记和能从宋运辉嘴里挖得消息的程副书记知道此事了,但四个人谁都不会讲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刘总工再没出现在总厂,大约是无颜见人。
技改不同于新车间安装,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却不难。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账,做起来并不太艰苦。而且都是在旧设备基础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数情况下轻车熟路,宋运辉更是不用到现场都能清楚说出细节,因为他曾经一个一个零件地测绘。安装到后面,只剩几个主要设备改装时,宋运辉已经闲了下来。出人意料地,他向闵厂长申请学习开车。他对外公开的申请单上写的是为接待外宾方便。可他和闵都心知肚明,他还接待什么外宾啊,走都要走的人。不过闵积极地批了,多好,宋运辉终于不务正业。宋运辉松了弦,闵心里也跟着松弦。如果宋运辉坚守在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却忽然一纸调令把宋调走,他闵厂长不知会怎么被人背后指点,说他不能容人。闵厂长清楚宋运辉的用意,猜到宋运辉送他台阶。感谢之余,却是更想早日把宋运辉远远送走。这样的聪明人,又有极佳技术傍身,谁敢做他的顶头上司。
总厂生活区几乎没外面警察管制,宋运辉拿着一辆小车班的破吉普练得不亦乐乎,每天上下班都是开车,异常招摇,当然,也引得少许人的腹诽。尤其是水书记,水书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看到宋运辉却是开车拉风地越过,心中不由得一声感叹,小伙子终究是青涩,知道要走,就张狂起来,一点不知道善始善终,水书记对宋运辉产生了动摇。
技改如期圆满结束,一车间产品跃上新的台阶,总厂有意办个庆功会,宋运辉拒绝。然后,他也不再去一车间,不去新车间,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练他的车。慢慢地,小车班班长终于肯把总厂一辆皇冠交给他开。宋运辉下班带上小猫和小小猫一起绕总厂宿舍区兜风,宋引已经过了周岁生日,坐在陌生的车子里不知多开心,程开颜也开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与丈夫一起玩闹。夏日太阳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闲逛,各个看到宋运辉练车,总有人窃窃私语,但服气的人也不少。
终于天暗,宋运辉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险,老老实实开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车,宋运辉让妻子先别下车,他要绅士地给女士开车门。程开颜笑得吱儿吱儿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妈妈笑得开心,也跟着大笑。宋运辉果然很是绅士地给妻子女儿开门,车门打开,程开颜早笑软了,抱着宋引下不来。宋运辉也笑,却听身后有人清晰叫了声:“宋运辉”。
宋运辉一震,脱口而出:“寻建祥?”回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后院那儿大步走来,路灯下看得分明,不是寻建祥是谁?他早扔下妻女,高兴地迎上去,久违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程开颜知道这个寻建祥,也知道宋运辉当年怎么维护寻建祥,结婚后丈夫还常常提起这个人,因为宋运辉,她也从来没把坐牢的寻建祥看作坏人。她抱女儿出来,将车门踢上,也走过去,对女儿道:“猫猫,这是寻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寻建祥大力一拍宋运辉的肩膀,道:“兄弟,没忘记哥们啊,你这脑子硬是好,听我声音就知道是我,我亲兄弟都已经听不出来。够哥们,升官发财开小车了还没忘记哥们。走,上你家坐坐。”
宋运辉眉开眼笑地看着寻建祥话痨,等他说完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来信说一下,我去接你。”
寻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我想着找到一车间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吗?没想到刚一打电话,你师傅说你现在坐火箭了啊,不错不错,都住处长楼了。以前我走的时候这儿还没盖起来,哎哟哟,这房子愣是大,气派。”寻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说着,走进房间,见程开颜带女儿去厕所,轻声道:“果然找了程厂长女儿,能啊。”
“我不是运气吗?”宋运辉笑着把寻建祥拉到灯光下,见寻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没以前结实,脸上靠近耳垂处还有一道伤疤,整个人看上去不再有过去的鲜活。而且,那么多话的寻建祥好像不是记忆中的寻建祥,当年的寻建祥喜欢装不正经,说话愣头青,笑起来花枝乱颤。
寻建祥被宋运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宋运辉的眼睛,干咳一声:“看什么看,哥们不就老了五年吗,照样是条好汉,不请我坐下喝茶?”
“别急着喝茶,我问你,你从家里来?吃饭没有?”
