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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万盛广场,朝东边的巷口走几步,就再也见不到宽敞的马路和高楼大厦。沿着湿漉漉的小路拐几个弯,夜色便彻底暗了,静得没有人声。居民楼区域种满了参天大树,护栏用的矮墙上插了玻璃片,在月色下发出寒光。单纯的人们以为这能防贼,实际上连麻雀野猫都防不住。
四爷交给我的叛徒叫肖东。肖东,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他是在哪混的,这人真是个大傻蛋,有胆子得罪四爷。我跟踪了他几日,摸清了他的行为习惯。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天就是打台球、喝酒、搞些收孤寡摊主保护费、敲诈中学生的小动作,跟普通流氓没有两样。
肖东住在菜市口街旁边的单元楼。这一片的楼房连排盖了几座,都是六层高,全是七八十年的老建筑,一概的刷成浅粉色的油漆,年久失修,每一栋楼都脏兮兮地挂了彩。每层楼的楼梯口都做了镂空的砖头花样,安的是声控灯。谁上了几楼,百米外都能一眼看清。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我点了根烟,隔着马路朝菜市口看。不用费劲躲,这里灯光极暗,一个人影也没有,任谁也发现不了我。等了十五分钟,肖东就出现了。他一个人歪歪扭扭地走,左脚绊右脚,像是喝醉了酒。醉了更好,我办事更方便,他也不痛苦。
马路牙子上有匹黑色的塑料袋,风一刮,刷啦啦地跳起舞来。肖东还以为是野狗要扑他,卯足了劲儿对着塑料袋一记抽射,跌了个大踉跄。我听见他大声地骂:“嘿——他妈的!”语句拐了个调,不知是跟谁做夸张的表演呢,他可真是个大傻逼。
肖东进了单元门,走上了楼梯。我看着灯光一层一层地亮起,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他到家了,开的是东边的门户。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吸光了整包烟,身边有车经过时,我便躲到树的后面。至此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再过两三个小时,陆陆续续地会有农民开三轮来摆早市摊。时间不多,我该动手了。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右手摸了摸我的凶器——一把竹柄短刀。这在邻国东瀛是专给女人切腹用的,正经人大多都看不上,毕竟是女人爱用的东西。但我就是拿着顺手,呼哈两下,刀刀进肉。此时刀封在鞘里,别在我的裤腰上,和我贴着肉,总体摸起来比鸡巴长一倍勃起状态。
单元楼里的窗户都是黑黢黢的,一盏灯也没亮。但我还是小心行事,沿着墙根悄摸着走。我走上楼梯,一股直冲鼻腔的尿骚味儿,人尿味比猫的狗的要臭得多,让我直犯恶心。我抬着脚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声控灯都感应不到,聋子似的哑了火。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又是害怕,又是兴奋得发狂。幽黑的楼道里,我是来索命的亡魂,脸色早比将死之人更没了生气,白中泛绿,晶莹得发着光。把我和死人同时推到太平间里,谁分得清哪个是尸体。
到了四楼,就着镂花砖头透出来的破洞光,肖东家门口泛白的旧对联,看着花圈似的随风摇。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防盗门上,咚咚咚的,那是我自己的心跳。再细细地听,没电视声,没人走动,没人讲话,也无人打鼾。这说明屋里的人早睡昏过去了。
我拿出准备好了的万能钥匙,这种钥匙齿槽密密麻麻,能把锁芯里的销子全部乖乖压进槽里头。对付这种劣质门锁,一开一个准。
我小心地把钥匙插到孔里,缓慢地旋转,销子一个一个,嗑啷嗑啷地被排列整齐。我一边转着小锁孔,一边使劲儿轻轻地撞,没两下门就开了,真是顺利。我连忙钻了进去,反手旋转门锁,把防盗链挂在了墙壁扣上。哈哈,是时候大干一场了。
肖东的房间又臭又脏,客厅的小茶几上少说摆了二十瓶啤酒罐,东倒西歪、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吱呀吱呀,哼哼,哼哼,开了小缝的卧室里传来声响,透出昏暗的黄色灯光。我从裤裆里掏出刀,刀鞘仍别在内裤上。没睡,没睡我也不怕他。两三刀子,我肯定能了结了他。
我踩着柔软的步伐往卧室走,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是热血沸腾,再没比这更刺激、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到了门口,我从漆黑中露出两只恶狼般的眼,发出锐光往里看——好家伙,肖东正跟相好的办事呢。他肩膀上架了两条腿,v字型地举了老高。
床垫吱呀吱呀,肖东哼哼、哼哼,听上去情绪很高。满背的青面獠牙一颤一颤,嬉笑怒骂着捧场。不过他身下埋的人倒是一点呻吟声也没有,别是操了个哑巴。有生人在,我立刻明白今晚时机不对,不管怎么说必须先撤退。正当我倒退离开之际,龟头鬼的身子底下侧出来一个脑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目光直直地和我对上了。
他妈的,我不能多想,拿着刀沉声就得上。肖东已经转过头来,露出粗犷又肥腻的一张马脸,操逼的爽利和被刀捅的惊恐同时显现在他的马头上。他一阵红一阵绿,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喊,就被我咻咻两刀扎得说不出话来。我先给他的左肾来了一刀,又给他的后脖颈捅了个穿,他就立刻咽气了,嘴里呜呜着鲜血直冒,咣当倒在了地上。我又骑在他的身上,左捅右捅,让他飙出了几注热腾腾的喷泉才了事。
接下来就是他的相好了,我血淋淋地抬头,不怀好意地笑。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团紧俏俏的圆屁股,中间有个流水的洞口,被人捅得没边了。上面还立了根硬邦邦的小棍,俏皮的朝天翘。
我拿着刀子伸在他的鼻子尖,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惊恐万分地摇了摇头。然后我拿枕巾包住了他的头,解开裤链,刀鞘落到床上,我的小鸡鸡却邦邦地跳。然后,然后我当然就干进去啦。里面还湿润润、软乎乎的,真是爽得不像话。我抽抽插插、活蹦乱跳,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他啊啊地发了两声声响,说明我比肖东干得好。真是愉快的抽插,我可从没干过这么紧致的肠子,没两下,我就噗噗地喷出精了,交代到他的屁股眼里。
嗡嗡嗡,嗡嗡嗡。刚结束战斗,我的手机就传来震动,真是个不长眼的。我恋恋不舍地把家伙收起来,提上了裤子,当然手还掐在他的脖子上。他要命地反抗,但我比他力气大太多。
四爷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事情办好了吗?”
“嘿嘿,您交代的,当然办得极好。我正在他家呢,死得不能更透了。”
“处理得干净吗?”
“还是老一套,临走前我把东西翻一翻,值钱的全部都拿走。警察老帽们就当入室抢劫处理了,找不到我的头上。不过——”看着身下还没咽气的小骈头,我还真不确定该怎么处理。
“不过什么?”四爷语气紧张起来。
“来得不巧,赶上办事儿了,房子还有一个人。”
四爷听了,卸下一口气,我都能想象他的短二郎腿重新搭了上来:“这是小事。长得怎么样?”
我把枕巾从他头上拉下来,他都快被我掐死了,淌了一脸的口水沫。
“一般,年纪不大,皮肤挺白。”我给他抹了两下口水,看得更仔细点。“有点儿妖。”
“男的?”
“是个男的,咋了?”
四爷简直要无比兴奋啦:“给我带来,就今天晚上。哈哈,动作快点,阿波罗等你。”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再看那小子的裸体,他还惶恐又憎恨地看着我呢,哪里有感谢我给他留了一条命的样子。我问他:“你会说话不?叫什么名字?”
那人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我心想,还真是个哑巴。然后他便开口了:“我我我,我叫肖东。”
“啥?你叫肖东?那他是谁?”我指着地上的死尸,彻底懵了。然后我明白了,这小子耍我呢。我举起手,啪啪给了他左右两个耳光,让他敢骗我。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他被打蒙了,躺在床上眼睛冒星,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叫杨坤。”
“哼,这才像话。赶紧穿衣服,我们老大要见你。你那个小屁眼子,哈哈,今晚要遭不少罪啦。”
杨坤讲话有点结巴,难怪床都不爱叫。比哑巴强,但也强得不多。四爷见了肯定要气。
我愉快地翻起肖东卧室的抽屉和橱柜来,左踢踢,右踹踹,又找了件他的好衣裳套在外面,一件紫色宽垫肩骆马绒西装,真是难得的好东西。我把屋子里搞得一团糟,又拿走了他的钱包、手机,就这么点儿值钱的东西。
他穿好了衣服,站起了身,拿纸巾擦着眼泪还是口水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我又把床垫整个翻了个个儿,想再找点好东西。床下满满的避孕套,堆得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然后,在床铺的深处,竟然有一把手枪!
我真是吓了一跳,生怕杨坤要和我抢,连忙扑上去攥到手里。这是把格洛克系列的半自动手枪,小巧灵活,我顿时爱不释手,认它做了我的兄弟。
“肖东有枪,这事儿你知道吗?”我问他。
“不知,知,知道。”
“哼,谅你也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早就把我杀啦!”我打开弹夹,里面还有两发子弹,留着以后能派大用场。
“电话里面你也听见了,我们老大对你感兴趣。你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江湖上响当当的癞蛤……不对,王四爷。你老实点,路上别动歪心思。如果走偏上两公分,就等着挨枪子儿吧。”
“行,行,我跟你走。”他两条腿还打着颤,嘿嘿,我刚把他收拾狠了。
“麻利点,个骚包样子。对了,见了四爷,不要乱说话,也不要说这把手枪的事情。这把枪,现在可是我的了。你要是乱说一句话,妈的,我把你屎都能打出来。”
我看他快速地将牛仔外套披在身上,整个过程及尽可能的麻溜。他偷偷撇了我一眼,我立刻凶相毕露,还瞪着眼睛吓人地咧嘴笑。他有双毛驴似的眼睛,睫毛特别长,看着十足的温顺。这让我放松了警惕,没有下狠心把他一块儿杀了。当时我想着,等见到了四爷,他肯定也活不过今晚。我可真是想当然。
“快走!”
