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九章 曹植作弊事发,曹操大失所望(1 / 2)
忧心忡忡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正月,距伏皇后一族受戮还不满两个月,曹操就迫不及待威逼天子立他女儿曹节为皇后。一场热闹而荒唐的婚礼在许都举行,这对长夫少妻在同样身为傀儡的许都百官的祝贺声中结合到一起,虽非心甘情愿,倒也彼此同情,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五味杂陈纠结难言。曹操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以朝政名义赐天下男子民爵、赐王侯公卿各级官员粮谷,大肆收买人心。至此,曹操已拥有权臣、公爵、国丈三重身份,与王莽别无二致。
不过曹操虽能操纵天子女婿,却不能使天下人尽数俯首帖耳,刘备一党在蜀中攻城略地他无计可施,孙权战和不定他无可奈何,而最令他气恼的是邺城百官也不肯教他如愿以偿。
前番南征,曹操带曹丕而留曹植,用意很明显,就是让曹植趁机拉拢人心,统一群臣思想。但不知是时日尚短,还是元老大臣顽固不化,竟没几个人改变立场,崔琰、毛玠、徐奕等依旧公开放言当立长子。对待反对曹魏代汉的人,曹操可以毫不犹豫使用屠刀,但对于这些倚重的元老大臣,加以戕害无异于自失信义、自毁长城,只能以春风化雨之心去启发。
无奈之下曹操在刚完工的铜雀三台大宴百官,名为庆贺曹节为后,却趁机当众夸耀曹植德才兼备,命他给群臣敬酒,又当场作赋一首:
览宫宇之显丽,实大人之攸居。
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
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
亢高轩以回眺,缘云霓而结疏。
仰西岳之松岑,临漳滏之清渠。
观靡靡而无终,何渺渺而难殊。
亮灵后之所处,非吾人之所庐……
(曹植《节游赋》)
酒也喝了诗也赞了,元老大臣当时都很赏光,却没人主动迎合他意愿,曹操也急不得恼不得。眼看蜀中局势不容乐观,西征不得不提上议程,想在此之前解决立嗣问题已不可能,曹操只得把五官将文学刘廙转任为黄门侍郎,又以筹备西北军务为由把五官将门下贼曹郭淮转任为兵曹令史,进一步削弱曹丕实力。
又逢正月岁初,不少任满的郡县官员至邺城拜谒。若是寻常计吏交与诸尚书接待也罢了,可这帮官员在外任职颇久,一者要当面述职,二来也趁机向魏公贺喜,升迁去留全指望这次拜谒;曹操也不愿轻易处置,命他们排好次序分批入见,从早到晚倾听各地政事。如此连忙三日,到四天清晨,曹操往听政殿上一坐,已有些昏头涨脑了。他喘了几口大气,刚喝了口参汤,还没来得及宣群臣入见,先被侍臣递来的一份奏疏吓出身冷汗。
为解决校事监察严苛的问题,曹操设立了理曹掾分管军法事务,并让有多年司法经验的高柔全权负责。为鼓励高柔认真工作,曹操还亲笔写了委任状:
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汉祖除秦苛法,萧何定律。掾清识平当,明于宪典,勉恤之哉!
高柔本就是实心任事之人,得丞相勉力干劲更足,但有些过于认真了,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核出冤假错案十余起,将先前校事作出的判决全部推翻,这次又上书曹操:提议废除校事,取消对官员不公正监督,严惩赵达、卢洪这帮小人;并要求撤换邺城令杨沛,将其手下刘慈等残暴小吏逐出衙门,杜绝酷吏为政。
曹操看完这份奏疏如坐针毡——这两项提议无疑是正确的,但却触动了底线。他何尝不知赵达是小人、杨沛执法过苛。可现在正处在汉魏易代的过渡期,他要依靠小人去监督、威逼那些不满他的异见分子,还要靠酷吏压制日渐抬头的豪族势力。可如今群臣已经对他们不满,这样的提议等于往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一旦公开必招来群臣附和,事情闹大就没法收场了。
曹操十万火急把高柔召入宫中,掰开揉碎解释:“你说赵达他们是无耻小人,孤无异议,但你恐怕还没参透我用人之道。似刺探不法、窥人隐私这类事,贤人君子根本不屑为之,不用小人又用谁?校事早晚要取消的,可眼下还不行,这些话千万别宣扬出去。”费尽唇舌才把高柔稳住,叫他把奏疏拿走悄悄烧掉,总算将这把刚着起来的火扑灭了。
忙完这件事,曹操一点儿接见外臣的心情都没了,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下渐渐冒出几许不安——自幼读书便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可真正切身体会还是在最近两年,昔日他领兵在外一应政务都不用操心,因为荀彧都会替他搞定。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自己的庞大封国,纤毫之事关乎长远,踌躇的事也越来越多。许都华歆、潘勖等不过唯命是从之徒,袁涣、凉茂虽老成谋国,终不及当年荀彧的声望人脉。曹操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虽然没有了荀彧,但换作是当年的他,必定敢想敢撞,现在不行了——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难道为政越久就越胆小?有了自己的国家,放不开手的东西就越多?还是仅仅因为……我老了……
衰老这想法一出现,曹操闭上眼睛猛然摇头,仿佛要把这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正当此时侍臣禀奏:“骑都尉孔桂告见。”
“快叫他进来。”曹操仿佛抓到一根能驱赶杂念的稻草。的确,只要有孔桂在他身边说笑逢迎,他就不觉得自己苍老,即便他只是个阿谀讨巧之徒,不祸国又何伤大雅?
