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与连兄一见如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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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伤桐带我进屋。那简陋的草庐里房间可不少,除了他的卧室与厨房,剩下的都用作制偃和存放傀儡。

我不用喝茶也不用吃饭,便省去很多待客虚礼,他将我放置在一张桌上,那桌上还有一把木锯、一只刨具、几只刻刀、若干木头、碎布。

戚伤桐道:“家里乱,没来得及收拾,连兄将就坐一下吧。”

我说:“看出来了。”

那沉重的乌龟壳立不起来,我一坐,它就带着我四仰八叉地往后摔,我像个真乌龟一样翻不了身,给戚伤桐递了个眼色,他视若无睹。最后我只能出声求救:“戚兄,帮个忙。”

他这才恍然,将我从龟甲中拽了出来。我魂形长大,躲得离乌龟壳远远的。

戚伤桐率先开口道:“抱歉,在下眼神不好,不是故意忽视连兄。连兄下次直接喊我就是了。”

“好。”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看来我听到的谣言都是以讹传讹,将戚兄做的傀儡当成你本人了。”

他与我对视,莞尔一笑:“那些传言也并非全是假的。”

我问:“怎么说?”

从戚伤桐口中,我才得知,他出生时确是天生残疾,双眼色盲且看不清事物,右耳失聪,也无嗅觉与味觉。五官几乎形同虚设,“四无公子”最初便是这样被叫起来的。但偃师这层身份在江湖上名声向来不好,他刚刚声名鹊起,便被人危言耸听,称他生来是无面怪物。

“那这傀儡?”

“哦,那个,”他说,“我觉得无面人这个形象怪好玩的,就做了它出来当我的替身傀儡。”

我说:“你这个人也真够有意思的。”

“多谢连兄夸奖。”他淡笑,向门外喊道,“小木,小布,过来!”

两道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公子,在呢。”

戚伤桐道:“给连公子量量身材。”

“哎!”他们跑了过来,推搡着我,说,“站直,手抬起来。”我发现他们竟真的能碰到我。

“戚兄,这是干什么?”

“家中虽有现成的傀儡,但不敢让连兄将就。还是量身打造一具身体为好。”

我都要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必麻烦吧?”

布衣童子道:“是啊,不必麻烦,让他当新的小扣子不就可以了。”

戚伤桐道:“小木,不得无礼。”

我问:“小扣子是谁?”

锦衣童子答:“咱家看门的猫,之前放了一只狗的魂儿在里面,前几日它跑丢了。”

我想了想,做猫倒是比做狗要好听些。

戚伤桐道:“连兄习武之人,身与心意合一,一具不合适的躯壳用起来会别扭。”

我笑道:“我第一次换身体,不知道这些。”

两名童子说:“我们知道呀,是真的。”

我认真观察了他们一会儿,才发现这两个小娃娃也是傀儡。这两具偶做得逼真无比,唯有在耳后能看出一丝缝合的接口。

他们俩一人拿着木尺,搬把椅子跳上跳下量我手脚长度,一人拿着绳子量我腰围尺寸。过了片刻,他们将量好的尺码一一报给戚伤桐听。他凝神听罢,说:“知道了,小布,你给他做身衣裳去。”

锦衣童子撅着嘴跑了。

小木笑嘻嘻地睨了我一眼:“公子,给他造个什么样的身体?”

我问:“你这儿的傀儡不都是用木头做的吗?”

小木说:“才不是,小扣子的肚子里就填了好多棉花。”

我到现在没见到他们说的小扣子。

戚伤桐道:“小木,你上扫星崖将那支八百年灵芝摘来吧。”

小木也撅着嘴出去了。

我问:“难道戚兄要用灵芝为我造身体?这倒是闻所未闻。”

“那灵芝生长八百多年,质地刚好正由肉芝转向木芝,我三年前路过此地发现了它,便结庐定居在此看守着它,等它转化到合适的程度。”戚伤桐露出向往神色,“我有位师父说,用肉灵芝做傀儡易坏,这样半木质的正好,触感有骨有肉,与真人无异。”

我讶然:“这样的好东西,就便宜了我么?”

他语气听不出一丝勉强:“别客气,我与连兄一见如故,赠予你又何妨。”

我感慨道:“戚兄大义,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不过,”戚伤桐又道,“还没问连兄你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经他一提醒,我也想起自己尚有许多事不明。我先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三月廿七。”

我心里突地一跳。我喝死过去的那个酒宴是三月廿一……好险好险,若非我及时醒在狗狸山,就遇不到他了。

我又问:“戚兄,你可知妙殊宗论道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戚伤桐悻然道:“我隐居三年不问世事,再说,妙殊宗那么远的地方,有消息传来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我想想也是,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够我回妙殊宗去亲自调查了。

想到这里,我有了个想法:“可否请戚兄再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那傀儡的脸就不要照我的真面目雕了,如何?”

他欣然应允了。

当晚小木就带着灵芝回来了,他推着一个小车,里面装着个九尺高的巨硕灵芝,色泽深红发亮,就算已经开始木化不能入药,卖给有钱人当摆件藏品也是十分值钱的。

童子将车推进院里,大声喊累,将戚伤桐引了出去。戚伤桐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制偶不宜迟,小木,点灯,我们连夜赶工。”

小木哭丧着脸进屋拿灯,顺便狠狠瞪了我一眼。

戚伤桐就在院子里彻夜雕起灵芝来。小木给他打下手,小布为他掌灯,深夜时分,两个童子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我好奇地问:“他们也会困么?”

戚伤桐头也不抬道:“连兄忘了么,你在龟甲中也睡着过。”

他制偶时极为专注,我不明白,在视力衰弱至此的情况下他是如何将那料子锯成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大小的。

我盯得太久了,戚伤桐都有所感应,问我:“连兄为何只盯着我,不看看你的身体被我做成了什么样?”

我说:“我在想,戚兄的眼睛里是不是生来就有尺度。”

“连兄说笑了,不过是做得熟练,拿手就能摸出来而已。”

两个小童的瞌睡虫飞到了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也打起哈欠,睡了过去。晨夜交替时,院中绿竹叶子上的露珠穿过我的脸滴在地上。我被惊醒了。

正好和小布圆溜溜的黑眼睛对上。

“连公子,你醒了,快看我家公子给你做的肉傀儡!”

“肉傀儡……”我重复道,“怎么听着不像正经名字呢。”

小布“呸”了一声,把我拖到那灵芝雕成的偶旁边,我比了一下,从背后看谁能分得清它与连悉骅的差别?再绕到前面一看,那张脸雕得更是精彩,拆开来每一个五官都像我,合在一起却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戚伤桐应该看不清我长什么样,难道全靠童子们的描述,就能完成这样的程度?

我称赞道:“戚兄手艺盖世绝伦,不仅将偶做得惟妙惟肖,这身衣服也……”我发现小布瞪着我,连忙改口,“多谢小布了。”

他们还给傀儡的皮肤上了颜色,也不知用的什么颜料,摸上去细腻无比,像真的人皮似的……我忽然一阵悚然,问:“这不会是真的人皮吧?”

“连兄好眼力。”戚伤桐是从屋里出来的,发髻有些乱,眼眶一圈青,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不妨猜猜,这是谁的皮?”

我讪笑道:“戚兄,你……”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而已,你就算想要一张画皮,我也找不来给你。”

我松了口气。

“连兄,试试这具身体吧。”

我为难道:“难道就像穿衣服一样穿进去?”

小布说:“就像走进一间房间一样走进去。”

我说我试试,然后向那傀儡迈了几步,鼻尖贴到它的后脑勺时,我闭上眼,让自己相信前面没有障碍,只是一扇敞开的门,然后我又跨出一步。这一次我感觉自己迈出的右脚像穿上了靴子,我便知道自己做对了。我将左脚跟上来,整个魂体严丝合缝地穿进傀儡身体中。

耳边传来一阵拍手声,小木也跑出来了,和小布一起恭喜戚伤桐:“公子的新作成了!公子的新作成了!”

我也想说点什么,但我发现我不能张口,也不能动了。

戚伤桐微笑着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带柄的铜盘,盘心有条红绳穿过,系着一枚铜片。他将那东西摇了三下,发出清亮的铃声,我顿觉桎梏一松,身体活动自如。

我当即把小布抱起来转了三圈。

小布咯咯笑个不停,叫着:“还要转,还要转!”被戚伤桐打断:“别闹了,将院子收拾一下吧。”

小布落在地上,和小木一起捡起散落的边角料和工具。我正打算试试这具身体,便要上前帮忙。他们却说:“连公子,别添乱了,只有我们知道这些东西该放到哪去。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我还是头一遭被两个小孩儿用教训小孩的语气讲话,觉得有趣,对他们道了声辛苦,跟着戚伤桐进屋。

戚伤桐已经快洗漱完,用一方干帕擦拭脸上的水,然后他将发簪解下,梳了梳头发重新绾起。整理完面容,他眼圈的青黑色就显得更为明显,我惭愧道:“戚兄很晚才睡吧,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戚伤桐道:“觉什么时候都能睡,但起得太晚会错过开花。”

“什么花?”

“连兄没注意么?”戚伤桐推开门,小院一览无遗。我的眼前突然出现许多之前没看见的东西:东边篱墙上攀爬的蔷薇、走廊栏杆下的牵牛、井边的龙葵,在院门口甚至放着一只水缸,上面飘着一朵粉色的莲花。

它们就好像突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但戚伤桐说这些花已经种了三年了。

我说:“花期还长,就算今天错过,明天也能看见开花的。”

他摇头:“就算是明天开的花,样子与今天也是不一样的。”

我好像懂了。

戚伤桐打了一桶井水,我帮他提上来,按照他吩咐将水倒在一个空桶里。他说清晨的井水太凉,需放两个时辰再用来浇花。说这些话时,他轻轻摸了摸牵牛花的喇叭,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在他手指上点了一下,又飞走了。

“前年我与小布小木打了个赌,我们三个都闻不到味道,赌哪一种花最香。但是这么久过去,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们,他们俩都忘了那个赌约,只有我还记着。”戚伤桐望着我,“我实在好奇,连兄,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牵牛花的香味最淡,龙葵、莲花也有淡香,离得近就能闻到,蔷薇香最馥郁,开满枝头时,满院子都会是它的香气。”

“多谢连兄。”他笑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谁赢了?”

戚伤桐叹道:“小木。”

我问:“赌注是什么?”

他眨眨眼:“输的人给赢的人做一个月饭。”

我大笑起来:“这个赌注想必是你定的。”

“连兄真是料事如神。”

戚伤桐赏了一会儿花,又打了一桶水进厨房做饭去了。这一整个家中只有他一个需要吃饭,因此他下厨也很不讲究,将菜煮熟捞起,什么佐料都不用放,就盛出一盘,在灶台边支起一套木桌椅,斯文地用餐。

我说:“你这厨房洁净如新,看来是从不起油锅的。”

戚伤桐放下筷子:“油盐于我和白水无异,何必浪费。”

我又问:“你的菜是从哪来的?”