“吃了,半路饿死了,先饮食店吃了再说。你师傅接起电话也先问这句,你们师徒两个倒是像。”
“还真像,师傅这个人特实在,前两年我有点以权谋私吧,把他调离倒班位置,结果他做了几星期白班,看白班的谁都不顺眼,硬要调回去倒班。你别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骂我不好好安置师傅。你坐着,我炒个花生米,我们喝酒聊天。”
大约是见宋运辉真心对他,寻建祥终于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当年的花枝乱颤。“你跟我喝酒?得了吧你,你喝几口茶还能放几句闷屁出来,喝酒下去我还得替你收拾。”听得里面收拾女儿的程开颜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这儿,不许回去。”
“谁说回去?回去我还会晚上过来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许赖,我老远来一趟,你得陪我。”
宋运辉见寻建祥终于又使出过去的犟头倔脑这才开心一笑,走进厨房炒菜。寻建祥后面跟着,到处参观一下,见曾经高不可攀的程开颜也对他异常真诚友好,知道这兄弟还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会有现在这效果。他坐牢五年,虽然并不认罪,可心里终究是自卑,出来见宋运辉升官发财,见面还开着乌黑发亮的车子,心里总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来,跟宋运辉走进厨房,又走出厨房,捏一只酒杯说起过去的五年。
程开颜关上卧室门,抱宋引睡着,才出来坐酒桌边听两人说话。她看到丈夫没喝多少已经脸红,但眼睛贼亮亮的,满脸兴奋,话也不少,而且说话很不稳重,不像平时说话少,而且四平八稳。再看寻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会醉似的,说话凸着眼睛,看似挺凶,其实蛮好玩的。
寻建祥也看出程开颜好奇看他,趁倒酒时,客气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劳改犯啦,没办法。”
程开颜忙笑道:“你不凶,就我们猫猫有点怕你。”
宋运辉道:“还凶个头,以前我刚分来时,你一双眼睛就够把我们全吓倒,现在算是慈祥了。”
寻建祥哈哈一笑:“你还记仇?当初我把他们全吓倒,就你这家伙最有心计,吓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处长楼了,才多大啊,连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运辉笑:“有没有想过回金州?我在金州还有几天,可以帮忙,过期作废。”
“不回金州了,这破地方古板得慌。进去五年出来,别的地方都变了,就金州还老样子。我一个里面的哥们,广东的,跟我约了做瓷砖生意,我前儿上街瞧瞧,还真没几家瓷砖店,这生意能做。”
“资金够不够?”
“当然不够,家里也没几个钱。想我们金州好像挺富的,过来一打听,也没富多少。里面待五年出来,物价涨得都不认识,我以前攒下的钱都不算钱了。看你一屋子也没个好家具,看来也没钱,不问你借。”
宋运辉笑道:“总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说着撸下手表,放到寻建祥面前:“上海卖,上几万了。你去广东找个好价钱卖了,那儿识货的多,等赚钱了还我。”
一时,程开颜与寻建祥都惊住。程开颜心里又喜又疼,喜的是,宋运辉卖掉那个梁思申的礼物;疼的是,几万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既然宋运辉开了口,她反正听宋运辉的,不反对。寻建祥则是烫手似的,将手表推回去,道:“要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广东,哥们说发货过来到省城,我去拿一些来做,五六千就够。”
宋运辉道:“寻建祥,我可能忠言逆耳,但你得听着。你身份不同,同样开个小店,都从二道贩子手里批发,卖一样的价钱,你说人家是找你还是找别家?但你如果降点儿价,你就没得赚。你只有投入大点,起步比别人高点,店面比别家漂亮点,还有直接从你哥们厂里拿货,一边零售一边批发,你才有赚。”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沉默良久,却扭头对程开颜道:“你答应吗?”
