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事托来生(2 / 2)
石太璞道:“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你便是千言万语,我仍是那一句,人妖殊途。”
长亭苦笑:“你究竟恨的是妖,还是害人性命的恶灵妖孽?你究竟厌憎的是翁长亭,还是六尾灵狐长亭?”石太璞奇道:“这有区别吗?”长亭道:“自然有区别。若我不是灵狐,你可愿意让长亭陪在你身边?”石太璞听这一问,微微一叹:“当然愿意。”长亭一颗紧拎着的心,听他这一句,忽而一宽,不由笑道:“既是如此,又何必计较凡俗成见,长亭是人是狐,对你一份心意,却不曾差过分厘。”石太璞摇头:“你莫再巧舌论辩。我也不会听从。情感一事,各有持见,你觉得不重要的,对我却是有悖常伦。”
两个默然相对。一个低头弄那鞭子,断不敢多瞧她一眼。一个秋水双瞳,波澜无限,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忽而一阵风过,隐约人语,随风而至。石太璞当下便慌了神,冲着长亭说:“我师弟们来了,你且躲一躲。”长亭惨然一笑:“我又不曾害人,遇着终南山门人,凭什么滥伤无辜。”石太璞急道:“他们可管你伤不伤人?只要是妖物,便是不可戴天!你还不去林中躲好!”长亭摇摇头:“你和你那些同门一样,名为捉妖,实则不辨黑白,不通人情。长亭虽是狐族,却也行光明,坐正直,我偏是不躲,倒要瞧瞧你们这些高我们一等的人,如何处置于我。”
语声渐哗,足声杂踏,那众巡山师弟转眼便要到了。石太璞无法,只得跃上前去,一把搂定长亭,抱了她飞身入林,恰恰躲好,适才众人便走了过来。到了这空阔地,领头一人道:“咦,大师兄今日这么早便练完功了?"另一人笑道:"大师兄近来神魂不属,想是练了一练,不愿练了。"领头之人斥道:"乱嚼什么!修道之人,重些口德."说话之人伸伸舌头,众人便笑语前行,一忽穿过林子,消隐不见。
石太璞松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将长亭紧紧搂在怀里,她身上一股雅淡馨香,十分好闻。危时已过,石太璞却有些不舍得松手,面孔却是一板,斥责一声:"你不要命了?"长亭微叹:"连你那些师弟,都瞧出你心神不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石太璞约略松开身子,却仍是搂着她,眼睛转向别处,皱了眉头:"此事莫要再提,我们不可能有出路。”长亭冷笑一声:“我起先看你,磊落坦荡,行止言谈,处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如今却这样婆妈琐碎?”
石太璞瞧她一眼,气道:“此事牵连是非正邪,如何是婆妈琐碎?”长亭接口即问:“既然你是正,我是邪,适才何不把我交与你那些师弟,立时杀了,这才是大是大非的立场。”石太璞被她一堵,无话可说,身子一松,自坐开了些,也不理他。
长亭扯过他身子,直瞧着他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跟不跟我下山?”石太璞猛然甩开她的手:“你走吧,我不会再同你纠缠!”
长亭点了点头,咬牙道:“你这心里的是非,分得是条框规矩,还是情理自然,你自己知道便好。”说罢起身,飘然要去,忽又转头,冷冷一笑:“或者,遵从师命,娶了你那师妹,过上逍遥日子,方才是你口中正道罢了。”
这最后一句,着实冤了石太璞,他正要分辩,长亭已不顾而去。她步履轻捷,恍然之间,一脉淡绿影子,消隐于林中。
石太璞瞧着她背影消退之处,心想,经这一遭,她只怕再不会寻来。那么自此之后,天涯路远,也是不能相见了。方到此时,他眼中柔情喷薄,所思所念,尽是长亭巧笑俏影,和婉态度,并着翁府日日相处,她那通透聪慧,善聆人意的模样。适才抱她一抱,衣衫上余香犹存,石太璞坐在林中,心里万千念头,只余下一个长亭。
起初石太璞喝斥的并无错处,葳蕤也在这林中,只是长亭先她一步现身,她便存身观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长亭只觉石太璞处处绝情,葳蕤却瞧他柔情一片,尽皆牵在长亭身上。她见长亭负气而去,石太璞独自痴坐,只怕这糊涂师哥,被长亭扰了心智,她暗自计议,想定了说辞,便从那林中踱出,叫一声:“师哥。”
石太璞并不回头,闭目一叹,心里实在烦到极点。葳蕤并不曾见他面容,仍是走了过来,柔声道:“师哥,适才长亭姐姐来了,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石太璞嗯了一声。葳蕤接道:“这事真正诡异,长亭姐姐那么温柔大方,着实想不出,她竟是只狐妖。”石太璞扫她一眼:“你要怎地?”葳蕤急忙笑道:“师哥莫急!葳蕤只是觉得,长亭姐姐那般人才,师哥便是对她有些情义,也没什么大错。只是,只是她若是狐妖,此事却有些棘手。”石太璞心里乱糟糟一片,仿佛塞进一团棉花,了无心绪应付于她,随口道:“狐妖如何,狐妖便没有好的?”
葳蕤却啊呀一声,正色道:“师哥此言差了。狐妖虽亦有善类,却终究和人不同。别的不论,且说师伯,他对你一片拳拳心意,你若与一只狐妖扯在一起,如何向他交待?即便师伯通达,允了你们,可这终南山的名声,传扬出去,可还好听?师哥究竟是终南山上的大弟子,行事多少要顾及师门。世人悠悠之口,谁去理论狐妖是善是恶?只要听得一个妖字,便是一件耻辱,只怕百世之后,还被人津津谈论。”
葳蕤这番话,却点中了石太璞心中结症,便似一盆冰水,劈头淋下,让他忽而冷静下来。葳蕤瞧他神色变幻,知他心意松动,一笑又道:“师哥,长亭姐姐说得也对,人也罢,狐也罢,原本不分高上贱下。然而人与狐的不同,终究在本性上。”石太璞不由问道:“此话怎讲?”葳蕤道:“为人一世,终究不能事事只为已身打算,父母师门,亲友良朋,这许多恩情,都要顾及才好。可狐妖却不同,它们修作人形,不过是人世一游,绝不用顾念他者,只合着自己心意便是。它们一族之中,个个皆是如此,因而我们人世的道理,她们是听不进去的。”
石太璞不能反驳,默然不语。葳蕤笑道:“师哥,我心里,是极喜爱长亭姐姐的,时常想着,若能与她做一对亲姐妹该有多好。可她既然是妖,身为道家子弟,便是有些遗憾。只能等到来世,再投个逍遥无涉的人家,便纵情一生,又有何妨?”
她言笑晏然,一字一句,都钻进石太璞心里。有风入林,忽拉拉一片枝叶乱摇,风住之际,秋日爽洁况味,扑面而来,让人不禁心高气爽,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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