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东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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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上。

觥筹交错,酒液的流光萦动着醇香,每个人都脸庞都酡红。碰杯的声响清脆。

“共庆大胜!”

韩信将酒杯一饮而尽。频频有人来敬,他来者不拒,到最后干脆站起来面向众将喝酒。辛辣的味道从喉咙淌入腹里,在赞美和恭贺中变得轻飘飘。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啊!”

“哈哈哈,那章邯完全被将军溜着走,秦国名将,和将军比起来,也不过如此!”

“英雄出少年,我汉军有将军,三秦已是囊中之物!”

韩信想说些什么,但是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漂亮地回答。只好一杯、一杯地满饮,眼里闪动着照人的神采,心中激动像腾跃的火。最后他道:“诸君——”

“日后我军收入囊中之地……何止三秦!”他能胜章邯,亦能胜项羽。能取得的,是整个天下!

“好!好!”满堂喝彩。

韩信向主位望去,刘邦向他举杯致意,凤眼弯起。

“我信将军。”

“这一杯,敬将军。”

韩信脸颊一热,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酒液从杯口滑落滴到衣领处裸露的皮肤,他浑然不觉。刘邦在灯火辉煌处朝他微笑,秦地宫灯华丽,烛光映在镂兽上,将君主的红袍衬出几分雍容。

韩信忽然想到关中朴素的住所。再想到诸侯们的王宫。陈仓在地图上那样渺小,三军的马蹄应该踏过指尖划过的每一寸土地。一次的胜利不够彰显才能,他会用接连不断的胜仗奠基天下均知的英名。攻下各国的都城……为汉王奉上黄金座!

韩信再倒了一杯酒,“这杯,臣敬大王!”

谢大王!

赞声大起,主臣皆欢。韩信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坐垫上,傻傻地笑起来。

宴会结束已是子时。

韩信自然跟着刘邦入室,刘邦刚转过身,就听扑通一声跪。

“大王……”

刘邦低头看,小将军脸红得鲜嫩,像庭院里开的美人蕉。眼神迷离,怕是醉得恨了。手上还抱着他的腰,仰头深深地望着他。

“大王……”

“哎。”刘邦说。

“臣好高兴啊。”

“哦?将军打了胜仗,当然高兴。”

“不是。”韩信摇头,眼里露出醉酒特有的痴色,“打了胜仗是很高兴……”

“壮志得酬更高兴。”

“大王不知道,臣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小时候,臣小时候就在读兵书。”

刘邦心想,确实喝多了,用语都语无伦次的。他没有选择扶起韩信,只是静静地听。

“我祖上是贵族。虽然家道没落了,可我觉得我能成一番大事。”韩信说。

“我不想干那些种庄稼的活,想当将军。然而周围人都笑话我,说我游手好闲。”说到这里,他轻轻哼了一声。“我明明在读兵书,没荒废过光阴。”

简陋的屋舍家徒四壁,窄窗透出白光。他在地上铺着的蒲席上头枕胳膊,注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幻想有朝一日为将,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天下。

“但是,秦统一的日子,不需要将军。我想着当年白起蒙恬、孙膑廉颇,只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

天色暗下来,点不起灯油。胃部向内蜷缩挤压,带来烧灼般的感觉。睡梦里沙场烟尘,梦醒冷月如霜。理想渺远而又仿佛只要一个契机就能抓住。

“后来终于等到机会。陈胜吴广起义了,我意识到这是乱世的前兆。项梁军路过淮阴的时候,我去投奔他。可他不重视我。定陶之战过后,我又去投奔项王。他也不重视我。好多次献策,没有一次被采纳。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看大门的折戟郎中。哼。”

许是酒喝得太多,韩信声音有些黏连,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刘邦拍了拍韩信肩膀,心道没事,项王也看不起我呀。

“于是,我就来大王这里了。”韩信露出笑容,语气变得快乐起来,“当初萧大人追赶我的时候,许诺我大王一定会给我大将军之位。臣其实不怎么相信的,但还是回了汉营。想着如没有回应,便再走一次。没想到大王真的任命我当大将军。就这样把统帅三军的权力,交给了一个籍籍无闻的小卒。”

他跪下去叩首,发冠挨着刘邦衣袍的下摆。

“臣谢大王。”

谢大王信任。谢大王首肯。

刘邦扶起他,温声道,“我只庆幸那时识了金鳞。将军非是池中物,合该率三军。”

“韩信,天下都是你的战场。”

韩信眼眶一酸。“大王……”君主的手搭在他肩膀,神色柔和。他吸了吸鼻子,“谢大王赏识。臣高兴还不止这个。”

“那还有什么?”