几乎是侍臣刚出去孔桂就进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大摞竹简,都快把脸挡上了;这般模样就别顾礼节啦,他还偏要下跪,刚一弯腰——“噼里啪啦”,竹简洒了一地。他又手忙脚乱收敛,逗得曹操捧腹而笑,心头阴郁一扫而光:“这个无赖之徒今天怎也摆弄起书来了,莫非这都是你写的?”
孔桂自然是故作窘态博曹操一乐,这才码好竹简,奏道:“小的哪有这般学问,这是徐幹徐伟长的大作,托我呈献主公。”
“哦。”曹操早有耳闻,“听说他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在丕儿府中也不大做事,常恐沉疴不愈,时日不久,在养病之余修一部政论,莫非已全部写成?”
“正是。此书名唤《中论》,共二十篇,请主公过目。”孔桂看似信手拿了一卷放到书案上。
曹操怀疑地瞟了他一眼:“徐幹在五官将府为属,与你毫不相干,为何托你来献书?”
孔桂道:“徐先生知道您这几日忙,恐不得见,知道小的受主公器重,才托我代转。”
曹操半信半疑,展卷便阅:“民心莫不有道治,至乎用之则异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谓之务本;用乎人者,谓之近末。君子之治也,先务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治也,先近其末,故功废而仇多……”只看了这么两句,曹操便没兴趣了。徐幹所论毕竟还是修德重德那一套,虽放之四海皆准,却有些陈词滥调,远不及仲长统的《昌言》务实,而且似乎与当下取士不拘形迹的原则还有些相悖。不过人家疲病之躯写下这么一部东西,欲使后人传颂,曹操也不能泼冷水,只是点着头,却不再认真读,粗略浏览着。
“嗯?这是什么?”曹操发现简册中还卷着一纸帛书。
孔桂抻着脖子道:“这徐伟长,粗心大意的,定是把诗文夹在里面了。您看看写的什么啊?”
徐幹也称得起诗坛高手,曹操自然要观,见是一首五言诗,题着“答刘桢”三个字,下面是: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曹操反复默念:“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徐幹倒与刘桢情谊颇厚嘛。”
孔桂笑道:“他们这帮文人,闲着无事就聚酒论诗,若不是喝酒喝多了,刘桢何至于获罪?”
这倒给曹操提了醒,前番刘桢在曹丕的酒宴上直视甄氏有悖礼法被锁拿问罪,曹操竟被这桩事忘了,随口问道:“刘桢送交大理寺,最后定了什么罪?”
“听说钟公判他个输作左校,打发到城外采石场罚做苦力了。”
原来监押充工,难怪“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曹操不动声色放下那诗,缓缓起身,“‘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春来草木转盛,天气也晴和,接连几日接见外官,孤真的厌烦了。”说罢踱至殿门,抬头仰望着天空。
孔桂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见他半晌不再说话,乍着胆子道:“刘桢不过一癫狂文人,不拘小节,主公何必计较?让他那握笔杆子的手去干苦力,想必罪也没少受,不如就……就饶了他吧。”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嘿嘿嘿。”曹操立刻冷笑着扭过头来,“你小子实话实说,徐幹给了你多少好处?”
