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八章 曹操称相(1 / 2)
曹公拜相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六月,一件改变汉王朝乃至曹操个人命运的大事发生了——刚刚被罢免的司徒赵温公开上书,奏请废除三公,推举曹操出任丞相。
这一提议立时震惊朝野。如果说有人对赵温征辟曹丕之事还有所怀疑,那通过此番上书算是彻底看清这位七旬老臣的面目了,他分明就是曹操的一颗棋子。三公没有了,丞相独揽大权,此古人所谓“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今后不仅冀州归曹操管辖,全天下州郡城县、一切的文武官员都成了他的下属,内外诸事无不关白,俨然是不穿龙袍的天子。
对于这个变故,文武百官大致有三种态度:大多数人仅仅是木然,曹氏掌权是多年的事实,抗争已无济于事,主动迎合又有违汉室臣子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者是曹操主政后提拔的官员和掾属,朝中董昭、陈群等人对赵温的提议大加赞誉,纷纷表示老大人“老成谋国忠义可嘉”,曹公应早登相位以慰天下人心,至于曹府掾属更积极了,且不说日后前途可观,司空府升格为丞相府,掾属俸禄也水涨船高,从三百石提至六百石,大家得好处,何乐不为;但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这类人为数不多,但都是自长安保驾东归的旧臣,他们对汉室社稷满心留恋,可除了“大喇叭”孔融之外,也没人敢站出来讲话,顶多是私下骂几句罢了。汉室社稷固然重要,脑袋也很重要,谁不害怕曹操手里的屠刀呢?
最为难的其实是太常寺那帮礼制官员,大汉不设丞相二百余年,突然恢复古制,谁知道拜相仪式什么样?查典籍的查典籍,翻史书的翻史书,还得精选玉石赶制出相印,废了半天劲也考证不清昔日高祖任命萧何为相的礼仪。幸好曹操也没为难他们,经过三次辞让的冠冕文章之后明确表态——天下未平无需计较礼制,把丞相大印给我送来就行啦!
丞相不在殿上接受天子册封,竟要朝廷把相印给他送去,究竟谁是主谁是臣呢?曹操就是想摆这个谱,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尊贵。于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拜相闹剧开始了。皇帝刘协亲发诏书,历数曹操的功绩,由太常卿徐璆承接诏书、相印,持节去司空府授印,朝廷百官都要身穿吉服步行相随。知道的是曹操事先计划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曹操不愿当,是天子和满朝官员死皮赖脸非求着他当的呢。
忙忙碌碌准备一番,太常卿徐璆在皇宫跪受诏书、符节,其实到曹府不过几步路程,可按照礼制要求搞得十分复杂。首先要乘坐象征天子使者的大使车,驷架朱轮,白盖赤帷;左右随护队伍的功曹车、贼曹车、斧车、督车各两辆,后面从车又有四辆,载着九卿、侍中、大夫一级的高员;队伍正前方还有驺骑四十人、弓弩手十二人,皆由郎官充任,负责引导车队彰显威严。一大串队伍加上随行官员,前面的都走到曹府门口了,后面的才刚出皇宫。城里城外士农工商,哪有不上街看热闹的?百姓云集夹道观瞻,曹操的脸面可算露足了。
曹府这边的准备也很周全。“司空府”的牌匾已摘去,“丞相府”的新匾还没挂,王必率领金甲武士封锁街巷,所有掾属都换上簇新的皂衣,密密麻麻排列门外——按照制度规定,司空掾属最多七十多人,而丞相辟用的属员最多可达三百八十多人,这支队伍日后会更加壮大。使节车队一到,所有掾属顿时跪倒齐呼万岁,声势之大震得市井肃然屋瓦乱颤,百官也得长揖回礼。虽然一方是卑微的属员,一方是冠冕的朝臣,但哪方是实哪方是虚,谁心里都有数。施礼之后众人后退,闪出一条人胡同,徐璆由谒者搀扶着下车,双手高捧诏书直入府门,尚书以上大臣紧随其后,所经之处家将、仆僮也纷纷跪倒参拜,持节使者等同于天子驾临。
徐璆如今已是七旬老翁了,他曾被袁术软禁多年不屈臣节,最后还趁袁术病逝之际盗出传国玉玺回归朝廷,因此受封太常。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太常乃九卿之首,没有三公他就算曹操以下最大的官。徐璆精神矍铄步伐稳健,满脸庄重目不斜视,心里却充满了愤慨——二十四年前黄巾起义,他随朱儁镇压义军与曹操共过事,当时只觉得曹操有点儿带兵之才,哪想到当年毛头小子如今成了权倾天下的丞相,自己还充任使者跑来给人家送印,真是世事难料啊!他按捺着心情,款款来到大堂之上,但见坐榻移空,香案已经设摆好了;可即将受任的曹操却不见踪影,难道这位“三让而后受之”的大丞相还要玩什么花样吗?
