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五章 战后整顿,曹操大肆集权(2 / 2)
赵达添油加醋道:“就是田畴田子泰,主公给他官他不当,还敢收敛罪人,不惩此人不足以正威信!”
一提到田畴,曹操态度立刻变了——若没有他引路塞外,岂能轻易得胜?只道:“先不要擒他,带我去看看。”
许褚要跟随护卫,却被曹操拦了,一个亲兵也没带,只领着董昭、赵达二人穿西门转南门,眼看到了悬头之地,戛然止步:“随我上城。”
“田畴在城外呢。”董昭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话跟你说。”曹操说罢已率先登了城楼,守城兵丁见主公来了赶紧跪倒问安,都被他挥退了。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但见田畴布衣幅巾,手执一张弓,刚刚把高杆上悬挂的人头射落,寻了两块麻布,耐心地包裹着。身边的士兵倒是不少,都举着兵刃围着他转,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擒拿——都知道他有功,万一抓错了,曹操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赵达一见此景扯着脖子边喊:“大胆田子泰,你……”
曹操抬手拦住:“他乃义士,顾念昔日袁氏辟用之恩,为之收尸。也罢,我就成全他这番美意。”
田畴已看到了曹操,却只是朝城上拱了拱手,连话都没说,兀自包好人头,又打了个结往身上一背,跨上自己那头小毛驴。众士兵见曹操都不管,哪个敢拦着?闪出条路,生生瞧着他扬长而去。
“此人清高,恐不能为主公驱驰。”董昭阴沉沉提醒道。
曹操倒也宽宏:“成全他也是成全我自己,我要赠他个侯位,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曹某人有功必赏。”
董昭暗暗摇头——这种怪人,官都不愿意做,封赏他肯接受吗?又听曹操已不露痕迹转换了话题:“叫你们到城上来是有些私密之事要谈……最近京师有何动静?”
赵达抢先道:“最近朝中百官遵照主公之意,都在讨论改革刑律之事。唯有孔融大放厥词,抗议主公禁酒之令。”他说着话掏出一纸帛书,“他写了一封信,想与您辩论禁酒之事,被令君押下了。我偷偷抄来一份,请您过目。若有悖逆之言,正好治他的罪!”
公初当来,邦人咸抃舞踊跃,以望我后,亦既至止,酒禁施行。夫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禋宗,和神定人,以齐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燿,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危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斯养,东迎其主,非饮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无汉。屈原不哺醩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曹操本不屑一顾,可通篇看罢又不禁赞叹:“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孔文举果真才华横溢,连喝酒都能讲出道理,博学多闻妙笔生花,令人不得不佩服。”但赞誉过后又是一阵恼火,“惜乎有其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恨可恼可悲可叹!又叫老夫如何是好……”
可恨、可恼尚有缘由,何言可悲、可叹?董昭察觉他态度微妙,没敢轻易搭话。赵达却坏笑道:“文笔虽好,却通篇诡辩之辞。亏他还是圣人之后,难道连《尚书?酒诰》都不知道?以在下之意,主公何不借圣贤之言加以驳斥,好好羞辱他一番?”
“圣人之后?”曹操似乎想起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他反对禁酒,那就收回禁令,叫他痛痛快快喝吧。”
“啊?”赵达眨眨眼睛,不明白曹操何以一反常态,“主公岂能迁就这饶舌鬼?孔文举虽不足以成事,但蛊惑乱群。若长此人之志,日后擅论朝政之人必定越来越多……”
董昭已摸透曹操心思,一句话都不说,暗笑赵达不晓事——孔融快人头落地了!
其实曹操早对孔融忌恨在心,欲杀之而后快。但孔融大有贤名,又是圣人之后,曹操需要借其声望人脉招揽名士,才迟迟没有下手。如今华歆、王朗、陈群俱已臣服,羁旅江东的张范,避难辽东的邴原等也将入京,仍不归来的似张昭、孙弘、许靖之流,不是对曹操抱有成见,就是已成孙氏死党。换言之,孔融这颗胡桃的油已经榨干了,既没价值又多言乱事,还留他干什么?相反诛孔融可以杀鸡儆猴,给那些反对曹氏僭越的人以威慑。既然决定杀他,还计较什么禁不禁酒的小事?由着他喝吧,反正也痛快不了几天了。
赵达兀自唠叨没完,曹操终于不耐烦了:“老夫的命令,还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留神你自己的前程吧!”他虽用赵达等校事,却不准他们随便干涉事务,呼来唤去如驱奴婢。
赵达打了个寒战,赶紧跪下请罪。曹操把帛书扔回给他:“别在这儿碍眼了!去把邢颙叫来,我有事托他。”
赵达怵生生而去。曹操转身望着城外,隔了良久喃喃道:“士民归附外藩降服,下一步又该如何?”