“邯章平两兄弟阴魂不散,骚扰偷袭。但到底还是安全地把人接回来了。不过,家眷里面没有曹氏。”

韩信顿住,只好再问一遍:“大王,曹氏是?”

“……”刘邦揉了揉脸,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曹氏是我的外妾……就这样。”

将军也是他的情人,说太多不好吧。

“臣观大王眉目间神情,很是怀念。大王不妨多说说?”

这已经是韩信,先生不必多问了。”

“且看着吧。”

天明时分,韩信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潍水。

两方交战,汉军寡不敌众,战败撤逃。龙且望着旌旗烈烈,开怀大笑。

“我早就知道,韩信此人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给我追!”

楚军浩浩汤汤地渡河。韩信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他们,命令道:“来人。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

“是!”

顷刻间,河水汹涌倾泻。波浪滔滔,决堤而下,楚军一多半人马正在涉河,进退不能,人仰马翻兵卒冲散。趁此时,韩信率军回师,猛烈反攻。

金戈相撞在湍急的水流上,断肢残屑,水浪哗响。军旗桅杆流落。

鲜血染红了河流。龙且战死,楚军大败。

东岸尚未渡河的楚军见势落败,纷纷四散逃跑。这回,韩信抬起剑刃。

他说,“追!”

汉军追赶逃兵直至城阳,楚军投降。

堂堂二十万,不过营下俘。

韩信彻底拿下齐国。齐王田广逃跑,齐国没有王了。

“大将军。”

“嗯?”

“龙且虽死,田横田广逃逸。田氏家族诡谲多变,齐地民风彪悍。内有盗贼横行,外有项羽觊觎。”

韩信捧着书简的动作一停。

蒯彻道:“若无人看管,齐国随时会反叛。”他上前一步,“大将军何不自请封王?”

“这……”韩信放下书简,语气犹疑,“大王还在荥阳与项羽对峙,我在此时请封,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这不是,出于固汉的目的么。齐国不能无主。虽然封王,将军还是汉王的臣下,汉王的将军。区区一个封号,汉王想来会满足的。”

“我们攻打齐国,郦食其死了……”韩信说。

蒯彻打断他,“将军想不想封?汉王能不能封?”

“……”韩信哽住。他当然想要当王,而刘邦也给得起。

这几年的赫赫战功,战无不胜……还不足以得到一个封地吗?年少时就立下凌云壮志,张耳封王是何等气派。等到大王成为天下共主,他就是拱卫帝星的诸侯。

“将军想好了吗?”

“我……”

韩信咽了咽唾沫,“我这便给大王去信。”他提笔欲写,忽然想到,万一大王真不愿给呢?

“蒯先生,此事还有待商榷。”

“我看……”韩信咬着笔杆,“我看不如请命代理齐王吧。”

“代理?当个假王?”

韩信点点头。如果大王想让他当王,自然会封他真齐王。如果同意了代理,就是不想封王,这样明答应暗拒绝,面子上也还是一团和气。他又寻思了遍,自觉是个高招。既表达自己诉求,又给大王留有拒绝余地。

思虑周全了,他刷刷写就书信,派人拿了去送给刘邦。

……

“齐地伪诈多变,是反覆之国。其南面边境与楚国交界,不以假王镇抚,则局势不定。臣愿为假王便。”

刘邦盯着书信,差点没把信简摔了。这些时日,正逢楚军围困。韩信使者到来,还以为是援兵先锋。结果?

“他娘的,荥阳受困,援兵没等到,等到了请封书!”

刘邦咬着牙骂,“韩信这小子,这就想自立了?”

“咳咳。”张良、陈平不约而同地暗中踩了下刘邦。陈平咳了两声,张良凑到刘邦耳边道:“大王先息怒。”

“目前……汉军处境不利。韩信掌管齐地,几乎形同于齐王了。大王若是同意,也不过是给了个名义。若是不同意——实际上又怎么阻止得了呢?而且,大将军话还是没有说绝,说的是假王,暂且代理王职。”

陈平低声说:“大将军毕竟成势独大了。事既至此,不如便允了他。好好对待。否则……齐国反叛事小,大将军若反了……”

韩信?反叛?刘邦正要驳斥,却又停下。怎么……不可能?他沉默不语,腾地意识到,今日不同往日了。韩信虽然还是汉将,却已有争夺天下的资本。距上次夺兵符已过了将近半年。若无最后云雨,也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如果韩信心存芥蒂……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刘邦一拂袖,“将军劳苦功高,何须假为!”