徐璆并不知情,此时此刻曹操正在后堂踱来踱去,被一件烦心事困扰着。回许都之前,他命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支军队屯驻颍川附近,从那之后这七只大老虎便无一日消停,都是战功赫赫之人,没有曹操在眼前管着,谁也不服谁。今天分粮食闹点儿冲突,明天分辎重械斗一番,事后还各写奏报往曹操眼前递,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各说各的理。曹操还指望他们出力打仗呢,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也懒得计较。闹点儿小矛盾也罢了,可今早突然发来军报,朱灵麾下中郎将程昂煽动士兵造反!
“朱文博怎么搞的?”曹操气哼哼道,“当初我反复叮咛,河北兵卒初降,当以宽仁之心待之。他怎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没征伐荆州呢,先叫人家看笑话!这些将领自恃有功目无法纪,我非拿朱灵作法,好好教训他们不可!”虽然朱灵已将程昂擒杀,并在第一时间上书自责,可还是造成了不良影响,有些河北兵不满待遇逃役回家。于禁素与朱灵不合,又来信向曹操打小报告,揭发其任性桀骜,鞭笞士卒,辱骂将佐,哄抢粮草,不啻于火上浇油。
长史薛悌紧随曹操身后,跟屁虫一样边转悠边劝:“算啦算啦,朱灵已经认错,于禁的话也有水分,损失又不大……”
“痛虽可忍痒亦难耐!”曹操恨的倒不是这点儿损失,偏偏受任丞相之际出乱子,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
主簿温恢倒很泰然:“正因为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公更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现在处置将领,岂不更叫人看笑话?徐太常还在外面候着呢,莫要怠慢了。”
“唉!忍了吧。”曹操渐渐停下脚步,又觉头颅隐隐作痛,嘟嘟囔囔道,“大好日子没一件事叫我顺心,华佗那老家伙不知怎么搞的,煎的药时灵时不灵,不针灸不见好,难道他想留个病根要挟老夫?”发了几句牢骚终于回归正题,“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了,先叫乐进、张辽分点儿兵给朱灵。现在就给他回信,我说你们写。”
记室陈琳早在一旁搦管等着,见他邪火总算消了,赶紧边听边写:
兵中所以为危险者,外对敌国,内有奸谋不测之变。昔邓禹中分光武军西行,而有宗歆、冯愔之难,后将二十四骑还宜阳,禹岂以是减损哉?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也!
陈琳心里雪亮——曹操并未对朱灵加以斥责,还将其与中兴名将邓禹相提并论。但这都是敷衍之辞,最后却点出“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未尝不是对朱灵的怀疑。朱灵要是懂事,以后就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校事赵达别有用心扫了眼文书,不冷不热道:“军中出了奸人乃监察不力所致,就算不怪罪朱灵,也应追究刺奸令史之过。”其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刺奸史本不在朱灵军中任职,对此毫不知情也情有可原。可身居此职的是高柔,曹操用他就为了泄当年之恨,赵达更是不遗余力撺掇使坏。
曹操正无从发泄:“说的对!高柔罚俸一年以示惩戒。”罚俸而不革职,还要留着他继续受罪,简直是猫玩耗子。
温恢甚觉不公又无计可施,只道:“处置谁不处置谁不在紧要,当派人到军中调和众将,于禁、朱灵皆是争强斗勇之人,若无人从中劝道协调,这样的事以后免不了还要再出。”
“有道理……派谁合适呢?”曹操敲着额头想了想。
温恢已有人选,却不说破:“若依在下之意,应该选一个好脾气慢性子的人。”
“好脾气慢性子。”曹操眼睛一亮,“速调赵俨出任七军总护军!”赵俨好脾气出了名,活了四十多岁脸都没红过,由他一人充七部护军,那帮武夫就是脾气再大也磨不过他。
无论如何这件事好赖对付过去了,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帮曹操整理衣冠,匆匆忙忙往外走。可迎面又见曹丕、曹植慌慌张张而来。曹操一边紧玉带一边问:“跑来做什么?天使都到了,还不到院里跪接?”
