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掉马看绳缚表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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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平彦像床单有刺一样在上铺翻来覆去,好在正值假期,寝室只剩他一个人,即使他把宿舍的钢架床弄得吱吱嘎嘎响,也没人会踹床板骂他发神经。

怎么就被一杯咖啡哄成傻逼了呢。

纪平彦看着被他端端正正供在床尾桌留念的咖啡杯,心底一阵绝望。

那天分别之后,相处时的各种细节在他脑海里不断翻腾,他回忆咀嚼那轮椅姐姐的音容笑貌的同时,也一遍遍的被动复盘自己说出的那些蠢话。

他不仅没能成功劝她去医院,还完全被带跑了思路。话题的节奏一直掌握在对方手中,到头来对方一点个人信息都没透露,自己的情况倒是被她掌握不少。

要不是对方明显无意于打听他个人隐私,话题仅仅局限于一些不痛不痒的趣事,他那天祖宗八代都能让人给套出来。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幼稚过。

纪平彦手指插进发丝,揪着脑袋懊恼地长叹。

后来的日子里,他也有许多次走在那条路上——那本来就是他回学校每次都会经过的路。

只是他从前没有遇到她,那之后也再没有遇到过,如果不是咖啡杯还摆在桌上,那架黑色轮椅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梦。

他也问过自己,你是不是一见钟情了?

但好像也没有上升到文学作品里那么戏剧化,到达见了一面就想结婚的那种程度。纪平彦自认为是个慢热的人,目前并没有产生想和对方建立什么关系的强烈欲望。

他只是想再见到她一次,只是想再见一次。

纪平彦将下巴缩进围巾里躲避初秋的冷风,路过那天分别的小区门口时,习惯性地转头多看了两眼。

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然而再美好的梦也不能一直做下去,他试图通过圈内社交转移注意力,但打开群聊又不知如何加入话题。

正巧一直潜水的某字母圈群里有人分享了本市一家圈内酒吧开业的消息,门票酒水打折还有知名绳师的演出。

……要么去看看?

他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有点紧张,卡着点进了酒吧,却发现自己来得太早,只得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酒吧的音响正放在不远处,低频过重时带着地板震动,色彩绚丽的彩灯晃来晃去,室内的光线却还是昏暗的。

第一次来夜店的乖仔大学生发现自己对这种场合非常不适应。

但来都来了,好歹看完表演再走,纪平彦这样安慰着自己,掏出手机来打发时间。

时间缓缓流逝,到场的人也越来越多。纪平彦手上戴着标志着sub/身份的黄色手环,又是清秀干净的长发奶狗模样,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两人桌,自然引起了注意。

“我可以坐在这吗?”

纪平彦抬眼看去,登时呆住了。

那个这些天里朝思夜想的女人站在他眼前,腕上的夜光手环泛着淡淡的蓝。

“真巧啊,我们又遇到了。”

纪平彦第一反应是盯着对方的腿看,女人身材瘦削,个子不高,双腿被黑色过膝长靴包裹,显得修长纤细。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双健康的,可以支撑人站立行走的腿。

他视线再对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内心奔腾着八个师的草泥马。

“你……”

女人作为隐瞒了真相的一方,反倒一副十分从容的做派,自行坐到他对面,举起手里的椰奶瓶,跟他放在桌上的果汁碰了碰杯。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露,是pretender,也是do。”

“所以你那天……”

白露一脸的轻松愉快,很显然她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或者尴尬,甚至自鸣得意:

“是呢,那天是在p,看来我技术真的很不错,你这么多天都没回忆出哪里不对来。”

纪平彦简直要抓狂,哭笑不得道:

“国内本身就很少能偶遇到a,怎么会见到一个就联想到对方是p……”

纪平彦被这个人与人之间一点真诚都没有的虚假世界打击得眼神都发直,白露却靠在高脚椅上乐不可支,视线落在他腕上那一抹亮黄。

“我也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是在这种地方,你是sub,还是?”

纪平彦心底一颤,本能地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也知道自己的答案有怎样的分量。他深吸口气,垂着眼,微低着头,像等待被挑选的乖顺商品。

“是sub,还没有过主人。”

白露闻言一挑眉,指尖在桌面上敲下一串轻快的连音。

“哈,那确实还挺巧的。早知道就不瞒着你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不会骂我吧?”

纪平彦抬头看她:“不会,向你学习。”

白露哑然失笑,正要开口,酒吧老板拎着话筒上了舞台,开始活跃气氛,顺带报幕。

两人的注意力随之被转移,白露站起身:“我们先去前面吧,离近一些才看得清楚,这里视野不太好。”

为了纪平彦在一片嘈杂中能听清,白露靠得近了些,于是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气,纪平彦对香水并不了解,只觉得很好闻。

不大的舞台边上站满了人,白露站在他身前,那缕幽香还在时不时钻进他鼻腔。

纪平彦开始走神。

白露站起身时比他矮大半个头,身材瘦削娇小,虽然平时气势十足,但不说话时,从背后看去又莫名地让人升起“如果一把抱在怀里应该感觉不错”的冲动。

他逃避一般移开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演出上。

公开的绳缚演出并没有什么常规的色情元素——至少对纪平彦这个对绳缚并不那么热衷的纯sub来说,单纯的捆绑其实有些无聊。

他看着那个被绳师五花大绑又吊在空中的女孩,感受不到什么美感,也提不起欲望,只觉得她像菜场里被挂在柜台上的肉肠。

不知道白露会喜欢这个吗?

吊缚据说还挺考验绳师的体力的,如果要配合她的话,他需不需要减减肥?虽然他本来就偏瘦,再减肥就要营养不良了。

纪平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向白露,忽然,她似有所觉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纪平彦慌乱地移开眼睛,盯着绳模走神,却不知不觉中真正被吸引住。

那女孩被完全吊起之后,绳师便开始拆绳子。

她被缓缓放下,跪伏在那方垫子上,因为阴部的吊环还没拆解,她必须抬高臀部——这是个非常屈辱的姿势,而围着舞台的摄影师们正举着长枪短炮,对准她。

她的衣服整齐的穿在身上,没有走光。但那一刻她好像失去了作为人的身份,作为玩物和展品被人观赏、亵玩。

纪平彦感觉他在发烫。

这一幕刺激到了他的精神g点,他恍惚间看到自己正赤裸着跪伏在地,坐在轮椅上的白露冷淡地审视着他。

公共场合勃起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调整了一下站姿。

舞台周围人挨着人,他在勃起状态下和站在自己前方的异性贴太近了不合适,虽然以他俩原本的距离也是碰不到的,但他心虚。

这时白露好像又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往后看了一眼,正对上纪平彦慌乱的眼。

舞台下灯光昏暗,她看不清男人脸上的神情,但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真的很漂亮。

耽于情欲时还能那么干净,真难得。

白露见多识广又敏锐,几乎第一反应就是垂眼扫向他胯下,蓝色彩灯顺着人与人之间的狭窄缝隙照进来,正好让她看到那掩不住的凸起,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就在纪平彦想落荒而逃时,她又转回去继续专心看起表演,还拿出手机也拍了两张照片。

好像纪平彦发情在她眼里并不算什么似的。

白露还真不觉得看表演看硬了对一个sub来说有什么,即使模特没脱衣服,穿着也并不暴露,但变态的g点和普通人又不一样。

这样的场景对外人来说只是普通的行为艺术,但对于圈里人,尤其是有绳缚偏好的圈里人来说,确实和看黄片没什么区别。

她自己都心跳加速,何况身体反应永远诚实的男性呢?