戚伤桐道:“屋后有菜圃,山上也有笋与菌子,只有我一张嘴,一年四季都不缺吃的。”

我想象了一下没调过味的笋子的味道,不敢想若是让我几十年如一日这样吃会怎样。

他笑道:“我小时候很讨厌吃饭,每次见妹妹吃得那么香都很不解,直到有一天家里摆宴席,宾客引经据典、用各种方式大赞菜肴的美味,我才知道原来舌头不光是用来说话,也能用来尝到许多滋味的。”

“戚兄小时候也是住在家里的么?”

他轻点一下头:“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当年我才五岁,妹妹也只有三岁。后来我就不住在家了。”

“原来戚兄与我同龄。”我没说自己的年纪是从宗门将我从溪水中捡起来那天算起的。

“那真巧。”戚伤桐说,“早年听闻二妹议亲,我还担心父母操之过急,连未婚夫的人品资质都不考察,只是看中背后妙殊宗的势力。今朝有幸与连兄相识,果真如传闻般青年才俊,无愧剑脉第一天骄之名,我这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我越听心中越酸,捂着脸连连摇手道:“别挖苦我了,戚兄。现在就算我想,你父母也不会同意我当你妹夫的。”

戚伤桐淡淡道:“那可不一定。”他语气中忽然透出一股冷意。

我一愣,不动声色道:“怎么不一定,他们恐怕都以为我死了,令妹大好年华,还要她给死人未婚夫守节吗?就算你家愿意,我家师父和掌门也不会答应的,肯定是要退婚,以免耽误她另结姻缘。”只不过新的姻缘没准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弟。

戚伤桐静静听完,问:“连兄想回去吗?”

“我能回去吗?”我的确想回去查清自己死因,但想起那三声铜铃,心中有些没底。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连皮肤下透出的血色都如此逼真,它真的属于我么?

“为何不能?”他的语气好似十分困惑,“只要身体不损坏,你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见我沉默,他叹了口气,说:“那盘铃是控偶用的不假,但我既交了连兄这个朋友,就绝不会将它用在你身上。”

“戚兄是真君子。”我一激动,声音拔高了几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戚兄不要挂怀,我——”

他摇摇头,又露出微笑:“连兄记得大婚之时将我父亲为二妹埋的女儿红寄一坛来给我就好,对了,别让他们知道你认识我。”

“戚兄,”我几近哽咽,“你是个好人,我又怎能为保自身清誉就装作与你不相识呢?待我回到宗门,一定在同辈师长中将你美名远播,为你洗脱世人污蔑。”

戚伤桐忙说:“这倒不必,哈哈。”他的笑变得有些尴尬。

“我也是开玩笑的。”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

我虽说要走,也没有即刻告辞的打算。小木说我这身体要少淋雨,因此与小布一块儿替我做一套雨具。

没有戚伤桐催促,这两个小童做起事来就十分磨蹭,今日劈竹子,明日才贴伞面。我看着他们劳动,产生另一个问题:“你们离群索居,做偶的木材啊、做衣服的布啊难不成都是三年前自己带过来的?”

小木瞥了我一眼:“别听公子瞎说,来找他的人可多了,他也很喜欢有人来找。那些人邀请他出门,他就能带好多东西回来。”

我好奇道:“我在这住了几天,怎么一个人也没看见?”

“你不就是吗。”小木说,“半个月前才来过一个人找他,这还不多吗,最多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人呢!”

我说:“你大概对人多有什么误解。”

小木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再多来点人就打扰到他们一家的生活了。

“那些人来找你家公子做什么呢?”

小布做了个鬼脸:“当然是找他帮忙了。你是不是还要问:找他帮什么忙?”

我说:“对啊。”

小布说:“真笨。公子只会偃术,当然是帮这种忙啦。”

我压低声音:“难道是……”

偃术一脉流传千年,当世之所以将偃门列入外道,对其十分忌惮,便是因那些广为流传的关于偃师替人制作傀儡引出的可怕后果。

其中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前朝有位皇帝怕遭人刺杀,请偃术大师纫千思为他造了具替身傀儡,住在他的寝殿里、在祭祀巡游的场合替他抛头露面。后来皇帝本人忽染恶疾一命呜呼,傀儡又按部就班地替他治理朝纲二十年,一直没被人发现。最后还是一位妃子在侍寝时随口说了句:“妾都生出白发了,陛下还像二十年前那般年轻,真让人嫉妒。”事后被皇子安插在寝宫里的内侍偷听禀报回去,露出端倪,才被查出冒牌身份。而那个时候纫千思都已去世五年了。

我正浮想联翩,小布厉色道:“你眼珠子转什么?我家公子从来不做害人的事。”

“你想多了。”我举起手说,“我刚才只是看见一只虫子从我的左耳爬到右耳上,你看,虫子飞到你头上了。”

小布尖叫一声跳起来,使劲拍了拍头,满脸怒色地对我说:“你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

在我走前,还特地向戚伤桐请教了一件事。

“你说,为什么人死了以后其他所有物不会跟着走,唯独衣服穿在鬼身上?”

戚伤桐用那空空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忖度片刻:“连兄问倒我了,人本是父母胎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做鬼也应是光溜溜的一个而已,但我遇见过的鬼都穿着衣服。”

“这样啊,那我纠结此事倒没有意义了。”

“哎,连兄。”戚伤桐又道,“不过我倒是见过几次别人办丧事,家里人总会烧些衣服、纸马、纸钱给过世的人。那些东西一被烧成灰,就被送到鬼手中去了。”

我福至心灵:“你是说,有人在我死后惦记着我没衣服穿,所以给我烧了一件?”唉,怎么不给我烧把剑呢。

他犹豫道:“我本来是想说……有人在你穿着衣服时将你的尸身烧了……”

我用傀儡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戚兄,这也是开玩笑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下,笑道:“是啊。”

戚伤桐以为我等得太急,主动邀我参观他收藏傀儡的房间。他的作品无不像那“四无公子”一样怪模怪样,有眼睛上长了两张嘴的、头顶一圈生了八只耳朵的、没有手臂却有螃蟹一样八条腿的,要么缺了什么,要么多出点什么。

我说:“听闻偃门一向崇尚将偶做得像人,比如……嗯,纫千思……”

“纫大师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连兄想必不知,偃师一脉数度分家又合并,到今日早已不遵祖师爷那些死板规矩了。”

我调侃道:“戚兄,这种欺师灭祖的话你也只能当着我的面说说了。”

“那是,连兄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他一脸认真地说,“更何况,完美无缺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倒颇有化外之风。

小木与小布终于做完雨具,喊我出去看。一副斗笠,一把大伞,我用不着时还能将它们捆起来背在背上。我试了试,向他们道谢告辞。

我还未走出院门,忽然觉出一丝不对味,并起腿在脐下三寸一摸——这一摸让我大惊失色,冲进戚伤桐房内,说:“难怪你给我去势了?”

戚伤桐愣住,问:“去势是什么意思?”

小木溜进来,并指成刀对着自己胯下一横。我又大惊,怎么小孩子懂得比他还多。

戚伤桐看懂了,说他不是故意的,傀儡无须人道,所以制偶时一般省略去那个地方。然后他特意问了一句:“连兄,你不用……吧?”

我郁闷道:“不用。”

出得屋门,我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抓瓢虫玩的小布,突发奇想问道:“你们俩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布的脑袋拧了过来,对我翻了个白眼:“不告诉你。”

辞别空庐,我便一路朝东走。傀儡的身体能跑能跳,日夜兼程而不知乏累,只可惜两条腿的速度终有极限,我走了一天就开始不耐烦,后悔没请戚兄给我做一匹马的下半身用来替换。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到时候画出一张图纸寄给戚伤桐,定会对他有所启发。到夜间荒郊下起小雨,也懒得戴雨具赶路,碰巧看见一所破庙便钻进去躲雨,在蒙了灰的供桌上画我的设计图稿。

可惜我的画技有些抱歉,修修改改就将整桌灰都抹干净了。

雨势转急,从屋顶的洞中漏了进来,潮气氤氲,我的关节当即像得了风湿一样难受。傀儡童子说这就是用木头做身体的不好,纵然没那么轻易腐朽,但天生抵触水。

嘈嘈雨声中,我听见人的说话声。

“心颜姑姑,雨太大了,咱们在前面的破庙避一避吧。”

这声音好生熟悉,略一回想,竟是那晚在狗狸山遇到的炼尸弟子。我当即往那破观音像里一钻,藏起自己身形。

“这也要歇那也要歇,走不动不如我来背着你。”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

那炼尸弟子——好像是叫小郑子来着——极为狗腿地说:“这不是担心姑姑您的玉体感染风寒嘛。”

“轮得到你担心?”

“姑姑不必心急,我在那四无公子身上下了追魂香,有姑姑这只寻香蛊在,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说得也是。”名叫心颜的女子被说服了,两人脚步声渐近,走入庙中来。

他们竟在讨论戚伤桐,看样子是那小郑子气不过当日被四无公子吓得屁滚尿流,请来帮手找戚兄算账了。这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便凑到观音像眼瞳中间的小孔上观察。

女子穿了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条赭色腰带,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咦。”她说,“有人。”

我暗道不好,我的雨具忘记收了,就摆在供桌下面呢。

小郑子殷勤道:“我替姑姑将他赶出去。”

“不用。”心颜说,“这里没有活人气息,大约是出过什么事吧。”

小郑子上前来踢了一脚我的雨具,评价道:“又是哪门不入流的东西做的,连具全尸都没给我留。”

心颜跳上供桌,也盘腿一坐,身子挡在观音像前面。“小郑子,”她慢悠悠道,“你可知这庙以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请姑姑明示。”

“这庙里以前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哪个女人嫁人多年肚子里没动静,就来给菩萨上香进贡。然后,她们在这香堂里睡上一夜,回去之后,不出几个月,就真的被诊出身孕。你说这是为何?”

小郑子嘿嘿一笑:“我猜是这观音像里藏着个大和尚,趁女子睡着后从里面爬出来和她们睡觉,她们怀上的都是小和尚。”

“非也,”女子鄙夷,捻起一搓香灰,弹进他眼睛里,“是她们从庙里买的香中掺有调理不孕的药物,熏上一夜,就治好了。”说罢,她笑了起来。

小郑子红着眼睛不敢去揉,边流眼泪边附和着她笑:“好个送子药!”