曹丕满头大汗:“冲儿、彪儿、林儿不知跑哪儿去了,父亲没见到吗?”父亲受封高官,诸公子也得盛装出席,要在廊下跪谢圣恩,新衣服早给他们换上,这会儿却找不到人了。
“哎呀!我哪见过他们。”曹操急得直跺脚,“这几个小崽子,跑哪儿玩去了?还不去找!愣着干什么,都去给我找啊!”
曹操一通嚷,后面可热闹了。司空府也不小,房连房院连院的,连曹丕、陈琳、薛悌带夫人、仆妇、丫鬟东跑西窜边嚷边找,也不顾内外之别了。按理说几个小毛孩子参不参与无可厚非,可曹操的态度却十分认真——曹林乃再嫁之妻杜氏所生,曹彪的生母孙氏不过府里一个普通侍女,这俩儿子都不重要;他真正在乎的是环氏之子曹冲。曹冲是曹操心中内定的继承人,无论当天子还是当权臣,身后一切都要交予此子继承,所以今天这么荣耀的时刻,一定要让这孩子出来露一面,展示给满朝大臣看。为此前几日曹操还特意为他“抢冠”,取表字为仓舒。
曹操穿房过院正着急,忽听不远处有个家丁大呼:“我的小祖宗哟,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到啦!”赶紧跑过去观瞧——这是二门以内一处偏院,有几间矮房和灶台,是庖人置备酒食的地方,谁能想到贵公子会跑到此处玩耍?这会儿华佗正带着弟子李珰之在炉边煎药;有两个新收的弟子吴普、樊阿也在一旁,却看不懂他们干什么,正扭动身躯摆出一副怪模怪样。
吴普单脚点地,伸展双臂上下抖动,样子像只大鸟;樊阿缩肩紧背抓耳挠腮,状似猿猴。再往边上看,曹操气大了——曹冲、曹彪、曹林仨小子正伏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也不知是模仿熊还是老虎,刚换的新衣服沾了一身土。
“你们做什么!”曹操厉声喝止。
吴普赶紧跪倒:“启禀司……丞相,这是师傅仿照古人导引之术编成的‘五禽戏’,练这个可以强身健体。”
“胡说八道!”曹操扯起曹冲抢到怀中,“你当他们何等人?堂堂公侯之子岂可作此禽兽之态!”
华佗赶紧赔罪:“老朽未敢擅自教几位公子,是他们看着好玩才……”
不待他讲完曹操便冷森森打断:“华先生,老夫对你也够客气了,你至今未能根除老夫之疾,我也未加责怪。从今往后你这些弟子不准在我府里居住,都给我搬出去!这是丞相府,不是市井街肆!”
曹冲见父亲生气,忽然手指着熬药的炉子道:“爹爹快看那药炉,火在下水在上,孩儿前日刚学了《易经》,下离上坎谓之‘水火既济’,‘既济’不就是圆满之意吗?爹爹今日受封丞相,咱家圆圆满满,多吉利啊!”
这本是句解劝的话,哪知华佗的弟子樊阿是个直性子人,忍不住插嘴道:“小公子解得不切,‘水火既济’的卦辞有云‘亨小,利贞。初吉终乱。’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卦名字好听,却不吉利……”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嘴磕头。
朱灵的事已经让曹操烦心了,大好的日子出言不吉,非把他激怒不可!幸亏温恢脑子快,一把抱起曹林:“我的小公子哟,快走吧!满朝文武在外面候着呢!再耽搁时辰叫群臣如何议论?”