但纪平彦这幅坐立难安,明知道她发现了还想欲盖弥彰、强作镇定的模样,真的怪可爱的。

“你第一次看这种表演吗?”

纪平彦坐在高脚椅里别别扭扭的往墙边侧身,有点后悔自己没去买个卡座,不图别的,硬了之后好歹有个靠枕可以抱怀里挡着啊。

他尴尬地干巴巴道:“嗯……对,第一次。”

白露揪着吸管掩住笑意:“你怎么什么都是第一次?你真不是高中生吗。”

纪平彦羞愤欲绝,气得不想说话,直接从兜里掏出校园卡拍在桌面上。

白露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她家附近的一所大学。

近些年b市进行非首都功能疏解,不少院校都搬到了城市远郊,而她为了省钱,租房时也选在了偏远的房租洼地。

“离我家还挺近呢,难怪那天会遇到。”

“是啊,那条路我经常走。”

她笑起来时又露出两颗小虎牙:

“但我那天是p着出门才选了不常走的路线,所以真是偶然的缘分啊,和今天还能相遇一样巧。”

纪平彦心想可不是吗,我绕路到你家门口几个月也没再打个照面,都心灰意冷了,反倒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和人的缘分真是说不清。

“我是群里看到开业宣传才来的,见见世面。”

白露了然挑眉:“那见过世面感觉如何,你喜欢绳缚吗?”

本来聊天转移了纪平彦的注意力,身体的燥热总算缓解许多,聊到这耳朵又开始发烫,脸上还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平静:

“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对绳缚感觉一般。”

白露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专注倾听的架势:“那你都喜欢什么?”

纪平彦抓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指尖抠着花纹凸起的棱:

“也……没什么。除了一些特别奇怪和重口的有点打怵,别的都可以吧,我应该算比较纯的那种sub。”

“确实,看起来是挺纯情的。”

纪平彦大窘,纯情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我的意思是纯正……呃,纯粹的纯。”

白露乐不可支,没办法,do就是一种没品生物,纪平彦越反应激烈她越想不停地逗。

“行,纯粹。那是什么重口又奇怪的东西把你吓到了?”

纪平彦沉默了一下:“挺多的。”

他回忆起那些震撼他心灵的文字和图片,莫名有点不自在,因着此刻两人之间气氛不错,他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有加过几个圈子里的群,他们有时候会在那种专门的群里面发一些资源……”

纪平彦说到这忍不住皱了皱眉,一副牙疼的表情。

“有那种,敏感器官被穿刺,黄金圣水,或者男生被走后门的。啧,我进了这种群本来很激动,结果看完了好几天都清心寡欲的。”

白露有些意外:

“你不是d吗,黄金圣水居然是雷点?”

纪平彦拿起杯子喝口果汁压压惊:

“嗯……普通的失禁我当然喜欢,但他发的那个是要吃掉的,还吃得特别狂野,这个我实在不能接受。”

白露一听也忍不住面皮抽搐,尤其是那个“吃得特别狂野”的描述,她脑子里都有画面了:

“这个是有点……我也不能接受。”

两人心有戚戚然地对视一眼,默契地转移话题,再聊真要吐出来了。

纪平彦放下杯子,道:

“其实我之前还以为不会有do是p呢,毕竟有点冲突吧?”

白露一挑眉,反问道:“冲突吗?”

纪平彦被问得哽住,抬眼看着她,半晌才道:

“在你身上可能的确不冲突吧,你坐轮椅的时候也很有气场。”

白露忍不住笑,她发现自己在面对纪平彦时笑点格外的低: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纠结过,毕竟do喜欢支配和掌控,而作为p,追求的是失控和无助。”

纪平彦点头表示认同,白露又道:

“但ds是偏重精神的,而dp仅限肉体,谁说精神的强大和肉体的无助不能共存呢?do的权威并不来自于暴力,残疾人也并非不能居于上位。”

面前人语调悠然从容,优越的下颌线条勾勒出漫不经心的傲慢,仿佛天生就应当是支配者。

纪平彦在那一瞬间恍惚感到他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他似乎能听到那砰砰的跳动声。

“……你说得对。”

他嗓音干涩,借着酒吧昏暗的光,望着她那双带笑的眼。

我完蛋了。

纪平彦这样想着。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命运给他安排的最终答案,但他此刻已经丢盔卸甲,只想跪伏在她的王座下。

纪平彦已经记不清那天的下半场表演都是什么内容,他晕晕乎乎的和白露聊天,晕晕乎乎的看完表演,又晕晕乎乎的坐上白露的车。

白露只是个普通小记者,自然开不上什么好车,但咱白姐就是有这个气质,坐在破二手车的驾驶座上眯着眼抽烟,范儿摆得活像港片里开豪车的黑道大姐头。

她随手把烟灰弹到窗外,淡灰色的烟雾随着话语在面前散开。

“可以把座儿往后调一下,睡着舒服。”

纪平彦猛地睁眼,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右手不着痕迹地掐了自己一把,强行提神。

“没,我不睡。姐姐您不困吗?”

白露常年熬夜写稿作息颠倒,生物钟早就是一团乱,原本的三分困意,一根烟抽完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把烟头扔进车载烟灰缸,合上盖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我不困,你放心睡,到地方我叫你。”

纪平彦反倒扭了扭身子坐直了,不住转头看她,像只想凑过来贴贴又不敢,一个劲在人脚边打转的大型犬。

白露手搭上方向盘,车子缓缓启动: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

纪平彦立马飞速摇头:“没有。”

白露还以为他只是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正要开口,纪平彦却接着道: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北京从来都没有万籁俱寂的时刻,散场时分,酒吧街上人来车往,窗外的路灯霓虹照进车内,让白露得以看清,他因为困倦而有些睁不开的双眼正努力地看向她,扎在脑后的发丝已经有些散乱,有几缕垂在颊侧。

白露心跳错了一拍,克制住伸手抚摸他脑袋的冲动,收回视线,单手握着方向盘,心分二用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用指纹解锁了递给纪平彦。

纪平彦控制着他对白露的好奇心,出于教养没有乱翻乱瞟,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白露微信界面上的几个聊天窗口,最后聊天时间都是昨天,置顶也是家庭群和生活类公众号。

看起来的确是常用的生活号,而不是几乎空白的圈内小号。

纪平彦美滋滋地拿出手机扫二维码,看着跳出来的微信名片呆了一下。

“白露未曦……微博上那个是您?”

“是啊,怎么?”