我没觉得有多好笑,倒是担心被发现观音像里真藏了个我。好在那女子说完故事,就躺在供桌上睡下了。半夜雨停,她立刻起身,踢醒小郑子:“走了,你穿着斗笠,我拿这把伞,不许再找借口休息。”

小郑子嘟嘟囔囔地应声,跟着她走出庙去。

待他们脚步声消失在耳边,我追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到空庐了。

我受傀儡身限制,轻功也用不成,赶路赶得心急如焚。

那炼尸的和用蛊的虽然跑得快,但总要停下来认认路,这是我唯一比他们强的地方。一天后,我终于赶在他们前面跑回空庐。然后被充作门槛的一根木头绊了个大跟头。

“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个童子尖声叫道,我抬头一看,是小布。

“快……有人要害戚伤桐……”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

小布眼里闪过一丝嫌弃,但还是立刻将我的话听了进去,说:“知道了。公子带小木出门砍竹子,你说,是谁要害他?”

我说:“一个修炼尸术的,姓郑,还有一个黑衣女子,叫心颜。”

小布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你说她叫心颜?”他当场拉着我就走,“公子有危险。”

竹林里的打斗已结束了。竹子被削去一大片,像一个头发浓密的人后脑勺秃了一块似的。断竹残枝遍地,一根根空心竹筒被斜着削断,像从地里扎出来的刺。周围完好的竹子上也留下许多刀痕,刀意凌厉,初具高手之风。

小木站在断竹之中,两根手臂掉在地上,从袖管里伸出的是两把雪亮钢刀。他望见我们,与小布异口同声问道:“看见妖女了吗?”

话一出口,就知道那两个外道妖人已经逃了。

小布与我奔过去问戚伤桐如何,小木侧身让开,让我们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

“连兄?”他抬眼诧异道,“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布说:“公子,连公子路上碰见那妖女,回来报信的!”

他嘴角牵起一个浅笑:“多谢连兄。”

我懊恼道:“我根本没帮上忙,还是让她捷足先登了。”我伸手扶他,“她伤了你什么地方?”

小木哼了一声:“她哪里打得过我,被我赶走了,公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掉。”

我惊讶地问戚伤桐:“这是真的?”

戚伤桐点点头。

“那戚兄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

他轻咳一声,说:“吓得。”

我摸了摸鼻子,对小木道:“刮目相看。”

戚伤桐抓着我的手臂站起身,吩咐童子将砍下来的竹竿都收回去,别浪费了。我便扶着他往家走。

我大声说:“戚兄,这两天我想出一种新傀儡的设计思路,古有「如虎添翼」一讲,那能不能将人与兽的身体各取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呢,比如人和马……”

戚伤桐听着点头,提着一口气跟我说话:“连兄真是奇思妙想……”

我们走到小院时,已听不到小木小布的声音。我将他扶入卧房坐在床上,拿起桌上茶壶掂了掂,里头有凉水,也顾不上讲究,先倒了一杯给他,这才问:“戚兄能否告诉我,你中了什么蛊?”

戚伤桐苦笑:“果然瞒不过你。”他的脸色不再苍白了,皮肤薄得像一层苇纸,透出病态的红。

我严肃道:“你告诉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想解蛊的法门。”

“不必了。”他轻声道,“她已将解蛊的法子告诉我了。”

“要什么东西?我替你去找。”

他摇摇头。

我着急道:“解不了?还是你怕我找不到?”

“连兄,你怎么比我还急。”

“你还有心思笑。”我瞪着他,“蛊进了身体,以血肉为食,时间越久越难拔除。那妖女……”

戚伤桐打断我:“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没见过那样的小姑娘。”

他说:“连兄,我感觉好一点了,你听我说个故事吧。你坐下。”

“我本来就坐着。”

“你没有。”

我坐了下来。“戚兄的眼神这不是挺好的么。”

“我听得见。”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水。

“我还在?州时,帮过她逃婚。”

她要嫁的不是个男子,而是山魅。她出身于雍山九大巫寨,寨子供奉山魅为神明,每隔四年,全寨女子被聚集一处抽签,抽到沾着红色的那根签的去做山魅的新娘。她是寨中祭司培养的巫女,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于是她连夜逃婚,离开山寨、离开雍山,闯进?州的繁华城市,一头钻进戚伤桐的轿子里。

她求戚伤桐救她,或许只是求他庇护一时、逃过官兵与乡人追捕的意思,他却会错了意,直接将她藏起,花了半天的功夫缝制出一张皮套,套在一具傀儡身上,让它代她去嫁给了山魅。

这是个很短的故事,中间历经的波折被戚伤桐轻描淡写地带过,最后变成一句话:“她说她要嫁给我,我没有答应。她逃出那个困了她十八年的笼子,焉知我不是另一个粉饰得稍微漂亮一些的囚笼呢。”

我唏嘘不已:“那她是怎样对你因爱生恨,还下蛊毒害你的?”

戚伤桐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摸摸身上某一处,但因我在,他将手放下了。“那不是毒,只是一种……”他纠结着措辞,“发作得很轻,没什么害处,但只是发作起来没有规律。”

“开什么玩笑,她千里迢迢追你到这,就为了给你下个没害处的蛊?这蛊是不是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连兄,你太激动了。”

我说:“我就你这一个朋友,总不能刚交上就没了。”

他歪着头眨了眨眼,我惊觉自己可能说漏嘴了什么。

好在他也没抠字眼,解释说:“她只是想让我记得她,因为极天老祖收了她做义女,她以后就不能再成婚了,便来找我做个了断。”

难怪被炼尸的称她为姑姑。极天老祖是三十六路外道认的头头,她当了那老太太的干女儿,统领外道,无上权力,还要男人干什么。只是这诀别的手段也够邪的。

我哂道:“这是了断吗,这是藕断丝连。”

“但她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了。”戚伤桐从袖中摸出一根发黄的竹签,一端是尖尖的,染成深黑色,再仔细一看,那黑色中透着红。

戚伤桐说,那就是她在寨中抽到的那根签。那上面的红是从前不愿屈从安排嫁给山魅的人用它刺进喉咙,染成的颜色。

“真的没事?”我不放心地问。

“连兄,你一听我有危险,就放弃回师门,赶回来救我,我真的很感动。”他重重谢我,就是不要我再问了的意思。

我只好说:“既然你没事,那我就……”

“对了,连兄。”他忽然想起一事,打断我的告辞,“心颜姑娘是从东边来的,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妙殊宗的事。”

“有我的消息?”

他点点头,却欲言又止。“你确定你要听吗?”

我笑了:“你不想让我听还告诉我做什么?”

“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妖女的原话是这样的:“连悉骅?谁不认识他啊,堂堂妙殊宗大弟子,在酒宴上突然入魔,对未婚妻欲施轻薄,被越掌门当场清理门户了。你说他是不是个色中饿鬼,明明差一步就要成婚,偏偏管不住手和嘴。诶,那个未婚妻好像与戚大哥你同姓……”

我拍案而起:“我?轻薄未婚妻?”

“连兄,你坐下。”他说,“你未婚妻是我妹妹,我还没急,你急什么?”

我坐不下去,心里打着鼓。我又不知自己酒品如何,倘若是真的酒后失态怎么办?只是当场清理门户不像掌门的作风,倒像师父的个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又说:“一家之言不能尽信,何况她听到的也是流言。”

我想,是了,他也是个被流言蜚语害惨了的倒霉蛋,反而理解我的处境,出言宽慰。

“但是,戚兄。”我叹了好几声气,“我心里过不去,我这就回去查明真相,不然总觉得无颜见你。”

“好吧。”他淡淡地说,“我不拦你。连兄,一路平安。”

我说:“那个人马傀儡……”

他笑了起来:“我会试试的。”

我离开空庐时,小木却拦住我说:“连公子能否逗留一夜再走?”

我立即会意:“你是怕心颜姑娘下的蛊发作起来,不能及时救治?”

小木高兴地点点头:“对,连公子武艺高强,肯定能帮到公子的。”

我苦笑,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咱们现在都是木头人,谁能强得过谁?要是以前,我倒是可以试试用真气摧灭他身体里的蛊虫,现在呢……”

“你留下来吧。”小木又说了一遍。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起了疑心,“你怎么知道蛊必在今夜发作?”

小木瞪我一眼:“是……是那妖女自己说的!”

“好吧。我留下,竹子给我吧,我帮你搬一点。”

“连公子,我不累。”

“哦,忘了。”

又见到戚伤桐时,我说:“我这也算是三顾空庐了。”

戚伤桐说:“对呀。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卧龙之才,也没有卧龙之志,不能随连兄出山。”他的反应很淡,甚至有点拘谨。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想赶我走,那便是他身中的蛊有蹊跷。

“你不问我为什么留下?”

他说:“空庐本就是我的朋友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那就再叨扰一晚了。”我推开他存放傀儡的一间屋门,“各位,让在下挤一挤!”

他在我身后笑出声来。

晚上的傀儡屋真够瘆人的。

戚伤桐保养傀儡们有方,环境不能暴晒也不能阴湿,因此不在墙侧开窗,而是在屋顶开上一扇天窗,天晴时揭开,让天光在屋子正中央落下一个方柱。

今夜的月亮明朗,有虫蛾在光柱中旋飞。满屋傀儡都睁着眼,被月光照得目光炯炯。我仿佛被五六个人盯着,魂魄都感到一阵不适,环顾一圈后,我开口问道:“还有活的吗?”

寂静得只有飞蛾扇翅的声音。

几息后我换了个说法:“有听得见我说话的吗?”

依旧是寂静。

“好吧。”我眨了眨眼——才意识到戚伤桐连眼睑都给我做出来了,用功之精细远超这一屋子同类,我有些得意地对它们说,“既然你们闭不上眼,在下就先睡为敬了。”

于是我将眼闭上了,一片纯然的漆黑淹没了我。做人时即便闭着眼看见的也不是黑,而是斑斓变幻的光斑。这样的黑让我诧异,乃至心生不安。

在我决定将眼睁开的那一刻,一阵轻响钻入我耳中。

那是木头吱呀作响,与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混合在一起的声音。起初不过是很小的一声,似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几息之后,那声音越来越密,无休无止。

这里很难有第二个人弄出这样的动静了。我立刻想到,是戚伤桐的蛊发作了。

我推开了房门,站在廊檐下,他在床榻上辗转的声音更加清晰。就在我愣神的片刻,一声低叹就那么猝不及防从他紧闭的房门传了出来。

那叹息声断断续续的,光听便能想象那人痛苦颤抖的样子,我走过去敲了敲他房门,焦急地询问:“戚兄,你还好么?”