杨坤和我一起走出了肖东的破屋子。天还是全黑的,我们在里面打打闹闹、抽抽插插,没有惊醒黑夜里的一扇窗。肖东还躺在地上,尸体冷了,血还是温的。就让他这么躺着吧,我才不管呢。
路上我偷了辆电瓶车。用起子在u形锁的口子上一撬,卡扣就发出一声松响。我用那把万能钥匙,在电瓶车上左扭右扭了两下,指示灯就亮了起来。我坐前头,杨坤抱着我的腰坐在后头。
电瓶车忽忽地在风中跑着,黑暗的街景全都一闪而过,只有几处微光留下意大利面条一样的痕迹。杨坤把手伸到我的腰上,我以为他要抢我的枪,松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车头激烈地左右摆荡。结果他只是抱住了我,可真是个骚包。车开得又不快,还能掉下去不成,他给谁装可怜呢。
半个小时过后,我们就来到了阿波罗迪斯科的门口。那里灯火辉煌,巨大的灯牌上闪着太阳神的标志,火球上画了个大笑脸,和四爷的嘴脸还真有几分像。我给看门的伙计说这是新来的小妞,四爷等着要看呐。他们一脸坏笑,嘻嘻哈哈地让我快进去。
我在那富丽堂皇的舞厅里左转右转,杨坤像个小老鼠一样跟在后头,人人都以为他是我的马子。这一路下来,他的两边脸开始变得又红又肿,那是被我发火打的。看着这伤口,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要是成了四爷的小妞,那我打了他,可是犯了大罪了,更别提我还狠狠操了他一回,还在四爷之前呢。
四爷正坐在二楼的操作台,和迪斯科光球并驾齐驱。我敲敲门,说我是天龙,给您带来了肖东的姘头,您快开开门吧。哼哈二将给我开了门,四爷正坐在红布软椅上,跟前是五花八门的管控按钮。见到杨坤,他眼睛都变亮了。
他迫不及待地搂住人的肩膀,好哥们儿一样的姿势,手却滑来滑去的。
“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我站得远,只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东西。他们越讲越亲密,杨坤先是被搂得紧紧的,后来就坐到四爷腿上啦。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他们两个的舌头就绞到了一起。四爷伸出来好长的厚舌头,黑乎乎的舌头筋儿都露了出来。杨坤很讨好地,含到了自己嘴里,嘬嘬不停。看着真是让人恶心。但迪斯科厅有神奇的效果,不管是什么恶心人的场景,红红绿绿,蓝蓝紫紫下来,都变得美丽动人了。
哼哈二将推搡着让我出去,说之后有事再找。我就这么被关在了二楼的门外,心里堵得慌。虽然我今天杀了人,又强奸了新的小妞,还带他兜风一场。但结局真够没劲儿的,让人不爽。
我在舞厅又呆了会儿,和穿皮衣背心的舞男贴身扭了一场,又喝了杯威士忌,搞得自己头昏脑胀。即使如此,一抬头便是四爷的房,想到这儿心里就觉得没劲透顶。到了后半夜,我郁郁不欢地离开了阿波罗,天色还是没亮。
家,我可不想回家去,我宁愿在冷冰冰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闲逛。
人行道上歪七扭八停了许多车,几乎是要摆不下。面包车、卡车,还有夹缝停放的电动车,把路上占据得严严实实,一条直线的道都没有了。我只能做个不法分子,幽幽地游走在无人的马路上,这可真不是我的本意。
每个沿途的墙角,都臭烘烘的,被尿淋出了暗黄的水痕。凡是有水迹的地方,石灰墙上都写了血淋淋的红字:“撒尿拉屎,爹妈暴死”,“在此大小便者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朋友们,这些话可真是恶毒极了,不敢想象是多么凶恶的人才能写下的文字。
我喝了很多酒,洋的中的、白的啤的,肚子里满当当的都是水,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也只能解开裤头,溜到墙角边方便一下。地面上有更深的脏污,已经渗进砖石里,形成厚厚的污垢,看一眼就要呕吐。那恶心的场面我实在是受不了,只能调转方向,跑到了沿街的树坑底下,哗啦啦地一泻千里。
热烘烘的尿液在树干底下曲折流动,汇成小溪一样聚集的水流。但没过多久,就融到了泥土里,成为了不可多得的养分,让树木长大长高。正当我沾沾自喜的时候,骑车路过的妇女啐了一口唾沫到我的脸上:“呸,臭流氓,大清早的脏东西。”背后还坐着她的儿子,穿着校服,傻憨憨的,看着以后也不会有出息。
我做出要追打她的样子,呜呀哇呀地跟她叫嚣:“欸——臭娘们儿,有种你停车咱们两个较量!”
她越蹬越快,嘴上还不求饶:“操你妈的,真没素质!”
这样的人还跟我讲素质,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啪,啪,我做出开枪的手势对她比划两下,一枪是她,一枪是她那个倒霉儿子。谁都还不知道,我口袋里装的可是真枪。一想到我真能这么干,我就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环卫老头老太当我是神经病,都离开我八丈远。
真是个令人不快的上午,天还没亮,我就遭受了众多的刁难,简直没有勇气面对新的一天。我心里一痛苦,脚就会自动寻上君君家的道。他跟我住的隔了两个街区,没事的时候我嫌远,去他家是千险万阻地不乐意。现在我受了一身伤心灵上,不能面对自己,就只能去面对他了。
我轻车熟路地走到他家门口。他家比我家高级多了,住的是电梯房,小铃铛,不,铃姐给他租的。没钱的时候她恨不得内裤都跟我俩借,有钱了,租房买车都不在话下。人与人之间的境遇,真是变化得猝不及防!
哔哔哔哔,我按响了君君楼下的密码锁,大楼的门咣当一声解开了扣。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好像这还是迎宾楼五楼的走廊,君君家还是某个没来得及打扫的脏房间,但当然的,这一切早都不一样了。
他家楼下的电梯有两间,一间坏了大半年,都没有物业过来修。另一间的电梯门像是断头台,咔咔地开,咔咔地合,全然不顾有没有乘客站在门口,夹死一个算一个。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去走楼梯。这栋楼的楼梯间最为恐怖,连灯都没有安,诚心地不让住户走。那黑黢黢的深洞,被混凝土围得一片死黑,真跟棺材一样,甭管有没有杀过人,是人看了都犯怵。
电梯到了,咔咔,我跳了进去。按了4楼,虔心地等待钢铁笼子把我送上去。真不知道君君看见我的突然拜访是怎样的表情,我简直是迫不及待了。
咔咔,我又跳出了电梯,昂首挺胸地走到了君君家门口。叮咚,叮咚,叮叮叮咚,聒噪的门铃响个没停,从外面可以听到房间里面,君君穿着拖鞋,啪啪啪地来应门呢。
门一开,我就灿烂地微笑问好:“早上好,小宝贝,老公带着大家伙来看你啦!”我指我的裤裆。
君君还没说话呢,只做了个错愕的口型,我就挤进门去,替他关好。
“哇呀,你家真干净,宝宝真会收拾房砸。”我躺在他家的沙发上,赖着不走啦。
君君拿我没办法,推着拱着要我起来,先去厕所洗洗干净。他说我浑身都是臭味,像是刚在屠宰场干完活。我说巧啦,前半夜才杀了人呐。他脸色一变,又惊恐又严肃,像是个普通的小市民一样,真是怪陌生的。但他没说别的,只是推着搡着让我到了浴室门口,又给我开了热水器,拿来了一套他穿过的睡衣。
我很是温暖、很是感动,只能笑呵呵又不情愿地宽衣解带,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胳肢窝、大家伙,全都用肥皂泡泡洗了一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又变得崭崭新了。
干净和秩序围绕着这间小屋,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得有模有样。洗发水、沐浴露,高高低低地摆在墙上置物框里。毛巾、搓澡巾,都叠得方方正正的,摞在马桶上方的架子上。这么狭小的卫生间,又是洗澡又是方便,竟然一点臭味都没有,反而鸟语花香,不知成何体统。我简直要头晕目眩了,仿佛进入了一场逼真的过家家游戏。游戏一结束,所有的美梦就全都要醒了。一想到这儿,我便不安地发狂,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全都弄得湿淋淋、乱糟糟的。
我劈里啪啦干了一通坏事,这才安定了下来,混乱比其他什么镇定剂都要好使。醉酒仍然让我头晕目眩,但是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它只是我表演疯狂的一套工具。我穿着君君准备好的衣裳,全身香喷喷的,体面又舒服,行为也彬彬有礼起来。我走出浴室,朝他鞠躬致礼:
“米斯特儿,打扰您的寒舍,我真是对不住了。现在我困得不行,需要接您的小床一睡。我已梳洗干净,不信您可以来检查,欢迎随时钻到我的被窝里。那么就这样了,感谢您的招待。接下来您爱上哪儿凉快就去哪儿吧,只要别打扰我的睡眠。”
我跳着舞,转着华尔兹舞步退场了,噗通一声躺在了君君的床上。啊——这可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床,既柔软,又安宁,还有我最熟悉的香气。我躺在上面,双眼紧闭,梦里都不会有这等好的地方。
但是房主君君显然对我的闯入很不满意。他啪啪啪地走到了卧室门口,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床边耸立。
我不耐烦地问:“怎么他妈的啦?”
他却有点儿不对劲,有些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真是一堆麻烦事儿。
“铃姐给你麻烦啦?还是她那个老板老头知道你俩的事啦?”
听到我关心的问话,君君泄了气,无奈地坐在了床边:“都没有,就是你别老这么突然地过来行吗行吗语气加重。还有,你可别打她那个老板的主意啊,那些人你惹不起的。”
我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惹不起哒。人被刀捅了就会流血,更何况,现在我身上可有这个了。”
我把捡来的手枪给君君看,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他我总是毫无保留所有的秘密。
那把枪沉甸甸的,又黑又亮,比所有的仿真玩具都要精巧,真东西好东西,总是一上手便知道不一样。我把它递给了君君,君君拿在手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下他总知道我算是上道了。
“你丫的,真上道了,四爷连这东西都敢给你,真够看重你的啊。”
他理解错了,还不知道这是我从肖东床下面捡的呢。
“嘻嘻,对呀,我在四爷那儿办了那么多人,他可离不开我。”
君君多拿不得,又还给了我,我压到了枕头下面。枪已经是我的好兄弟了,不会一枪崩了我的脑瓜壳。
他问我:“你真想就这么一直在他手底下干,帮他杀人?”