纪平彦摆弄着手机,一时间心情复杂:“我以前给您发过私信。”

白露这回真惊讶了,快速回忆了一下,然而毫无头绪——dsub属于珍稀物种,她接触过的每一个都能留几分印象,但纪平彦和她记忆里的哪个都对不上号啊。

“什么时候的事?”

纪平彦盯着脚底的那块空间,看样子很想钻进去。

“就去年吧,当时我太紧张了,某天晚上脑子一热给您发了句‘您好’,没想到您态度很友好,很快回了消息,跟我说‘你好,欢迎交流’。然后我就卡壳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回了您一个表情,就没后续了。”

白露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笑得差点忘了打转向灯,纪平彦实在太有意思了,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从前没对网友态度更热情些。

“你关注我微博,应该知道我多宝贝dsub吧,直接自报家门我可以主动找话题的。”

纪平彦犹豫了一下,因着某种没来由的冲动,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因为当时只是脑子一热……我知道我不止想交流,但睡醒一觉又觉得自己没做好准备。您看起来交游广阔,很有经验,而我没有技巧,对网络另一端的陌生人也谈不上有诚意,越想越没自信,想不出属性之外我有什么值得您垂青。”

白露大半注意力都在驾驶上,闻言也没细想,随意问了句:“那现在呢?”

“比之前多了一点勇气。”

这回答实在很妙。

“那么你还可以再多一点自信。”白露在等红灯时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莞尔道:“以后想见面就能联系,现在放心了?睡吧,你眼睛都红了。”

纪平彦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朵又红透了,低低嗯一声,把座椅放倒闭上眼睛。

白露开车一向稳当,纪平彦也是真困了,哪怕姿势并不算舒服,中间醒了一两回,又很快迷糊过去。

到纪平彦学校门口时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初秋时节,北京要五六点才天亮,这会儿天还黑着,白露没开车内灯,也没叫醒纪平彦,就借着昏黄路灯照进来的光亮静静地看着他。

男孩侧头微张着嘴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对于白露来说,纪平彦的心思简单得她可以一眼望到底。

但她感受到他的好感时,并没有什么猎物入彀的欣喜,反而有些惘然若失。

她也曾像纪平彦一样,在青春正好的年纪里遇到性癖投契又相谈甚欢的人,一见钟情,怦然心动,期待一段浪漫的展开。

她在愉快的线下实践过后无可自拔地爱上自己的搭档,想象着后半生要如何与这个人共度。

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遇到dsub时的激动,他们彻夜畅聊,情难自已,欲火焚身。那时她真的认为这就是上苍给她安排的最终答案,期待着疫情结束后的见面。

然后在一次次失望和争吵中渐渐麻木,或许心底还藏着年少时的幻想,但已经提不起激情,哪怕日夜盼望的人真正出现在眼前,哪怕自己也同样心动,那该死的属于疲惫成年人的理智小人还是在心底冷漠地讥讽。

我曾无数次怦然心动又失望,这个人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如此,没劲。

白露靠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走神,但视线不经意间落到纪平彦身上,心底的倦怠又不知不觉中散开。

纪平彦普通话说得挺标准,但吐字习惯还是带着些西北风味,白露大学时有个室友也是陕省人,所以她能够通过细节辨认出来。

长得也眉目周正,西北男人典型的浓眉大眼睛,是白露最喜欢的那款长相。及肩长发只是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艺术气息,绝不会将他错认性别。

虽然一副没见识的雏儿样,容易害臊还不禁逗,可沟通时又大方不局促,把好感都写在脸上,坦荡得可爱。

纪平彦在这时突然醒了,睁开双眼,迷迷糊糊间对白露笑了一下。

“唔……我们到了?”

白露眼神瞬间温柔下来:“嗯,睡够了吗?”

纪平彦再困也能看出来白露这是一直在等他睡醒,残存的困意彻底飞出天外,尴尬又懊恼。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您可以叫醒我的……对不起。”

“没有,路远,我们刚到。”白露打开车内灯:“清醒了就好,快点回去吧,别在路上又睡着了。”

作息健康的乖仔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物钟非常糟糕,尬笑两声,打开车门准备逃跑:“嗯,谢谢您送我回来。”

“顺路而已,不客气。”

纪平彦站在车门外,犹豫一下,保持着准备关上车门的动作,有些小心地看着她。

白露好像忽然懂了什么,微笑道:“到宿舍了记得报个平安?”

小哈巴狗得到准许,乐颠颠地点头,挥挥手跑远了。

白露开车回家,今晚的悸动已经被抛在脑后。

她的确在仿佛毫无尽头的等待中变得疲倦麻木,但也不至于把自个儿弄得和苦情剧主角似的。

玄关处灯光自动亮起,她踢掉鞋子换上睡衣,走进卫生间。

睡在瓷砖上的奴隶听到声音已经起身,脖子上的锁链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跪在门口,门开后俯身叩首,临时的小玩具没有叫主人的资格,作为物件更被剥夺了说话的功能,只能沉默行礼。

还算识趣,比上回那个懂事多了。白露进家门之前还在想,这奴隶要是敢睡着,她就直接把他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家门。

“好乖,一直在等我啊?”她蹲下身,摸了摸奴隶的脸颊。在寂静的夜里,这轻声细语显得格外温柔。

奴隶脸上带着几分困倦,乖巧点头,侧脸温顺地蹭蹭她掌心。

白露掏出刚从楼下便利店买的饭团,已经热过,温度刚好,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芝麻香松,梅子鸡,喜欢哪个?”

奴隶显然为这优待感到惊喜,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选择的权利,怯怯地多看两眼她右手里的芝麻香松。

白露的确是打算奖励他的,没耍什么do的恶趣味,决定将梅子鸡作为他明天的早饭。

她拆开饭团外包装,将芝麻香松扔到地上,单手拎着奴隶的头发,扯得他一个踉跄向前扑倒,白露一脚踩上他头顶,奴隶的脸颊压上饭团,她看着他狼狈模样,愉快地笑了起来。

“赏你的,慢慢吃吧。”

随着气温渐凉,街上的行道树落了一地枯叶,然而纪平彦的生活却好似春暖花开。

他往常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按部就班的上课自习吃饭睡觉,最近却不仅没事就拿起手机看一眼,还经常对着屏幕傻笑。

这种异常状况自然躲不过朝夕相处的室友的眼睛,林游看着他那二逼样儿直牙酸。

“儿子,你是不是背着爹恋爱了?”

纪平彦眼皮都不抬,熟练地拍开林游捅咕他后腰的手,收起表情一脸正直:

“别瞎说。”

刘鹤年脖子上挂着耳机,机械键盘被他敲得啪啪响:“那就是还在给人当舔狗,八字没一撇呢。”

纪平彦被那个“狗”字弄得心里发痒,到嘴边的骂词突然给忘了。

方天笑做完俯卧撑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猥琐:“哪个学长又来嚯嚯咱们纪宝了?别害羞,哥改天送你两瓶润滑油。”

纪平彦回过神来,抄起林游桌上的砂糖橘砸过去:“滚蛋!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刘鹤年电脑屏幕突然变灰,他狠狠砸一下鼠标,转过头抛下大雷:

“纪宝早让人睡过了吧,他那天晚上快天亮才回来,蔫儿了吧唧和被操了似的。”

“我操!”“啥?!”“我操?”