接着又是一声短促的喘息。那已不光是气声,还带上些戚伤桐的本音——喑哑、压抑,仿佛浸饱了水,又像在火上燎烤。

我拍了拍门板,又叫了声戚兄,才听他道:“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我说,“你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吧,我听你这样可不像没事。”

他的声音流露出几分慌乱:“我真的没事!”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在他门外盘腿坐下,道:“那好吧,我今夜守在这,若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喊我一声,我马上进去救你。”

“连兄……哎。”他喊我时竟带上一丝羞恼意味,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或许是知道他赶不走我了,戚伤桐不再说话,将乱了的呼吸也压得极低。

一行小虫排着队从我面前的地板上经过,我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领头的那只的方向,引它往门缝爬去,不料它走了几步,便如临大敌,带着一队虫子溃散而逃。

他究竟在忍什么呢?

我在地上画着圈,指尖与木板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掩盖住那扇门内传出的一切声音。但好奇心不愿就这样放过我。

戚伤桐第二次发出声音。那是已经是无法被压抑下去的,切切实实的呻吟。

那几近幽咽的声音仿佛是落在我身上的,将我藏在木偶身躯中的灵魂都砸得颤抖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他中的是什么蛊了。

原来我真的不该在这的。

他在那之后噤了声,我脑中忽地闪过他咬着嘴唇、咬着自己的手或其他什么东西堵住呻吟的模样:他泛红的眼眶和蹙起的眉,他绞拧起来的肢体和凌乱的衣服——都真实得好像在我面前一样。

连悉骅啊连悉骅,你莫不是做了几天鬼,连怎么当人都忘了。

我唾弃着自己,就打算溜回去与那群傀儡为伴。却在此时,我听他轻声问道:“连兄?你还在外面么?”

我僵住了。

他半天没等来回应,才长舒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走了……”

这下我就算想走也怕发出声音惊到他,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外装石狮子。

紧接着,他便哼了几声,鼻音闷闷的,透出一股奇异的甜腻感觉。若我还活着,这时身体的反应应是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那些轻哼兀自在我脑中轰鸣回荡,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什么好听的?快走快走,别让人家为难了。

这具傀儡身体却不好使了,或说,它是顺着我的心意才一动也没动,任他一声更比一声宛转的喘息与呻吟织成罗网,将我密不透风地罩住。

戚伤桐的声音很好听——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评价一个男人——尤其在隐忍着欲望时,像一汪怎么也沸腾不起来的温泉,却轻而易举让人心跳先沸腾了。

“嗯……呃……”

他一直拘谨着,不成调的音节却从未停止过从他口中泄漏出来。

夜半三更,虫鸣声响此起彼伏,屋中的动静犹未停止,甚至他亦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喘得越来越急,间或夹杂着几声颇为难耐的“啊嗯”。

我开始替他担心了,这么久,吃得消么?炼蛊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我盯着露出一抹灰紫色的天空,心想,如果朝霞出来时蛊的发作还未止息,我可真要破门而入了。

而我根本没等到朝霞,便听屋内传出一声巨响。

“咚。”

似乎有两个硬物相撞,而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就这样莽撞地闯了进去。

他没有出事,没有受伤,只是在翻滚中从床上掉了下去。

砸在地上的是他的后脑,那么响的撞击没把他砸晕过去,让他失神颤抖的也另有其因。

他胸膛半裸,急遽起伏着,两条光裸的腿搭在床上没有落下,瓷白的皮肤在微光中仿佛散着荧光。我很快便发现,那不是光,而是被抹开的水。

在我的注视中,那双腿并紧了,不是因为羞耻,它们只是绞在一起,轻轻拧动了一下,顿时有水声从某处淅沥冒出。

那一刻,他头颅后仰,略显空洞的眼中蓄着泪,倒着与我对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是我。随后他张开嘴,发出混着欢愉和如释重负的一声呜咽。

戚伤桐的眼睛眨了一下,两颗泪珠从他眼中挤出,滑入鬓角。那双眼清明了一分,涣散的眼神聚焦,凝固在我的脸上。

“连……”他仰倒着,甚至伸出一截舌尖来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徐徐吐出一个字,方才恍然惊坐而起,扯过床尾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裹在自己身上,“你进来了?”

我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讪讪道:“我听里面响动,以为你出了事,所以才……”

他趁我说话,悄悄将衣服裹得更紧了,却不小心让我看见床下积着一小汪水。

“你……”我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终于让自己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蛊,原来话本子里的东西还真有啊,可惜此时本该有佳人投怀送抱的,倒是我,冒冒失失闯进来煞风景了。”

他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连兄知道自己煞风景,怎么还留在这儿?”

我继续笑:“不打扰了。”

我刚跨进门槛的一条腿收了回去,正要替他关门,又听他闷哼一声,倒在床上,身体蜷了起来。我心中一凛,旋即迈入门内,将门“嗒”地一声关在身后。

他见我不退反进,显得更加慌张,颤声道:“出去!”

我不解地走到床边坐下,问:“这蛊除了……催情,还有别的作用?”

他摇着头说没有。

我问:“你就准备每一次发作时都熬过去?那姑娘和你说此蛊多久发作一次、一次发作多久了么?倘若长期种在你身上,又不得纾解,它纵不会杀死你,你焉知不会因此沉沦丧志,从此变成一个痴人、傻子?”

他又摇摇头,道:“日后再说吧……”

他的腿又并着小幅蹭动起来,注意到我的目光投向他的下半身,他立刻像犯错被抓包一般不动了。

我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眼睛半阖,有些困倦又十分难受地在乱七八糟的被子和衣服中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又说:“你是不是不太会啊?先前拖延那么久,不如我来帮你。”

他一听此话,立刻拒绝:“不用!”

这人平时看起来温和得像水,我一晚上却能听到他两次用如此斩钉截铁的语气和我说话,倒也稀奇。

我忍俊不禁:“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却支吾起来,脸上似乎更红了:“不是的……”

我起了疑心,伸手一掀,他身上裹得不太牢靠的衣服就被拽了下来。他脸色骤变,就要伸腿踹来,我连忙扼住他的脚踝,说:“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咬着嘴唇看我半晌,道:“能不能松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捏得太紧了,他脚踝上都留下一圈红色指印。

在他缩回那条腿的时候,一抹奇特风景掠过我的眼前。我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正想定睛去瞧,只听耳边一阵铃声,我一动也动弹不得了。

戚伤桐握着那造型奇特的铃铛,我瞪大眼睛,没想到他临阵掏出这驭偶的东西来阻止我。

他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感受到我的焦躁,又摇了一下铃,我的嘴能动了,张口就是:“你怎么……”

“抱歉,迫不得已,只好食言了。”他正色道。

我讶异:“至于这么严肃吗?”

他顿了顿,像是咽下一声喘息,道:“我……”他话说到一半,懊恼地摇摇头,“我送你出去。”

我见他又举起铃铛,想操纵这具傀儡身体带着我离开,忙道:“我只想帮你。”他果然放下手,我蔫蔫地说,“但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我不该知道的……你大可以让我自己走出去。”

他将铃铛放下,再也没拿起来,坐在床榻上半低着头,我只能听见他比平时更为急促的呼吸声。

我察觉到他的犹豫,追问道:“你觉得我能帮你吗?”

他说:“我不知道。”

我笑了:“那就是能了。”

他蓦地抬头,深吸一口气,道:“罢了。”

当着我的面,他将一条腿屈了起来,亵衣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腰际,那生在他腿间的秘境向我徐徐展露出来。

男子该有的东西他只有一半,该是卵袋的地方劈开一道红色的裂缝,被两瓣鼓鼓的软肉夹着。

那就是刚才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东西,我虽从没见过它真实的模样,至少也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该长在男人身上。

这才是他曾向我掩藏的秘密,但在他将它交付予我之时,我脑子一蒙,像个傻子一样说:“这有什么,都说了我能帮你,你不会我会呀。”

气氛骤然凝滞,我立刻后悔了。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我笑不出来。我的眼睛移不开那个地方。

我夜中视物的本领比活着时强上不少,看得分明,那朵肉花被他蹂躏了大半夜,已全然绽开,花唇翻开,挂着露水。

大概我盯了太久,令他不自在,他将衣摆往下扯扯,遮住了那处。

“这是天生就有的。”他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了,是蛊又在折磨他。

我再一次问:“她……有没有说过,发作一次如何缓解?”

他答:“自渎即可。但只需碰……那个地方……”

我“哦”了一声,忽然惊道:“那丫头知道?”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她说此蛊名为「孤鸾夜愁」,下在男子体内没有任何影响,不过是肚子里多出一只虫子。”他并未再解释下去,我同情地想,谁能想到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都能歪打正着呢。

他唇边扔挂着那种自嘲般的无奈笑容:“我总是很倒霉。”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这有什么呀,二十来岁的时候把一辈子的霉运耗光了,今后永远顺风顺水。”

他的眼似乎亮了一些:“借你吉言。”然后撤了对我身体的控制。

我跪到床上,俯视着他,随我慢慢倾下身体,他亦向后仰躺下去,好像不习惯与我的距离那么近。

我的手指沿着床褥寸寸往前移,他腿间的褥子已经湿透了——用人偶的手感受“湿”也十分微妙,他给我的身体做了防水的处理,我手指上也没有指纹,那些水在我的指上留不下多少。

当我碰到他的大腿内侧时,他的后背已整个贴在床上,我怀疑如果可以,他会掀开床板把自己塞进去。

“为什么这么紧张?”我问。

“连兄说得好像自己经验很丰富,是这样吗?”

“那倒没有,只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说,“你没见过吗?”

他的眼慢慢眨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想不到妙殊宗的大弟子私底下是这样轻薄的人。”

这具话若让别人来说,我或许就生气了。但他的口吻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说好话是显得真诚,说不好的话时也只像是在平淡地调侃。

我说:“这就轻薄了?那你待会儿岂不是要被我吓死?”

他顿了顿,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放弃了最后一分矜持,膝盖往外分了分:“来吧。”

我说:“我与你雕的其他傀儡没什么不同——你这样想我就好。”

他大腿内侧的皮肉是温暖、柔软的。我几乎带着珍惜的心情感受触摸时的体验,这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自己现在不是人。

刚才只顾和他说话,我差点以为此蛊已经发作得没那么严重了。哪知他只是装得比较好,腿间那个罅口被我一碰就吐出一股水。在那一刻他大腿上的肌肉也绷出束状的线条,我用另只手在他腿上捋了一把,那道缝隙也蠕动着收缩起来。

我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应有些更激烈的反应,但实际上我冷静得不像话。大户人家养狸奴,为防春夜吵人,会将它们阉了,从此无欲无求,我现在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他发现我又走神,半天不动作,竟用小腿蹭了蹭我的胳膊。我抬眼对他笑了一笑,将手覆上那牝户徐徐揉动。

肉缝上端有个硬硬的肉核凸出,在我的手按下去时就顶住了我的指腹。我往那处施力,他立即含含混混地叫了出来,我便知道他能靠那处得趣,遂用指尖在那粒充血的红珠上拨动。

他给我雕的指甲很短,没有突出指尖,但到底有些棱角,在那里一刮,他的腰便受不了地弹起来,衣襟完全滑敞开,细白的腰肢和略薄的胸膛皆曝露在外,瑟瑟发着抖。

我摸不清他的反应代表什么,问了一句:“我弄疼你了吗?”