“呃?!”孔桂故作错愕,“在下不敢……”
“哼!他献这卷书,故意夹首诗,不就是想叫你趁机为刘桢说情吗?二十卷书摆在那里,你怎就偏巧拿了夹着诗的给我瞧?得了徐幹什么好处,老实说吧。”曹操点破了窗纱。
“主公真乃神人也,就跟亲眼瞧见一样!”孔桂“扑通”跪倒,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双手捧上,“在下是受了贿赂。”
曹操打开盒盖仔细观瞧——他不在乎孔桂受贿,却在忖度孔桂受了谁的贿,刘桢获罪之事因曹丕而起,曹丕未尝不想解救,孔桂说是徐幹的主意也未必可信。但见盒中是几块宝石,虽晶莹剔透却很碎,实在称不上珍宝,曹操轻轻舒了口气:“就这点儿东西?”
“确实只这些,小的不敢欺瞒,可与徐幹对证。”
曹丕好歹是五官中郎将,若其出手绝不至于这么寒酸,看来此举是徐幹自己所为,与曹丕无干。想至此曹操已放心了,却作色嗔怪:“你小子真不成器,此等蝇头小利都不放过!”
孔桂早料到这点儿小伎俩蒙不了曹操,但也知道曹操绝不会因为收了这点东西就发落自己,假装战战兢兢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的一时糊涂,怎料主公洞察秋毫?请主公责罚。”
“念你坦白自首,罚就免了,下不为例。”曹操把小盒丢给他,“不过这东西你得退还徐幹。他官职不高俸禄不厚,又有病在身,取他钱财你于心何忍?”
孔桂素来大小通吃,明明不舍,却违心道:“是是是,在下原也不想收,可他怕我不肯帮忙硬塞,叫我千万要设法给刘桢说情。”
曹操心头一阵怅然——刘桢之事他原本心里有数,不过是想做个姿态,适当时候自会赦免,可出征一趟竟忘了。他处置大事小情几十年,拿定主意从没忘过,这次却忘得一干二净,看来真是老了……木讷好久才道:“徐幹诚心救友,又以疲病之身修成《中论》,念他这些可取之处,我也不会为难刘桢。不过他既与刘桢相厚,今后就不要在五官将府了,也调到植儿府里吧。”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徐幹写成政论功成名就之际转任临淄侯府,这不明摆着是往老三脸上贴金吗?
孔桂心明眼亮,当然早看出曹操想立曹植,但崔琰、毛玠等人的反对也不可忽视,结局尚不能测。可今日身在咫尺之近,亲耳听到这偏袒的安排,又联想去年出征时对曹植的嘱托、前几日铜雀台之会,还有刘廙、孙礼等纷纷转职,孔桂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曹操老了,这位主子再好也注定伺候不了多久;而他还年轻,平日溜须拍马为人不耻,得为日后前程多想想啊!固然要见风使舵旱涝保收,可总有个限度,不冒险就没收获,真等到瓜熟蒂落,再跑去锦上添花就没意思了。要想当佐命功臣,日后在新朝吃得开,可得把握好机会啊……正胡思乱想之际,又听曹操吩咐道:“你去告诉宣明门外候着的官员,今日不见他们了。”
“诺。”孔桂赶紧回过神来,转身便去。
“慢着,顺便叫许褚备辆小车,找几个心腹卫士,你们陪我出去散散心。我想图个清静,千万别张扬。”
孔桂眼珠一转立刻提议:“不如去城东北转转,观观山景,顺便还能到采石场瞧瞧刘桢。”
曹操不禁莞尔:“你倒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看来徐幹这点儿钱没白花啊!快去吧!”
孔桂欢欢喜喜去了,曹操回转后宫,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也不叫侍臣相随,自己溜溜达达出了东夹道——自曹丕兄弟迁居城东戚里,为方便他们进出,曹操命人在东夹道开了个旁门;平日堂堂魏公当然不能走窄道旁门,今日微服出游为图清静还是第一次从这里出宫。
孔桂办事伶俐,早把一切安排妥当,一辆两匹马拉的小车已停在门外,相随保驾的八名虎豹士也换作寻常兵丁装扮,毫不惹人注意。但赶车的不是许褚,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长须武官——曹操自然识得,是典韦之子典满。
典满身为军中烈士之子,颇受曹操照顾,自幼征召为郎,又转为军职,仕途很顺。不过他虽相貌似父亲三分,性情却截然不同,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见了曹操跪地施礼格外恭敬。
“许仲康呢?”