程开颜没想到寻建祥问她,犹豫道:“我还有只金戒指,结婚时我妈给的,要不也拿来。”
宋运辉笑道:“我们结婚纪念物,就别了。”
寻建祥也忙道:“这手表早够了,我没要你另外拿出来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气。”他将手表戴上,深有感触地道,“拿张纸来,我写借条。”
“你怎么写?算几万?你想还肯定会还我,不想还,再多借条也没用。只要哥们你好好挣钱,早点也追上个我老婆这样的好人,我就高兴了。”
程开颜听宋运辉在朋友面前夸她,心里挺高兴的,冲他做个鬼脸:“你哪看得上我啊,是我使劲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个妞,只喜欢小白脸……”但寻建祥看看程开颜,再看看好友宋运辉,把下半截话咽了下去。从三班长那儿知道宋运辉找的老婆是程厂长女儿之后,他一直因此怀疑这几年宋运辉的人品会不会变化很大。要不然以前宋运辉背人处最爱说脑袋差的人没救,却怎么会找个看上去脑子并不如刘启明灵光的程开颜做妻子,难道宋运辉现在变势利了?可现在看着不像,他心里很有疑问。
宋运辉知道寻建祥意有所指,正想回答,不料内线电话响。却是小车班值班员打来,要宋运辉在家等着,水书记要用车,他立刻
过来取车。宋运辉答应了,下意识看手表,才想起手表给了寻建祥,就拉来程开颜的胖手臂看时间,奇怪水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一会儿小车班的人来,宋运辉拿钥匙出去交车。寻建祥看着宋运辉出去,心说还以为宋运辉做了官会不理他,没想到还是好兄弟。他进去五年后,人到底是变了许多,变得多疑,也变得不自信,但变得能掩饰自己,宋运辉对他一如既往,单从感情上讲,好像中间这五年没有过似的,令他异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对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层意思,那意味着宋运辉看得起他。原本他还想着要一家一家蹭老面子,借个几千的,都还不知要在金州住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他以后真得好好做事了。宋运辉出去后,程开颜就好奇地问寻建祥牢里的事儿。寻建祥虽然痛快回答,心里却有些抵触,那是他的伤疤,他并不愿提起。因此他更好奇程开颜所说的使劲追上宋运辉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寻建祥戴着宋运辉的手表南下广东时,雷东宝正带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里的组团,北上天津大邱庄参观学习,留雷士根和史红伟两个管家。
雷东宝现在头痛一件事。别个村都还经常追着问他该上什么项目,开什么工厂挣钱,以前他也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发财,从哪儿着手,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三大金刚追着要他点头答应扩大生产,而且都还胃口不小。红伟想着做水泥电缆管,说起来红伟还算是最本分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来的厚厚一大包养猪场沼气池资料后,调查研究了一下提出建设沼气池,建设立体化农业,规划以养猪场培植农林,又以农林反馈养猪场的系列化设想,规模之宏大,令雷东宝听了之后脑袋差点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进电线电缆生产用的低氧铜杆连铸连轧生产线,竟然需得从国外引进设备,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万美元。老天爷,雷东宝一直以为从国外引进设备是宋运辉他们那样大国营工厂的事呢。
被三个人追急了,雷东宝只能连问三句,“钱呢,钱呢,钱呢?”大家才勉强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游说上了。其实雷东宝也喜欢三个人提出的项目,谁不向往着宏大精深?听着他们三个的游说,他都激动呢。想当年一个破砖窑都可以让他激动地看到希望,何况现在。他自己都每天对着自己喊:“找钱,找钱,找钱!”
他找去县里跟陈平原商量,陈平原也是问他钱从何来。不过陈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项目,他说红伟的太小家子气,正明的因为要牵涉到外汇,这审批手续多得吓人,再说一家乡镇企业的,可能计经委不会批复他们的可行性报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现在小雷家致力工业发展,他春天陪着上级领导下小雷家视察,上级领导曾经对小雷家部分土地抛荒很有意见。当时他虽然用富裕了的农民不喜欢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轮空,夏天直接种好吃的晚稻来糊弄上级领导,也勉强混了过去,但他相信,肯定会有不容易糊弄的领导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没人种哪天总会成为问题。忠富的建议倒是因地制宜。正好陈平原手头有三个去大邱庄等农村经济发展良好的示范点参观的名额,雷东宝奋勇抢来全部名额,要带忠富、正明这两个狮子大开口的同志去看看人家先进农村在做些什么。
从县委出来,顺路去了韦春红那边。没想到韦春红幽幽跟他说,要跟他中断关系两个月,说她养在婆家的儿子暑假上来与她团聚,雷东宝上饭店幽会让儿子见了不方便。雷东宝当即答应了,但离开后却心里落下个疑问,半年前的寒假怎么没见韦春红说起团聚?韦春红还是在寒假里勾引的他。没两天再去县里,却看到韦春红的饭店竟然开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装潢,雷东宝认识带队的包工头,一问之下,心中疑问解开,原来韦春红要把原来两层的饭店改成三层。雷东宝心说,那个第三层不就是他和韦春红睡觉的地方吗?韦春红借口儿子把他调开,那是小阿庆嫂的手段。雷东宝想着生气,决定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以后再也不见韦春红,哪天韦春红又回心转意了想找他也没门。但雷东宝也不想白占了韦春红的便宜,回头出钱让去广东送货的外勤买三盏吊灯送到韦春红饭店。