他呜了一声,不知是“是”还是“不是”,但后面一句话我听懂了:“别……别停……碰那里去得快……”说罢,他抬起一只手臂挡在脸上,先是遮着眼睛,在我又捏上那肉珠时,他连忙咬了上去,将呻吟堵在口中。

我两指夹着那软珠,里面的硬核隔着一层薄薄的外皮在我指腹间滑动,他身上都泛起了粉,没咬着的手臂将床单都抓破出洞。

我猜他自己是不敢对自己下狠手的,才水磨工夫大半夜,他现在翻腾出的动静比我在门外听到得要大多了。

“嗯……哈……松、松手……”

当他开始求饶时,我没有照做,则是问:“真要松手?”

他发出吸鼻子的声音,说不要。

我使了些力气搓搓指尖,他的手臂顿时从口中松脱,哈出一口气,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发出一声无法在声带上振开的尖叫。

他整个人颤动着,一股又一股细小的水柱从女穴间的小洞里断续喷出,喷了我一身,我措手不及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愣了一下后,将指尖搭在鼻端嗅了嗅,又舔了一口。看来如戚伤桐这等高明的偃师也无法让傀儡拥有嗅觉和味觉。

当我放下手,看见他撑着床半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模样实在像个流氓,不由将那只手藏到了身后去,讪笑道:“这样算将蛊压制下去了吗?”

他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他伸手撩了一把,说:“它不发作了。”

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戚伤桐对我道了声谢。

我说:“不用。那我出去了。”

折腾完已经快到天亮,我出门时顶着一头晨曦,也无意再眠,索性站在廊下看花。

没过一会儿,一个白色的人影飘进院里,是只披了一件薄衣的戚伤桐。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花,用手背抹去了,然后走到井边打水。

我看着他坐在井边,用水濯净手,然后再打了一桶,捧起来扑在自己脸上。直到他拿了块帕子在水桶里浸湿,准备撩起衣摆擦洗时,我才佯咳一声,打断他的动作。

他讶异地转过头:“你还在这?”

“睡不着。你也是?”我把脸转了过去。

他说:“是不想睡。一睡就睡到下午,到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那……你忙。”我逃也似地钻回了傀儡屋。

我一进门,一屋人偶的目光齐刷刷照在我身上。我举起手,跟他们解释:“出去溜达了一圈。”

院里的水声淅淅沥沥响了多久,我的心绪便起伏了多久,直到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回房,才走出门。这种行径太不磊落了,就好像在刻意躲着他似的。

现在只有两个童子在院里扫地,一人拿着一把大扫帚将落下的花瓣与叶子归拢起来,堆到根上当肥料。他们发现了我,毫不意外地与我打了声招呼,直接道:“多谢连公子留下。公子蛊发时不想让我们帮忙,我们就知道让你来的话他还是愿意的。”

我扫了他们一眼,狐疑道:“你们知道他中的蛊是什么?”

他们脸上露出个非常浅的笑:“孤鸾夜愁在我们这些外道耳中大名鼎鼎,连公子这种光风霁月的人以前肯定是不屑了解的。”

我感觉自己被骂了。但我现在没心思纠结这个。“喂。”我惊恐地望着他们,“你们才几岁啊?”

“大概是比公子要大上几岁的。”他们冲着我身后点了点头。

我一回头,发现戚伤桐穿戴梳洗整齐,扶着栏杆,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木头,不知是在用他仅存的视力与听觉欣赏晨间景色,还是在听我们说话。

“连兄。”

我应道:“哎。”眼神又开始乱瞟。

“衣服脏了。”他说,“脱下来换一件吧。”

小布小声地嘀咕:“来不及做了。”

“哪脏了?”我低头一看,是我前襟上有片水痕。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处,问,“你怎么看见的?”

“我猜的。”他的脸倏然红了红,“是我疏忽了,先前该提醒你的,浪费了这么好的料子。”

“唉……”我刚想说,这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一想到这两个童子的真实年纪,顿时觉得什么都虚幻起来。

所以我只能说:“有什么可浪费的,我去洗洗就干净了。”

他叹道:“你的身体还是少泡水为好,先穿我的吧。”

我没来得及拒绝,小布便跑去给我找衣服了,戚伤桐亦施施然走进厨房。我看了一眼留下扫地的小木,皮笑肉不笑道:“你哄我留下是看中我武艺高强,嗯?”

“木已成舟,这点小事连公子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成什么舟,昨晚根本……”我噎住了。说什么都发生了肯定不对,但要说什么也没发生好像也不对,只好板着脸瞪他一眼,说,“从实招来。”

他将扫帚把抱在怀里,慢条斯理道:“公子也到成家的年纪了。我看他好像挺喜欢你,你刚死,魂魄完整,七情六欲尚在,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我大声说道:“离谱至极!你知不知道我是他什么人?”

“你是他用乌龟壳装回来的孤魂野鬼嘛。”

我乱糟糟的脑子忽然清醒了,明白过来我这半天都在为什么尴尬。

我身上还不明不白地背着轻薄未婚妻的罪名没有澄清,怎么倒先和未婚妻的哥哥——

我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懊悔地蹲了下去。

小木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响起:“连公子,既已获救,就当转世投胎一次,莫纠缠于前世了。”

我莫名感到脊背发寒,侧过头,看见一张微笑人偶的脸搭在我的肩上。

我问:“那你们?”

小木说:“你刚来时我们就想劝公子,把你留下来看门算了,奈何他执意要放你走。不过,你既然回来了,便是与我们格外有缘。”

我嗤笑:“戚伤桐知道你私底下这样安排我吗?”

他默默望着我。

我叹了口气,将小木的脸推开,说:“我不看门。”

小木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借力站起来,压低声音问:“你可别搞错了,他真的喜欢男人?”

小木说:“不是,公子喜欢木头。”

我大笑起来。

戚伤桐挽着袖子,探出半个身子,问:“连兄,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笑得停不下来,回答说:“我是块木头。”

小布给我找了戚伤桐最宽松的一身衣服,让我穿在身上,然后拿着剪子和线一点点给我修改尺寸。

“肩膀紧了,其他都还能穿。”

小布瞪我一眼:“你不许说话。”

我只好说:“你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的。”

小布的语气中流露出得意:“那还是公子厉害,你若见过他用针线,就知道什么叫天衣无缝。”

我偏头看见小布耳后的接口,随口问:“这一层皮不是他做的吗?”

小布嘟起嘴:“不是,是别人做的。”他似乎不太愿意再提起此事,之后都一言不发。

我换了话题,问:“怎么你一听那姑娘的名字,就说戚兄有危险?我看他们以前也并无仇怨呢。”

“那自然是因为以前也……”

我愕然:“她以前就下过蛊?”

小布吐了吐舌头:“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哎,改完了!”他拍拍我的肩,让我站起来走两步。我正思忖着戚伤桐的情史也忒丰富,小布嫌我动作慢,急急忙忙地对我连拉带拽,我不得不照着他的要求站好。

我抖了抖衣摆,小布绕着我转了一圈,道:“你这身体挺好看,穿着人的衣服也挺好看的,还是不要当小扣子比较好。”

我问:“这是不是你能说出的最好听的话了?”

“什么意思?”

我笑道:“多谢。”

未过午时,空庐来了一个妇人,站在院门外叫:“戚公子在家吗?”

我靠在栏杆上打盹,被这一唤惊醒了,跑过去开门,问:“你是哪位?”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我,道:“我找戚公子。”

我说:“我知道啊,所以我问你是哪位嘛。”

她抿着嘴,说:“若公子不在,奴家今日就先走了。”

我觉得她莫名其妙,便说:“不送。”

她当真要走,戚伤桐从屋里跑了出来,喊住她:“秦大娘,我刚刚睡着了,请进来吧。”

妇人舒了口气,脸上顷刻间绽开热络的笑容,一边挤开我走进小院,一边和他拉家常:“打扰公子午睡了,这春天哪就是容易犯困……”

戚伤桐随声应和,领她进屋,便喊童子倒茶。那两个小东西不知道跑哪去了,没一个应答,我走到门外,说:“我去煮茶吧。”

他犹豫了一下,对我笑道:“茶叶放在厨房,贴了红纸的陶罐就是。”

那妇人也转过头来,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我。

我进厨房时还听见戚伤桐对她讲:“小花是我新做的,大娘看出来了么?他也是个傀儡。”

妇人秦氏赞许道:“公子的雕工出神入化……”

我回去给他们倒茶时,戚伤桐已将一块木头拿在手里端详了。

我一边将沸开的茶汤注入杯中,一边用眼去瞟。那是个雕成鸟的模样的傀儡,那里面亦藏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亡魂,木头被水泡坏了,上面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其他利器造成的损伤,这具身体和残废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问:“这是个鹦鹉吧?白的倒是少见。”

秦氏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只听戚伤桐问:“这次是掉进池塘里了?”

秦氏叹着气道:“我们家那几个少爷没一个省油的灯……”

戚伤桐截断她的话,道:“修不好了,我给它重新做个身体吧。一天能做完,大娘隔日再来吧。”

妇人语气恻然:“公子也知道,它不在身边的话,我家小姐晚上是不会睡觉的。”她用手指绞着袖子,“公子能否……”

戚伤桐的神色微动,却还是说:“我最近受了伤,实在负担不起太长时间做木工。”

“好,好……那奴家就明天再来。”她连茶也没喝一口,便站起身向戚伤桐道谢,将那只鹦鹉留在了空庐。

她走后,戚伤桐倒是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吹起茶汤,伸出舌尖飞快地在水面点一下,又被烫得缩回去。

我拎着茶壶晃了晃,问:“听你那口气,这小鸟坏了好几次了吧。”

他“嗯”了一声,继续着那用舌尖试探水温的动作。

我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轻轻摸了一把那不能动弹的鹦鹉:“这东西本是她家小姐养的宠物,但是那位小姐总是被家里兄弟欺负,把她珍爱之物弄坏了一次又一次,大概是这么个故事,对不对?”

他摇头:“我不知道。”然后他抬头转向我,认真道,“连兄,不要猜了。”

我耸耸肩:“我看来找你帮忙的人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就算他们主动告诉你,你也不听?”

他反问:“他们说的故事,对我有用处么?”

我沉吟起来。若换做别人说这话,我大概会先入为主地判人庸俗,但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半晌,我回答:“万一听了前因后果,就能想到更一劳永逸地解决办法呢?譬如刚才那位……”

他眼睛微微弯起弧:“连兄是说,若你的猜测是真的,我可以去将她府中的少爷们教训一顿,让他们再也不敢弄坏我做的傀儡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但被他这么一转述,我又怀疑起自己来,迟疑道:“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他叹道:“算了,他们求我什么,我便给他们什么,不多做也不少做,这样不是很好?”

