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 回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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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儿童节这天,高二的江听澜提前跟老师请了个病假,病是假的,他其实一大早就打了辆车往城外跑,目的地是城外小县城的一家儿童福利院。

不过不是领养,是认亲,认一个原本应该在十几年前就死在手术台上的孩子。

那天从病床上醒来,陈晚芝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换胎十月的孩子就这么没了,精神状态一至跌到谷底,变成了个疯女人。那时家里的气氛很糟,江听澜时常见不到父亲,母亲也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在稍微清醒的时候才会抱起他,搂得很紧,嘴里不住念叨着弟弟没死,只是被她弄丢了,听澜,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去找找弟弟。

那时江听澜没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长大了去找,现在不能去找吗?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第二次生育带来的亏损极大消耗了女人的精力,不久后就消逝在了那年冬季。

在母亲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无一例外脸上挂着悲恸的表情,而散场后,江听澜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替代母亲的位置,紧紧站在了沉默的父亲身边。

小孩对于外界的变化很敏感,更别说江听澜这样从小受家庭环境影响早熟的,所以他很快意识到,那个原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家,终于还是塌了。

不久后,家里来了新成员,是那天挽着父亲臂弯的女人,手边牵着个不大的小孩,两三岁的样子,白白嫩嫩的,见了江听澜就会嘴甜叫哥哥。

鸠占鹊巢的坏人。江听澜没作招呼,也没搭理两人。年纪不大的他表达情绪直白,抵触和厌恶都挂在脸上,从不给这娘俩好脸色看,但江威宏偏心,只要看他露出这不懂事的态度就会出言训斥,于是渐渐的,江听澜反倒成了这个家的外来者。

一晃多年,记着母亲叮嘱的江听澜一直在托人找那个可能已经死了的孩子,可许久也没有消息,就在他觉得此事无望的时候,私人侦探寄来一沓照片说,可能找到了。

后来做了亲子鉴定,确认那孩子就是江家的种,江威宏全程知情,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干脆让江听澜这个亲哥哥去接。

路上,江听澜也没闲着,把人福利院发来的档案又扫了一遍,12岁的小孩,营养不良的样,要不是皮肤白了点,他大概会评价瘦的像只猴,长得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非要说的话,可能就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遗传了点妈妈的影子,黑白分明,看着就倔。

往下翻翻还有老师给的评语,都是夸这孩子脑子灵光,安静,不爱说话,每天一闲下来就是看书,不吵也不闹,属于那批最让老师阿姨们省心的乖小孩。

但这种性子混不进孩子堆里,还有几个老师如是道,陈安太孤僻,从来不见他参与其他小孩的玩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光凭老师留的几句话,江听澜也没法分辨是这孩子太安静才不去交朋友,还是交不到朋友才变得孤僻。

不过在大人眼里,这么懂事聪明的小孩总是比较受领养人偏爱的,可事实却与之相反,记录上显示,陈安在五岁的时候被领养过一次,没过四年就被送了回来,在那之后一直在福利院待到现在。

内容已经看了好几遍,江听澜早就熟记于心,他收了手机,转头看向车窗外。

风景慢慢变成了人来人往的早市,显得很吵闹,江让就生活在这里。

江让是母亲在怀孕时就给起好的名字,缘由听上去有点随便。

那时已经知道了怀着的是个弟弟,年幼的江听澜趴在妈妈身边,盯着她鼓起的肚皮看,有些吃味地说,要是弟弟生出来了妈妈是不是就不爱我了。女人哭笑不得,说当然爱呀,我爱澜宝,然后澜宝和我一起来爱小宝。江听澜疑惑,为什么要叫小宝。女人解释说因为弟弟还没有名字,你是大宝,弟弟就是小宝啦。江听澜一听,撇了撇嘴,这么可怜,弟弟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那我就让让他吧。被小孩子特有的逻辑逗笑,女人笑得很开心,低头对着隆起的肚子说那不如就叫让让吧,哥哥说的,以后会让着你。

听到这话,江听澜的目光也跟着妈妈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心里得意又幸福,这里面有个小宝宝,是他的弟弟,名字也是他取的,叫江让。

短暂的回忆结束,江听澜终于勉强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生出了点感情,已经到了地,他付完钱下了车。

在接待室里刚坐下不久,福利院的老师就将小孩领了过来,他定了定神,看着那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靠,这家福利院他妈的是不是虐待小孩,12岁了才长这么点大。

比起同龄人来说,陈安确实过于瘦小了,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买的了,洗得都泛灰了还穿着,头发也有些长,无端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透出点阴郁。