三个人三脸震惊地看向刘鹤年,又看向纪平彦,还是当事人最快反应过来,一声咆哮:

“你他妈才让人操了!”

“……所以你是把学长操了?”

“出息了啊纪宝。”

“滚啊——你们这帮畜生!”

一触即发的寝室大战被电话铃声打断,纪平彦把枕头砸到刘鹤年脑袋上,抄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一秒完成变脸,喜滋滋地钻进阳台:

“姐姐来电话了,为父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方天笑放下挡在脑袋上的手,眼神略带几分茫然:“女的?”

林游也楞了,摸着下巴寻思一下:“也可能是男姐姐?”

刘鹤年把鼠标键盘一推,翻身下床:“走,听听去。”

白露那边自然不知道纪平彦这头刚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最近北京有大型会议,她跟着师父跑现场,忙得脚打后脑勺,也就纪平彦颇合她心意,才能让她在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一下。

好在纪平彦现在正是最上头的时候,哪怕上午发过去的消息白露晚上才回复,但姐姐说她最近很忙,那每天还能理他一下,小狗就很高兴了呀!

我们大金毛就是这么好哄jpg

所以好哄又乖巧的大金毛当然应该被奖励。

白露在办公室敲了半天的稿子,回到家实在不想打字,就拨了电话。

这会儿她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纪平彦发来的图片一边懒洋洋开口:

“喂,听得到吗。”

初秋傍晚的风有点凉,纪平彦揪着外套领子压低嗓音:“能听到,姐姐看到我发的了吗?”

白露翻了个身,抓过体位枕垫在身前。

“看到了,你想去?”

“嗯,想跟您一起,可以吗?”

纪平彦发来的是一个音乐会的宣传信息,不是什么知名乐团,但曲目都是经典的老电影配乐,对白露这个电影爱好者来说还真有点吸引力。

“为什么想听这个?”

纪平彦眼神有点飘,盯着对面宿舍楼的灯光,把自己早就打好的腹稿说出来:

“我看了您朋友圈,发现您观影记录还挺丰富的,正好在微博看到有宣传……所以,您这周末有时间吗?”

白露对于暧昧对象的一些小心思并不反感,当对方把这些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时,就更加可爱。

哪个do会不喜欢被讨好呢?而且心思还揣摩到了正地方,纪平彦在白露这儿的好感度顿时蹭蹭往上飚了一截。

她默算了一下会议结束的时间,连语气都轻快起来:

“有时间啊,那周末见。”

白露想到音乐会,忽然计上心头:“你会开车吗?”

纪平彦有点底气不足:“呃,会倒是会,但开得少,不是很熟练。”

白露并不以为意,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会开就行,路不熟那咱们早点出发,正好音乐会在下午,早上过去,中午在附近吃个饭。”

纪平彦一听相处时间被拉长自然没有不应的,摇着尾巴答应下来。

两人随即规划路线,选餐厅,敲定时间,又发散话题聊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

收线时那三个听墙角的早就听得不耐烦,各干各的去了。见阳台门终于打开,这仨人洗完澡擦头发的、自习的、打游戏的,都停下手里的事情,连吐槽都没词儿了,一致用眼神谴责。

纪平彦在室友的注视下神情自若,打开衣橱拿出两套衣服在身上比划:

“成熟稳重,还是文雅青年?”

方天笑一脸“你堕落了”的沉痛表情:“你应该问我们,是女仆装还是丁字裤。”

纪平彦不理他,对着镜子把风衣举在身前:

“我觉得还是这件吧,林游,你会员卡借我用用,爹明天去做个头发。”

同一个寝室的好大儿终于要嫁出去了,爹爹们自然要鼎力相助……个鬼。

纪平彦无视掉几个不孝子的口头讨伐,像个强盗似的暴力抢劫了林游的会员卡和方天笑的性感斩女香,拿着刘鹤年的造型喷雾喷了一脑袋。

新鲜出炉的花孔雀看着镜子里人模狗样的自己十分满意,出门时脚步都雀跃,自认为迷倒白露不是问题。

却没想到这身打扮最终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纪平彦远远就看见白露那辆小破车停在她家小区门口,走到副驾驶敲了敲车窗。

白露耳机只戴了半边,听到敲窗声降下车窗,脸微微偏了偏,闭着双眼:

“平彦?”

纪平彦应了一声,就见她睁开眼,露出纯白的瞳孔。

“上车吧。”

纪平彦直到坐到驾驶座上脑袋都是懵的,白露这说惊喜当然是惊喜,但惊吓也确实挺惊吓的,弄得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姐姐,您这是?”

白露侧过头“看”向纪平彦,大概是那双眸子被盲片遮盖的缘故,整个人的气场也柔和了许多。

“当然是瞎了啊。”

纪平彦把手放到白露眼前左右挥了挥:“是盲片吗?好厉害。”

白露对纪平彦的小动作毫无反应,双眼没有转动,只安静地眨了眨。她腿上横放着折叠的盲杖,手指搭在上面轻轻敲击。

“我之前跟你聊过的,忘了?”

纪平彦收回手,忍着心底的雀跃握着方向盘正襟危坐:

“没忘,扮残期间您就是真a。”要尽量避免聊p相关的话题。

白露这才满意,松了表情道:

“所以就拜托小纪同学给我当一天导盲犬了。”

导盲犬这三个字对一个又是d又是sub的青年来说信息量实在有点太大了,纪平彦差点被她当场说硬,看着她白色的盲眼一时心猿意马,脑子里都是自己四脚着地给她当真·导盲犬的画面,深呼吸两下才勉强冷静下来:

“我没研究过怎么带盲人出行,但您如果愿意教我,我会做好的。”

白露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并指抬掌做了个“请”的动作:

“先开车,那家店去晚了可要排很久的。”

小破车随着导航的指引开在路上,纪平彦专注于用自己生疏的车技和它做斗争,直到开了一阵手感渐渐找回来,才有多余的注意力能够分给白露。

他用余光看着白露睁着盲眼伸手摸到放在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的矿泉水,指尖在瓶身上滑动,找到瓶盖的位置拧开,十分秀气地小口喝水。

“您现在完全看不到了吗?”

白露拧好瓶盖,又摸索着把水放回原位:

“天黑天亮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近处的强烈光源也能看到光点。”

这几乎就是全盲了。纪平彦心想这盲片还挺厉害的,然后又强行驱逐了这个念头——基于白露提出的游戏规则,他得把白露当成真正的残疾人,沉浸式体验。

纪平彦沉默的有些久了,如果白露看得见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大概会笑着说些什么,但此刻她眼前——因为能感知到光线所以并不是一片黑暗——那混沌朦胧的虚无,让她在没有得到反馈时会感到不安。

“平彦?”