他终于将茶汤吹凉了,抿了一口,对我说:“将壶也放在这吧,我慢慢喝。”

我看着他随手从桌上的木料里捡起一块,就拿起刀刻了起来,一只没有鸟喙、双眼镂空的鹦鹉头几下就在他手中成形。

“你这速度,怎么看也不需要一天吧。”

他怡然道:“将工时报得久一些,就不用做那么多事,也能让人以为我费了很多心血,对我的作品稍微珍惜一些。”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中蛊的缘故精力不济,”我说,“你刚才睡着了。”

“既然早上没错过花开,中午睡一会儿也没有关系。”他说得理直气壮,然后用指背揉了揉眼。

我提着茶壶出去了,把里面的茶倒干净,添了一壶热水回到那间房。一条条刨花飞快地从他指下掉落,我看见桌上已经又摆了一个小物件,是鹦鹉的颈。

我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一块料子用得和头不一样,有什么说法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都是边角料,过不了多久总是要再换的。”

我揶揄道:“说得真无情啊,戚兄。”

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做他的活。

我将桌上的零零碎碎推开,扫出一小片面积,将胳膊搭了上去,懒懒散散地趴下来,问:“小花是谁?”

他的手停下来,沉默片刻,说:“你的真名不能让人知道,我随口取了个名字,连兄可别介意。”

我吐吐舌:“以后你的孩子可不能让你来起名。”

他的眉微微挑了一下,问:“有这么难听吗?”

“不难听。”我笑说,“从此以后我就叫小花了。”

“从此以后……”他喃喃着复述这四个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脸色骤变,手指捏紧木头与刻刀,“唔”地一声趴了下来,红晕顺着脸颊爬升。

“又发作了?”

他的头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发出细细的吸气声。

“这蛊的名字不是叫作孤鸾夜愁吗,还没入夜呢。”我愕然,距离上一次发作才过去多久,这也太快了。

他双手颤抖,指尖都攥得泛白,抬起头挤出一个笑:“不是这么解释的。”

我说:“你也别解释给我听了……”我咂了咂舌,“要到床上去吗?”

他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怔了怔,觉得此时至少应该把他送到床上去。于是走到他背后,先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刀具与木件拿开,说:“这么好的成品,刻坏了就不好了。”

转眼间他额上已经冷汗淋漓,手被我碰到的那一刻,我总觉得他抖得更厉害了。

“我送你回房。”

“唔……”

我这才发现被桌面遮住的双腿已经忍不住互相蹭了起来,连带着臀部也贴在凳子上扭着。我有些为难,不知该从哪个角度把他搬起来。

他趴在桌上,整张脸都埋进手臂里,拧着腰,下身在凳上狠碾了几下,忽然剧烈地一阵哆嗦,哑着嗓子发出“嗯啊”一声呻吟。

我看呆了,心想怎么会这么快,才见他伸起一条手臂,用沙哑的声音说:“扶我一下,好不好?”

我将那根手臂挂在自己脖子后,将他顺势抱了起来。低下头,才看见那凳子上有个树瘤,大约是锯木头时看它纹路好看,只打磨光滑刻意留在上面。

方才他就是挪到这东西上,把自己硬生生磨得去了。

他的身体仍在我怀中蹭动,我在他手臂上捏了捏,问:“还好么?”

他抬起头,用湿润的眼仰视我:“没有。”

我将他放在床上,去关门,一转头发现他自己将腰带扯开了,手指抓着里衣的衣领向两边扯,裸露的肌肤泛着荷花一样的粉色。

我问:“很热么?”

他点点头。

我帮他将外衣除下,只留薄薄的里衣袖子套在他手臂上。我的手难免蹭到他的皮肤,划过哪里,那片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就直立起来,十分敏感的样子。

我想这和木头碰他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他真对木头有那种嗜好?我飞快打消这个想法,分开他的双腿,查看那口女穴。

与昨夜相比,它稍稍合上一些,上面的嫩红蒂珠吐露出一个尖。在大白天看,那里的颜色羞怯地泛着嫣红,这还是刚刚隔着衣服被磨蹭过后的样子。

我将两瓣软肉拨开,食指尖点在肉珠上轻轻一按,试探着他能接受的力道。

他当即软了腰,躺倒在被面上,双腿不知所措地乱动起来。“嗯……可以再……重一点……”

我说了声好,捏住了那肉核揉搓。他低低的呻吟在卧室里回响起来。

我挺喜欢听这声音的,但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不得不问现在就他:“你家的墙隔音不太好啊,隔壁那只鹦鹉会学舌吗?要是它听来学会了怎么办。”

他一下子懵了,咬着嘴唇看我。潮红的脸色配上这副表情有些有趣。

我手上动作没停,慢条斯理地用指腹在那娇嫩蒂珠上打着转。他胸口起伏一阵,终是忍不住喘息起来,带着嗔怪的意味瞪了我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放松下来:“那只鹦鹉不会说话。”

“那就好。你放心叫出来吧。”我在那花核上一掐,再一拧。

“唔!”他的声音一刹那变了调,从腿根到小腹一阵痉挛,大口喘着气,平复了好一阵呼吸,才用颇为无奈的口吻说,“哪有你这样的。”

我问:“我什么样?”

他顿了顿,说:“没什么。”

那口女穴变得湿软,两瓣小花唇中泌出滑滑的水液,我的手指被沾湿了,蘸着水去玩那肿大的花蒂,总是夹不住。

他断断续续地轻哼一阵子,终于并腿夹住了我的手臂,软声道:“不行……太肿了,有点疼……”

我松了手,问:“那怎么办?”

他声音很低,几乎是嘟囔着说:“连兄不是见过猪跑么?”

我手指戳上那藏在花瓣间的窄小入口。他嗯了一声,长腿舒展,我就当是同意我进去的意思,将手指慢慢伸入。

那一处软得像融化的蜜,手指搅出的水声有近乎黏稠的质感。我两根手指就将他塞满了,缓缓向里摸,越往深处缠得越紧,像一张小嘴吸吮我的指尖。

“哈……”他的小腹起伏着,又开始用手抓被子。

我的手指齐根插在里面,往上勾了勾,他便受不了地呻吟出声,扭着腰想要往外拔。我抓住他的脚踝,往我这边拽了拽,指尖便深深戳在内里的软肉上。

“啊!”一声短促尖叫发出一半便被他吞下,捂着嘴让我快点。

我也不知应该怎么快,便回忆着刚才刺激到他的那个地方,继续对着那里抠挖。

他的腰不住地挺起又落下,敏感处被按得得趣,穴里软肉更卖力地吞吃手指。

“慢……慢一点……我不行……哈啊……”软穴被玩开了,此时再进一根手指应该也是可以的,但也没必要了。他流的水越来越多,想必又快要到了。

我抖着手腕,连带着手指也在他穴内震磨。他的呻吟一声比一声细,最后细到听不见,我挺直腰背,看见他的脸。散乱的长发簇拥着他染上醉酒一般的酡色的皎白面孔,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我最后一次抠弄中翻起了眼白。

水喷涌了出来,我的手指堵都堵不住。

我用手接了一捧,剩下的无可避免地流到了床上。我有些可惜他这床早上新换的被褥,这下又要再忙活一次了。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注意到我朝上的手掌,奇怪地问,“你捧着什么东西?”

“这,我……”我下意识要藏,将手一攥,那些清透的液体就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他呼吸一滞,瞬间脸红了个彻底。“你……快去用水好好擦洗,别留下味道。”

“有味道吗?”

“肯定是有的。”他低着头,已经不敢面朝着我了。

我应了声,跳下床,便听他打了个哈欠。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他,“反正客人明天才来呢。”

“我和客人倒是不急。”他慢吞吞系上衣服,还是要起来,“那只鹦鹉还等着脱身呢。”

我洗了好几遍手,回他房间里替他换上一套被褥。他备用的被子已经不多了,我想了想,便找了个盆,将弄脏的两套拿到院子里洗。

我没干过这种事,将厚重的被子按进水盆里压来压去,弄出好大声响。戚伤桐一旦投入制偶,便关心不到其他事情。因此直到两个傀儡童子挎着篮子回家,才将我喝止。

“你不许过来!什么都别碰!”他们俩心疼地抢过被我蹂躏得不成样的被褥,把装满野菌的篮子往我怀里一塞,将我赶走了。他们拿了胰子,抬着盆出门去,言谈之中听出似乎是要去河边浣洗,我不敢去添乱了,带着篮子走进厨房转了一圈,对着满眼锅碗瓢盆亦绝了做饭的心,只好回去找戚伤桐。

我洗被子的功夫,他已做完了鹦鹉的身体,每片羽毛上的羽丝都分毫毕现。他将身体的各个部分拼接起来,内里的机关藏进了鹦鹉肚里,最后,他才将那坏掉的旧傀儡头上的眼睛取出——那是一对黑玉打磨而成的珠子——安嵌进新的眼窝中。

戚伤桐掏出他的铃铛,在旧傀儡顶上晃了晃,一个白色的影子扑闪着翅膀站立起来,发出啾啾喳喳的鸣叫,也无需指引,就蹦跳着走向它的新身体。

铃铛又响了一声,傀儡鹦鹉的眼中好似多出一抹生动的光彩,翅膀一张,飞到了我肩头来。

我惊讶地摸了摸它带钩子的喙:“这鸟竟不认生。”

戚伤桐笑道:“连兄,它将你当成木头架子了。”

我哈了一声,抓着它放回桌上。

戚伤桐静静地望着它,问我:“你说它是白色的?”

我说:“是啊。”

“白色是什么颜色呢?”

我回答:“就是你看到的这种颜色。”

他小心地顺着鹦鹉的脊背摸了下去,一直摸到尾羽,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鹦鹉乖觉,重获新生以后也不乱飞,就老老实实站在戚伤桐的桌上。我逗了它几句,发现它真的不会模仿人话,便失去兴趣。

戚伤桐抻了抻胳膊,肉眼可见困倦到极点,终于步履蹒跚地回房睡觉。

我也想休息,但想起那一双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就有些难受,只好问他:“有没有呃……眼睛少一点的屋子?”