“昂,那不然呢。”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除了这个我还能干些什么。你丫的,我入行还是你害的呢,怎么现在怕了?”
“什么是我害的,你可不要乱说。我只是和你说有这么个买卖,没抗得住金钱诱惑的可是你自己。”
婊子无情,我又想起这么句话,我和四爷手下哼哈二将他们几个聊天时,互相总拿这话评价马子。
“你什么意思你,好好的干嘛提这个?”
“谁跟你好好的了?”他有点火,但很快地,语气又柔和下去,“我妈前几天在村里见到你妈了。你妈说你好久没给她打电话,她都不知道你在城里干什么。你说你,你让家里人多操心啊。”
“呵,你这话说的,就你那些破事儿,你妈知道你在城里干什么吗?”
“不知道啊。”君君说,接着他沉默了片刻,我都快要睡着啦,“所以我要回家了。我妈说她干活的那个纺织厂缺人,让我去试试。”
朋友们,此话如晴天霹雳,将我从周公孟婆那里一下子叼回魂来。我几乎是变异了,发出了我自己都没听过的尖锐叫鸣:“你要回家啦?那我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啊。你妈的,你数数咱俩都几个月没见了,你没我不还是好好的。”
“哪有几个月,最多一个半月,90天。”
“90天,那是三个月。你行了吧,这么大的人了,我怎么对你负责。我真是受够你了,过了今天好聚好散吧。”
我提高了声调:“好聚好散?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小铃铛那边你怎么办,她肯放你走?她可比我难缠多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所以,所以我这不是有事儿要求你吗。等我走了,你别跟铃姐说我去哪儿了,别跟她说我家在哪,别让她来找我。我以后好好过日子,再跟这些破事儿没关系了,跟你们谁都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帮我这最后一个忙,也不枉咱俩相好一场……”
我几乎是要晕倒了,但是正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另晕一场。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床和天花板也颠簸着晃,周遭的家当什物都在大风天的海浪上,所有稳固的东西都要被淹没了,成为海底失落的遗迹。君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他也可能已经闭嘴了,一切声音都是回忆的录像带在重放。我看着他的破床,破吊灯,破塑料衣柜,以及墙上贴的破海报,上面都是些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或是他想要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看着都不正经极了。谁能想象,这个品味低俗的房子的主人租户,能够说出想要归隐田园的疯话。
我的声音气若游丝地在房间中飘荡:“你个男的,你又不懂针线活,你去纺织厂,是要去扫地刷马桶吗?”
“扫地刷马桶怎么了,我在迎宾楼干的不也是这个,一个房间给10块钱呢。再说了,里面全都是女的,我一个男的,要是干的认真负责,那不是轻轻松松当上班长了吗。”
他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他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我也不禁被感染,开始浮想联翩起来。这样一个有点姿色的骚货,被纺织厂的小姐阿姨们看见,还不是美狼进了狐狸窝,要被所有人瓜分享用啦。而且他有当鸭子的工作经历,勾搭起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起来,还不是西门庆上大花轿,母大虫都要遭殃了。想到他和纺织厂厂长家千金的结婚照,我就一阵狂风怒卷的愤怒和嫉妒,嫉妒他能抛弃一切过往,嫉妒他奴才翻身要做主子,嫉妒他的宝贝睡衣要拿去给新娘子穿了。
我真是受不了,头疼欲裂,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起来,还一边疯狂地咒骂着“你妈的车轱辘”之类的鬼话。再然后,我疲乏下来,认命啦:
“你躺下。”我指挥他,他面带桃色、蠢蠢欲动地躺下了。
“你把裤子自己脱了,撅起你的屁股来,对,就是这样。我决定了,以后见你一次操你一次,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我告诉你,我劝你今后躲着我点儿。你辜负了我的心,我心中从此不再有温暖的角落。我将是寒冰一样的杀手,龙卷风一样刮便整个泸阳城。从前我是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听人指令的快刀。从今往后,我便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枪了。这全是你害的,不,这都是成长的代价吧。哇呀呀,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先履行,情感层层递进,还是章回体,让人捉摸不透进行到了哪个地步。
这一晚上经历了风风雨雨,我已经不像是自己了。有些部分的我在杀死肖东时一同被消失,有些部分在强奸杨坤时一同被猥亵。但唯独此刻,当我麻木地履行抽抽插插的义务时,我在得到又失去,失去又得到,最后还是要孤身一人。朋友们啊,这真是一场让人百感交集的性爱。我已经在等待什么时候能再遇到君君,仿佛现在已经是分离。我又隐隐约约地对我们的分手感到期待,因为我知道只有离开他,才是真正成人生涯的开始。
我们都噗噗结束后,君君还在床边说些过于实际的话,什么纺织厂现在在扩大生产规模,我也可以去试试看,不去纺织厂,还可以去棉花厂……那时我可太困啦,赤条条地仰面躺着,幸福又绝望。两眼一闭,就立刻跌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我的身子醒来之前,脑子中就已经在有人说话了。大老婆、肖东,还有别的那些我杀过的人,他们在一团黑雾中其乐融融地讲着话。面孔和身形都被隐去了,唯有声音还很分明。肖东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毕竟他昨天刚死,尸骨未寒。他拉着我,凑在我的身边,鼻息喷到我的耳朵上,绒毛连结脊柱,我的后背肌肉痉挛,身体各处的神经一齐发痒。
这些含恨的鬼魂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旋转楼梯扶摇而上,高得像个谷仓。墙上挂着暴力的油彩画,描绘的都是我对他们的暴行。我坐在豪华的椅子上,被捆住了手脚。老实说,即使他们不把我捆住,我也是动弹不得的,我的身上不知怎得布满了伤痕,鲜血坠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潺潺汇聚到裂缝处去。
同时,就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竖立着一座巨大的古董时钟。钟摆来回摆动,厚重、阴郁、洪亮的声响在墙壁间来回碰撞,发出轰轰的幽鸣。在场的来宾,那些含恨的冤魂,彼此成堆,凑在一起交谈,不时发出怪声的尖鸣,像是持久忍耐下的情感急需寻找一个突破口,而除了尖叫之外再没更好的发泄方式。
他们穿着上好的洋装料子,墙面上簌簌落下灰尘和墙皮,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但是没人感到害怕,反而伴随着钟声局促不安,饱含期待……
我睁开眼,猛地醒来,大声喘着粗气。天已经亮了,预备好迎接我的苏醒。透过君君家拉不拢的窗帘,日光把屋内照得亮堂,好像夜晚的杀戮和狂欢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家住在靠街边的单元,几乎是贴着马路,人行道上的一举一动,全能听得清清楚楚。窗外不时有车辆通过,车轮压过地面,哨声尖锐离去。
也许是受到我的注视,君君也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和我是面对着入睡的,脑袋贴得很近。睁眼就看到我放大到极致的面孔,显然让他收到了惊吓。他不自然地用手挡住了眼睛,屁股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这么遮着脸闭着眼,扭转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盯着他的后背,做爱时相熟,清醒后却总陌生得不像话,这让我大不痛快,我立刻命令他:
“去,睡醒了楼下给我买早饭去。”
君君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半,他不情愿地回应我,声音还维持着睡意,瓮声瓮气:“大清早发什么神经,都该吃中午饭了。”
我不依不饶地闹他,用手推,用牙咬,甚至用脚兔子似的蹬他的腰窝。他终于气急了,彻底恢复了生机:“操你妈的张天龙,你就不能别烦我,去别的地方死吗?”
君君气恨极了,眼眶中堆着泪水,他委屈地跳下床去,在地板上找他的裤子。他光着身子,腰间围着松紧腰带的裤衩,肚子上的皮皱成层,随着他的动作手风琴般的一伸一缩。
他只穿着一条宽松的四角内裤,裆部鼓鼓囊囊,在阳光下能看到面料上闪着蓝色的花纹。这真是一件过分低调的装备,既不适合当鸭,也不适合当杀手的情人。怎么看都是在超市里买的三条一捆的款,一捆穿烂了,再去买包完全相同的。他总是在一些地方维持着平凡,好像我们现在的疯狂行径都是极为短暂、转瞬即逝的,他随时要脱离,回到超市的货架上去。
君君找见了他皱皱巴巴的运动裤,在空中奋力甩了两下,布料叭叭作响,毛尘扬在光里,甩到顺直后便穿到身上去。接着他也没有要伺候我的意愿,眼都不往这边看,仿佛我是他拉在马桶的一坨屎,嫌弃得不行。他自顾自的从衣架中拿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起家当来。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衣柜里空荡荡地挂着塑料衣架,台面上更是没剩多少。他当真要走了。
心里冷了,身体就也发起冷来。这座高层建筑还采用的老式热水回流暖气,从28楼到3楼,水早就冷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供暖的能力。有阳光时还好,到了阴天,冷得像冰窟窿。因为这个君君很不满意,但他也没办法啦,物业才不来修呢。
“你来给我口一管。”我任性极了,忍不了五分钟便要对他发疯。
君君不可置信的:“你有病吧。”
“我没病,也没硬,我就是身上冷,想放你嘴里暖一下。”我把手伸进裤裆,摸了摸我黏答答的老二,的确没硬,怯生生地几乎是要缩到蛋里。
君君以失望的眼光冷淡地注视着我,这就是他的回答。我的音调高了起来,凶相毕露的:“来不来?再不来我可就打你了啊,让你不听话。”
这话说出口,他便条件反射似地打了个哆嗦,膝盖都并到了一起,这是夹住尿的姿势。
朋友们,对此我要澄清,我张天龙个人是绝没有殴打马子这一不良嗜好的。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智慧与策略,吓唬他玩儿的。君君这么害怕,都怪他的老爸和表哥经常揍他。邦邦几拳,打他像是打沙袋,旁边总有人在拍手叫好的。那几个人可是十足的乡间恶霸,关起门来把小孩抽得嗷嗷作响,左右开弓、鞭杖齐鸣,画面之凄惨,不亚于杀猪放血的场面。我曾在君君家蹭饭的席间,亲眼目睹他由于拒绝吃二表哥大伯给的鸡屁股,被一巴掌抽出火花来,冰猴一样转了六圈半。停下来的时候,脸蛋肿了有皮球那么大,眼袋都是青红泛着紫。一想到他又要回到那个破地方去,我真为他感到不值:
“就你这样的还回去啊?算了吧,跟着我混得了。”
君君不服气,他已经站起身来,不大情愿但又无计可施地走来,要给我口一管了:“什么我这样的?跟你混能有什么出息一样。”
“嘿,你这话说的,你回去能有什么出息?我们出来混的,那是为了有出息吗,不就是图一乐,想自由点,有个地方能遮风避雨就行了。”
“不行。”君君挺固执。
我很不明白,急着要点醒他:“怎么不行了,有什么不行的?”