吊灯还没运来,他已随团踏上北上之路,一路与同一个市的那些先进农村干部说笑交流,倒也热闹,可是想到韦春红的事,他就心里烦躁。他还想着,这种女人想她干吗?可是,很无奈地,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到韦春红的体贴。雷东宝觉得想韦春红意味着对宋运萍的变心,就克制着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只是,他管不了自己做梦。
但进入大邱庄,看到一样的农村,不一样的发展,听了大邱庄书记禹作敏简短而豪迈的讲话,又听了他们做的财政收入、宏图展望等报告,雷东宝很快把韦春红抛到脑后。一样是农村,一样一穷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样的粗人,为什么人家从更贫瘠的盐碱地上发展出比土地丰美的小雷家更壮大的集体经济?看了大邱庄之后,雷东宝才知自己以前夜郎自大,原来他跟人家大邱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市里组织的学习只有一天,一天后就转战到其他先进农村,从天津,一直到胶东半岛的营口,雷东宝边看边想,等学习结束,他让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个儿再探大邱庄。
市里带队的领导笑说,要小雷家学学人家大邱庄的气派,也去弄个车队,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么宽阔。雷东宝没搭理,什么鸟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没看到,怎么净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邱庄,与前一次没头没脑地来有所不同,这回雷东宝是带着思考,带着问题而来。他有很多问题,比如大邱庄如何解决城市来的技术人员不愿落户的问题,如何全面提高村民技术水平的问题,如何在现有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发展的问题,还有发展该如何侧重的问题,等等。
但是,大邱庄是出了名的先进,他一个小雷家每天都有参观的人来,何况是大邱庄。没有跟团,他根本就找不到门缝儿打听。他拿出当年供销系统断他水泥钢材供应时他带着四宝挨家挨户摸上门去赔笑脸说好话的劲头,不耻下问,递烟请客,虽然没再看到禹作敏,可接触了一个高层。人家本来忙得没好脸给他,可后来见他问的问题有门道,不像有些参观团走马观花,只围着奔驰轿车发痴,人家就接待了雷东宝。几顿饭吃下来,雷东宝既问清了大邱庄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发展咨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见。
到了天津火车站,雷东宝忽然想起应该把他的学习心得跟老徐讨论一番,听取老徐的意见,就提脚上了北京。没想到老徐出国考察,他只能灰溜溜回家,一路之上,他满心都是计划,兴奋得白天睡不着觉,瞪着张飞一般的环眼躺硬卧上,海阔天空地想,越想,越是兴奋,简直恨不得身上插两条翅膀,直接飞回家去实施。这时候,什么韦春红,想都想不起来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说吊灯已经送去韦春红的饭店,他也只是“嗯”一声作罢。
回到小雷家,雷东宝办的第一件事,是把关系从县里找到市里,从县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万块钱,把今年去年两年没考上大学的十二个高中生都送进市高专分专业跟班读书。男的读机电,女的读财会。硬是马不停蹄地在高专开学前一天,把主要手续办完,第二天一辆卡车,把十二个男女送进高专做大学生。
雷东宝往天津跑,天津回来又每天往市里跑的时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车往市里跑。有风声传下来说国家不管物价了,以后商店爱涨价就涨价,雷母急了,那还了得,那以后不是任凭商店涨价打劫了吗?她立刻与老姐妹们凑一起拿钱洗劫村里的商店、乡里的商店、县里的商店,然后直接乘车洗劫市里的商店。商店里人山人海,排队跟打仗一样,小雷家这帮富起来的老头老太配合作战,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么买什么,钱似乎不是问题,只要有东西。等雷东宝忙碌稍告一个段落,一看家里,桌上的热水瓶多得可以排队,床上堆着羊毛毯、腈纶毯、棉花胎、被面、衣料、毛线、棉毛衫裤。地下则是脸盆、水桶、铝盒、搪瓷碗、筷子、铲子、铁锅等用品,灶间满是大袋的米面,啤酒白酒,还有三箱方便面。琳琅满目,几乎可以开个小杂货店。
雷东宝当即断了他妈的财源。难道还能把一辈子的东西全买了不成?以后的东西,以后挣钱了买,他充分相信,别人买得起,他只有更买得起。物价涨得多,他挣得更多。比如这几天手下几家厂的货物,价格也是日涨夜涨,可还是有人把库存搜刮得一毛不剩,有人还恨不得花高价把猪娘也买去杀了,市面上日日涨价,小雷家也日日挣大钱。但把个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儿子怎么样,只好偃旗息鼓停止疯狂采购,只是看着老同伴们继续跑市里商店排队,她心痒脚痒。
只有雷东宝镇定,宋运辉这个以往涨价都袖手旁观的人,这回也投入到狂买行列中去。没办法,看着翻倍儿涨的价格和一成不变的工资,谁能无动于衷?价格一放开,国家一不管,商店简直是没个节制。但是,宋运辉手中可以调用的钱远不如雷母的多,他只能精打细算地把鲜活的塞满冰箱,把粮油糖盐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需品塞满厨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价格翻跟斗似的往上冲了。但他没买什么脸盆水壶,他在国外见过好的,觉得这些现有的总有一天会被淘汰,他们现有的够用。
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他这个位于处长楼的家忽然就给搬了呢。他最忧心的还是那一纸调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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