他开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立刻就听懂了我的话,给我指了一间,笑着说:“就是不知道连兄习能不能习惯与他共处一室。”

我摆摆手:“我哪有那么挑。”

当我打开那间最小的屋子的门,才明白他的意思。

此间住的是“四无公子”。

“好久不见啊。”我咧嘴和他打了个招呼,“我该叫你什么呢,总不能也叫你戚兄吧。”

他。或者说它,安静地靠在墙角站立。虽然一双眼睛都没有了,不知怎地,我被注视着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我一直有些好奇替身傀儡这种东西是如何运作的,在我从小到大听的故事里,此物被传得十分邪乎,有说主人需剥离一部分魂魄分给它,才会令它处事说话与主人相似到不辨真伪的程度。

这一尊看着不像。我走上去,试着把手贴在它平滑的脸上摩挲几下,又拍了拍它的肩膀与胸口。确定了它真的没有反应,唯有戚伤桐的铃铛响起后才能活动。

我心里那点对“四无公子”动手动脚的歉意立马消失了。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似乎也一并消弭,我安心地占据了房间另一个角落睡去。

隔日清早,我与戚伤桐在廊下碰面,他神色古怪地问我:“连兄与我的替身傀儡相处得还习惯吗?”

我道:“谈不上好不好,相安无事而已。”

“是么?”他没再说什么,走下台阶,照例去用手欣赏他的花。

我急忙道:“小心前面!”昨天傀儡童子洗的被子架在院里晾晒,他走到跟前,伸手摸上未干的被面,轻笑道:“我不是瞎子。”随后绕了过去。

妇人秦氏依旧是午时来的,她接过鹦鹉,对戚伤桐连连道谢,临走前留下一块碎银。

戚伤桐拈起银子掂了掂,皱眉道:“太贵重了,请您拿回去吧。”

秦氏执意不肯收回,说:“公子前几次都没收酬劳了,我一深宅妇人,也没有门路去弄公子需要的料子,求公子收下吧。”

戚伤桐放弃了与她推搡,将银子攥住了。

她显得很高兴,深深行了个礼,与他告辞了。

戚伤桐说:“再会。”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我才对他说:“真奇怪,一个深宅妇人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转向我,唇边噙着清浅笑意:“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没什么奇怪吧。”

我欲言又止。

他竟猜出我在想什么,直接道:“连兄有所不知,泷州外道横行不假,此地百姓却不像你们想得那样受尽荼毒,多数人早已习惯了与巫、尸、鬼共处,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有几分能耐的工匠罢了。”

我有些心虚地垂下眼,说:“我已不是妙殊宗的人,别说什么你们我们了……”

他讶异地将眼睛睁大几分,道:“好。”

小木和小布才从自己屋内出来,原来他们是刚刚睡醒。一看到戚伤桐手里的银子,就欢呼道:“我们有钱了!”

小布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公子,我们去山海大集吧。好久没有去了。”

戚伤桐低头看他,温声问:“你们想买什么?”

小布撇撇嘴:“买几张鲛皮,好不好?天天洗东西,我们手上的皮都要泡坏了。”

戚伤桐用力咳嗽起来,耳朵都红了。

小木说:“我不要,我可以换备用的胳膊。”

戚伤桐拍拍他的头,道:“总有买得到的东西,那就去吧。”

山海大集是外道中人组织的集市,每季只开一次,为期半个月,地点在泷、?、绀三州轮换。以前宗门的人习惯把它叫作鬼市。我还没去过那种地方,不由有些好奇。

小木乜了我一眼:“正道中人要进大集,是得上缴一大笔钱财的。你这未来正道魁首的魂魄也能在市上鬻出个天价。现在你既不用出钱也不用被卖,算你走运了。”

我笑道:“沾了你家公子的光。”

他又露出那毫无温度的笑容:“你知道就好。”

我们当晚就要出发,戚伤桐下午便指挥着童子将仓库里的傀儡都搬了出来,一部分被他们拆了开,只留下腿和身子,两个下半身拼在一起,变成四脚着地的模样,像一匹怪模怪样的无头马。一共拼出四匹马,又用剩下来的上半身拼出一个乘舆,傀儡童子从屋后推来四个大大的轮子,安在舆车两侧。

一副让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车驾便成形了。

我咋舌道:“戚兄就乘它出门?”

戚伤桐笑得十分开心:“虽然跑得没有马快,但也勉强能用。最主要是能两用,连兄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我扶着车辕爬上去,总感觉自己踩在、坐在人肉上,两个童子随后爬了上来,面露得瑟:“怎样,公子的排面大不大。”

我点头:“对,真威风。”

戚伤桐含笑望着我,抬手摇晃起铃铛。铃声足足响了一盏茶时间,拉车的马和院里其他的人偶全都缓缓活动起肢体,就连我屁股和脚底下也有轻微的蠕动感。

我跳了起来:“戚兄,这怎么坐啊?”

戚伤桐摸摸下巴:“连兄坐好压着他们便是,你越不敢坐他们动得越厉害。”

“你……”我深吸一口气,顶着两童子幸灾乐祸的目光坐下,脸色难看地说,“你怎么不上来?”

“稍等一下。”他说着,又摇了一下铃。

一扇屋门在他身后打开了,无面道士模样的四无公子走了出来,动作既僵硬又轻盈地跳上车座,与我并肩坐下。他转过脑袋,声音从身体中发出:“我与你们同去。”

我愣住,目光越过傀儡,看见戚伤桐向我挥了挥手。

车下的轮毂辘辘转动,朝着院外驶去。

“连兄,请坐。”四无公子对我说。

我用手撑在座位上,不敢真的坐实。

“你和戚伤桐是一个人么?”

“这个问题有意思。”他沉吟片刻,回答,“严格来说,我是他,但他不是我。”他见我茫然,又道,“一个人的手能替他做事,别人见到那只手可知那是某人,可那个人本身能被叫作「手」吗?”

我装作听懂了,说:“戚伤桐从自己身上拿下了什么东西,才使你成为他?”

“连兄,这是偃门的不传之秘,你除非拜我为师,我才能告诉你。”

我对他拱了拱手:“那请受弟子一拜。”

四无公子发出规律的笑声:“连兄,我说着玩而已,你不要当真。”

我说:“我也是顺着你说着玩,隔行如隔山,你就算教了我我也学不会。”

天色渐暗,由十个傀儡簇拥着的车乘驶入一片百卉缤纷的山谷中。

小布伸长了脖子看,发出惊叹:“是春雀鲤,公子,回来时我要摘一车回去。”

春雀鲤不是鱼也不是鸟,而是一种有红蓝绿白四色的花,雄花蓝绿,形似孔雀,雌花红白,形似锦鲤,在东四州难以成活,西南地倒是开得像不要钱似的。

再美的花看多也没有意思了,四无公子说:“路途尚远,睡吧。”

泷地多山,一座连着一座,车驾穿山越岭,足足走了一夜,一觉醒来,在晨露未曦之际,我们来到一条河边。

河岸上已停着无数车马,人头熙攘。但真正的集市不在岸上,而在水上。

这一带河水流得较缓,水中停着大大小小上千船只,竹筏、浮木更是数不胜数,占满整个河道,两侧的船固定在岸,中间的以钩索相连。

船板上人影憧憧,一派繁华。

我们这一支全由傀儡组成的人马即便在这个外道聚集的地方也是十分扎眼的,旁人看了都要露出忌惮的表情,我猜是四无公子那张脸的功劳。

“哎哟喂戚公子,稀客。”有个以灰袍覆盖全身的人影挪了过来,“好几年不见你了,听说你娶了妻,不管偃门的事务了。”

“我原来也不管。”

“那可不行啊,偃门除了你,就只剩十几个不争气的小作坊了,没本事还要价高。还是公子手艺高明,你看看这人偶做得,这雕工,这接缝,还有这……”

从灰袍中伸出一双苍白的手,紫绿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暴凸出来。那双手摸上我的脸,随后又抓住我的手把玩。我瞪着他,挣脱了几次都未果。

四无公子开口制止他:“请别碰我的东西。”

那人可惜地收回了手,不死心道:“公子,卖我一个呗。”

“不卖。”他说,“麻烦让让。”

那人侧过身让我们通过,不仅是我们四个,连那一队我以为是带来充数的傀儡也都跟了上来,浩浩荡荡踏上水市。

每两排船中间都有一排用于行走的竹筏,走上去晃动不已,我亲眼见着有个人踩翻了掉进水里,引来周围一阵大笑。从就近的一个船舱里伸出一条巨大的蝎子尾,用尾上钩刺将他捞了上来。

我们路过那条船时,舱内传来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戚公子,别来无恙。”

四无公子稍停下脚步,问:“你与你弟弟都还好吗?”

少年回答:“承蒙公子大恩,有了公子做的义尾,舍弟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只是不知义尾能用多久。”

四无公子说:“十年。”

少年“啊”了一声:“已经过去五年了……”

四无公子说:“你弟弟原本的寿数又有多久呢?”

船舱里传来哭泣声,他没有停留下去,带着我们离开了。

走出很远后,我想起一件旧闻,向他求证道:“听说五毒教当年培育了一批婴儿,名为蛊童,与毒虫共生长大……”

“连兄。”四无公子打断我,“进了这个市集,就莫问来历、勿论恩仇。”

我说:“好。”

来到一爿竹筏前,又有人喊他:“戚大哥,怎么见我都不愿意停下来打声招呼?”

四无公子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伫足,说:“恕在下没有眼睛,看不见姑娘。”

我侧目一看,那竹筏上趺坐着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面前支起一块牌子,上书“卖身葬父”四字。她身后躺着一具尸体,那大概就是她父亲。

“你也没有耳朵,怎么听见了?”女子嗤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四无公子道:“姑娘一见我就要杀我,我难道不该躲着姑娘吗?”

“我杀不死你,用得着躲我吗,我看你是当了极天老祖的乘龙快婿,没脸见我了。”

四无公子发出一声叹息:“多谢姑娘告知,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没关系,戚大哥,我愿意等你的。你先与那位心颜姑娘做百年人间夫妻,待你死了,正好和我在阴山做永世眷侣,岂不是更好。”

他笑了一声:“多谢姑娘祝我长命百岁。我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女子白了他一眼:“原来有事求我,还故意装不认识,等我巴巴地来叫你。”

“真对不住,我的确……”

“你找谁?”

四无公子问道:“「谛听」在吗?”

女子给他指了个方位,他向她道谢告辞。

我们前脚离去,另一人后脚便来到她面前,问:“姑娘卖身要多少钱?”

我听她不耐烦地骂道:“擦亮你的狗眼,老娘写的是卖父葬身。你要买我爹吗?”

除了那两人之外,我在山海大集上还见识到了许多有意思的物事。当世以能否结出金丹来划分正道与外道,大道殊途归一,外道则琢磨出五花八门的方法提升境界,集市上售卖的东西大多也与此有关。

四无公子的目的地是这条路尽头的一艘破旧的乌篷船,有一条黑色的帘子垂在篷下,船头放着一只装满萤虫的灯,灯上破了很多口子,有聪明的虫就从那里飞出去了,因此灯中的光越来越黯淡。

他蹲下来,敲了敲船舷,问:“「谛听」前辈在么?”

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问:“外头是谁?”