董昭谨慎道:“操练水军早日南下。”
“这还用你说?”曹操没有回头,“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还装什么糊涂?”
董昭当然知道“下一步”指什么,但涉及君臣之大防,曹操若不明说,绝不敢主动提及;听他挑明这才放开顾忌:“主公统一北方,废刘氏宗国不过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若以在下之见,两件事可以考虑。”
“哪两件事?”
“扩建邺城,晋升官职。”董昭脱口而出。
他所言扩建邺城不是单纯的修葺,而是暗示曹操应该把邺城建成曹氏天下的国都。皇帝变了国都也要跟着变,一者体现万物为新,二来也是为了脱离原先的政治中心。许都本是颍川郡的一个县,虽屡加扩建仍是不足以体现威严;洛阳焚毁多年,城池破败人迹稀少,要恢复昔日气象非朝夕之功;长安远在关中,豪强纵横民力衰竭,也不甚稳妥。挑来挑去只有邺城地面广大户口殷实,“邺”与“业”音同,象征大业将成;所在魏郡更是与“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语吻合。自从曹操平定河北,邺城成为新的大本营,他不但以领冀州牧的身份辟用了一批新幕僚,还把家眷迁了过来,许都的司空府反倒不重要了。在许都他头上还有个天子,虽是傀儡也得时刻装作恭谨,在邺城却可以任意而为,就连荀彧都无法掣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邺城都是新都的不二之选。
“似乎言之过早吧。”曹操虽这么说,口气却不怎么坚决。
董昭早想好应对之辞:“主公戡定北方,若南下荆州扫灭江东,天下太平只在瞬息之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理应早作准备。”
“你所言不无道理。可是洛阳也在修复,也得花不少钱。再扩建邺城又是笔不小的开销,北方刚刚稳定,冀州赋税又订得极低,搞这么多工程……唉,看来老夫要动用家底了。”曹操所谓的家底其实是他封邑的积蓄。他奉迎天子之功受封武平侯,封邑一万户,此后屡建功勋频频加封,如今占武平、阳夏、柘、苦四县,享封三万户,实是天下第一富豪。不过他生活简朴勤俭持家,这么多钱几乎没动用过,前番出征分赠将士的不过九牛一毛。如此庞大积蓄,加上挖掘梁王墓以及接收袁绍府库所得,修城根本不是问题,况且朝廷也不可能一文钱不出。袁绍、袁术也曾豪富,但有了钱大半花来摆谱。曹操有钱却存着,等时机到来用它办事。这是种智慧,也是曹氏“家学”。当年他父亲曹嵩也是一面敛财,一面勤俭持家,存下亿万家资买个太尉当。在用钱方面曹操也是得其父真传。
董昭听他这么说,心下不免好笑——常言道“善财难舍”,固然破费不少,但这笔买卖做成赚来的是天下。虽这么想口上却恭维着:“主公花费私财,令卑职心中难安。”
“那就交给你办了。招一批良匠谋划谋划,先画份草图给我看。”这件事就此敲定,曹操捋了捋胡须,顿了片刻又道,“刚才你还道晋升官职。老夫已位居三公,有假节钺之权,难道官职还不够大吗?”
“主公虽官居司空位至极品,但毕竟与百官同列。古人云:‘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只有凌驾百僚之上,才能树盖世之名望,也好……”董昭考虑了一下措辞,“也好为日后奠定名分,诸事才能水到渠成。”
“司空不足以号令天下,那应该要一个什么名分呢?”
“以您的功绩,匡扶朝廷复立社稷,古之王公犹可比肩。目前干戈未息,不
便破坏异姓封王之法。不如先居丞相之位,日后渐行其事。”
“丞相!”连曹操本人都吓了一跳。
“不错,废除三公之制,恢复前朝旧法。主公独居丞相,总揽天下一切事务。文武百官理所当然都是您的下属,所有郡县官员都可以直接管辖,表章奏议也无需通过尚书经手了。”董昭所谓前朝旧法,实际是三公制的前身,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统辖百官。丞相总领一切政务,太尉掌管军戎之事,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负责监察百官。因为这种制度对皇权威胁太大,汉武帝以后朝廷设立尚书分割相权;到光武中兴之际,干脆废了丞相、御史大夫,改为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名义上是百官之首,实际上政归台阁,三公若无“录尚书事”的兼职,什么权力都没有。曹操之所以能干涉政务,也并非因为他是司空,而是他有“录尚书事”的兼职,能管辖尚书令荀彧,遥控台阁。恢复丞相无异于与百官脱离,让曹操达到一种无所不管,无所不能,独缺天子名分的境地。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旧制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个官职,董昭却对另两个只字不提,似乎是暗示曹操,只需要一个丞相,其他的都不必再设。名为恢复旧制,实为变相集权。
“丞相、丞相……”曹操默念了几遍,忽然蹙眉道,“不知为何,只要一提到丞相,老夫就想起昔日董卓自称相国。我这么干,不会有人把老夫比作董卓吧?”
