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死不散(2 / 2)
墨三传道:“能容人的人给人骂,不能容人的人也是给人骂,不如不容人活该给人骂呢!真是好人难做!”
“好人难做!放屁之最,莫此为甚!”横山十八道“好人乃天下最易为之人。他为博取别人的好感,怕得罪人,所以不惜把坏事往别人身上推,自己一味设法让人感激、信任、同情最后当作知已或奉若神明,如此美事,谁不愿为!你没看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谁敢惹着了他老人家,莫不是这些死尽忠心的战将身先士卒跑出来不惜仅以身代!可是一俟他认为无可再用之时,都弃如敝履!他栽培的都是些一辈子都及不上他、嚣张浮浅之士,而他却若即若离、天威难测,暗底里一手策动这些人在江湖上闹个天风海雨、腥风血雨,把持正有才的人打得突沉海底,然后他又在出事之后,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严厉整肃,霹雳手段,表示他的清正耿介,大公无私,绝对是一代正派宗主,决非旁门左道可比!于是声威日隆、名望日盛,得益的还不只是他自己!这种好人,谁不愿做?当然.能做到他那样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不是人人能为而已!”
“这些人,我看透了,所以我决不当‘大侠’,只做‘剑客’。”横山十八忽把话锋一转“其他的人,我不必说下去了吧?”
墨三传倒是意犹未足、饶有兴味的问:“那么,‘武学功术院’的主持善战大师呢?”
“他?能打。”横山十八指指脑袋道:“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
唐斩笑问:“还有‘振眉师墙’的‘直立掌柜’呢?”
“这人一向号称‘无过可悔,无事可记,无情可念’,倒是甚契吾心!他一向都抱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伤人!’与我‘谁踏我尾巴我就砍掉他的脚’信念有异曲同工之妙!”横山十八嘿嘿一笑,才接下去道“人善我善,人恶我恶;不善不恶。此心即佛。一个人必须自强不息,才能做人;一个人必须得强过强中自有强中手,才能做一个强人。否则,别人可要把你当狗看、当球踢!”
墨三传扬眉笑问:“所以你是一个忠的恶人?”
“我只是一个奸的好人。”横山十八道“有龙泉之利,方可论决断;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因为我够强,所以才能跟他们闹;因为闹得还不过份,所以才能活在这里,而且还可以活下去。只有闹才能使我受人注目,受人注意就可以出名。当一个剑客,绝不能籍籍无闻于世,否则,你纵练出绝世之剑、无敌之招,也没人知、无人晓,岂不悲乎!”
纳兰忍不住问:“成名,真正是那么重要吗?”
“那是已经出够了名的人、或者是假装不在意出不出名的人、抑或是根本出不了名已死了出名之心的人才会问的鸟话!”横山十八一句就扎了过去“什么虚名不重要?放屁!什么无欲无求?狗屁!韩昌黎是一代大儒,文起八代之衰,载道为文,卫道为任!可是你看他:色、权、利、名,哪一样不好,非但好,还大好特好,只不过瞪着眼睛说瞎话给睁着眼的瞎子听信罢了!”
“韩愈如斯,不见得人人如斯。”纳兰道:“况且,好名好权也没什么不好,只看他是怎样用这些名、使这些权罢了。一个人有能力、够运气,不妨去当官立功,这也是好事啊!有才能的人一味自鸣清高不当官,难道给昏昧庸才来窃位吗!”
“我不是反对他们成大功立大业,而是看不起他们的虚饰!我要做一个真真正正真真实实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人,我就要反对一切虚伪掩饰!”横山十八道:“其实,又何止韩愈如此而已!楚汉之争,刘邦灭了楚人项羽,靠的不是武勇德行,而是他善于收买人心,见风不妙,转首就逃,一待事成免死狗烹!三争天下,人皆崇蜀,可是,刘备是凭什么起家的?他卖的是一个‘义’字,卖得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人人都凭这个字替他卖命!他自己呢?能跪擅哭,当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哪门子好汉都算上了,临终托孤,还要在老战友孔明面前唱做俱佳!诸葛亮更是机谋深沉,老是以退为进,要人三顾茅庐,扭捏作态,其实不过自高身价。历代以来,谋士从政,文人做官,莫不是深谙这种虚饰作伪的技俩!前朝王安石、司马光,不都是才识过人、博学灼见的高士吗?然而有宋之乱,朋党之争,莫不起自于他们的党同伐异、意气用事!”
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月色下,近处的河却像雪,远处的雪却似是河。
“你们看看,谁不爱名?你们听听,谁不为己?什么无敌最是寂寞最是痛苦。人到高峰最是孤寂,那一定是一辈子都不能无敌妄想出来的废话!谁要是真的无敌,不知有多开心呢!你看历朝以来的九五之尊,大地在他足下,百姓任其鱼肉,哪个会心满意足、哪个会放手让贤的!”横山十八讥诮地道:“无敌?嘿,无敌!问题是:谁承认你是无敌?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无敌?无敌?自封的多,一时的也不太少,但永远无对无敌,试问百世千代以来能有几?我就决不来这些废话白说,也不来什么大辩难言。我是剑客,我要在决斗中证实自己。我求名,我卓绝,我出色,我珍惜自己,所以决不浪费时间与庸手比斗,也不浪费精力在不值得的事上,更不浪费精液在不是绝色的女人身上。”
“我只跟高手决战,我的胜利就是你的墓志铭!”他望定纳兰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找你决斗,是看得起你;你死在我的手上,是你走运。”
“谢谢。”纳兰也肃然道“名缰利锁,确是没有谁能躲得过去;看破红尘,其实也不过不入风尘而已。人要我行我路,与众不同,就难免使人大惊小怪,指指点点,偏偏人生在世,做一个人,难免就会不能忘情于别人的看法,于是自甘受缚,诸多约束。一个人要走自己的路,就得要有足够的无惧无畏、我行我素的决心和胆色!”