跟孩子说话给大人听。曹操知他是催自己,压压胸中怒火,咬牙切齿瞪着樊阿:“你们现在就滚!今后不准来此搅扰,否则格杀勿论!华先生,你也好自为之吧。”说罢领着孩子拂袖而去。
当曹操举止端庄出现在大堂上时,徐璆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奉天宣诏哪见过这样的接诏人,生生叫使者在堂上等他一刻多工夫,坐又不能坐,诏书还不能撂下。既不把使者放在眼里,又何尝把天子当回事?徐璆还算好受,他身后两个谒者,一个手持符节,一个捧着相印,两样东西分量都不轻,俩人举了半天手都哆嗦了,心里早暗暗把曹家祖宗八辈“问候”了遍。
曹家诸子悄悄顺着廊檐跪了,曹冲与曹丕一左一右排在了最前面。徐璆展开诏书当众宣读,曹操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就在他接过相印的那一刻,又推辞起来:“曹某才少德薄不堪其任。徐公乃三朝老臣,这个丞相还是您来当吧。”
徐璆吓一跳,见他事到临头还在惺惺作态,赶紧连退几步一揖到地:“曹公功劳赫赫,老朽难望项背。望曹公以天下为重承担大任。”
“望曹公以天下为重承担大任!”堂下群臣乱哄哄跟着嚷了一遍。
“唉!”曹操假惺惺叹了口气,“既然天下无人,我就勉强当这个丞相吧。”
就这样,曹操“谦让”一番终于坐上了自己谋划已久的相位,时年五十四岁。刚刚还是天使的徐璆退至廊下率领百官大礼参拜,所有人都臣服于他脚下。曹操客套了几句,遍请满朝官员晚间过府赴宴,便回转后堂扒了这身礼服,接着筹划南征之策去了……
富贵骄人
晚间的酒宴很热闹,朝廷要员难得齐聚一堂,就是平时不常出来的,今天也到了,比朝会人还多。曹操头一天担任丞相,谁敢不给面子?但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在席间宣布了一个任命——原光禄勋郗虑晋升御史大夫。
曹操废除三公自任丞相,已是大权独揽,谁也没想到他别出心裁又弄个御史大夫。这个官名义上是副丞相,但不用解释都明白,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职无权。郗虑毫无准备愣在当场,曹操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主席,一同接受百官祝贺——与热烈的拜相仪式相比,郗虑这官当得可惨多了。
曹操举起美酒遍视众人,发现少了几个重要的人:“伏国丈和赵老司徒怎么没来?”
华歆坐在东首,忙道:“伏国丈病体沉重挪动不了。赵司徒如今已是平民,自觉有碍就不来了。”国丈伏完眼见汉室将覆,女儿伏后又三天两头来信哭诉,一急之下瘫痪不起,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气了。赵温是帮着曹操干了太多事,没脸见人了。
曹操继续寻找,发现荀彧竟也没到:“令君呢?”
华歆尴尬一笑:“有些不凑巧,荀常伯昨两天薨了,令君在那边忙丧事呢。子曰‘哭,则不歌’,怕有妨碍就不过来了。”侍中荀悦是荀彧的族叔,刚刚过世,荀彧以此为借口不参加宴会。
曹操怏怏不悦,却也没抱怨什么,只道:“老夫竟然不知,改日也过府祭拜一下吧。”话未说完忽听一阵刺耳的狂笑声——孔融。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回回不落。孔融自从放宽酒禁越发肆无忌惮,整日聚酒豪饮,太医令脂习、议郎谢该等酒友日日长在他府里。今天来时就有些醉醺醺的,兴许都喝过一顿了。
曹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文举兄,数载未会别来无恙?”
“丞相何必相问,”孔融笑呵呵道,“我有恙无恙,赵达他们不都告诉您了嘛!”
席间众人吓了一跳,华歆、陈群等赶紧打圆场:“玩笑,玩笑。文举兄诙谐。”
曹操却淡然一笑:“文举兄莫非有何不满?”
孔融摆弄着手里的酒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是啊,天子都快姓曹了,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曹操故意刁难他:“今日群贤毕至,文举兄何不高歌一曲为诸位助助雅兴?”