董昭振振有词:“董卓乃一暴虐凶徒,主公平灭奸邪解民倒悬,主公之于董卓乃云泥之别,焉能相提并论?”
云泥之别也罢,相提并论也好,反正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曹操还是觉得这一步升得太大,都有些失重的感觉了。他犹豫半晌,叹息道:“《三略》有云‘释近谋远者,劳而无功’,兵戈未灭就先身居高位,叫天下人怎么想?”
董昭不否定他的说法,转而道:“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主公若不居尊贵之位,何以收揽人心以定天下?昔日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赖管仲之力。管夷吾辅佐的不过是诸侯,成就的仅仅是霸业,尚且居于相位。主公辅佐的是天子,捍卫的是当今天子之业,反而不配为相吗?”这番应对真是巧妙,明明两人谋划的是曹氏代汉,可董昭却以曹操对汉室的功劳为说辞。这又是暗示曹操——天下本来就赖你之力,你当丞相乃至以后的任何举动,完全合情合理。
曹操毫无表情,呆呆愣了片刻,忽然道:“公仁啊,前几天臧霸派人送鳆鱼来了,我分赐给大家,你也有一份吧?”
“嗯?”董昭不知他为何聊起了闲话,心中莫名其妙,却不能不回答,“卑职也享用了,多谢主公。”
“鳆鱼好吃,而且益于身体。可是我在想,似阎柔那帮武夫吃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吃相呢?”曹操扭过头,脸上挂着笑意,却加重了语气,“再好吃的东西若是吃相难看,似乎也观之不雅吧?”
董昭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丞相可以当,但恢复丞相制就要废除三公制。许都还有一位司徒赵温呢!虽然此公乃蜀中人士,没有党羽圆滑柔顺,可也不能说废就废。若无缘无故罢免赵温,朝野观感欠佳,引人说三道四;可暗示他自动辞职也不妥,谁都明白那是迫于曹操压力。怎样才能既罢免赵温而又不受指摘呢?好东西要吃到口,但还要有一个优雅的吃相。
曹操遥望远方长吁短叹:“要是奉孝还活着该有多好?出谋划策谁能比得了他?别人还是不行啊……”
董昭听得酸溜溜的,冥思苦想一阵,忽然跪倒在地:“卑职不才,愿为主公办成此事!”
人受挤对能长能耐,曹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忙转身笑道:“你有何办法?”
“咱们这么办……”董昭爬起身在曹操耳边嘀咕几句。
曹操听罢点点头:“办法虽妙却要谨慎行事,若传扬出去,非但老夫颜面无存,对我儿的名声也有碍。”
“卑职一定小心,回许都后先去见荀令君,把……”董昭话未说完,又听身后响起脚步声——赵达带邢颙上城来了,后面还跟着李典。
曹操咳嗽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对董昭道:“明天你就回许都,把追封郭嘉、救赎蔡琰等事转告令君。所有的事都交你办,明白吗?”
“明白!”董昭知他不便当众道破,“所有的事”也就算默许他的计策了。
“还有……”曹操从袖里掏出一纸帛书塞给他,“这是写给令君的信,你亲手转交他。去吧。”
“诺。”董昭施礼告退,与邢颙三人走了个迎面,仅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曹操也笑盈盈的:“曼成怎么也来了?移驻颍川之事有困难?”
李典表情凝重,手里攥着一卷锦套封着的卷宗,走到曹操面前猛然跪倒,把卷宗捧过头顶:“此物献与主公。”
曹操戏谑道:“早听说你身在军旅不弃学业,莫非勤奋读书写出的文章?”
“主公取笑。这是我李氏兖州各县的宗籍名册,共计三千余户。末将恳请将族人移居邺城,为主公效力!”李典知书明理,比乐进、张辽那帮人见识深得多。李氏在兖州乘氏、钜野等地一呼百应,曾帮曹操逐走吕布。可现今他不需要豪强了,相反可能把李氏视为隐患。李典思虑多日,连臧霸那帮人都无可避免送来人质,自己岂能抗拒?唯有解除私人势力才能消除猜忌。
曹操接过卷宗掂了掂,明明只是一卷小小的竹简,却感觉压腕子——分量当然不轻!李家这三千户是不纳赋、不服役的私人佃户,可迁到邺城就要编入民籍。这卷竹简无异于三千户赋税、三千户兵源,落到曹操手中,纵横一时的李氏豪强就不复存在了!
