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8部_第十四章 夜半歌声(1 / 2)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时,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后,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浑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十月二十四日,兵部主事钱元悫上疏,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捎上了皇帝。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十月二十五日,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之中。
然而,那个和善、亲切的崇祯告诉他,自己将继承兄长的遗愿,重用他,信任他,太阳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现在反击已不可能,从他抛弃崔呈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个不够意思的领导,绝不会有够意思的员工。
阉党就此土崩瓦解,他的党羽纷纷辞职,干儿子、干孙子跟他划清界限,机灵点的都在家写奏疏,反省自己,痛骂魏公公,告别过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魏忠贤决定,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当年他曾用过这一招,效果很好。
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贤号啕大哭,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
崇祯开始还安慰几句,等魏公公哭到悲凉处,只是不断叹气。
眼见哭入佳境,效果明显,魏公公收起眼泪,撤了。
哭,特别是无中生有的哭,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高难度技术,当年严嵩就凭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后将其办了。他也曾凭这一招,扭转了局势,干掉了杨涟。
魏公公相信,凭借自己声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够感动崇祯。
崇祯确实很感动。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恶心到这个程度,都六十岁的人了,毫无廉耻,眼泪鼻涕说下就下,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现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扫地的老头,都知道崇祯要动手了。
但他就不动手,他还在等一样东西。
其实朝廷斗争,就像是街头打架斗殴。但斗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较特别,拿砖头硬干是没办法的,手持西瓜刀杀入敌阵也是不行的,必须遵守其自身规律,在开打之前,要先放风声,讲明老子是哪帮哪派,要修理谁,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动手。
崇祯放出了风声,他在等待群臣的响应。
可是群臣不响应。
截至十月底,敢公开上疏弹劾魏忠贤的人只有两三个,这一事实说明,经过魏公公几年来的言传身教,大多数的人已经没种了。
没办法,这年头混饭吃不易,等形势明朗点,我们一定出来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终究等来了一个有种的人。
十月二十五日,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对他的同学,说了这样一句话: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憾!”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徵上疏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钱嘉徵虽然只是学生,但文笔相当不错,内容极狠,态度极硬,把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引起极大反响。
魏忠贤得到消息,十分惊慌,立即进宫面见崇祯。
很遗憾,他没有玩出新意,还是老一套,进去就哭,哭得痛不欲生,感觉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来一个太监,交给太监一份文书,说:
“读。”
就这样,魏忠贤亲耳听到了这封要命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决心,终于彻底崩溃。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贤离开了宫殿,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参考消息
击奸第一声
钱嘉徵弹劾魏忠贤十大罪,分别是:一、总揽朝纲,俨然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玩弄兵权;四、目无太祖、成祖和列宗的位置;五、克扣亲王的封赏,却大封族人;六、无视先圣孔子,居然在太学之侧建立祠堂;七、滥肆封爵,恬不知耻;八、掩盖辽东败绩,冒领边镇将士功劳;九、劳民伤财,榨取民财为自己修生祠;十、亵渎名器,崔呈秀之子目不识丁,却在进士名录中排在前列。最后,他又总结道:“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由于这是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后,首封系统地总结魏忠贤罪过的奏疏,因而声名大噪,被誉为“击奸第一声”。
魏忠贤去找的人,叫做徐应元。
徐应元的身份,是太监,不同的是,十几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监。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魏忠贤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长期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方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一个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就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魏忠贤落马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局势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三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头,竟然如此嚣张,真是活腻了。
魏忠贤没有活腻,他活不到九千九百岁,一百岁还是要追求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奏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崇祯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扬扬得意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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