纪平彦回过神,道:

“我在想还好我邀请您看……听的是音乐会。”

白露听到回话神色一松,莞尔道: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你能看到吗?可以说给我听。”

纪平彦被点拨之后顿时就开了话匣子,开始吧啦吧啦的说个不停,刚聊到北京那仿佛迷宫一样的高架桥,纪平彦突然又没了话音。

白露疑惑地歪头,刚要开口,就听见纪平彦飘飘忽忽的道:

“完了,光顾着聊天,我开错路了。”

虽然有一些小插曲,两人还是在饭点之前到了目的地。

那家日料开在胡同深处,两人将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停车场,白露下车之后抖开盲杖并未迈步,面对陌生环境不同于坐在车里时的从容,不自觉多了几分拘谨。

纪平彦锁了车从驾驶座那边绕过来,掏出手机确认餐厅具体位置,在车头处停住脚步等她:“我们走吧?”

白露戴上之前挂在衣领的墨镜,站在原地没动。

“往哪边走?”

纪平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快走两步到白露面前:

“抱歉,我该怎么做?您牵着我?”

他虽然比较杂食,盲也在他的癖好范围内,但除了对瘫痪的了解比较深,还真没有研究过怎么和其他类型的残疾人相处。

白露对纪平彦的粗心也并不以为意,毕竟对p来说体验残疾的无助才是最要紧的,纪平彦照顾的不周全反而加重了她的狼狈,她爽还来不及呢。

纪平彦走得近了,白露模糊能感应到他的方位,试探着转过身体向前方小幅度抬手,碰到了一片衣料,摸索着确认了手肘的位置,握住。

“让我扶着你手肘就可以,稍微走慢一些,如果前方有障碍物记得提醒我。”

纪平彦没被抓住的右手捏着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稀奇道:

“您怎么抓住我的,能看到了?”

白露抓住纪平彦之后明显放松许多,提起盲杖拎在手上:

“感知代偿啊,人瞎了其他感知就会更灵敏一些,听声音就能发现你,闻味道也可以。”白露吸了吸鼻子,“你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纪平彦领着白露在车库里穿行,心想方天笑这孙子好歹是干了件人事儿。

“是室友的,他说这种香水女孩子会觉得好闻……小心,这里有个台阶。”

白露拎着盲杖探到台阶,谨慎地迈步: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了。”

“啊?”

白露“看”着纪平彦的方向,莞尔道:

“你今天应该有好好打扮过,我却看不到,感觉有点可惜。”

白露听声辨位的能力还算不错,这会儿仰着脸正对着纪平彦,那双蒙着白翳的眼藏在墨镜后面,带给他一种两人正在对视的错觉,惹得他心中悸动。

“我今天穿的深灰色风衣,方格围巾,嗯……还洗了头。”

白露:?

神他妈洗了头,白露没忍住笑,险些走神绊倒。

“嗯,果然是高规格待遇,我很荣幸。”

纪平彦被她逗小孩的语气弄得耳尖泛红。

“应该的。”

京城的老胡同路并不宽,人烟也稀少,两人出了商场慢慢走着,带着凉意的风呼啸吹过,只有导航的提示音打破这寂静。

纪平彦只是天生的脸皮薄,本人倒也有过和女生相处的经验,他长得清秀家教也好,是女孩儿很喜欢的草食系小帅哥,虽然没有修成正果的恋情,但约会总是有过,女同学挽着他手臂走过古城的小巷,和今天的感觉又有不同。

他的心跳没有这么快,心情没有这样雀跃。

“前面就是了,门口有台阶,很窄,您先上去。”

这家小店的门脸只够一人进入,纪平彦退后半步,白露松开手,方才被人领着走时并不那么明显的盲态不自觉暴露出来,她伸出盲杖点了点,找到台阶才缓缓迈步,仰着头走得专注。

迈完三步台阶,店门是敞着半扇的,直接走进去就好,但白露显然并不知晓,站在门前试探着伸手想推开门,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盲态太明显,又收回手,茫然无措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左侧。

“往前走就好,门槛有点高,小心。”

有了提示,白露倒是顺利跨过去了,然而收回脚时还是被挡一下,身体一歪,被早有准备的纪平彦一把揽住。

“抱歉,我……”

白露心有余悸地紧紧抓住纪平彦,摇头打断:“看不见就是容易出意外,你做得很好。”

穿过小小的院落,进到室内,白露不好再用盲杖探路,平复心情,松开手把盲杖折叠起来攥在手里,纪平彦被服务员克制但掩不住异样的眼神看着,整个人都不太自在。在她身后虚虚揽着白露的肩膀带着人往前走,通过桌椅之间窄窄的过道,来到有屏风遮挡,较为安静的座位。

服务员已经颇有眼色的提前拉出餐椅,纪平彦点头道谢,引着白露摸到椅背。

视觉作为人类感知外界最重要的器官,失去它就意味着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大部分联系。白露每次p盲都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中,只有指尖碰触到的点和面才是鲜活的世界。于是椅子不再是椅子,而是被感知分割成了坚硬的椅背,有些碍事的扶手,以及缓缓俯身触碰到的暄软坐垫。

而从纪平彦的视角看来,白露举手投足不再有前几次见面时大方自在的潇洒,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慢放,多了几分拘谨小心。

纪平彦记得上次在酒吧见面以及在车上时,白露坐着的时候要么一只脚底下踩着东西,要么双腿叉开,喜欢整个人窝进座椅里慵懒靠着,完全背离了符合传统标准的女性仪态,但姿态舒展,带着痞气十足的压迫力,倒也是很有个人风格。

现在却并着腿坐得十分端正,一手搁在膝盖上握着盲杖,另一手犹疑地伸出来碰到桌沿,然后小幅度地往前挪了挪调整距离,把盲杖收到腰后,双手很规矩地交叠搭在桌边,下颌微收。

能看出来她在尽力地保持仪态避免狼狈,但适得其反,盲态十分明显。看得纪平彦嘴角微翘,心里像被猫挠了似的痒。

服务员递过菜单,纪平彦打开来还没细看,先问道:“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您念一遍?”

白露平日里是视觉动物,属于看书不嫌累,但听书就一听就走神还犯困的那种人,这会儿自然没兴趣听人报菜单,她处在陌生环境里不自觉声音也放轻了,道:“不用,你看着点,我没有忌口。”

纪平彦同学没有实践经验,但并不是不懂事的小白,他是有sub德的,此刻抱着想给人做狗的心思,不会因为一句客套就真的自己拿主意。他翻了一遍菜单,虽然理智告诉他烧鸟是不错的选择,瞎子拿着也方便,但属于d的邪恶心思一时间占了上风,蠢蠢欲动地试探道:

“寿喜锅行吗?”

白露闻言一挑眉,眼神被黑色墨镜挡住,但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落在纪平彦眼里让他不禁产生了被看穿的心虚感,正要开口找补,白露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还有几分怅然,演技十分有层次地沉吟片刻,道:

“这个……我倒是挺喜欢的,但瞎了之后不太方便,就没吃过了。你要是不嫌麻烦,那倒也行。”

纪平彦耳朵都快烧起来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萌新小d哪里受得了这么猛烈的撩拨!他啪一下合上菜单,表面非常镇定地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那就这个。”

服务员的素质还不错,一打眼见到个残疾人的惊讶已经被藏了起来,递到眼前的菜单却没接,平静地按惯例问到:“好的,寿喜锅一份,不要别的了吗?”