“子房。”

“臣在。”

刘邦冷着脸道:“带着我的诏令,到齐国立韩信为齐王。征调军队,攻楚!”

“是。”

“陈平,你也退下吧。”

很快,室内只剩刘邦一人。刘邦闭了闭眼。其实,对于封王之事,他本不会如此愤怒。行功论赏,自然会给。但为何要急于一时!他与项羽在荥阳来回拉锯,劣势煎熬,韩信不来援反而请封,岂非挟机逼迫?

于理,韩信势大,恐生异心。

于情,战功赫赫,不封则无容人之量。

倒是一手好算盘,教他不得不答应。

如置火中烤炙啊……刘邦想。齐国打下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若无郦食其说服,田广怎会撤出守备。若不是齐军无人,韩信怎能三月即胜。韩信出兵抢功,胜后揽功……

刘邦摸到腰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一缕青丝。自从情武分别,他一直带在身边。不过半年,仿佛一切已物是人非。又在荥阳,又是作壁上观。

这次还比上次高一招,学会挟机逼迫了。

刘邦解下系带,神情变得淡淡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挽留。

韩信还得栖在汉营的枝头。此番以利益相留。

齐地。宫殿内。

“军师来了!”

韩信欢迎道。

张良没说什么,只是递过诏书。

韩信打开一看,眼神一亮。“大王同意我做真王了?派军师亲自来封……”

“是啊。大王器重将军。”张良温声道。

韩信点点头,再看下去,发现信中只给了王的身份,没有言及给封地。咦?是忘了吗……还是……

韩信有些疑惑,“军师,这信里……”

“怎么了?”

韩信犹豫了下,摇头道,“没事。”大王已经给了他齐王身份,再问封地似乎有些得寸进尺。还是不问了。

“就是,”他身子前倾,“我请封,大王态度如何?”

张良微笑道:“大王觉得将军劳苦功高,理应如此。将军大可安心。之后战事,还望将军奋力。”

“好好……这是自然。”韩信捧着信简,不由得笑起来。大王也觉得他应该当王……他真心实意地想,何其有幸。大王这样好的人……做情人也好,做君主也罢,从无辜负。

爱人知心,君主封王,他夙愿得尝啊。

龙且战死,北地全部归汉。在荥阳对峙的项王终于意识到韩信的将才。

营中。

武涉行礼道:“在下盱眙人氏,奉项王之命前来。”

“先生说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韩信不好拒绝,知道如今情景,这人是来做无用的游说的。

“天下共苦秦久矣……”

长篇大论还从亡秦开始。韩信不耐烦地听着武涉喋喋不休,心中不屑。什么行功论赏,什么顾念旧情……项羽不是把封赏大印在手里盘得失去棱角吗?他与项王间,所谓的旧情是他郁郁不得志吗?至于说汉王的污言,韩信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心里清楚,此人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现在您放弃绝好时机,助汉攻楚,真智者难道会这样选择吗!?”

“……”韩信心里嗤了一声。答道:“我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策不用,因此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如今这一切,都是汉王给的。”

“汉王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虽死不易……一旁的蒯彻皱了皱眉。

“……好吧。日后齐王若回心转意,大可来信。”话已至此,武涉告退了。他走后,蒯彻也上前来。

“先生?”

蒯彻道:“臣曾经学过相术。”

韩信愣了一下。从前没有听说蒯彻有这门技艺。“那……先生相术如何?”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蒯彻捋了把胡须,眼睛紧紧盯着韩信,“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先生给我看看?”

蒯通环视四周,道:“还望王上侍从暂时回避一下。”

韩信挥了挥手。

待屏退侍人,蒯通道:“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危且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危且不安,贵不可言?韩信怔住。“这是何意?”

蒯彻没有直言,而是说:“当初天下起义发兵,俊雄豪杰建号壹呼,云合雾集,如鱼鳞杂沓,似熛至风起。所忧不过亡秦而已。如今楚汉分争,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如此之事,不可胜数。”

韩信慢慢皱起眉头。这番说辞……和武涉开头颇为相似……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如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俱存。您与汉王楚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听到这里,韩信想出声打断,还是忍了下来。

“……臣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您深深考虑。”

说完,蒯彻行了一礼。

韩信手掌用力扣在座椅上,胸膛起伏。他万万不曾想到,视为心腹之人竟也想劝他造反!

“先生!”韩信深深呼了口气,“汉王待我甚厚……”

他重新说了遍对武涉的理由,又道:“我听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我岂能因乡利而背义!”