典满未开口,孔桂抢着道:“清早营里传讯,虎豹营司马文稷病死了。许将军与段昭他们去都吊祭了。”文稷也是沛国谯县人,跟随曹氏多年,虽为人低调战功不显,毕竟是老乡,颇有些人缘。
“唉……”曹操不免叹息,“派人给彰儿送个信,让他替我吊祭一下。我记得文稷还有个儿子在营里当差,叫……什么来着?”
“文钦。”典满低低提醒了一声。
“对。念其父之功,把他官职也提一提。”曹操唯恐这次又忘,嘱咐孔桂,“此事你替我记着,等文钦葬父归来就办。”说罢已由典满搀扶着跨上车沿,可刚登上一只脚忽然顿住了,扭头凝望着大门。
“主公有何吩咐?”众兵士不解。
“方才没多留心,这扇侧门是谁负责开的?”
孔桂记得清爽:“临淄侯督建冰井台,顺便派人开的。您瞧瞧,这门修得多体面、多周到啊!”既然已存抓住时机之念,他自然凡事多说曹植几句好话,尤其有典满在旁见证,更大说特说。
曹操把脚撤了回来,慢步走到门前细观——见此门约有丈余,与魏宫正门一样,都是双扇朱漆大门华丽轩昂;不禁皱皱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回头问孔桂:“你身上可带着笔了?”
孔桂伺候人再周到,哪能预备那么齐,颇有愧色;身后典满却道:“属下有。”说罢解开肋下悬着的兜囊,取出笔墨双手捧过来。曹操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典韦大字不认得一筐,这小子却颇于文墨一道下工夫,行伍之身却随时带着笔墨,真一点儿都不似他爹。不过世道变了,当年打天下拿得起刀枪就能谋富贵,如今肚子里没点儿墨水,即便能打仗也难往上爬,这小子倒看得通透。
曹操接过笔来,稍稍蘸了点儿墨,抬臂提袖,在新上油的朱漆大门上写了斗大的一个“活”字。
孔桂看不明白:“主公这是何意?”
“你小子不是机灵吗?猜猜看啊。”曹操故作神秘。
孔桂横三眼、竖三眼打量半天,还是不明就里,嬉皮笑脸道:“主公高深莫测,小的哪里揣摩得到?”
曹操望着自己的“杰作”,不乏得意之色:“我量你这点微末之才也不懂,就待高明之士来解我这谜吧……咱们走!”
刘桢磨石
邺城东北五六里有座非常驰名的山,虽然这山不高,连名字都没有,但河北百姓谈起这地方无不面露恐惧——因为这座山谷就是关押劳役犯人的地方。
秦汉以来改革刑律,除死刑、肉刑、流刑之外又多了输作左校。左校署是将作大匠属下机构,将作大匠负责国家土木工程,而左校署则分管刑徒,“输作左校”其实就是叫犯人服徭役,以无偿劳动赎罪,一般施用于官员及其家属。然而战乱多年,天下不少城池需要修缮,邺城又接连有工程,频征徭役会丧失民心,故而输作左校成了储备劳动力好办法,这种判决也不局限于官员了。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一旦犯了罪,只要不是谋反,有司都乐于判为输作左校。加之邺城令杨沛执法苛刻、校事赵达等时时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发“人丁兴旺”,曹魏建国后曹操更设立了材官校尉,专门负责管理左右校,犯人几乎成了魏国的常备劳工。
这座山距离邺城不远,又出产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采石场,在邺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这里劳作。当然,犯人徭役与百姓不同,有士兵随时监管,稍微偷懒就挨一顿皮鞭,重犯下了工还得带上镣铐,这座山的谷口就有军营,长年驻扎三百士兵,防备犯人逃跑甚至谋叛。
统率这支队伍的头目叫严才,仅仅是材官校尉属下一个军候,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来,他就是这山里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实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过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论——如果犯人是贫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个小财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银钱拿来也可“但行好事”放宽刑罚;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让他干活,还得留神伺候着,万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亲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严才本就是老兵油子,又领这份差事多年,早练就一双“慧眼”,犯人何等身份无需打听,察言观色就猜到八九,分清等级对症下药,故而肥吃肥喝,捞了不少好处却从未出过娄子,对待平民罪犯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莫说营里修缮、做饭、铡草、喂马这些差事,就连他本人铺床、叠被、洗衣服、倒夜壶都分派给犯人,日子过得那叫滋润!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惩治不法这般严格,但治的毕竟是监牢外,从未想过监牢里还有这么多门道——这便是“灯下黑”!
这日严才酒足饭饱正躺在帐内歇着,身旁四个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来报:“有位都尉大人前来。”
“哦?”严才坐了起来,“意欲何为?”