“咱不能一直这样,反正就是不行。”
真要说起来,他也讲不明白,但我却好像懂了点什么。我原先以为,君君是犯了傻,着了老母的迷魂药,才急匆匆地要回去找份稳定差事干了。但是现在看来,他是真的想清楚了,又或者他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做好了回到现实的打算。
他脱下那条运动裤,裤子重又皱皱巴巴地掉到地上,露出他那条丑陋平凡的蓝色裤衩子来,半遮半掩的赤条条,准备好了和我再大战一场。我却提不起兴致,任他对我又摸又舔,都垂头丧气、筋酸骨软。这可不行,我闭上眼睛想要集中精力享受一番,却生生打起了瞌睡来,有两三分钟甚至失去意识,和周公在梦里下棋去了。
君君嘟囔着骂了我一句,不争气的东西。他从柜子里拿出几本杂志书,激励我振作起来。我拿着书,急切地展开学习。这是个进口画册本,分不清是为了艺术还是色情,总之里面的人都是光着身子的。我看着他们卷曲的毛发,黑乎乎的臀缝,白白棕棕的皮肤上摸了亮晶晶的油,互相靠在一起,头贴着头,销魂地朝我看。害羞的小家伙终于金鼓齐鸣,一飞冲天。
我热切地嘿嘿一笑:“来了,来喽!”
君君被我压在身下不断呻吟,高歌一样嘹亮,嗷嗷哟哟,声似懂得乐理的马叫。
单是操他还不够舒爽,我没忍住,左右开工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大耳光,打得他失声了几秒,鼓膜嗡嗡震鸣。君君一下子落下泪来,他被我打时总是这个反应,泪珠啪啪地往下掉,滚烫得吓人。此刻他的眼里盛满了情绪的水湾,有释怀,有原谅,更让我不解的是,有一种类似感激或是感动的情绪,这份超脱可真是完蛋。他看着我的眼睛,从中注视着流泪的自己。我是个混账东西,对此毫无歉意。但那时我也陷入了一股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孤独。我想,唉,我真舍不得他。
离开君君家,我又回到了街上。
人行道的砖石被无数辆沉重的汽车碾过,早已变得凹凸不平,走在大街上也像是行船于波浪,微风轻拂,掀起四处的灰尘和黄沙,我也随波逐流地摇荡。
大路上很是热闹,有小孩在树边拉扯开裆裤,痛痛快快地屙着屎。沿街的烧饼店门外,漏了肠子的流浪狗在乞食。建筑工地的工人坐在搭建的高台上,冲买午餐的小护士吹口哨。小卖部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膀大腰圆的媳妇训斥他一身尿味,厚棉袄非洗不行。
我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回到了自己家门口,走廊的墙壁上坑坑洼洼的,画着奇形怪状的涂鸦,布满圆珠笔和喷漆的痕迹。开门时,房间的霉味扑鼻而来,令人生厌。无论住了多久,这间屋子也总像是没人住过一样寒冷、缺乏人气。家中的摆设也极尽的简单,没有能平整挂放衣服的地方,我把一切都丢在地上,连同我自己,也扑到了钢丝床上。
房间不设窗帘,灯泡也早都坏了,外面的天色是什么样,我住的地方便也是什么样。我赤条条地平躺着,双手摊着向上,脑袋下面枕着的依然是那把新缴的枪。眼睛闭上了,嘴角却甜美地翘起,我在盘算用这把枪做些什么好事。是去入室抢劫呢,还是把人引诱到我的住处来,等他们刚走进来,我便亮出家伙,任谁看了都得吓破胆。
这些幻想可真是让我飘飘欲仙,在这破房子里,除了自慰和幻想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干。我的脑子里充满了邪恶的念头,都是拼火和交战,砰砰声中火花四响。正当我在美梦中遨游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窗外透进来,使我顿时寒毛耸立。
我身子一顿,而后尽量小心地坐起身来,侧身向窗外看去。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是被鬼盯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挂了暗色的幕帘,太阳的明光降到了远方的地平线以下,疯狂的夜晚重新被换上。我露出小半张脸,谨慎地观察着窗外,一切都静悄悄的,住我隔壁的老头老太早已经学乖了,说话走步,都没有半点声响。当初我选择住在这里,便是看重了此地的僻静。
远处的马路上,闪烁着施工队的橙色信号,道路被围成了半边的宽度,但仍没有多少汽车驶过。更远的防护林里,野猫从中窜出,快步跑向别处。那道冰冷的视线来源何处,已经无处寻找,只有被注视的寒意仍覆盖在肌肤之上,提醒我要处处提防。
朋友们,当时我还不知道,眼前平静的日子正被按下加速键,飞速地奔向失控和死亡。我站起身,穿上衣裤鞋袜,枪还别在裤裆上,悄摸地走出门去,兴奋得心跳加速,又冷静的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走下楼,贴着墙根和树木,这时候也不在乎踩在什么排泄物上了。就这么走到了防护林边上,从树丛间观察我住的楼房。四层楼,灰白色,每间屋子的门窗都裸露在外,向外是顺直的走廊。往东往西各有一处楼梯,暖黄色的路灯悬在中央。
我像是追踪肖东一样思考注视着我的幽灵。想象着他是怎么从远处注视着我,看我吊儿郎当地回到住处,开锁关门,平躺在自己的床上。直到此时,我仍然浑身发寒、颤抖不止,勉强维持着平淡冷静的神色。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手机发出声响。我接起电话,拨号人是四爷手下的马黄。
“龙,是龙哥不?”
对面的声音很是嘈杂,看样子他是从舞厅打来的电话。
“是,是我。“
“欸——我是小马。我这边背景音乐吵,听你声音都不像。怎么样,明天忙不?四爷这边让我通知一声,明天来阿波罗开会啊。你最近立了大工,给咱揪住了大叛徒,得重点表扬,给哥们儿几个做榜样,你可一定要来啊!欸,就这么点儿事,再没别的了。那行,我先挂了啊,有空一块儿出来喝两杯,说好了哈。”
还没等我回答,对面便挂断了电话。
冬春相交的时候,天气总让人捉摸不透。有时骤然降温,冻得新花新草一阵哀嚎,有时又突然升温,痛改前非一样。今天,这鬼迷的天气依然令人惊喜,尿不尽似的浠沥沥得滴着雨,等我感到阿波罗时,已经雷雨交加,噼里啪啦了。
我踩着又湿又厚的靴子,来不及整理淋湿的头发和着装,就冲进了阿波罗里面。眼下我已经来迟了,往日昏暗旋转的迪斯科灯光,被稳定的照明所替代。深紫色地板的光滑舞池上,黄的绿的塑料板凳已经排列好,整整齐齐地码了三排,上面都坐满了人,见我迟到,齐刷刷地朝我看来。不知怎得,平日里见惯了的这些脸庞,今日却让我觉得陌生,或许是因为他们今天都着装像样,穿着黑黑白白的西服装,又或许是都表情严肃,没有挂着往常那样皮猴般的笑。
马黄今天充当司仪的角色,他看见我,就慌忙又欢快地走了过来,把我领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司仪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此刻他虽然满脸赔笑,但是却乘着一股得意的气势,没把人放在眼里。原本真切的现实全都扭曲了似的,让我觉得怪怪的。
“龙哥来了,哟,淋了好大的雨。”此刻我已分不出他是在讨好的问候,还是趁机揶揄。
“骑电驴来的,路上风大,雨往脸上糊,路都看不清楚。”我解释了浑身湿透的原因,但又迅速地意识到我不该顺着他的话老实地回答下去。
“您这可太不当心。也是天色不巧,偏偏要今天下雨。要我说最方便的还是买个连体的雨披,连到电驴的车把手上去,挡得那叫一个严实。”他给我出了主意。
我刚坐下,二楼控制房的门便解开了,四爷从中走了出来。他一露面,所有人就都集体站了起来,庄重严肃地拍起巴掌。我也顺势参与其中,跟上掌声鼓动的节拍。
四爷依然是大肚腩上插了四根棍子的癞蛤蟆模样。他走路时腿分得很开,皮革鞋底踏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身后跟着四个小妞,今天他们都是素颜,或者是淡妆,穿着普通的衣服裤子,看不出是些娘娘腔。我注意到杨坤也在其中,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冷冰冰地看着我,老实说,那小妞是个定时炸弹,见到他我真是害怕极了。但我还是回报了一个轻佻的微笑,要多骚有多骚,希望他没有看穿我的恐惧。
四爷从旋转楼梯上走下,隆重的掌声让他的行动更加缓慢。二层的挑高有六七米,给予了楼梯充分的旋转余地。四爷在旋转楼梯上时隐时现,迈着短小的步伐,光亮的脑袋不时窜出,给人惊喜一般活泼地弹动。终于他来带我们的面前,有那么几秒钟,他站定在原地,保持着一动不动。而后他向上举起了两根手臂,上下摆动手掌,掌声便戛然而止,我们一齐又落座原处。
小妞们两两分散,站在了橙色墙壁的两边,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
看四爷站定了,马黄连忙上前献上话筒。话筒的黑色长线绕作一团,马黄又蹲下佯作慌张地整理了一番。等他退下了,四爷清了清喉咙:
“大家都来齐了,我可以开始开会了吧。”
他一开始讲话,我的注意力就变得涣散,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倾听这件任务上去。倘若我很懂得倾听,那我应该成为书记,专门给人记笔记。我原以为身边这些二流子都和我一样难以忍受这些狗屁,侧身看去,却是一张张坚定而认真的脸庞。这让我一阵头晕,不得不摆出同样热忱的表情来。
四爷开始讲话,我只能断断续续地从涣散的神智中捕捉到一些内容。
“……游戏的兴起,取代了赌博原有的位置,将广大人民群众的注意力,从赌博转移到了街机上去……”
这之后的内容我完全没有听进去。
“……在赌博行业这么不景气的同时,还出现了出老千这样破坏经济收入的乱象。尤其是以肖东为首的魔术手一伙人,通过换牌、偷牌、做记号等方式,骗取了大量赌资,损害了集团的经济利益……”
听到肖东二字,我提起了精神,果不其然后面就讲到了我。
“……好在邪不压正。我们集团中的得力干将张天龙,通过长达两个月的搜索、跟踪,终于把握到了魔术手肖东的踪迹,替我、替大家,清除了这一祸害,解决了后顾之忧。来,我们大家一起鼓鼓掌,鼓励张天龙在多次行动中的出色表现。”
舞厅中顿时响起轰隆隆的掌声,与门外炸开的雷鸣交相呼应。
“小龙,你上来,给大家讲讲话!”四爷遥远地朝我招招手。
马黄从地底不知哪里窜出,将话筒递到我的手边,怂恿我:“龙哥,快去啊。诶呀,四爷叫你呢,别不好意思,上去讲两句啊。”
我就这么摸不着头脑地、半推半就地走上台去。对于这次的发言,我是一点也没准备。
“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我看着那些黑黑白白的西装,面无表情的脑袋,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啪嗒啪嗒舔了舔嘴唇,又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能帮四爷办事,能为集团出力,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梦想和努力奋斗的方向。”台下七零八落地响起掌声。
“本次任务能顺利完成,离不开四爷对于任务的计划和部署。知人善任,给予每个混眼子最大的发挥空间,一直是四爷领导能力的一个体现。”这些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脱出,和我的主观思考没有半点关系,我都不知是如何产生的。
“如若不是四爷准备的照片,以及行动中冷静的安排部署,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独立完成这次任务的。在这里,我要谢谢四爷,谢谢他对我的信任,愿意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这样的年轻人去尽情发挥!”