“说得好!”横山十八道“我没找错人决斗!”
“我们是不同的人。你的出发点是恨,我们是爱,但最后都只想做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爱比恨幸福,万一他什么都得不到,但他可以求心安;要是得到了什么,他一样自得。以恕待人,并非什么了不起,只是懂得善待自己一些罢了。人不可能做到完全无欲,但一旦能够丰衣足食,那么,把欲求降低一些,节约一些,减少一些,那也就可以了。”纳兰说“像你,忙着决斗,忙着比剑,多辛苦啊!一个人要是成天书愤放歌、一怒拔剑、反而很容易壮烈成仁、觉来如梦的。像我,喜欢狗,待它们是我知交好友,跟它们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很满足。又如白小痴,他爱养鸟;小方呢?他好养鱼——”
“不对,”方柔激接道“我还好色。”
“对,”纳兰说:“他还好色。”
方柔激马上补充:“还好色得很哩。”
“你看,我们不必整天都水深火热、如火如荼,所以,我们量己之才适己之性,自在自得,拿起拿得起的,放下放得下的,不知有多快活!”纳兰说“我看你那么悲愤若狂、坐立不安,我也为你难过。”
横山十八沉默了半晌,然后才说:“人只一生。枉你一身本领,如此自甘平庸,我也为你抱屈。”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但道不同却正好可相为谋;因不同始有新意,新必有奇,有新有奇才有冲击、有磨擦、有好玩的事儿!”纳兰道“我也不是要虚度一生。我的剑,至少还要饮三个人的血,才能不枉此剑与我相伴此生。”
“才杀三个人?太少了!”横山十八喃喃地道,然后问:“却不知是些什么人?”
“等决斗之后,我还有命在的时候,”纳兰洒然笑道:“才跟你说吧。”
唐斩在旁向墨三传道:“没想到今晚没见到大决战却先行听得一番大道理。”
墨三传道:“听完大道理之后,就要看大决斗了。”
拔剑。
战斗开始。
要是我,我绝不会挡他那一剑的。纳兰怎可以那样笨!要是我,我决不会避他这一剑,哎,是不是!一向,他就气势大盛、杀势大增、咄咄逼人、步步进击了!要是我是纳兰,我一定会以攻代守、予以还击的!不好了!要是我,就不会着这一剑——咦?原来是好个纳兰!要是他起先不闪不避、也不反攻反击、或不硬吃这一剑,现在岂不是己给横山十八的剑气绞成碎片了?他欲擒放纵,反而引出横山十八图穷匕现,现在,正是反扑的时候了
(墨三传观战时这样忖思)
纳兰这一剑,一定要用迎虚之力以破之。纳兰的剑,系吸尽了日月精华,而今都尽放出来一般,只能虚接,不能硬碰。唔,他这一剑,使的是剑气和剑意,剑身几乎完全没有动,要硬接这种招,是断断接不来的,因为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心念意动,所以不要去接,要等剑招刚被引发之际,突然走避,让对方击空失神之际,才用微波轻步之法,圆接薄刃之剑,蜻蜓落叶之姿,猿攀奇岩之力,急取他难走而未走的方位:他的头和脚,只有这两处或有破绽——啊,幸好横山十八不是用我的方法,原来,哎,原来纳兰爆发之剑气根本是静的而不是动的,他的头和脚反而成了他力量的中心,谁要是攻击那儿,谁就会被吸进漩涡里去
(唐斩环手看这一场决斗,寻思不已)
这样下去,纳兰一定中剑——哦,不,给他溜过去了,像会飞的猿猴一样!如此,横山一定完了——咦,难怪他狂,果真有过人之能,像会断了腰脊的鱼一样,一晃就越过去了!这样的话,纳兰得要挨踢了——嘿,只踢乱了纳兰的发,正好可以痛痛快快的施展他的“发中剑”!如此下去,横山十八难免要伤在纳兰剑下了!哦,赫!两剑在月下交击,却是静而无声的,远处的辛夷树却震下了一张落叶。纳兰己把横山的绝招变成他的绝招,可是横山已把纳兰的长处变成了他的长处!好!好!好!两人又出剑交击了,啊——
(方柔激静观决战,神思闪掠。)
两剑相交。
一剑断折。
战事结束。
决斗止。
纳兰断剑。
断剑的是纳兰,走的却是横山十八。
“你骗我!”临走前,他狠狠也恨恨的道:“你瞧不起我!”
说完,如风而去。
唐斩和墨三传好一会才定过神来,忙问纳兰骗他什么?横山何以不取纳兰性命?何故匆匆而去?
“三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方柔激说“因为纳兰根本没用他那把趁手的‘阿难剑’来决斗,否则,今晚纳兰的剑绝不会断。”
唐斩明白了。
墨三传大悟。
这次却轮到方柔激问纳兰:“你必杀的三人,究竟是谁?”
却见纳兰伫立月下,望着远山,竟似痴了。只见月亮不知在何时己从辛夷树顶转到远山顶上那儿去了。山下是雪。山上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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