“说是要见一名犯人。”
“哼!”严才又躺下了,“这年头都尉一把能抓十几个,不就是想走门子见个犯人吗?请他进来。”
“甭请了,我自己进来就行。”随着声音帐帘掀起,走进了三十出头的官员。
严才用目一瞥,见此人身穿皂衣、头戴武弁,虽是个武官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禁心头一颤——这般年轻就是都尉,文生挂武职,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赶紧起身想客气客气,那人却抢先施礼道:“小可拜见大人,我远道而来不懂贵处的规矩,给您添麻烦了。”
严才眼珠一转,料想如此低声下气也不会是有势力之人,便拱手试探道:“大人多礼,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军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贱姓孔,原先不过关中杂部一个小头目,是朝廷垂恩给了个都尉的衔,其实一个兵没有,在邺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几个朋友,有事还得多求人呢。”
严才不知这是当今红得发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这厮真是乖角,全抖出来了,想必是投降杂部没个靠山,这等人莫说是都尉,将军又有何惧?想至此圆脸拉成长脸了:“孔大人,我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来此有何贵干呢?”
孔桂也坏,故意要戏耍此人,装出一副惭愧模样,未说话先叹气:“唉……老弟我有个知近的朋友关在您这儿
,也不知受委屈没有,想求您行个方便,让我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严才像模像样捋了捋胡须,故作为难之色,“要说见上一面也不难,不过……”
孔桂一听这话茬儿就乐了——小子,捞钱我是祖宗!想占我便宜?等着瞧,我今天若不反过来掏你钱,我就随你姓!拿定主意赶紧顺着道:“大人有何难处但言无妨。”
严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着官腔道:“这左校署不比地方县寺的监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随便见啊。”
孔桂就等他这句,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严才叹口气,“不好办啊……这营里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担着沉重呢,通融岂是一句话的事?您这事儿叫我为难哪!”
孔桂差点儿笑出声了,强忍着伸手入囊——有金子有银子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铢小钱来。乐呵呵道:“您看这点儿意思……”
严才一看,还不够买俩胡饼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采石场难道是吃贿赂的地方?”说着一扬手,将一把小钱推撒在地——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旁边站着俩亲兵,严才嫌少他们不嫌少,见铜钱滚过来,赶紧捡起来揣怀里。
“哟哟哟!您别生气。”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这里的规矩。”
严才也不理他,却申斥身边四个犯人:“你们愣着作甚?接着给老子揉腿啊!不长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为难之色,在帐里绕了两圈,欲言又止。
严才斜眼瞅着他,见他磨蹭半天连个屁都不放,笑道:“这位孔大人,我这儿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没事别在我这儿溜达,哪来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无奈表情:“您、您明说了吧,怎么才能让我见上一面?”
严才笑而不答,一旁亲兵瞧着他怪好笑的,搭言道:“这位大人,您白长一副精明样,可真够呆的。一把铜钱够什么?干脆直说了吧,最少也得掏块银子啊。”
孔桂也坏,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减些?”
严才听他讨价还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斥道:“放屁!今儿不掏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什么?”孔桂假装没听清楚,“多少?”
严才嚷道:“没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转身把帐帘一扯,“主公,您都听见了吗?”
严才一怔,这才看见帐外站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锦绣满腮银髯,已气得面色铁青,两只鹰眼直勾勾瞪着他;身后满营的士兵都在地上跪着,头都不敢抬。严才虽不认识,但听“主公”二字还不知道是谁吗?霎时吓得动不了。俩亲兵吓得都趴地下了;那四个犯人也损,恨他不死,这会儿更玩命给他揉肩捶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孤想见个人,也要掏银子吗?”
严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来人哪!先把枷锁给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头,待会儿再收拾!”说罢领着典满先去寻刘桢了。
其实众兵丁都是严才营里的,但这会儿不管老交情了,拿过枷锁桎梏就给他戴。孔桂不忙着去,揣手笑道:“你要大喜!”
严才忙抱住他腿:“大人救命!”
孔桂连连咋舌:“要说救你也不难,不过……”
“大人开恩……”严才鼻涕眼泪一起流。
孔桂提拉他耳朵道:“小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敢找老子要块银子,要活命也容易,拿十块金子给我。”
“小的没有那么多……”
“呸!你这般会捞,岂能连十块金子都没有?那就叫兄弟们等着收尸吧。”
“大人!”严才活命要紧,“小的砸锅卖铁给您凑还不行吗?”十块金子可非小数目,置块宅地都有富余,严才绞尽脑汁捞这么多年全归孔桂了。
“唉,还是命要紧,是不是?那我就帮你一把。”孔桂站起身,“不过你记着,倘敢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好歹要你狗命!”