“呃……”纪平彦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白露的“瞎子论”弄得失态露了怯,清清嗓子收回手,打开菜单假装刚才无事发生:“那再来两串烧鸟?您喝什么?”

白露听着动静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或许是最近逗纪平彦逗多了抗性增加,这回倒是忍住了笑意,面上淡然道:“味增汤。”

服务员走了之后,纪平彦猛灌两大口玄米茶,深觉自己就像个拿摔炮的傻小孩,刚从兜里掏出来想搞个恶作剧,结果一转眼就被人一发东风快递给炸迷糊了。

啥叫段位差距啊兄弟们,果然我这辈子就是给人玩的命啊。

服务员离开之后白露看起来并没有放松多少,双手拢着温热的茶杯,轻声细语地试探着唤了一声:“平彦?”

“哎,怎么了?”

白露语调平稳,脊背也是挺直的,并没有直白地表露自己失去视觉带来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只道:“没什么。”

纪平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给自己续了杯水,道:“咱们坐的地方在里边,没有邻桌,您不戴墨镜也行的。”

白露闻言心下满意,把墨镜摘掉,露出一双蒙着白翳的盲眼。

纪平彦看着只觉得赏心悦目,一时没说话。

没有了墨镜遮掩,白露努力克制的不安其实看起来很明显,她又唤道:“平彦?”

纪平彦:“啊?”

白露神色一松,正要提起个话题将自己反常的行为遮掩过去,纪平彦却是福至心灵,意识到自打进了餐厅白露整个人都紧绷着,只要自己不出声,白露过上几十秒就会叫自己,这是紧张害怕了?

“我坐到对面去,您能感觉到我在旁边,会不会好一些?”

白露:……小东西还挺敏锐。

她端起茶杯也抿了一口,低着头试图遮掩住尴尬,但的确是有些如释重负:“那你坐过来吧。”

白露倒下时心底是没多少惊慌的,好像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是可以随时按下暂停键恢复正常的p,而不是大半个身体毫无知觉的,真正的残疾人。

不过是在转移时摔倒,她p瘫时玩过太多次了。

直到她趴在地上,使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时,她才好像第一次明白残疾的意义。

她像一条拼了命挣扎,也只能扑腾两下就精疲力尽的鱼,再怎么努力抬高肩颈,手臂的力量也不足以带动无知觉的腰背。

这次没有暂停键,更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必须独自面对现实。

她爬不起来。

这次不是装的了,她是真的爬不起来。

白露松开手,放任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照在地上的那块光斑缓缓移动,最终消失,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微信提示音响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又唱起歌来,是纪平彦拿她手机设的专属铃声。

手机应该就在床边,如果她努力一下或许能拿到,但她现在谁也不想理,谁也不想看到。

鼻腔已经充斥着尿液淡淡的气味,水渍就在眼前缓缓蔓延开,她曾无数次沉迷于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感到悲凉。

叶公好龙,是否是每一个pretender逃不过的命运呢。

纪平彦闯进家门的时间比往常早了许多,天还没完全黑透,他就带着一头汗水踉跄着冲进来,脸上是近乎扭曲的惊惶。

白露听到动静回过神来,她躺在一地污秽里,如此狼狈的时刻,还能安抚她的奴隶。

“别怕,我没事。”

纪平彦见她还清醒着,心里悬着的大石落下,魂魄勉强归位,脱力一般跪倒在地。

往日他如果敢这么不顾仪态的把膝盖砸在地上,定然是要挨打的。但此刻他顾不得这些,纪平彦冰凉的手指覆上白露的额头,手下温度还算正常,但他依旧神经紧绷。

“您在这里躺了多久?”

白露用一种温柔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他,喉间溢出破碎的笑声。

纪平彦慌得连手机都拿不稳,拨个120都能打错数字,又手忙脚乱地挂断。

“我这就打120,您坚持住。”

白露扬手用腕子抵住他,有气无力地开口,语调和平时一样不容置疑。

“不用打,我没事。只是转移的时候摔倒了,我心情不好想躺一会儿,你帮我收拾了就行。”

“摔倒也很……”

“我才瘫多久,骨头还没那么脆弱。”

“那您着凉生病怎么办?”

“家里没药吗?”

纪平彦气得不想答话,碍着这些年被打出的规矩才道了声“有”,难得沉了脸色,用眼神谴责白露。

白露明白他是担心自己,所以没拿主人的威权去压,只温声哄道:“我心里有数,乖。”

纪平彦只能一声长叹,用还在抖的手握住她的:

“如果今晚有不舒服,就去看看。可以吗?”

白露闭眼不答,算是默许。

纪平彦动作麻利的铺了隔尿垫把白露抱上床,又打了一盆温水。刚拆开纸尿裤,一股臭味传了出来,纪平彦脸色一变,下意识去看白露。

白露闻到味道往下瞟了一眼,侧过头干呕两声。

纪平彦知道白露洁癖到连自个儿都嫌弃,想给人拍背,但一时不敢拿手碰她,只能麻溜的把纸尿裤一卷跑进厕所扔掉,又拿了包湿纸巾细致地替她擦干净糊在屁股上的稀便。

“抱歉,主人。是我回来晚了。”

白露胃里没有东西吐不出什么,控制不住地干哕两声就被她自己强行压住,被逼出生理性泪水,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嗓音沙哑。

“纪平彦,你不觉得恶心吗?”

白露很少对他直呼其名,纪平彦对上那双被泪水模糊掉凌厉锋芒,却掩不住痛苦的眼,心脏像被人紧紧攥住,酸涩难忍。

“……怎么会呢?”

白露对他的回答付之一哂,纪平彦也并不辩驳。

他沉默着替她清理干净污秽,又拧了热毛巾将臀部和大腿细细擦过一遍,给她换上新的纸尿裤,将双腿放平,盖上薄被,再将地面上白露留下的尿渍擦干净,洗干净双手,从柜子里翻出水银体温计,塞进白露腋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端端正正地跪在床头,垂眼看向白露。

“主人,我嘴笨不懂说,但是……”

白露疲惫地半阖双目,不等纪平彦说完就打断了他。

“刚才是我不对,心情不好就迁怒到你身上。”

纪平彦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否认。

“您能在奴隶身上发泄情绪,我只会觉得高兴。”

白露并不看他,视线漫无目的地放空,好像自言自语一般。

“我在你面前手握权柄,但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平彦。我从前看d文,最烦那些a哭哭啼啼无能狂怒的桥段,如今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轻视鄙夷有多傲慢。里的得偿所愿之后更是好像只有幸福快乐,那些苦痛又有谁会写呢。”

纸尿裤被拆开臭味传出的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砸烂些东西,再让纪平彦滚出去。是仅剩的一线理智阻止了她,然而自我厌恶和想要推开枕边人的负面情绪就像冬去春来疯长的杂草,无论怎么自我开解也无法清理干净。

好在她在个人修养方面是有着近乎偏执的形象包袱的。所以有些话在嘴边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到底留存了几分风度。

而纪平彦这会儿也只是默默地爬上床,隔着被子把白露搂在怀里,安静的陪伴而已。

白露深吸口气,侧头把脸埋进奴隶胸前,闻着他身上洗衣液的清香,心疼得快落下泪来。

这是她亲手教养多年的私奴,说话做事永远都这么合白露的心思,叫她怎么舍得说那些话来伤害他呢?