台下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我也要感谢你们各位。小马,小梁,你们一直都在四爷身边里接外应,担当着统筹各个部门的重大使命。小刘,小朱,还有四大金刚,你们一直都是集团的优秀武力代表,保护着集团的财产,以及人身安全。还有这些靓丽的小妞们,我们也要给他们鼓鼓掌,不为别的,就为伺候我们四爷的同时,还提供着阿波罗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我刚说完,台下便有响亮的一声口哨传来,还有叫好和欢呼声,落入啪啪啪啪的掌声里,久久地在舞厅盘旋。我担心抢了四爷的风头,让他心里不痛快。连忙痛快地鞠了两躬,正要鞠地跑去教训他。
事情不会发展得太过严重,我如此地相信着,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担忧。君君走到这一步,他所面临的一切麻烦,都和我脱不开干系。五六年前,还是我带他来的泸阳。就连他在迎宾楼刷马桶套垃圾袋儿的业务,也是我托人给他找见的。换句话说,我怀疑他完全没有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他天性放荡,但可真是软弱极了,没有半点攻击性,无论你怎么欺负他、虐待他,只要事后给点儿甜头,他都不会记怪你。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人。
我又想到昨天在房间里时,无端感受到的那股监视般的视线。渐渐有了一套解释。也许是香港老板手下的人,他找不到君君,便来跟踪我,准备给我闷上一顿。也好,也好,我倒是不怕挨一顿拳头。
春夜的风还是透着那股悲伤的凉气,行走在夜路里,我愈发感到孤独。这份孤独无需行人的衬托,无需他人的提醒,我便能非常清楚地摸到独自一人的轮廓。它已经与我形影不离,时刻让我思虑过多,又有些过于敏感。我提醒自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要忘记今天要干的正事。
我又重新走到了菜市场的街道,打算回到那间老破楼里,看看杨坤在不在里面。今天,明天,或是后天,总之他的死期将至了。
当人濒死的时候,反应总是出奇的一致。当刀尖的锋芒闪烁在你的鼻尖啦,或是被人用绳子勒紧脖子啦,这些猝不及防的恐怖事件,会让你的大脑陷入无限的空白,而心脏却砰砰直跳,像只活泼的兔子,即将要破膛而出啦。
无论你再怎么嘴硬,若是在一个平和美丽的下午或是晚上,看到索命的陌生人亡灵般地站在你的家中,背后是唯一出口的大门时,都会像被手电筒打亮的蟋蟀一样动弹不得。
我杀了12个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动弹不得,而后嘴里呼呼喘着气,颤动的小舌头却发不出声来。等到音带从紧绷到极致的状态稍微松弛,又成了一个柔软的乐器时,我已经干净利落地把他们干掉啦。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但是杨坤成了制度,哪有先审问再治疗的。我们配合你们警察办案,你也得配合我们医务人员的工作吧。”就这样把我推走了。
我眨着酸胀的眼睛,双手垂在大腿上,看着眼前的景物变换,从病房的门,出来是白墙,转弯,到了医院过道。原本的安静不见了,这里人影交叠闪过,到处都急匆匆、乱糟糟的。
在轮椅逐渐远离的时候,我听到老刑警和杨坤说,希望借用他一点时间,了解一下情况。
杨坤推脱着拒绝了他,说民警同志已经记录过了,他还有事,剩下的事情几位警察可以互相确认一下。
我数次从不同的检查室里进进出出。医生动我的腿,动我的胳膊,套着塑胶手套的手把我捏捏揉揉。疼了我就啊啊地叫,不疼我就独自发呆。然后是影像学检查,医生让我躺下,我就乖乖地躺下,等上几秒,机器轰得开始工作,说好了没问题了,我就自己坐起来,再滑回到轮椅上。
思绪从我的身体里钻进钻出,有时被疼痛打断,我不得不回过神来,但很快地,又觉得自己与眼前这洁白的、齐整的世界格格不入,看什么都像是透过了一层迷雾,视觉变得不真实,触感也生分了起来。我真成了活着的幽灵一般,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惊吓到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要再回到地下室的黑房子里去,至少那里已经呆惯了,不像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
医院处处传来消毒水的气味,那股子令人牙齿发酸,贪婪地嗅个不停的味道。这股气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和君君都还在兴姚农村的时候。我们沿着长长的荒地往前走,左边是长满野草的草地,右边是人工挖建的河槽,里面养着河鱼的鱼苗。日光洒在河面上,仅照亮了远方的一处水面,那里白白的亮着,闪着粼粼的光。其余的河水都是墨绿色,有黑色的庞大鱼影在其中跃动,四周围着一米高的网。
我用脚踢路边的石头,看能运送到多远的地方。如果它能跟我到家,那我就把它擦干净,收藏起来。如果不行,也就算了。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么些无聊的东西,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可做。
突然君君开口跟我说:“待会儿绕个路,陪我去卫生所走一趟。”
我问他:“咋了,身体不舒服?”
君君低着头,他有时会露出有许多心事的模样。
“去找医生开点安眠药。”
“开那玩意干啥?睡不好?”
君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多去几次,攒着,以后自杀的时候用。”
他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连忙去拽他的手臂,缺乏创意地劝他:“别呀,诶呀,你别这样。”
我拽着他,急切地看他的表情。他看我着急,好像有点欣喜,总之那些神秘的心事消失了。
“你紧张啥,我开玩笑的。”
“切,哪有拿自杀开玩笑的。”我松开了他。
“我妈就老这么说,没见她啥时候真的死。”
危机解除。但这自杀啊死啊的话题让我很不舒服,身上像是趴了臭虫,急切地想要甩开:“就你爸那样,真够你妈受的。你要是不想在家呆,咱们俩就出去打工呗。”
“出去打工,说的容易。去哪儿?”
我想了想,附近有什么还像样的地方。不过,既然要走,那不如走得远远的。
“泸阳怎么样?我听人说那边发展不错。”
君君焦急了起来:“啊?那么远?我们去了干什么啊?”
“去了再看呗,在这里光是说有什么用。”我变得不耐烦。
我们接着往前走,泛着白光的水面被停留在了身后。
“你真带我去啊?”君君小声地问我。
我不敢做出承诺,也多少觉得烦:“什么我带你去,是咱俩一块儿去。你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老想着谁带你这种好事。”
“噢。”他被我训斥之后,变得很沮丧,又低头不语了。
和君君说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很烦躁。他性格有点黏糊,当他抓到你,就总往你的身边靠。偏偏我最烦有人缠着我,也看不起他像个狗皮膏药。
我继续踢着石头走路,君君在我前面走着。路过一处凸起,石头滴溜溜滚到了河边。我愤恨它命不好,不能跟我回家,只能明天换一颗再来试试喽。
正在我心烦的时候,君君又黏黏糊糊地开口了:“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啊?”
我立刻质问他:“你自己有家不回,老上我家干什么?”