“不敢不敢。”严才连连叩头。
“放宽心,我要你活,你死不了,顶多受点儿皮肉之苦。”孔桂笑吟吟去了……
曹操一进营就把严才办了,其他兵士噤若寒蝉,更得留心伺候,赶紧取来犯人册薄,曹操也不观看,溜溜达达直接进了采石场。可把典满吓一跳,赶紧领亲兵周身护卫。
狱兵也不知这会儿刘桢在哪儿,只指明大致方向。曹操放眼望去,虽说干活的犯人不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桢——他是大理卿钟繇送来的犯人,又是临淄侯文学从事,还是五官中郎将府中常客,这等人严才莫说得罪,没当祖宗供着就不错!
只见西面乱石堆间,刘桢披头散发坐在一块大石上,虽说衣衫破烂却没戴脚镣,只手腕上挂条细锁链,正专心致志把玩一件小东西。曹操颇觉有趣:“钟公倒是疼他。”笑吟吟踱了过去。
众罪犯虽不知来者是曹操,却明白来的是大官,所过之处皆拜伏于地。按理说刘桢早该察觉到了,却连头都不抬,继续在大石头上磨那件东西。一旁典满要斥责,曹操却抬手拦住,悄悄凑到近前,这才看清,他磨的不过是一块鸡卵大小普普通通的石头。
曹操知他素来诙谐,不拘小节,八成又要弄什么玄虚,便笑道:“哟!这不是刘公幹么?你在做什么?”
刘桢早看见他来,却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主公,失礼啊失礼。”只说了这一句,又开始磨石头。
曹操甚是好奇:“你磨这块破石头作甚?”
刘桢道:“主公,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啊!”他把它举起来,左看右看仿佛在珍视一颗夜明珠似的。
“哦?这石头有何异处?”
刘桢笑道:“主公有所不知,此石出荆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内乘坚贞之志,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禀性自然,我磨之数日竟不可挫其锐也!”哪里是说石头,明明是说他自己——我刘桢就这狂放不羁的性格,您就关我一辈子也改不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其实刘桢之所以得曹家父子欣赏就因为他既有文采又诙谐不羁,曹操从没拿正统文人的标准衡量他,没把他看做孔融、荀悦、仲长统,甚至连王粲、徐幹之流都不是,他只是陪着吟诗弄赋说笑话的帮闲文人。当初下狱不过借他敲打曹丕,何必与他当真呢?
“主公见笑。”刘桢把戏做足,这才规规矩矩见礼。
“好一块雕不增纹的奇石!”曹操拍着他肩膀,“奇思妙想岂是空负虚名?接着当你的临淄侯文学吧。”
“谢主公。属下日后必定慎行。”刘桢就这么一说,装三天老实也就变回原形了。
曹操觉他这话实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闷一扫而光,笑呵呵回头吩咐:“一会儿看看册簿,若还有什么可悯之人一并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刘桢,趁着高兴凑趣道:“主公若高兴,连方才那军候也赦了吧。”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贪财恶吏,焉能饶恕?”
孔桂却道:“这等无耻之人理当严惩,主公若杀岂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见呢?”
“依我罢了他官,然后让他在这里干三个月苦工,让新任的军候看,以儆效尤!然后再将他贬为军卒,和他手底下那帮势利眼的兵一块打发到一个无用的破城门守着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样的人什么下场!”
曹操岂真拿严才那条小命当回事?听他说得有理,便道:“行,你看着办就是了。”回头又对刘桢笑道,“过几日孤还要出征,你可得写几首好诗预祝我马到功成!”
“诺。”刘桢微笑施礼。
曹操笑呵呵看册簿去了,孔桂却没走,坏笑着凑过来:“公幹兄,得脱囹圄可喜可贺!”
“毕竟主公还是宠我。”刘祯颇有得意之色。
“宠你?越宠你越坏!”孔桂危言耸听,“你这罪说小便小,说大也大。你在里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记严惩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缘。”说着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脱罪?你还不得好好谢谢我?”他有小算计,徐幹的礼曹操叫退回去,严才那笔是白来了,刘桢这边多少也得敲点儿,哪怕一文钱也要,总不枉白忙一场。
刘祯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后你家死人,写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个铁公鸡,半根毛都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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