可又要她怎么做,才是对他好呢?

白露不知道。

好在白露的身体素质没有因为受伤而快速退化,体温计显示的数值一切正常,两人一夜好眠。

第二天睡醒,白露和纪平彦的手机日历同时弹出了日程提醒。

一周后就是他们的主奴契约到期的时间,按照序言第二条,白露与纪平彦应该在一周之内完成新契约的修订并续签,否则契约到期主奴关系将自动解除。

纪平彦以为白露还会像往常一样拿着一厚叠资料来跟他讨论新的契约细则,当天也早早下班回家。

然而当他回到家时,发现卧室里没有开灯,白露坐在窗边,在灯光亮起之后迟钝地转头,黑色眼眸里的情绪晦涩难言。

纪平彦心跳骤然错了一拍,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但还是按部就班地跪下。

“主人,我回来了。”

白露嗯了一声,纪平彦却没动,还跪在原地。白露没做声,只静静看着他。

“您有心事。”

白露垂下眼,长睫掩住了一切,并未正面回答。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又没罚你,跪这儿干什么?”

主人发话,奴隶只有遵从的份儿,纵然他有话想说,但知道这会儿不是聊天的时机,张了张嘴,还是顺从应是并退下。

两人安静地吃过晚饭,纪平彦耐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手指又不自觉地抠着桌角,语气也小心翼翼:

“我们今天该谈续约了,主人。”

白露用牙咬开魔术贴,拆掉万能袖带随手扔在桌上,闭上眼靠在颈枕里:

“我知道,你先收拾。”

纪平彦松了口气,白露愿意谈就好。他以最快速度把碗筷塞进洗碗机,还顺手切了个果盘。

然而真和白露在桌前面对面坐了,他又感到更加如坐针毡。

白露的状态太让人紧张了。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毕竟昨天出了事,她心情不好有些低气压也是正常。但往日她也不是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纪平彦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在这种气氛里本能地感到不安,好像被推到了某个命运的岔路口,白露周身几乎凝固的负面情绪压得纪平彦大气都不敢出。

而且在续约日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容不得他不多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出家门的小狗,想求饶又不敢贸然先开口,只好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

白露此时有些不敢和自己的奴隶对视,心揪成一团,开口时有些艰难。但真说完这句话,又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们……我们暂时先不续约了吧,平彦。”

纪平彦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连血液都倒流,大脑空白,眼泪在不自知的时候已经落下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白露控制自己不去抬头看纪平彦,死死地盯着她蜷缩的指尖。

“就是字面意思。我希望你能跳出这段关系带给你的思维定式,重新用理智思考问题。”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是说……”

白露刚起了个头就被纪平彦打断,他踉跄着起身,几乎是一头撞在她膝边,她的脚被撞得落下轮椅踏板,纪平彦也不管不顾,脑袋抵着白露的膝盖,紧紧握住她双手,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您别丢下我。”

曾经的男孩已经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感,随着年龄增长沉淀出几分稳重,但还是临事无静气的软包子性格。

他垂着头,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带着哭腔的话语像猎物垂死时绝望的悲鸣,他又重复了一遍。

“您别丢下我。”

白露沉默,长长地叹息,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平彦,对不起。无论作为主人还是伴侣,我都感到很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自己,丧失了履行义务的能力,才不得不在今天跟你讨论这个问题,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知道你很忠诚,遇到了这样的变故也没有想过离开我,我很念你的情。我说暂时不续约,也并不是想抛弃你的意思。”

纪平彦一下子抬起头,双眼迸出光彩。

白露险些被他看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顿了一下才找回思绪:

“你是个有情饮水饱的傻蛋,我却不能心安理得的利用你的情意。所以我希望你能跳出自己澎湃的情感,从理智的角度去展望未来,衡量一下利弊。”

纪平彦抹了把脸,他今晚被她弄得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白露话里的意思。

不是她要丢下他,是她希望他丢下她。

复杂难言的情绪像石头一样堵在心口,纪平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下意识不愿深想,低头盯着地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情绪激动时干得好事。

他伸手捞起白露的腿,扒掉她脚上的包跟拖鞋,捏住她已经有些松垮的脚踝仔细检查一番,她的脚掌乖巧地趴在他掌心,随着动作无力地晃荡。

身体的残疾改变的原来不止是肉体,还有心理。

他从来没想过,他那个傲慢自恋的主人有一天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纪平彦检查完,把拖鞋给她穿回去,将双脚摆成内八字在踏板上放稳,他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仰头看向白露。

“您是会让我衡量出您想要的结果为止,还是我可以给出自己内心真实的答案?”

白露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显然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却觉得答案很难说出口,沉默半晌才艰难道:

“我其实也,很难说我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每一种对我来说都……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虽然作为do这样做很不负责,但我实在……我只能把选择权交给你,无论你真实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希望你的确是慎重思考过的。”

她脸上神情疲倦又脆弱,看得纪平彦一阵恍惚。他知道他总是能读懂她,但这次他不愿意相信自己读到的答案,明知真相太过残忍,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

“每一种都什么?”

白露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

“真的想听?”

纪平彦突然有些不忍,正在犹豫时,白露还是开口了。

“我想要你破开荣耀原则带来的滤镜,理性的分析利弊,好好想一想,你再继续跟着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我够负责的话,我其实应该直接结束关系,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只好希望你能自己想通。”

纪平彦又开始流眼泪了。

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白露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给予的宠爱和惩罚,奴隶都应该心怀感恩地接受。

她从容、镇定、目标明确,好像永远都不会软弱。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脊髓损伤了,心中那根永不弯曲的脊梁好像也断了。

他把自己埋进白露怀里,双手搂住她,好像这样就能拢住那场事故之后留下的碎片,保留下将那个记忆里的她拼凑回来的希望。

他的答案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但要怎么回答才能消除白露心中的不安,他的确需要好好斟酌一下才行。

“我听您的,我会认真想想的。”

白露最后的日子里清醒的时间很少,多器官衰竭,留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她能坚持到现在,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大概是求生意识非常强。

纪平彦知道她为什么舍不得……或者说不敢死。

温热的湿毛巾小心地绕过她身上的管子和贴片,苍白的皮肤松弛又脆弱,隔着几层毛巾都能摸到骨头。她在半昏迷中因为疼痛皱着眉,却连呻吟喊痛都没力气,被呼吸机带动的呼吸均匀又机械。

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滴滴落在白色被单上,白露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她试图抬手,但只有手指动了动,吃力地用气声说了什么,纪平彦完全听不清。