曹操望着这个年轻人,倒也佩服他的见识和气魄:“你莫非要效仿耿纯?”耿纯是辅保刘秀的中兴名将,当初刘秀奉更始帝之命出巡河北,正赶上王昌在邯郸造反,耿纯兄弟投奔刘秀为其效力。那时刘秀势弱,耿纯唯恐族人怀有异心,放火烧了全族房舍,断了大家的归念,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刘秀。曹操把李典比作耿纯是一种赞誉。
李典谨小慎微:“末将驽怯功微而爵宠过厚,唯有倾全族之力才觉心安。当今干戈未息,充实邺城可拱卫城郊以制四方。末将何德何能,岂敢效仿先贤名将?”
李典的叔父李乾为曹操而死,与张辽有仇却不能得报,官渡之战时他把族中的私粮捐给了军队,现在又把整个家族贡献出来。这会儿任何嘉奖的话都已微不足道,也无需惺惺作态,曹操沉吟半晌,叹道:“既然如此,老夫就笑纳了。念此功劳,我升你为破虏将军。”
“谢主公!”李典这声谢真是有悲有喜百感交集。
曹操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耿纯辅佐光武成就帝业,列位云台功臣。曼成你年纪尚轻前程似锦,若多多勤勉,日后功爵也未必不能赶超前人。”
李典何等伶俐,一听就明白:“末将效力主公万死不辞。”
邢颙一旁赞道:“主公厚待李将军,李将军忠心耿耿辅保主公,真是主明臣贤的佳话。卑职贺主公能识良将,也贺曼成得随明主!”
赵达瞥了他一眼——拍起马屁来比我还在行,这算个什么隐士?曹操摆摆手:“邢先生过誉,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老夫已修好表章,任命你为广宗县令。”
“谢主公提拔。”邢颙心中狂喜。曹操看中的人必要外放地方,或是县令或是郡守,历练三年两载,再调回来就要委以重任了。广宗县在冀州治下,邢颙又是河北人,极易出政绩,这也是曹操特别关照。
“还有一事。”曹操手指城外,“田先生刚才把袁尚、袁熙的首级收敛了。”
刑颙吃惊非小——已有军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昨日牵招跑去哭祭已经触犯军令,幸而曹操法外施恩未加怪罪。今天田畴不但拜祭还擅自敛尸,这不是成心对着干嘛……他赶紧说好话:“昔日袁绍父子曾征辟他,虽然未曾赴任,想必也念了些情分。毕竟是袁氏诛戮公孙瓒,为刘虞报的仇。还请主公看在他这点儿拳拳忠义加以宽宥。”
“子昂小觑我了。”上下属名分已定,曹操干脆直呼他表字,连“先生”二字都没有了,“我并无责难之意,只想叫你给他传个话。”
“主公有何训教?”
“不是训教,是替我感谢田畴。引路塞外乃平贼首功,我已决定表奏他为亭侯。”
“卑职代子泰兄谢过主公。”
“还有,”曹操话风一转,“他似乎不愿为官,你替我劝劝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不当官,知道的人称赞他清心寡欲,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不用呢!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朝廷制度,并非他能左右,也并非我能左右。”说到这儿,曹操抬头看天色,“快到正午了,老夫还得去玄武池看看……总之你告诉田畴,冀幽之地的郡守、县令任他挑。实在不喜俗务,入京任侍中、议郎什么的也可以考虑。可千万别辜负老夫这番好意!”
分道扬镳
邢颙领了曹操的命令,连午饭都没用,迫不及待要把消息告诉田畴,可城里城外找了半日都寻不到踪影;又想起他收了袁尚、袁熙的首级,便赶往西北十六里的袁绍墓——果不其然,田畴正跪在地上为两个低矮的小坟培土。
“子泰兄还真把袁氏兄弟葬在袁绍坟前了。”邢颙跳下马讪讪道,“袁本初只是征辟过你,你又没出山辅佐他,为何这般厚待他父子?”
田畴没有答话,用力将坟头拍实,站起身望了袁绍的坟丘——那陵墓格外雄伟,封土又长又宽,高三丈有余,与脚下这两座小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田畴呆立半晌,才喃喃道:“我并非感念袁氏旧情,只是感慨世态炎凉。袁本初种下龙种收获跳蚤,世道变幻也太快了,希望这些受戮之人能入土为安……”
“兄长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怀?”邢颙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曹公准备上表朝廷封你为亭侯,赐邑五百户,你要成为有爵位的人啦!而且还让我转告你,各郡的郡守任由你选,如果愿意还可以入朝担任侍中。小弟辛苦一趟才晋升县令,曹公对田兄真是另眼看待啊!”