“今天我爸他们哥几个聚会。喝多了就要闹事,我怕他们收拾我。”
我想了想他家的情况,的确是有事没事会揍他一顿,一群神经病。但我又在犹豫,帮了他这次,下次他会不会还要找上我。
“我就住一晚上,帮你写作业,好不好?你要是想,我还能给你操。”
“说什么呢你。”我急忙打断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人把他的话听见了。好在周围只有风声,并没有人。
“行不行嘛?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我只好发着火回答他:“行行行,行了吧,追着问的,烦不烦。”
耳边的机器还在轰轰地运作着,透光的荧屏上,医生挂起了五六张x射线图,给我讲解说这里位移,那里成角,还有的地方不是骨头出问题,是内脏破了,局部出现肿胀。
还是我醒来时看到的医生。她留短发,烫着卷,年纪大约有五十上下,此刻给我讲解治疗方案,对我说住院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休息,肋骨自己长长就能好。注意饮食清淡,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另外性病方面,不要太担心,现在发现得早,还是一期,不严重。听医生的话,按时注射青霉素,还是有根治的希望。另外私生活方面别人都帮不到,要自己多注意,必须使用安全套,避免不安全性行为。
我问她:“我是一期,那一共几期啊?”
“总共是三期。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一期都是皮肤粘膜上的症状,大多数都没感觉,普通人很少留意的。到了二期三期就严重多了,对骨关节、神经方面都有损害。这个病传染性强,以后你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衣服、洗漱物品要单独放,洗澡的毛巾不要混着用,有条件的话最好分开使用卫生间马桶。”
我没有家人,不担心给人传染。我在心中默默念道,但没有说出口,我怕她可怜我。
“神经?神经损伤是说胡话那种吗?”
医生对我的询问露出吃惊的神色,好像在惊诧我还懂这些。
“一些人是有这样的症状的。像是焦虑、紧张等等的情绪反应,严重的会出现精神问题。像是说胡话,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老觉得有人要害他之类的情况,临床上都是有的。一般到了这个阶段就比较棘手了,并发症不好治,所以你可要抓紧机会,好好治疗。我们院的精神科就有几个病人,在精神科治疗了几年不见好转,一检查才发现是神经性梅毒。”
呵,我冷笑出声。应该就是杨坤了,我的病应该就是从他身上得的。整天嚷嚷着有人要杀他,搞得我也鸡犬不宁。
见我不合时宜的冷笑,医生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没病就不要装作精神病了。好好配合治疗,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你还年轻,等出院了还有大好前程呢。出去之后就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多干点对社会有帮助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老刑警和小警察又来了。
最近天已经完全热了起来,我在病床上能看到骄阳如日中天,天空蔚蓝着湛亮。他们穿着便装,上衣是系扣的白色化纤短袖,裤子穿的是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有几道很深的裂纹。这套装扮在这个天气里算得上是热得恼火。
老刑警给我提了点水果,塑料袋装的硬桃。他把水果放在枕头边的床头柜上,又把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一并放到了上面,然后拉了两把椅子,给自己和跟班坐下。
他们今天看起来随意多了,心思甚至不在我的身上,而是飘忽不定的,悬浮着一种解脱和喜悦的情绪。我说不上来,但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
他刚一坐下,就又摆出那副专注和严厉的表情。小跟班已经掏出本子,翻了几页准备开始记录了。
依然是老刑警先开口:“都是老熟人,见了好几回,那这次就不互相介绍了。”
“行。你们问吧。”我躺在病床上,左腿被绑得高高的,挂在床边的铁架上。右胳膊蜷在身前,像是鸡翅膀。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好几处伤口,被晾在外面不管了。在这幅情境下,我只能摆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老刑警调整坐姿,开始了问话:“3月11号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已经问过了一遍。“我在阿波罗,值夜班。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
“有人能证明吗?”
“当天晚上在阿波罗上班的人都能证明。出勤表、监控,上面都有我呢。”
“你确定?”老刑警挑衅般地问我。
跟我玩心理战,简直可笑。我做出疲惫的模样,开口重申道:“我确定。”
“4月23号下午。在我们去到你家里,对你进行情况了解之后,你去到了哪里?”
他说的是我去杀四爷的那天。
“我去了阿波罗。”
“你去阿波罗做什么?”老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我去上夜班。”按理来说那天不是我出勤,表格上应该没有我的名字。但我只能这么回答了,按照练习好的那样。
“你几点出发,几点到的阿波罗?”
“大概是下午六点半出发的吧,七点钟就到阿波罗了。”
“七点,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哦。”
我抢答道:“对,早点儿去,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
“然后呢?”恐怕接下来才是重点。
“然后,不知道怎么跟人起了矛盾,就打起来了。”
“和什么人打起来?”
马黄和小梁。但我知道不能这么说。要是警方已经逮捕了马黄和小梁,凭那两个软脚虾,我的事早就被抖落出来了,还需要在这里接着问?
“不认识,脸也没太看清楚,只记得是几个男的。”
“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三个,或者四个?他们几个人揍我一个,我光挨揍了,根本没心思数数。”
“他们打你一个服务员,那么多围观群众,没人帮你?”
“我当时还没换上工作服,没人知道我是服务员。再说了,场子也乱,音乐声特别响,群魔乱舞的,根本注意不到我这儿。”
老刑警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眼镜,戴到鼻梁上,拿过小跟班的记录本,往前翻了几页,不知在看些什么东西。莫不是马黄和小梁已经被抓到了,还是四爷那个混蛋告发了我。我心里焦急得不行,却还要摆出一副扑克脸。他读完之后合上了记录本,把眼镜放回口袋里,重又看着我,用那双浑浊但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球。
“他们把你打了一顿,然后呢?”
“然后我被那几个混球关到地下室去了。”
“被关了几天?”
“大概一周。”小跟班在这里像是做了重点标注。
“有人给你送饭送水吗?”
关于地下室的回忆让我浑身发抖,这些痛苦的反应当然逃不过老刑警的眼睛。
“没人送水,也没人给饭。那地方阴恻恻的,一股臭味。我全靠舔墙上的水雾活到了现在,真他妈够恶心的。”
听了我的描述,老刑警不为所动,接着问我:“那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情况?”
地下室咚咚咚的舞步声又回到了我的脑袋,我仿佛再一次的置身其中。
“开始两天还有音乐声,有人跳舞,后来,就彻底安静了,人像是走光了一样,一点儿人声也没有。”只有我和那间谜团般黑暗的屋子,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了。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问到这里,老刑警像是有点得意。
“为什么?”
“王四,你们阿波罗的老板,江湖人叫四爷的那个,已经死了。尸体昨天刚被发现,经过验尸判断,死亡时间是4月24号,和你的受伤时间重叠。如果警方能证明你在地下室被虐待的经历属实,那么在这件案子上,你就不存在杀人的嫌疑。你啊,应该很快就能在新闻报纸上见到他了。”
“四爷死了?”我很震惊。“怎么死的?”
老刑警紧咬不放:“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我陷入了回忆的沉思。杨坤。被杨坤枪杀的。那天晚上杨坤用棍子差点敲死我,得到了四爷的信任。第二天,他就抓住了机会,趁着独处的时候把四爷干掉了。
“不知道。四爷这样的大老板,我平常见都见不到,他跟谁有仇我要怎么了解。”
后面的小跟班已经停笔了,他做出要写的样子,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记下一个字了。不过,我也知道。笔记只是做个样子,真的记录都是靠藏着的录音笔的。
“嗯。”老刑警对我的回答像是很满意。“昨天我问你的,你还记得吗?”
我或许是松懈了,或许是不愿再装傻,总之当下我的判断是聪明一点,他还有的是话要说呢:“你说沾血的衣服那回事?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老刑警点了点头,又跟我玩起了猜谜游戏:“第三个人你猜是谁?”
不是我。那就是杨坤。再或者,难道是四爷?
“不知道。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急着撇清关系,你发挥一点想象力。”
我被诱惑了,期盼着快点得到答案,吞吞吐吐地说:“难不成,是四爷?”
他哼地笑了一声:“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四爷。”
我眼里兴奋的光一闪而逝,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杨坤这家伙,犯着病还这么顶用,办事真他妈的可靠。
“你很高兴?”老刑警轻松地问我,像是聊家常一般,就好像他不是刑警,我也不是被他审问的嫌疑犯。
“四爷这人的传闻,我多少听说过一点儿,他死了,多多少少也算是造福社会了。”
“我是问头发不是你的,你很高兴吗?”
我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当然,当然高兴了。本来就不是我干的,能证明这点不该高兴吗?”
“不是你干的你怕什么?”老刑警问我,但他显然不打算在该不该高兴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只是继续注视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
他在用眼神告诉我:“这次被你逃掉了,但你要小心着,这件事情还没结束呢。”
“近日,泸阳市警方向媒体通报,该市内长期被黑社会邪恶势力笼罩的阴霾终见曙光。据警方透露,本地最大黑社会犯罪团伙的首领王四,已于本月24日被确认死亡。初步调查显示,王四的死亡与黑社会内部的权力斗争密切相关,其遭遇致命枪击。在扫除犯罪团伙的行动中,警方正密切追缉团伙的核心成员马黄和梁辉等人,力求将罪犯绳之以法。
泸阳市警方强调,将持续加大打击黑社会犯罪的力度,维护社会治安稳定。全市警力已经全面部署,确保不留任何遗漏,彰显法治的威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拄着拐杖,人高马大地站在咨询台的前头,蹭着墙壁上挂着的有线电视机看。和我一样在病院里遛弯的还有几个老头,他们正一个个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左左右右地伸着脑袋,对我大声地斥骂道:“你把电视都挡完了,还让不让别人看了!”“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素质这么差。电视又不是你家的,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
看起来,他们还没搞清楚我的凶恶,还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收拾自家隔壁的老头老太,让他们连响屁都不敢放的。但眼下我要做个好人,要随时准备着接受警察的盘问。我只能一蹦一跳地闪到一边去,跟他们低声下气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各位活不长的老爷爷奶奶。我这人没眼色,耽误了您老不死的们看电视,大家见怪,见怪。”
电视机屏幕大概只有我的两个巴掌大。四爷那张癞蛤蟆脸被挂在屏幕的右下方,在照片里他戴着墨镜,侧身向摄像头瞟来,看着十足的黑社会大佬派头。和他的照片并列着的是马黄和小梁的证件照,都是红底的。二人留着寸头,憨里憨气,但三角眼中暴露凶光。老实讲,从面相上看确实都不像好人。
咨询台的护士反复地抬头偷看我,我以为她暗生情愫,对满脸刀疤的我含情脉脉呢,直到她小声地开口问我:“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啥?”