语气坚决得掷地有声。蒯彻无言听完,心知利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只能威逼。他慢慢开口道:“大王,您觉得自己与汉王私交甚笃,欲建万世之功业,臣窃以为误矣。”

“常山王、成安君布衣之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因张黡、陈泽一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叛项王,奉项婴首级,逃归汉王。借兵东下,杀成安君于泜水之南,成安君头足异处,被天下人所耻笑。刎颈之交,最后却成生死仇敌。您猜这是为何?”

韩信蹙起眉头。蒯彻自问自答道:“祸患生于多欲,生于人心难测。”

“如今,您欲以忠信结交汉王。然而,交情不比张耳、陈馀二人更加稳固,所谋之事情却比张黡、陈泽一事更加重要。所以臣以为,您觉得汉王必不危己,是错误的。”蒯彻稍稍停顿了下,继续道:“大夫文种、范蠡留存亡越,助句践称霸。勾践立功成名,文中却被迫自杀身死,范蠡也逃亡在外。”

他喟叹道:“野兽已尽而猎狗亨!”

“以交友而言,您与汉王不如张耳与成安君;以忠信而言,您不如文种、范蠡之于句践。从这两类人来看,已足以说明情况了。希望您慎重考虑。”

说完,蒯彻话锋一转:“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您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功天下无二!谋略世间少有。如今您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

“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蒯彻加重语气,“臣私底下为您感到担忧……”

韩信打断道:“先生暂时说到这里吧。”他咬了咬唇,目光闪动不定。武涉没有戳到痛处,而蒯彻却将粉饰的纱扯下,让他赤裸裸地直面君臣离心可能。大王怎么会猜忌他……会吗?不不……大王不是越王……再者除却君臣,他与大王还有一份情意在……

“大王!”

蒯彻一声厉喝。韩信回过神来,匆匆敷衍道:“寡人、寡人会仔细考虑的。”

蒯彻深深看了他一眼,退下了。

韩信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心乱如麻。

是夜。木榻上,韩信辗转反侧。蒯彻一番话掀起的波澜,隔了几个时辰仍然难消。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大王不是已经给了他齐王吗?那、以后呢……汉王、楚王、还有他齐王,倒的确可以鼎足……但他分明从无反意,满腔忠诚。大王难道会生疑?——之前悄无声息地拿夺兵符……韩信心里一悸,不自觉地摸上胸膛。摸到一角细滑。是装着发丝的锦袋。他心头蓦然一软,又回想起刘邦对自己的情深意重。

登坛拜将、解衣推食、封相授王。桩桩件件谈恩论情,大王仁至义尽。而他功勋卓着,碧血丹心。韩信想,他信他们君臣二人冰雪肝胆。而鸟尽弓藏……鸟尽弓藏……韩信闭上眼睛。王非越王,他也不是大夫种。他是诸侯齐王。今日这般是,待大王分封天下,更仍是。必定……仍是。

几日后,蒯彻再次游说韩信。

“王上。须知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

“……功业难成而易败,时机难得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

“愿您详察!”

韩信想,他不再想了。不存在思虑的罅隙,他已朝向南墙。“先生不必多说。寡人信与汉王的情义。”

“……”蒯彻沉默不语。他仔细审视眼前年轻的诸侯王,企图从这位青年人眼眸中看到一丝犹疑。但他没有发现。

盲目而路障多生,最后结局岂非见血?

天下要归汉了,所作之言皆为违逆。蒯彻望着韩信,宣判似的说道:“王上崇义,臣信人心。”语毕,连礼都不曾行,转身便走了。

——佯狂为巫以避日后灾!

将军危且不安。

韩信皱起眉。左右随从问道:“大王,要去追吗?”

“……不。”韩信说。走便走罢,主臣志不相同,多留何必。蒯彻以君臣憾事为例,他偏觉得能与刘邦铸一段佳话。他攥紧了锦袋,心中不断重复默念着同心。

日月如梭。半年后。

汉四年八月,楚汉讲和,以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项王领兵撤回东方。

刘邦本想也向西返回。但是张良和陈平一起劝他。

“如今汉国占有大半个天下,诸侯均已归附。而楚国兵疲粮尽,此正是上天灭楚之机。大王放走项王,岂非所谓‘养虎为患’?”

刘邦思索片刻,下了决定。“全军追击!”

大军追至阳夏方才停军。

“给大将军和彭相国去信了吗?”

“回禀大王,使者已在路上。”

“好……”刘邦心里寄希望于两将能够按时会兵,但天不随人愿。行军到固陵时韩信、彭越的军队仍未赶来。楚军趁机反击,汉军大败。刘邦只得退入营垒,深挖沟堑,坚守不出。

“子房啊,”受挫的汉王叹息,“眼下韩、彭两路军都不来。诸侯们不从约,为之奈何?”