他胡乱擦掉眼泪,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住,缓缓屈膝跪在病房冷硬的地砖上,有些话再难以出口也到了该说的时候。

“主人,您……”他哽咽了一下,逼着自己说下去“您放心走吧,我会……一个人好好活着。”

白露视线落在他唇边的胡茬上,不再年轻的脸因为憔悴有些浮肿,满是泪痕,那眼神里的痛楚让她本就不舒服的心脏泛起不同于往常的疼痛。

你本不必这么懂事的,平彦。

但还好你能这么懂事。

“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努力工作,定期健身,”他生怕她不放心,迫切地下了一堆保证,甚至不惜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努力不那么想您,不会守一辈子,遇到合适的就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活到一百岁天天去花园和老太太跳舞,晚上接重孙子放学……”

白露安静听着,身上的疼痛不知不觉中消失,她有了些力气,手臂慢慢往纪平彦的方向伸出,被他紧紧握住。

“好狗……主人,放心。”沙哑的声线从嗓子里挤出来,不舍又释然。

人之将死,她没力气去担心纪平彦到底会不会像他说的一样去做,其实她心里明白大概率是不会的,但听他这么讲还是觉得心里熨帖。

如果几十年前就知道不能陪你到最后,大概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你身上写满我的痕迹,现在后悔也晚了,以至于想死都不敢死,生怕你余生都孤独地活在我的阴影下,走不出这围城。

还好你明白,还好你懂事,你也怕我死了闭不上眼睛。

这就好。

白露眷恋地注视着纪平彦,仿佛要把这人的面容记在灵魂最深处,伴随她生生世世,流转不息。

这一生亏欠你良多,拖累你这么多年,希望我走了你能过得轻松快乐一些。

虽然我是想多陪你一程的,但你也知道,我坚持不住了。

“替我……好好活。”

这是最后一个命令,你要听话。

恢复独身之后,纪平彦的生活按部就班,几年时间倏忽而过。

他每天按时早睡早起,吃饭荤素搭配,剪完视频在家里简单锻炼一下,每周去两次健身房,定期回父母家,年节也会去探望白露的父母。

白露的遗产基本按她的意思做了分配。

北京的房子被卖掉,纪平彦拿了钱回到家乡城市买房定居,其他资产都给她父母养老,但白家父母过世后所有遗产都是纪平彦的。

其他零碎东西能循环利用的都捐出去,剩下的除了小部分送回白家给她父母当个念想,都被销毁处理。

纪平彦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他曾经戴过的项圈戒指乳钉pa锁之类属于奴隶的装饰品。有白露的遗言在,他不敢再戴,平时都压箱底,定期拿出来保养。

但白露在他身上打下的印记,岂在那些外物?

他以为父母会催他再找一个,却不想自家爹妈一声不吭,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到脸上,他妈还出言维护,说自家儿子和前头那个感情深,做父母的不好逼他。

反倒是白家二老对他的情感生活十分上心,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多回,又介绍了白父老同学的亲戚。

女方条件不差,是大公司的中层领导,为人爽利大方,眉眼明艳个子高挑,外貌和白露不是一挂的,但气质有几分相似。五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看得出白家是上了心的,揣测他的喜好,特意找了个性格强势又比他大的女人。

盛情难却,于是在一家私房菜馆见了一面,纪平彦表面上谈吐得宜礼节周到,很有风度,实际上心里在不断地走神。

饭店的摆设传统清雅,包间里有一座黑檀木的仙人像,那质地让纪平彦想起当年白露兴之所至跟他学木工,半天时间做出来一把戒尺,硬是把他的屁股打出了近乎木色般深沉的淤紫。

他和女人算半个同行,聊得还算愉快,她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白露年轻时也是这样,后来病得久了,中气不足,说话就变得慢吞吞的。

女人明显挺能吃辣,素菜小炒只是意思意思吃了几口,压轴的辣菜倒是啃出半碟子骨头。而白露不太能吃辣却喜欢,受伤之前嘴馋了就狂炫一顿,胃痛了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加班,受伤之后倒是老老实实的忌口,纪平彦心有不忍给她开荤,也吃得非常克制。

两人都是原配病亡,走了有些年头。女人聊到这只是叹气唏嘘,显然日子久了已经走出阴霾,但纪平彦聊着聊着眼眶就红了,语不成句,捂着脸半晌才放下来,道歉离席。

好在女人也是过来人,并不介意他心里记得原配,反倒觉得他照顾重残妻子多年,十分有情义。而且纪平彦长得清秀斯文,人也温柔守礼,一顿饭下来,女人还真有点动心。

纪平彦却没再跟她联系,他知道自己走不出来,耽误别人的时间并不礼貌。然而再想想白露生前的嘱托,自觉十分对不起白家父母一片好心。

连续几天心烦意乱,回家之后躺在沙发上,听父母八卦亲戚家的事情,忍不住插嘴。

“你们怎么一直不催我呢?”

纪父没吭声,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嘲讽。

纪母也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骂他两句,但想起他这次从亲家那里回来就蔫头蔫脑的,不问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到底慈母心肠占了上风。

“催你有用?你能看上别人?”

纪平彦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但不甘心又问:

“你们真不着急?”

老夫妻对视一眼,再看看自家儿子,糟心极了。

怎么不急啊,四十多的人了,哪怕有个孩子也行,孤零零的一个人,父母看了能不难受?

也不是不想劝他再找一个,自家儿子这条件也不难再娶,可看他这几年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开得了口。

白露在的时候,这个儿媳妇并不得他们的意,毕竟哪个亲生父母能愿意自家孩子端屎端尿的伺候一个重残之人?

平心而论,她死的时候,他们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惋惜之余也确实有几分微妙的解脱,希望自家儿子能开始新生活,找个更好的。

这不是没办法么,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父母最清楚。

“她一走你和丢了魂儿似的,你没殉情我们就烧高香了。”纪母看着纪平彦消瘦的脸颊,叹口气,把手里剥好的橘子分出去一半:“你要是能想得开最好,要是想不开,就只能我们想开了呗。”

纪平彦掰开一瓣橘子塞嘴里:“她不让我殉情。”

他本意是想安抚二老,那意思白露不让他死,他肯定会好好活着,请父母不必担心这个。

然而给纪家父母气了个倒仰,纪父接过橘子又放下了,点了根烟开始史诗级过肺,纪母白眼直接翻到天上。

这完蛋玩意儿,没出息的狗崽子!看看这活像被人抛弃了的委屈样儿!感情她不留这么句话你还真跟着去了是吧!

“她还让你想开点再找一个呢。”

时间到底是最好的伤药,只要不回忆白露临终前受的苦,纪平彦还能忍住眼泪,只是心里闷闷的发涨,又有些烦躁。嘴里的橘子尝不出滋味,他拿在手里一点点地挑掉白色。

“我找了啊。”心不静,橘子破出汁水,被他扔进嘴里,沉默良久,道:“但我找不到。”

完全不像她的,他不可能喜欢,但太像她的,他只会触景生情,更加难过。

这世上或许会有纪平彦的第二个主人,但不会再有白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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