“我们听说你以前是在阿波罗歌舞厅上班的,那里不是四爷的场子吗?电视上这几个人,你认不认识呀?”另一个小护士也凑了上来,她们两个靠在一起,好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不说两句不行:“我就一当服务员的,还能认识四爷啊。不过,旁边那两个,我倒是见过……”
“哇哦。”二人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互相激动地对视一眼。
“但也就只是见过。人家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还配和他们几个说话。”他们是内场保镖,我是四爷专属的杀手。
“太吓人了,还好你跟他们不认识哦,要不然不得了啦,听说现在警察每天在阿波罗门口巡逻。”两个护士又交头接耳起来,她们讲话速度极快,露出兴奋又庆幸的模样。这大概才是普通人看新闻联播的反应,毕竟阿波罗里发生的坏事,四爷是生还是死,都离他们的生活相去甚远。
住院三周来,总共来了四波刑警,全是冲我来的,还换了几个人轮流地进行审问。当然见的最多的还是老刑警和小跟班的组合,他们的风格是师傅讲话徒弟记录。这之后来的两对采用的都是红白脸战术,一个和风细雨地问我问题,另一个嗖嗖地释放冷箭。老实说,朋友们,我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每天没完没了地输液,全身的骨肉细胞都像被换过了一次一样。包括我的大脑,我珍贵的记忆神经,也已经大变一场。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阳光开朗的小伙子了。我的鼻子上挂了十公分长的裂伤,上面粗粗地缝着针脚。医生以为我没钱付手术费,只随心所欲地对我缝缝补补,针脚粗得令人不敢置信。我看着像个破烂的洋娃娃,还是百家布拼凑成的那一种。每天起床,当我面对镜子刷牙的时候,我都会恍惚镜子里丫的是谁。
他比我衰老多了,眉毛眼睛向下耷拉着,看谁都像在求救,一股被摧残狠了的模样。这些天在病床上,我实在是无事可干,只能反反复复地缝补我的记忆,东拉西扯一些不存在的事实出来。时间久了,我竟然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朋友们,我已经完全相信了那个被我不断重述的故事:我是张天龙,在阿波罗上班的,干了四年,稀里糊涂挨了顿打,被惨无人道地关在地下室里头,然后命好,被救出来啦!谁救的?我不认识。四爷死了!肖东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在那群警察老帽儿里头,最厉害的还是老刑警。他不知怎得找见了原先阿波罗门口当差的门卫小弟。那小子一身肌肉,但是个胆小鬼,警察一来就什么都敢往外吐。据他所说,我在阿波罗里头是有地位的,人人见了都叫我龙哥,而且鄙人和马黄关系不错。老刑警拿这些话来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恢复了精神派头,脑袋瓜也机灵许多。
我张大了嘴,能吞下一颗大鸭蛋:“胡说的吧。马黄我是见过,但关系不错完全谈不上,一共就没说过几次话。人家是谁,我是谁啊。”
老刑警还是那副冷笑的,一脸不信的模样,我怀疑这是他的日常表情,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长这副鬼样,而不是针对我的。毕竟他实在是拿不到我的什么把柄,去我家里搜了几次,全是内裤袜子一类的破烂,别的什么也找不到。也是,我那把心爱的寡妇刀被杨坤拿走了,连带着他原有的那把锃亮的格洛克手枪,他们一同从我的身边消失不见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还有好些招式没有使出来呢。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每天就算计着怎么把好小子我关到牢房里,真是个禽兽。但是我张天龙也不是吃素的,我也每天都在盘算着他会怎么对付我。
住院的这段日子里,我除了编瞎话,看新闻,被老头欺负,叫护士拿针捅之外,就是在犹豫要不要和杨坤打个电话。我早向医生讨要了杨坤留下的电话号码。几经辗转,日思夜想,终于下定决心要联系他一回,道个谢嘛。
公共电话的听筒里,无人接听的声音来回响了两遍,接着就是嘟嘟嘟嘟的断线声。我把听筒扣回了座机上,发出契合的响动,这响动声连结着我的大脑装置,我整个人的记忆也因此被重启了。从此我练习的人工回忆里,杨坤的身影渐渐地被抹去。他成了我横倒在马路上偶遇的好人,成了送我来医院的大善人,再不是赵老板派来的间谍,或是讨好四爷的小妞。
我最后一次被老刑警审问的时候,是在出院以后了。那次被安排在了老刑警的主场,他把我叫到了警局里头。我把电瓶车停在了路边,和门卫说明了来意,登记了我的姓名,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一路上,穿着警服的家伙们在我眼前走来走去,还有几个抓着犯人,把他们押到墙角蹲下,“安静点”“信不信我给你几棍子”的喝令叫个没完。我止不住好奇心地凑上去打量,心脏突突直跳,这些人长得都和马黄挺像的。
“3月11号你干了什么,嗯?”这话老刑警已经问了八百遍了,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回答,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这老东西,真有两下子。我越是重复那套谎言,越是把那些精心编撰的情节说出口,心里就越是堵得慌,越想跪到地上,和假马黄他们哥几个凑在一块儿,嚎啕大哭:“你们干脆把我抓走吧!都是我干的,行了吧!”
但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知道再过一会儿,我就要收获永远的自由了。
就在他审问我的时候,不断有犯人从门外经过。他们有的垂头丧气,一副已经认命了的模样。更多的是不服,大喊着:“怎么抓我不抓他!有本事要抓一块儿抓。”听得我浑身冒冷汗。
“马黄,梁辉,这些人你认识吗?”老刑警把他们的照片摆到我的面前。
我像一个弱智一样用手指指点点:“认识,鼻子大的这个是马黄,脸瘦的这个是梁辉。”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普通同事。马黄和梁辉是四爷的人,我就一普通打工的,我们分工不一样。”
我和老刑警,还有小跟班三个人坐在关着门的房间里。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彻底沦落为可怜兮兮、颤抖不止的普通人了。他们每问我一句话,我就紧张地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回答。小跟班看我可怜,想给我接杯水,被老刑警拦住了,大概是嫌我有病。
“对了,”老刑警说,“赵德昌,这人你认识吗?”
香港老板?我脑海里一下浮现出他模糊的形象,身形大概和四爷差不多,但长相总归是能好看一点,不管怎么说,比四爷还丑可不是件容易事。我还真没见过他呢。
“赵德昌,那是谁?”我反问道。
“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据说与王四有些瓜葛。”
我苦笑着回应:“他们老板之间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老刑警继续逼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提及此人?”
这老东西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考验我。我只好颤颤巍巍地回答:“就算好奇,我也不敢多问。万一问错了什么,你又怀疑我怎么办?”
老刑警嘿嘿一笑,便不再追问此事。旁边的小跟班显得焦虑不安,似乎有话要说,却被老刑警无情地打断,他从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平铺在我面前。
“这件衣服,你见过吗?”
是肖东死的那天,我从他家里偷出来的衣服。
我摇了摇头:“没见过。”
“看清楚点,真没见过,假没见过?”小跟班逼问我的同时,老刑警把照片收了回去。
我坚定地摇头:“真没见过。”
老刑警开始沙沙地整理资料,对我说:“这杀人犯倒也挺有品位,挑了这么件外套,血溅上去了也不显。”
拿黑白照片给我下套!我点了点头:“看上去是啊。不过你刚给我看的照片是黑白的,本身也看不出是个什么颜色。”
刚说完,老刑警就抬眼看了看我,我也用那副浑然天成的求饶的眼神回敬他。他终于抛下了最后的陷阱,被我稳稳地接住。至此能够证明我罪名的东西都不存在,或者说,他们都还没找到。
在我准备离开之前,老刑警好心地揭开了谜底:“赵德昌,三天前被人发现死在自家的别墅了。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猜猜猜,又是让我猜,有心情跟我打谜语,不如狠下心来往我的眼珠子里倒辣椒油,直到我哇哇大哭着把实话说出来。
但我还是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不知道,老sir。难道说他和王四一样,都是让人用枪给干掉了?”
他饶有兴趣、胜券在握地看着我,又玩起了文字游戏:“你为什么这么猜?你有什么把握?”
这时我已经站起身来,急切地想要出去透气,不愿再和他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了。
“猜的,都是猜的,这还要什么依据啊。脑袋一拍,答案就跑了出来。你大费周折,为什么全要怀疑到我的头上去。你们一个个的,净找我的麻烦,我可真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说完我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心烦意乱又气喘吁吁。当我推开门的那一刻,老刑警又阴魂不散地说:“衣服是紫色的。我刚给你看的照片,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
我顿时浑身寒毛竖立,咯吱咯吱地转过身去看他,僵硬得像是许久未上发条。老刑警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一点,我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走动,来到了近到咫尺的距离。
他从上俯视着我,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我看错了,是紫色的。不对,他可能在诈我,照片的确是黑白的。我没仔细看,看走眼了。但是明显不同的颜色,怎么可能看错,分明是我提前想好了他的花招,在这里现成地套公式。
“紫色?我怎么看成了黑白?呵呵,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尴尬地笑着,局促不安。
老刑警替我打开了门,一瞬间新鲜的空气涌入,明亮的光又回来了。
他在我的鼻尖挥舞着指头,恶狠狠地说:“听好了,如果你还有点头脑,就该明白你早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了。管他什么黑不黑,白不白。肖东、王四、赵德昌这些案子,你绝对涉足其中。今天我可能没法抓到你,明天也可能还是抓不到,但是五年后、十年后,只要出现一点线索,一旦掌握到证据,我第一个就去找你。这点你最好牢记在心。出去吧,现在你出去看看。我也期待着呢,想知道你在外面还能胡闹多久。”
我晃晃悠悠地走出审讯室,脸色苍白,脑袋里黑白照片和彩色照片在打着架,给它们喝彩的是老刑警最后的警告。警局的座椅上,还有不认命的犯人在号叫:“不是我,不是我,你们抓错人了。是xxx那个王八蛋!”当他大喊xxx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我的名字。但警察却无动于衷,只是抽出警棍,邦邦邦地抽在他的身上,踢打个不停。另一边的办公桌上,有警察打开桌灯,安安静静地翻起了书页。我走在二者之间的过道上,戴了手铐的犯人被扭送着横冲直撞,撞到了我的身上,我赶忙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走到了警局外面。天还是一片蔚蓝,但远处的乌云已经冒头了,厚重的形状异常清晰。再过不久,这晴朗的天上就会下起雨来,不过,再大的雨也总会有停的时候。
警局的外面,马黄和小梁的证件照被大大地贴着,写着悬赏缉拿四个字。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这副寸头的模样,还真是陌生极了。等他们被抓住了,想必下一个就是我了吧。再或者是杨坤,那个杀千刀的,给我身上染了脏病,虽说是我强奸的他。寡妇刀、手枪,都在他的身上,单凭这两个东西,我的命就一辈子被他拿捏在手心里。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楼梯走下去,打算回家,回到我那个脏破小的屋子里去。那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地了。正当我失魂落魄的时候,身后一个女声传来:“张天龙,是小龙不?”
