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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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回到家里,本想陪快不认识他的女儿睡觉,不料一进家门,他爸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十来个来电须复。他没劲地看看那些总厂分机号,一时懒得回复,就找以前读大学那座城市的电话打过去,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心说难道是同学找他?他一边拨号一边又想到梁思申家的电话,难道说,他让去美国检验设备的同事带去美国托客户邮寄的包裹这么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竟然是梁思申的声音。

宋运辉大惊:“你怎么回国了?没听你说起。”

“本来不回的,可家里出了点事,我后天就得去北京乘坐回美国去的飞机。mr.song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明天就去北京,我们北京见个面。”

宋运辉想想火烧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遗憾地道:“分身乏术,一天都不能离开。希望你暑假能回来,那时候我这儿的项目告一段落。对不起。家里没要紧事吧?”

“太遗憾了,我好想与mr.song面对面一较高下,可是我查了从我这儿到你们那儿的行程,无论如何我都来不及赶上回美国的飞机,太遗憾了,你没空。我家差点出大事,不过已被我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宋运辉忍不住笑:“你念数学,又不念医学。”

“话虽这么说。”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顽皮,“我爷爷这个老革命退休了还想革,以前的关联单位请求他帮忙参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积极踊跃地把当年的补发工资和现在的储蓄倾囊而出买了几百张股票,买了后自知理亏,对奶奶竭力隐瞒。后来奶奶要准备送礼的钱,才知道爷爷把所有积蓄买了几百张废纸,奶奶急了,住进高干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让我趁假期回来看奶奶一眼,说可能是最后一眼,我火烧屁股般来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应买下那几万块股票,才不到一万美元,算是给奶奶买个安心上路。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睁开眼睛活过来了。我后来扬眉吐气地跟奶奶说,怎么样,孙女比孙子好吧,奶奶听着生闷气,我就被爸爸叉出病房。他们真是过河拆桥,呵呵。”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伦不类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成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mr.song,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出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管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mr.song,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出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mr.song,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mr.song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谢谢。我也有东西带来给mr.song,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他会安排人捎给你。mr.song,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进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地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比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即使她家的环境在国内还算特殊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国外那些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中国来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得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甩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又来了,程开颜总是见不得梁思申。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跟他说说话吗?可他却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梁思申说电话写信。看着丈夫与梁思申说得开心时,她总怀疑丈夫心里晃动着她曾经见过的照片上的丽影,她想得心烦气躁。

令程开颜郁闷的是,跟自己妈妈说烦心事,还被妈妈批评,妈妈说她不该见着风就是雨,别反而把男人闹到别的女人怀里去,让她注重点儿策略。可是她该如何策略呢?她都逮不到总是匆匆忙忙的丈夫说上几句话。

是的,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她家电话现在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地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更是委屈,眼泪更多,只好将女儿交到婆婆手里,她得先对付自己。

宋运辉没空看顾程开颜的委屈,他几个电话下来,就不得不骑车出门处理,回来已经深夜,可他还不能睡,他还须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地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见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流已经涌动。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须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回到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占了运销处刚在总厂办公楼腾出来的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走到自己桌子旁,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出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走空,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上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用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哪个替死鬼的前途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会不会操作到他宋运辉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磅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早点逃脱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嘛,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躁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你何苦死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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