“叫我赋诗?”孔融目光中露出几分怨咒,却转而笑道:“好!我赋给你听!”群臣都紧张起来,不知他会不会再发什么不合时宜的狂言;却见他扔下酒盏,起身堂中央,摆动长袖唱到: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肤公……
大伙忐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孔融没有自己作诗,而是吟了一首《诗经》的《六月》。这首诗是赞颂周朝名臣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讨西戎的歌谣,借来歌颂当朝丞相战功赫赫挺合适。不过也有少数饱学之士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尹吉甫虽是周朝名臣,最终却被昏君周幽王所杀。拿一个不得善终的人与曹操相提并论,这不是存心诅咒吗?郗虑、王朗等都揣摩到了,却见曹操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想必是没听出来。其实他们猜错了,曹操早年以通晓古学入仕为郎,《诗经》更是了然于胸,岂会听不出来?曹操是笑了,但笑的不是诗好,笑的是孔融死到临头毫不知情。
一首《六月》诵罢,堂上文武无不抚掌称颂。御史大夫郗虑连忙举酒:“恭祝曹公……”
“莫要敬我,”曹操顺势拉住他手腕,“你我今受天子重任,日后还要多多倚仗满朝文武。来来来,咱俩下去敬敬大家!”
“是是是。”郗虑忙跟着起身,紧紧随在曹操身后。
孔融吟完诗就站在堂中央,见曹操、郗虑过来,赶紧回身拿酒,再转过身来却见曹操擦肩而过,连理都不理自己。孔融非但不气反而欣喜,料想他已经听懂刚才的讽刺,乐呵呵自己把酒灌了。
按照官职大小,首先要敬的就是列卿,徐璆、丁冲、王邑等纷纷避席回敬。曹操见丁冲早就把自己灌得满面通红了:“你这醉猫,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喝醉酒,举着刀满院子跑,嚷着要杀人,有这回事?”
丁冲喝醉是常有的事,但喝醉了撒酒疯的情况却并不多。他心里有事——丁家毕竟是大汉三公的门第,丁冲本人更是辅保天子东归的功臣,当年跟着曹操建立许都,本以为从此大汉复兴有望,没料到曹操的野心会膨胀;加之丁氏夫人被曹操休了,两家已生隔阂,几十年的老朋友、老亲家走到这一步,酒入愁肠当然喝多了撒疯。
曹操见他兀自灌酒漠然不答,又道:“你若不愿再当这个官不妨开口,我为你找个闲差也行。你两个儿子也不小了,改天带到府里叫毛玠见见,我给他们官职。咱们是老朋友,子孙的事我替你安排。”
“唔。”丁冲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曹操叹了口气,摇头走开。郗虑不敢怠慢,只稍稍举盏,赶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这位“副丞相”简直就是个跟班。
挨着丁冲的是大司农王邑,此人当初割据河东,又在朝廷与高幹的争斗中左右逢源,曹操强行任命杜畿为河东太守才把他换回来的。当年这条地头蛇作威作福,如今却老实得像只绵羊。曹操满脸讪笑:“王卿近来可好,河东的老部下有没有来看望您?”
王邑把酒放下连连叩首:“丞相慧眼识人,杜畿赴任河东以来恪尽职守广有建树,比在下胜之万倍!那帮部下跟着杜郡将为国效力,早就把我忘啦!在下如今身体欠安,每日闭门读书心无旁念。”他恐受猜忌极力解释,也不知哪句触了伤心处,竟掉了两滴眼泪。
曹操非但不悯反而大笑:“您心无旁念享清福也不错。处心积虑大半辈子,也该歇歇喽!哈哈哈……”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王邑也算一时之杰,可如今面对挖苦也只得强颜欢笑,苟全性命就不错了。不过就在他身边,马腾、韦端、段煨三个同为关中割据出身的列卿却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段煨年事已高,又有诛杀李傕之功,与曹操处得不错。韦端与马腾都在袁曹之争中下对了赌注,也算有功之人;况且他俩虽然迁居入京,韦端的余部交与儿子韦康,马腾的部队交与儿子马超,他们在凉州还有兵呢!