张良行礼道:“大王,楚军将灭,而韩信、彭越还未有封地,自然不愿来。您若愿与他们共分天下,诸侯即至。若您不舍,破楚则事未可知。”

“以臣之见,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其各自为战,则楚易败。”

刘邦默然,轻声说:“便依军师的。”

另一边。韩信接到消息后便向固陵行军,中途一路下雨,拖慢了速度。以至于汉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他还在半路上。*

若不是未能会兵,汉军寡不敌众,大王又怎会如此溃退?韩信既慌又愧,蒯彻之言还留在心头。他下令再加快行军,奔心似箭。日落西山马蹄扬尘,算日程只觉得残阳余晖如煎。

几天后使者策马疾驰而来。韩信望着那道身影,觉得像迎接命中的惩罪镞矢。

“汉王有诏!”

韩信愧疚地接过,想着上面大概是些责怪与催促之词。打开已做好了受斥的准备。然而他想错了。

——请并力击楚。楚破,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韩信注视着字迹,睁大眼睛。没有只言片语的责怪?甚至……连迟到的原因都不曾询问!酿成惨败,汉王非但不责反而加封……

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他盯住这行字,竟生出几分恐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接受。难道……韩信魂不舍守,直到信使提醒接诏,才恍然回神。“臣、臣接诏,臣会尽快赶到。”

接下来的路途,韩信心乱如麻,他以前从未想到封赏也可以叫人这般胆战心惊。汉营一共才两位封王。他已治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已是最大的诸侯。汉营秦律劳役迟到尚且论斩,而暴秦虽亡,当今行军逾期也是大罪。何况导致一场惨败!韩信当初自己定的军法,纵然破楚也是将功补过,何来的无责加封。请封齐王还可以说是行功论赏,此次诏书……倒像是笼络。以为他在挟难谋赏?!韩信紧咬着唇,他真当清白。他是齐王,也是汉王的大将军。

臣未曾有不臣之心。

全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下终于到达固陵。韩信迫不及待地去拜见刘邦,想澄清心志。侍从在通报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

“齐王请进。”

韩信匆匆进去,几乎是小跑。刘邦刚拂中堂门帘准备出来接见,正与韩信打了个照面。手指一时停在半空。韩信心中千言万语,在看到君主的刹那凝噎。刘邦穿着熟悉的暗红长袍,发冠银簪。纱帘撩开半边,遮了角绰约衣袖。他太久没看到刘邦,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不经意的场景,说不出什么,只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王。

还是刘邦先开口。他走出中堂,道齐王一路辛苦。

韩信如梦初醒,赶快跪下请罪。“臣见过大王。途中遇雨,逾期迟来,请大王治罪!”

刘邦却笑吟吟地把他扶起。“齐王途中遇雨,此是天事,孤怎么会怪。倒是齐王一路赶来,辛苦。这下汇合了,可以安心了。”

“哎,其实呢。孤每每念起齐王劳苦功高,却只有齐国一处封地,便觉不妥。只是即将与项羽开展决战,待得胜之后再予你加封封地。届时三军都交由你指挥。孤一直相信齐王将才。”

刘邦目光温和,接着道,“齐王去清洗休息吧。一路赶来想必累坏了。晚上再来和军师将军们一起讨论作战方案。”

韩信受了这样一番安抚,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刘邦言语中已经将此事翻篇,他也不好硬留在这里。

“那,那臣告退……”

韩信走后,刘邦收起笑容,脸色变得难看。

他在固陵败得太惨,要不是灌婴解围救驾及时,多半要交代在那了。一切都是因为韩信与彭越迟来。刘邦不会去问为何迟来。已经下了封赏诏书,何必再问。问又岂能问出真心?

若是挟危谋赏,那么君臣彼此已心照不宣。若是的确天公不作美……刘邦面无表情地想,作为统治者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也是最坏的猜想,去布置安排。他已经够失望了。

约期不来固陵大败,加封。荥阳告急不援,封王。未请攻齐,郦食其身死。成皋不援荥阳告急不援,纪信替死。连带着,刘邦又想到彭城之败。那一次他和韩信陈仓分别,彼此浓情蜜意。韩信来兵的时候,他觉得韩信是他天赐的宝将。极好的,可信赖依托的。可现在想来,那一次,他求援了,韩信分明也迟到了。

刘邦垂下眸,他腰间别着一个荷包,是薄姬给他绣的。这里原本别的是装着韩信发丝的锦袋——在战败逃跑时弄丢了。

或许,这便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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