我迟钝地回过头,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我半天看不懂她是谁,直到她开口说话:“是我,小铃铛啊。”然后她羞赧地扯了扯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我现在穿得不时髦,也没以前那么苗条了。难怪你认不出来。”她用手指挽起耳边的头发,我才注意到她的左耳少了大半个耳朵,只剩一小个肉球挂在颊边。
这三年来,我每个月都向泸阳市地方监狱提交申请,希望能跟君君现场会见一次。监狱那边一直拒绝,他们在电话里说,现场会见有严格的流程标准,只限亲属。做朋友的实在想念,可以写信,打亲情电话,监狱工作人员都会配合和保障这些联络方式的。
他们所说的亲情电话每个月只有一次,每次只有五分钟。我觉得不满足,依然坚持以稳定的频率提交申请,说我们是胜似亲兄弟的感情,还请宽容则个。这些死皮赖脸的信件,最开始还能在监狱那边博取同情,换来几通电话和回执信。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就成了没用的纸片,彻底地石沉大海了,再没人愿意搭理我。只是我不认输,仍然每个月坚持寄出手写信。
好在君君还挺挂念我,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他的亲情电话。这通五分钟的电话,可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了。
声音透过听筒,总有几分失真。他的声音清澈、陌生了不少,沙哑得像个青少年。
从电话里,君君跟我说再过两年,他就能选职业技能培训,这东西只能快刑满释放的人才能学。他打算学化妆,听着就特别有意思,等出来了看能不能去商场当柜姐,不对,当柜哥。他说他在监狱里认识的一哥们儿之前就是干这个的,都干到店铺经理了。
我专心地听他讲话,脸上挂着朴实的傻笑,嘿嘿,真是幸福,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眼前闪过他给人化妆的幻景,觉得这工作再适合他不过。
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不错,还继续在迎宾楼里干着。我跟那边的大堂经理关系很铁,大家原本就是老乡,互相都帮衬着。最近我长了点野心,打算跟领导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从客房部换到公关部。我觉得自己挺能言善辩的,应该能干好这个活儿。
君君鼓励我:“我也觉得你行,别老干客房了,给人刷马桶多累啊。”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不稳固的电流让他和我的距离时远时近。
“欸,对了,小铃铛怎么样了?你俩还一块儿住呢吗?”君君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忙问我。
我不想让他吃醋,也不想让他担心,斟酌着用词回答他:“小铃铛啊,她这不是也在迎宾楼里干前台呢吗。我俩为了省钱才住一块儿,也方便互相照顾。不过她最近挺嫌弃我的。”
“她嫌弃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我有那个病吗,人家跟我把界限划得可清了,厕所都让我在酒店上完才能回去,不让我用家里的。我看过不了几个月,她就攒够钱要搬走了。”
“人家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谁让你自己不爱惜身体。说真的,我都嫌你,你没传染给我算我命好。”
我觉得他在私生活放荡这一点上不太有资格批评我,但多少还是心虚,只能把反驳从嗓子眼里压了回去。
“哦对了,”君君说,“你寄来的信,我们监狱长看了很感动的。他说你很有毅力,再过两个月吧,等到年底,应该会给咱俩安排一次对面的探监。”
“真的啊?”我高兴极了,当真是早不报任何期望,只是较劲儿般地继续坚持着写申请。“他真同意了?”
君君咯咯地笑:“是啊,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算你有本事。”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话不好意思说。
我问他:“怎么了?有话说吧,别担心。”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屏着气,尽量自然地主动开口:“怎么了啊?是不是你在里头有别的人了?”
君君又咯咯笑了:“你别造谣啊,什么别人这人的,我们里头不讲究这个。是别的事儿,说出来真傻,不过我这几天因为担心这个都睡不好觉了。我怕你见了我,会失望,会觉得我不好看。”
我松了一口气:“就这事儿啊。怎么不好看了,你能难看到哪去?都见了这么多年了。”
君君吞吞吐吐,是真不好说出口:“我这,头发剪得特别短,所以显得这张脸,它的轮廓不够流畅,没以前花美男头那么漂亮了。另外,就是这个,别的方面,像是皮肤也没以前那么好了,里头东西用得很糙的,我身上干得掉皮,简直了。还有的话,就是我的牙齿掉了几颗,我一张嘴说话你就能看见,特别难看。”
“你牙齿怎么掉了?”我着急地问他,“跟人打架了?”
他痛快地叹了口气:“唉,刚进来的时候被人教训了。这里头就这个样子,旧的欺负新的,壮的欺负老实的。但现在都好了,再没人找我麻烦,你别操心这个,咱们到时候高高兴兴地见面,你看成吗?”
我气愤地咬紧了牙关。等我去了,要把你们这些欺负人的都杀了。这个想法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已经好久没想到“杀”和“死”这些字眼了。
我咽了咽口水,强装镇静地说:“好,我相信你能处理得好。你想让我给你带点什么?多贵都行,我买给你。”
君君惊喜地欢呼一声,他听上去确实挺开朗的。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像我一样,装作自己过得很好。
“我还不知道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这不是没人来看过我吗。等会儿我去问问,下个月的时候告诉你。如果能行的话,诶呀我想让你带的东西可太多了。薯片,零食,还有商场卖的化妆水,我都想要。”
“行,明白,都没问题。只要你告诉我,我就能给你搞来,什么东西都行。”我说。君君因为我的话又是一阵咯咯地笑。
他还没笑完,电话就被强制性掐断了。时间到了,亲情电话就会自动断线。我恋恋不舍地把电话放回听筒里,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该去迎宾楼给爷们娘们打扫厕所去喽。我走出卧室,客厅里小铃铛给我留了饭。她上午就提前出发了,去城区里头学英语,说是为以后考导游证做准备。
哦对了,朋友们,小铃铛的耳朵,你们也许在好奇这个。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个脑瓜子灵光的人。她说香港老板在知道她和君君的奸情之后,就痛痛快快地跟她离了婚,把她赶出门了。不过这倒也好,两个月后,香港老板可就死在自家别墅里头了,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刚被赶出去的小铃铛还放不下作为贵妇的身段,出门带着玉手镯和金耳环,金光闪闪地在破马路上每天走着。然后就被飞车党们抢劫啦。摩托车唰地快速开过,抢劫的那个恐怕是个近视眼,手没抓稳,捏的不是耳环,而是她珠圆玉润的大耳垂,就这么生生地把耳朵拽掉了。没了左耳朵,她像是再没了运势。做生意越来越不顺,不出半年,就亏光了家底,月租都交不上了。这便是事情的全貌。
小铃铛早做好了菜,放在餐桌上,拿盘子一个个倒扣着。我把碗掀开,发现只是些简单的炒鸡蛋,拌黄瓜什么的,真叫人失望。但也不错啦,好歹有人做饭给我吃!端着饭碗,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了按钮,看看这个世上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正在发生。
一开电视,不得了啦,映出了张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脸。老刑警,现在已经是刑警大队副队长了。他在电视里仍是一副严厉的神情,谁也不信的样子。他说:“作为队伍的领导,我誓言将带领我们的刑警团队坚定不移地扞卫法治,严厉打击犯罪,让犯罪者无处遁形,正义无所畏惧。”
他明明是对着镜头说,但我总觉得他在看着我。我机械地扒着饭,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具尸体。真相又是什么,正义又是什么,这一切哪里是由他评判的。
新闻里已经在放映别的镜头了,我却还在盯着闪过的画面,寻找老刑警的影子,想要借此来判断,他是不是真的能盯住我,是不是真的要对我这么死咬着不放。
正当我走火入魔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走到餐桌旁,放下碗筷,大声询问:“谁啊?”门外无人回应。
我再次询问:“谁啊?”然后小声嘀咕着:“哪有人敲门不说话的。”做出一副普通人的模样来。实际上我忐忑极了,踮着脚尖走到厨房,缓缓抽出了一把刀。
我将刀藏在背后,扣着安全锁,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只侧出小部分身体查看外面的情况。
门外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我将刀别在腰后,打开安全锁,弯腰拿起包裹。上面既没有快递单,也没有别的标志。我走出几步,细细地查看着来人的踪迹。楼道空无一人,也没有急行的脚步声。至于楼下,有饭后消食的,有打拳遛弯的,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小区院子里落叶纷飞,枯黄的树叶积累在路面上,被行人沙沙踩碎。
回到屋中,我打开包裹,硬壳纸箱里静静地躺着我的刀,那把我用得很是顺手的寡妇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由电脑打印出来的一串住址。署名画了个笑脸,写着xd。
xd,肖东,是杨坤来联系我了。至于住址,是市内的一处高档公寓,门牌号都被写清楚了。我猜是老刑警住的地方,他不仅在和我死磕,恐怕也已经摸到杨坤的行动了。
我握着刀,将它轻轻拔出鞘,刀锋依然闪亮。然后我把它别在了裤腰上,简单收拾了碗筷,走出了家门,准备去迎宾楼上班去了。
外面的世界竟还一如往常,一切都如平常那般热闹。说到底,这世上有我没我,全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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