时隔十二年兄弟俩终于碰了面,一边的老师瞧着眼前这高挑帅气的小伙子,和陈安还真看不出几分相像,不过亲子鉴定都做了,总不会是假的。

伸手把背着书包的陈安往江听澜那边推了推,老师笑着说:“安安,这是你哥哥。”示意着小孩礼貌点问个好。

可陈安只看了一眼比他高出很多的少年,便抿着嘴,连头也不愿意抬。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师赶忙跳出来打圆场,“安安他平时比较安静,不怎么爱说话,但其实是个蛮懂事的小孩的,可能第一次见您比较认生,也不是故意这样的。”

敢情这陈安的安是安静的安,不过江听澜看他这样也不甚在意,只和老师交谈了两句,陈安在一边杵着,像个小木头人。

后来老师走了,接待室里只剩下兄弟两个。

见小孩一直不讲话,江听澜干脆先找了话题开口,“书包重不重,我帮你拿。”

得,话不说一句就算了,还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他把他吃了还是怎么的。

“江让。”

就这么沉默着一直等到小孩抬起头看他,江听澜才继续道,“这是你的新名字,以后就不用‘陈安’这个名字生活了,今晚要跟我回家里住,家里有我,有你爸,还有…一个阿姨和另一个大你一岁的哥哥,转学的事情也给你办好了,等回去适应一阵子家里会送你去新的学校读书。”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说的,末了他补了句,“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完全不知情就被改了新名字的陈安盯着他,不对,应该叫江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问:“我的妈妈呢?”

江听澜被问住,眼里像是结了层霜,看着发冷,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他语调寡淡说:“死了。”没去纠正江让的话。

直觉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江让偷瞄了几眼他的表情,又把头低了回去,揣在兜里的手动了动。

江听澜还没来得及心烦,一只干巴巴的小手伸到了他面前,掌心里放着一颗透明塑料纸包着的小糖,是那种在小卖店里一块钱能买十个的廉价糖果。

江听澜:“?”

他还没理解江让是想干嘛,小孩脆生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给你的,六一儿童节快乐。”

实在有些荒谬了,从六岁之后就再也没过过儿童节的江听澜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从那只小手里接过糖,说:“谢谢。”

江让跟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回道:“不客气。”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江听澜心情很好,直接把江让肩上的包一拎,拉上了那只看似干巴摸着软的小手。

“走了,回家。”

在福利院待着的时候江让其实没受过什么虐待,在他眼里,这里的老师们都对他很好,起码不会因为他挑食而教训他,也不会因为他不爱说话就辱骂他是个哑巴、小白眼狼,当然,这里的小朋友们也是很好的,都很安静,不会闲着没事来找他说话,或者说,来找他麻烦。

重新回到院里的这三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不贪心,希望能这么平平淡淡地直到他长大有能力养活自己就好。

但是前两天发生的事,像是又扔给了他一把钥匙,却不知道那扇门通往哪里,江让不清楚门后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比之前更遭的噩梦,所以总是在所谓的亲人到来之前感到惶恐不安。

他的东西很少,除了几件别人捐来的旧衣服,就只剩读书时需要用的课本册子,这天一早韩老师就帮他一起收拾好东西,跟他说了很多话。

韩老师是江让这十二年来见过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三年前,江让被领养他的那家人再次弃养了,把人送回来的时候还向福利院高层抱怨了一通,所以等小孩又回到院里,许多老师都对他心存偏见。

人之初,性本恶。他们认为江让就是这样的小孩,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坏种去报复社会的坏小孩。那段时间江让的吃食总被克扣,但他并没注意到这样的恶意,因为比起以前的那些都淡,所以觉得稀疏平常。

他不对任何人心存芥蒂,好像把自己小小的心用纸包裹了起来,虽然淋了雨会冷,但不会受伤。

可薄薄的纸是能让阳光透进来的。

在江让这个孩子第一次来到福利院的时候,就是韩老师接待引导的他,她偶尔也会看不透江让的心思,却明白他细节里透露出来的温暖善良。

四五岁年纪的小孩最爱吃糖,老师们为了提升这群小不点的幸福感,不时弄出些趣味性的小游戏出来。

江让聪明,几乎玩什么都能赢。但只要碰上那些爱吃糖的小朋友就会放点水,把糖让给别人。

韩老师经常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投以关注,在例行的心理咨询时问他,安安不是也很喜欢糖果吗?为什么要让给其他小朋友。

小孩回得很坦然,他们吃不到糖果可能会哭,我不会的。

那赢不了比赛哭了的小朋友怎么不让让他们?韩老师笑了笑,又好奇地问他。

结果小孩诧异看了她一眼,有吗?我不知道。听上去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那他就不会那样做了。

这孩子用网络流行的话来讲,长大肯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暖男。

但是一切都变了,在她亲手把江让送到那户人家手里以后。

那是对上了年纪的夫妻,穿着上就能看出家境平庸,两人半只脚都快入土,却一直要不了孩子,这才想着领养一个,以后等他们老了能给自己养老送终。

江让去时,韩老师甚至能感觉到他在满怀期待。

可江让再回来时,韩老师只能从他身上看到无尽的冷漠,和对外界接触的抗拒,她很难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那应该是非常难受的,以至于有些刻骨铭心,她见证了一朵花的盛开和枯萎,而这个过程只花了短短两年。

两个四五十岁的人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说出的那些诋毁,她不信任,江让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迫切地想弄清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给小孩一个清白。可惜的是,刚回来的江让变得很封闭,对以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但已经留下的痕迹是褪不去的,韩老师在看到男孩单薄的肩背上落着几道浅淡的长疤时,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的,她问,安安,这些是他们弄出来的吗?

