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1(上)_第二章 海淘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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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拥有一个天然避风的深水港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大明、高丽、日本、琉球、南洋诸国乃至天竺、阿拉伯、欧洲诸国的大量商船进出,客商往来繁忙,大量南北货物在此转运。

此时已近黄昏,可码头上的热闹不减白昼。搬运货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员、肤色各异的客商、试图做点买卖的小贩、佩着诡异装饰的武装水手,宽阔的栈桥上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吆喝着、拥挤着,在带着海腥味的热风里汗流浃背。

一条来自北地的八宝商船刚刚顺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来,在市舶司交了港税,让掮客去找好合适的仓库,然后雇了几个搬工卸货。泉州港的这些代理服务十分成熟,不必担心被骗,船主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港口,径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刚一出港口,立刻有一个穿着褐袍的少年从屋檐下的暗处出来,迎上去对船主先施一礼,满脸堆笑:“这位大爷,您可是有定货要卖?”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眼。这少年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脸宽眉,脸颊右侧有一条游鱼状的疤痕,身上的褐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有定货要卖?”船主好奇地问。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宝商船挂帆很特别,两硬一软,中悬角帆,却用绳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从风冷浪高的北海而来。可是这船停稳了舵,吃水只有两丈三,可见里面没装什么重货,再加上刚才您交给市舶司的港税,一共才五两纹银,刚够泊费而已。可见您这回到泉州来,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货──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来了,可不就揣在怀里吗?”

所谓“定货”,指的是珍奇物件──财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除了汇聚大宗贸易之外,还有许多来自陆上、海里的各色奇珍异宝,有深海的奇珍异宝,也有陆上的贵重器物,这些奇物一般个头儿不大,却各有各的妙处,若卖得好,一件的价值往往能顶得上一船货物。

船主见他猜得分毫不差,谈吐之间又对行船极熟,大感兴趣:“我的确有定货要卖,不过你一个小伙计,能说得上什么话?”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移步海淘斋慢慢品鉴。”

一听“海淘斋”这个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货之中鱼龙混杂,一件奇物到底什么来历、什么质地、什么功用,都得先由专业人士鉴定之后,才能估出价值,再谈买卖。泉州汇聚四海之货,时常会有奇物现世。因此在泉州港内,有好几家专门从事珍宝鉴定的铺子,这海淘斋就是其中一家,颇负盛名。

不过这个小伙计可比别人精明多了,别人都是在铺子里等客上门,他居然跑到码头来盯人,而且一盯一个准,从源头就把买卖给截过去了。船主觉得这孩子有眼光,比寻常大人还强。

“你这眼力,是跟老板学的?”

“不是,说到眼力,得从我十岁那年说起……”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开始侃侃而谈,把自己的身世说得跌宕起伏。

少年自称建文,虽然说话真假难辨,但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也不至于木讷呆板。边走边聊,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少年似是无意中问起北方情况,船主道:“前两年中原不太平静,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乱象。不过自从原本监国的燕王登基之后,局势比从前强多啦,商路这才重新走通。”

说到这里,船主换了个口吻:“要说这位燕王,可比先帝爷好多了。先帝爷在位时,也不知为什么,对出巡海上那么热心,三天两头带着大舰队出海,威风是威风,可船一动,花银钱跟水淌似的。这些钱哪儿来的,不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榨吗?”

船主自顾抱怨着,没注意前头少年的脚步慢了几分,回话速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快了。过了好一阵,建文才开口道:“我记得先帝爷不是有个太子,还没找到吗?”

“听说他也是同时在海上失踪的,原来朝廷还在各地港口贴告示,指派各地官府悉心寻找,后来时间一长朝廷追得不急,官老爷们自然也懈怠了,估计不了了之了吧。只是听京城朋友传闻……”船主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嗓音又悄悄说道,“今上把先帝废掉的锦衣卫又搞了起来,听说主管锦衣卫事务的胡大人乃今上潜邸的旧人儿,是个有拥立之功的。搞不好让他搞那什么劳什子的锦衣卫,就是要挖地三尺寻那太子呢。”

建文的两侧肩膀微微下沉,似乎若有所思。

船主大概觉得总说朝廷不太合适,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趣事,不妨说与你知。这次随我的船来的,还有一个辽东的蛮子。这蛮子膀大腰圆,来自草原上的一个大部。他花了大价钱,让我带他来泉州──你猜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卖马?买兵器?”建文摇摇头,面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学操船之术,好回去组建蒙古水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建文愕然,草原上虽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一个草原蛮子学操船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算在蒙古组建水师?这简直和在海上训练骑兵一样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子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父。”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传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在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须发花白的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船主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管事人的称谓,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地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儿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可别小看这孩子,他做朝奉的水平,可令老夫都为之赞叹。”斋主称赞道,然后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缥缈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舒展开来,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缥缈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缥缈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象,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拿去吧!”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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