田畴摇摇头,指了指神道边的一棵树——那里栓了头小黑驴,驴背上还有个包袱,装着他出山带的所有东西。
“你要回徐无山?”邢颙不免惊讶。
“不错,马上就走。今生今世再不入曹营一步。”
“还是因为行军途中杀人的事?仗都打完了何必再计较那些?曹公封你为侯乃是出自一番好意,真心真意想酬谢你。再者你所立之功有目共睹,受之无愧何必推辞?”
“我岂能靠出卖卢龙塞换取富贵?”田畴叹道,“仕途已非我愿,什么高官厚禄封侯晋爵在我看来便如粪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只想做个寻常百姓,回山里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不愿再趟这浑水了。”
“你以为想走就能走吗?”邢颙干脆把话挑明,“兄长引路之事天下皆知。你若不接受封赠,天下人定会说曹操有功不赏处事寡恩。关乎名誉,他岂能容你一走了之?再说幽州已平定,那山村也呆不住了,只要朝廷传令迁徙,你能赖在山里不出来?不信试试看,只怕你刚到徐无山,郡县政令旋踵而至,招全村之人迁居邺城,那时你还能如何?”
“如何……”田畴痛苦地低下了头,正如邢颙所言,他逃不出曹操指掌,“即便迁进邺城,我也只做布衣,绝不入仕为官。”
“说得轻巧,他必会想方设法拉拢你。已故名士张俭、陈纪、桓典哪个不想当普通百姓,最后还不是被逼为官了?连远在辽东的邴原、管宁、王烈,曹公都要征辟,你能躲得开吗?”
田畴明知避无可避,硬是把心一横:“实在躲不过还有一死!”
邢颙还想再劝两句,却见田畴神色决然毫无动容之意,叹息道:“咱们相交十余年,无论才学、智谋、品行小弟都甘拜下风,可你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就不能改改?就算你洁身自好,当官也不是坏事,未必与节操仁义相悖。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田畴连连摇头:“入仕为官是否与节操仁义相悖,那要看为谁效力。”
“为曹公效力,光复汉室天下难道不好吗?”
“光复汉室天下?”田畴挤出一丝冷笑,“子昂贤弟,你并非愚钝之人。曹操究竟想干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你是当真看不出来,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承认呢?”
这句话正戳在邢颙软肋上——身在曹营一年多,岂能看不出曹操要篡夺汉室江山?果真如田畴所言,他明明看清了却不愿意承认。因为他已担任曹操掾属,是不折不扣的受益者,日后前程无可限量;尤其正值青春少壮的曹丕对他颇为赞赏,这又是何等机遇?在利益和节操的博弈中,邢颙最终选择把对刘姓王朝的愧疚埋藏在心底,对一切阴谋行径视而不见。他再也不是隐居徐无山的那个高洁之士,被权力和欲望死死缠绕,已无法回头。
田畴收起那副挖苦的表情,淡淡道:“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既然我不劝你回头,你也无需要求我留下。但愚兄给你一个忠告,日后在曹营一定要谨慎小心。当初我叫你探探曹操品行,你糊里糊涂就保了他。现在我告诉你——曹孟德乃刻薄无情,阴损狡诈之徒!”
邢颙吓一跳,讷讷道:“没你说的这般严重吧。果真如此他何以击败袁绍雄踞北方?人性皆善,及不善者,物乱之也。”
“人是随境遇而变的。当初你我同在深山隐居,又怎知今日分道扬镳?”田畴话中充满惋惜,“曹操昔日举兵本出于义,故而得天下志士之助。如今他思慕金銮御辇,还能似当年一样得人心?还能孜孜不倦广纳众言?强征百姓凿冰运粮,屠戮无辜路人,一令逆而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看曹操积善已尽,而今不善之举累累,日后必遭其殃。古人常说天命如何如何,须知人若不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
一席话说得邢颙满心彷徨无言以对。
“话已至此,贤弟好自为之。”田畴解开绳索跨上驴背。
“且慢!兄长不给曹公留封书信吗?”
“不仁者可与言哉?”田畴头也不回,只稍稍挥动皮鞭,那小驴便驮着他颠颠而去。
此时已渐渐过了正午,灿烂的阳光即将由盛转衰。邢颙浑然未觉,兀自矗立道边,沉浸在那可怕的预言之中……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