意料之外的,江让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她,明明没有说话,她却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出了安慰——别哭,没事的,已经不疼了。

韩老师想过报警,无奈被福利院上面的人压了下来,有点小打小闹就要找警察,这要是传出去了还有几个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

是了,小孩恢复能力强,许多印子已经消下去了,只剩下几个浅的,而且牵扯到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很多证词根本没有办法当作证据立案。

作为这个小县城普通福利院的一名普通老师,韩柳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盼着江让以后能有人对他好,能带着他走出来。

没想到,她真的等到了,联系她的居然自称是江让的亲哥哥——江听澜。

当着孩子的面,韩老师并未多说什么,一是因为江让心思敏感,如果江家过于小心地对待他可能反而会让他不适应,二则是她不敢保证,江让回了自己的亲生家庭是否能被温柔以待,万一这以后成了别人伤害他的流言蜚语怎么办。

把陈安交付到江听澜手里,成了未来的江让,她祈祷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希望你们能好好对待这个孩子。”

站在一旁背着书包的江让听着韩老师这么说,扒着背带的手指攥紧了些,他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开始害怕分别,害怕以后再也遇不到韩老师这么好的人了。

“会的,他是我弟弟,我不会让他受委屈。”

即将把他接走的少年声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带着重量,沉沉的。江让个子太矮,贴着韩老师站着,仰头看过去,她好像松了口气,还隐隐笑了一下,“那就拜托你了。”

从福利院出来,时间将近中午,江让每天都起的很早,早餐也吃的早,这会已经有些饿了,但他不好意思跟这个刚刚接触的哥哥提要求。

拉着他的江听澜却心有灵犀似的,问他:“离开这里之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条街上的小吃江让都不挑,半晌才回道:“吃什么都可以。”声音很小。

本以为江听澜会直接带他随便去吃一家,结果个高的少年停下步子,往街边扫了一圈,然后半蹲下来,比站着的江让还要矮上一点,让小孩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是吃这家的包子还是那家的面,还是说想吃对面那家的蒸糕?自己选,选不出来就都买。”

刚刚看小孩这几家盯得久,总有想吃的吧。

谁知道,江让听完后半句,小脸上满是认真,朝他说:“不要乱花钱。”

愣了,买两样小吃算什么乱花钱,江听澜一时间没忍住皱了眉,意识到了这个十二年后才被接回家的孩子有多么不一样。

江威宏一直贯彻投资后辈更能创造财富这个理念,除了把江听澜和江佑然送进国际学校读书,平时也从不吝啬给他们的零花钱,不说比江让大五岁的自己没事爱买的那些电子设备,连江佑然上周买的乐高都有小几千了。

……

越想越气。

心里越想越堵,闷得喘不过气,江听澜很想发泄一下情绪,但看着江让那张貌似营养不良的小脸,他的心还是慢慢静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下去,“不乱花钱,那你想吃什么?”

这次江让给了个明确的答复,要吃对面的蒸糕。

然后江听澜就去一口气买了十个,直接把两个塑料小袋子装的满满当当。

接过江听澜拿纸包着递给他的软糕,还冒着热气,江让迟疑:“我、吃不了这么多。”

江听澜正在手机上叫车,闻言垂眼看他,“吃不完我吃,不浪费。”

等车还要有一会,江听澜瞧着小孩小口吃东西的样,软软的,看着和他手里的蒸糕一样软,便抬手揉了揉江让软凉的头发。

见江让肉眼可见僵硬了一下,江听澜收了手,和他搭话,“陈安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江让把嘴里的糕咽下去,回道:“院长起的,大家都姓陈,韩老师说安是代表希望我能一直安康快乐。”

踌躇一会,他问:“那江让这个名字是谁给我取的?有什么含义吗?”

对面,江听澜沉默着看他,好一会才说:“妈给你取的,希望你长大以后能谦让做人。”

江让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接着继续吃起糕来,他胃口太小,吃了两个不到就饱了。

江听澜拆了包湿巾给他擦手,动作不算轻,但此时兄弟俩离得很近,江让盯着比自己看上去大很多的少年,一眨不眨。

这视线太明显,江听澜抬眼看他,问:“怎么了?”

小孩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心翼翼的,“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无意识勾起了唇角,江听澜把湿巾扔了,说:“怎么不可以?我本来就是你哥,”说完他复又补充,“亲的,一个妈生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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