韦马二人刚入京赴任,曹操只象征性见过一次,今天有机会咫尺相对,可要细细打量——韦端仪表端庄谈吐优雅,不愧是京兆名门;马腾却身材魁梧相貌狰狞,五十多岁的人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毫不稳重,一身的官服倒像是借来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官的,而且褐目虬髯,据说此人是中兴名将马援的后人,可怎么好像有些胡人的血统呢?马腾倒也憨直,见曹操瞅着自己发愣,干脆直截了当:“大丞相组撒里?嫌饿长得丑?雾达地方的人都砸么咧!”说得曹操两眼发直。
韦端掩口而笑:“丞相莫要见怪,马卫尉讲的是凉州话。”曹操也笑了——为了安稳局势,这样的粗人也叫他当九卿了,这要是在朝堂上“组撒里”“砸么咧”地说起来,旁边还得有人给他翻译。
马腾一边笑一边叽里哇啦地说,曹操听不懂的地方就问韦端,如此弄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马腾确是扶风马氏的后人,但他这一支却不似马融、马日磾那么兴旺,到他父亲马肃那一代很不得志,只混上天水郡的一个小县尉,后来又丢官罢职流落到陇西,与羌族女子成婚生下马腾,故而他有些胡人血统。由于父亲早亡,马腾少时以砍柴为生度日艰难,后来边章、韩遂、王国等举兵造反,他投入官军奋勇厮杀升为司马。汉灵帝朝政腐败,先后任命的几个凉州刺史都不称其职,马腾报国无门,干脆也投身叛匪之列。他骁勇善战,待人又义气,很快成了领袖人物,后来竟与韩遂合力诛杀匪首,平分了所有人马,这才成了虎踞凉州的军阀。
曹操初始对这个粗人印象不好,但见他如此坦诚毫不隐晦,反而觉他憨得可爱,甚至有些傻气。他实力可远非段、韦二人能比,若不是傻里傻气稀罕大官,怎会听几句好话就放弃兵马入京为官?还只留下一个长子马超,其他儿子女眷全带来,恐怕他连自己是人质都没想清楚吧。
无论如何,能把马腾攥在手里对曹操而言是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韩遂没能来京,只送来一个小儿子。想至此曹操决定卖马腾个人情,也给韩遂做个样子:“马卫尉举家入京值得嘉奖,老夫要上表朝廷,晋封你儿马休为奉车都尉、马铁为骑都尉,留守凉州的长子马超升任偏将军!”奉车都尉是引导圣驾的体面官,骑都尉也是二千石武官,虽然不可能拥有实权但也够荣耀了。至于偏将军一职,说来也有些晦气。原本是王子服当的,结果当出“玉带诏”来,后来关羽以白马、延津之功也当了偏将军,最后干脆当到刘备处去了。因而曹操有点讨厌这个官职,所以空缺多年。
马腾虽不会京话,却听得懂别人说,叽里哇啦讲了一大串,似乎是感谢之言。曹操哈哈大笑:“只要你们全心全意追随老夫,我保你们子孙荣禄!”他原先说话总带着朝廷,现在却只对自己夸夸其谈,“朝廷”二字连提都不提了。
离开他们,曹操兀自笑个不止,抬眼间又见门边列着一席,坐着俩白发苍苍的老臣——光禄大夫杨彪与骑都尉司马防。曹操忙过去敬酒:“杨公、司马公,看来曹某面子不小,你们也来了……坐坐坐,杨公不是有足疾吗?我可伤不起您的腿,快请坐。”
杨彪被曹操罢免太尉,曾一度被关进大牢,还受过满宠的刑讯,出狱之后宣称足疾闭门不出,公私应酬一概不参加。今天实在推不开了才出来露一面,想不到还叫曹操这样讥讽。司马防在曹操举孝廉时任尚书右丞,与尚书梁鹄一同拒绝曹操出任洛阳令的要求,心里也不大安稳。
曹操看着这两个曾经骑在自己头上的人的窘态,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拍着司马防的肩膀:“昔日我要当天下第一县令,您却只让我当北部县尉,如今又如何?”
司马防的回答倒也得体:“今昔有别,焉能同日而语?昔日明公举孝廉之时,才能资历还只适合当县尉。”
“哦?”曹操越发大笑,“那我今日正适合当丞相喽!司马公,令郎司马朗今在兖州为官,老夫很器重他,以后还要给他升官。不过您也应该大度些,听说您府上有八位公子,岂能只让一人为老夫效力?您二儿子叫司马……什么来着?”
“犬子司马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