四无公子恭恭谨谨地自报家门:“晚辈戚伤桐,家师姓段。求见前辈。”

那声音让他进去。

他对两童子嘱咐:“去玩吧,小心一点,我们在外面会面。”随后与我说,“连兄,我们进去吧。”

“我也进?”

他说:“当然。”

我们躬身钻进船篷下帘子后面,里面依旧只有一豆灯火,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那人的眼与口都陷在深深的皱纹中,唯有张开时能勉强辨认出位置。

“好没诚意的后生,登门不以真身来见。”

四无公子道:“真身无力自保,因此以替身代行,竟不知冒犯前辈了。”

“那他呢?”从老人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眸中,两道精光射向我,“一个结过金丹的魂魄,就算装在这副没用的躯壳里,也比外头大多数草包强上很多了。”

我悚然一惊,张口便道:“老人家看错了吧,我一个野鬼,手无缚鸡之力,何曾触到过金丹之境。”

“你们两个都不老实。”老人哼了一声,“若你有半个字是真的,我这「谛听」的招牌就摘下来送给你。”

“前辈说得没错,他生前是东四州宗门出身。”四无公子说。

老人笑了笑:“年纪轻轻就结得金丹,你就是妙殊宗那位刚刚死去的大弟子吧。”

一股冷意渗透了我的身体,好似有无数根针在扎刺我的魂魄,我抑制住发抖的冲动,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不料四无公子却直说:“是。前辈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来这里,是为了查访我的死因。谛听是通晓一切的凶兽,以它为诨名的老人会告诉我真相么?

老人沉默着,眼睛闭了起来,好像睡着了。但他的手指一直在动着,我强忍着不适,盯着看了片刻,发现那有些像捻线的动作。

突然,所有的针刺感消失了,老人在同一时间团起手指,吐出一口浊气,道:“生魂出离……好久没见这样的病状了。”

“生魂?”我愣住了,就连我都以为自己是被人杀的,结果竟是这样?“这是病吗?”我追问。

“可能是病吧,实在太少见了。我活了这么些年,也只在七十年前见到过一例而已。”

我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若只是生魂离体,找回身体就能活过来了,是吗?”

老人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听说你是被师长亲手诛杀,你若没做对不起宗门和道义的事,却被他们放出这样的消息,你就算复生,也可能会后悔。”

“我——”

四无公子截住我的话头:“多谢前辈解惑。”

老人甩了甩手,问:“你师父可有告诉过你,请我动一次搜魂术要付什么报酬?”

四无公子道:“请前辈明示吧。”

老人笑道:“简单,简单,你将这木头壳子脱了,让我看看就好。”

“这,”他有些怔住,“晚辈不能办到。”

老人刚刚张口想说些什么,面孔忽然一紧,道:“罢了,那你走吧。”

四无公子愕然:“前辈……”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发现老人并无阻拦迹象,只得道了声告辞。

我先出船舱,发现他没有跟上,感到不对,回头看去,他刚刚探出的半个身子僵在那里,双臂与头颅好似被无形的手往不同的方向拉扯,关节扭曲得不正常。

我一惊,就要去将他拉下那条船,他却喊道:“别过来!”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我面前炸开了。

“怎么回事?”周围的人皆被这声响吸引,都看见船只的缝隙间,水面上零零散散漂浮着头、手臂、腿等身体各部位,断口处露出木头的纹路。

没等我反应过来,站在外面等候的一排傀儡已分工有序地打捞起四无公子的零件。我跳上那乌篷船,撩开帘子要找那老人兴师问罪,里面竟空空荡荡,只有一盏刚刚熄灭的灯。

我将他落在船上的头抱在怀里。

“连兄。”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傀儡们捧着他的肢体,在竹筏上又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我没有什么地方要逛了,你若也不想留,我们就出去等他们俩吧。”

我说:“他刚才把你……”

“不是他做的。”我仍未发现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是她。”

“她?”我重复了一遍,恍然大悟,“你说刚刚那个女人。”

“我们出去说。”

我领着傀儡们走出集市,一路上已有不少人看见我怀中的无面木偶头,有些胆子大的直接贴上来问我:“这可是四无公子的替身傀儡?他本人也是长得这副模样吗?”

我没好气道:“滚。”

那些由傀儡拼成的车和马已经快要解体了,旁边围着不少人观看它们在地上爬动着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我将他们驱走,站在一片狼藉中叹道:“它们倒等得不耐烦了。”

“连兄别急,我让它们把车驾装回去。”

那些人形的傀儡放下四无公子的肢体,纷纷上前拼装车马。

我把他的部件收集起来,满满地抱在怀里,怒气冲冲道:“不是说集市里头不论恩怨吗,她又在做什么?”

他的口吻有些无奈:“谁能拦得住「石火」的杀手呢。”

我讶然:“她是「石火」的?可「石火」不是有不能露面的规矩,否则……”

“所以她叛出去了,当年「石火」排行一到十的杀手一同出动清剿那个叛徒,反而全被她杀了。戚公子知道这件事吗?”刚才那个搭话的灰衣人又出现了。

“略有耳闻。”

我恍然道:“我知道了,我听说过她,她是「劈棺罗刹」……”

“嘘……”灰衣人嗔怪地看了我怀里的部件一眼,“戚公子的新仆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四无公子道:“我会教他的,今日多有搅扰,真是十分抱歉,在下要告辞了。”

两个低矮的影子撞了过来,差点把我推一个跟头。

“公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是不是又遇见那个女魔头了?”

四无公子淡淡道:“上车再说。”

两个童子两手空空,显然也没淘到什么东西,板着脸爬上车。我将部件放进车内,自己跟着爬了上去。

怪异的马拉动怪异的车,载着我们离开河岸。

那灰衣人站在后方一声吆喝:“山海大集不问来路,不问去处,诸位莫要跟了!”

刹那间,相隔不远的四面八方传来飒飒声,我认得这种声音,是躲在暗处的人撤退了。

“她下手也太狠了。”小布义愤填膺地举起四无公子的一根手指,心疼道,“细枝末节的部件坏了,重做起来可麻烦了。”

我问小布:“她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嗯……”小布瞥了一眼木偶残片,这才如实告知,“她不喜欢活人,喜欢死人……幸好公子谨慎,可还是好几具傀儡都被她弄坏了。”

我从她先前说的话中也推出几分实情,一时对这笔鸳鸯债感到哭笑不得:“她难道不知自己杀的都是替身吗?”

“那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四无公子说。

随手捡起一只断手拿起来端详,它现在是僵硬的,我将手指伸入他的指缝扣起来,才将手掌贴合在一起。我惋惜道:“碎成这样,连动都不能动了。”

“幸好还能说话。”他听上去倒一点也不在意,我真想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动怒。

我在身边的碎片里挑挑捡捡,想拾掇出几块完整的部件出来,可他的身体碎开后,除了手脚这些模样明显的还能分辨,其他的我根本认不出来。

我拿起两块木块,分别放在左右手中把玩对比,这两个木块侧边还有人工做出来的接口,看上去是完整的,于是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四无公子却不回话了。

“喂,戚兄?”

我看向两个童子。

小木说:“这具偃偶本该在毁坏时就彻底报废了的,能撑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来如此。”

马车颠簸,我心绪也不平静,总是想起那老人说的离魂之事,两童子找我说话也漫不经心地敷衍应声,他们嫌我无趣,自己聊了起来。

我将木块转来转去,它们被我团得咔哒咔哒响,直到小布开口说:“那两块公子要回收的,你别捏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们放下,换了一个破坏痕迹明显的在两手间抛来抛去。

小布很嫌弃地问我:“你的手就停不下来吗?”

我说:“不好意思。”然后将它捏在手中摩挲。片刻后,感觉它似乎动了一下。

我紧张地松开手将它放平在手心看了一会儿,它再也没动过,多半是我弄错了。

我们到空庐的时候又已是一个傍晚,车还未在院门口挺稳,拉车的“马”已不堪重负,纷纷散了架。

下一刻我们坐的车也塌了。

小木踢了那些一分为二的傀儡一脚,气呼呼地说:“懒死了。”

我说:“怎么对它们这么凶啊,大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它们卖力了一路,我们帮忙把他们搬进去好了。”

小木白我一眼:“又不是一根木头做的,这些懒骨头,就想让公子亲自把它们搬回屋里。”

他兀自拾起属于四无公子的部件。那些随车而行的完整傀儡慢吞吞地朝自己的房间鱼贯走去。

我说:“奇怪,戚兄怎么没出来?”

“咳。”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声清咳竟是从四无公子的木块堆里发出的。

“你还能说话?”我与两个童子俱被震惊了。

“进去吧。”他简短地说。

一阵轻微的铃声从他房内传出,傀儡的半截身体们终是不情不愿地在地上蠕动着配起对来。

我朝他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甩下其他傀儡,快步向那走去。

“哎,”小布在后面叹气,“你们怎么都不提醒我,要摘花回来呢。”

我推开门,看见他垂下的厚重床帐。

“不闷吗?”

“不小心扯下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倦不堪,又浸着一丝沙沙的甜意。

我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踱过去,伸手扒开一条缝隙给他透气:“蛊是不是又发作了?”

“是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返程以后不久,大概就……”

“我们?”我问,“一路上和我说话的是他还是你?”

他低笑着:“不是说了,他就是我。”

“难怪你后面都不说话了。”

我欲挑开床帐,被他拽住,说:“让我穿上衣服。”

我松了手,听里面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不过片刻,他的动作停了,却仍未出来。

“怎么了?”

他发出一声闷哼。

我将帐子一把扯了下来,他跪坐在床上,我一眼便注意到从他敞开的领口外延伸至衣服底下的痕迹。

我说:“让我看看。”

红潮还未从他的颧骨上褪下,他勾着衣领向两边一扯,里外两层衣服都掉下到腰间。

那具略显纤瘦的身体就像一张被滴上颜料的画纸,原先雪白的皮肤上多了几处红青紫相间的痕迹,都是在胸口最薄嫩的地方。

“这……怎么弄成这样啊?”我脑海里一阵轰鸣,“有人来过?”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倒还没有虚弱到任人宰割的程度。”

“那……”我开始发晕,“我干的?”

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一想到我将那傀儡的碎块放在手里不经意把玩时,他身上那几处柔软的皮肉亦被任意揉搓捏弄,我简直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他可疑惑过那些凭空出现的指痕是怎么来的?不,他应该是知道的吧……我揉弄他的整个过程,他都知道。

我已经不敢去想,他中间不说话的那段时间,究竟是被蛊虫还是被我折腾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说,“我看不出来,你怎么了。”

“你能看见?”

他摇摇头,抬起一只手掌,挡在我与他的眼睛之间:“如果用普通的眼睛看,你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但用心目去看,我也能看见——应该说是知道——你现在本来的模样。”

开心目是钧琅山佛寺一脉的说法,不知他说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是天生的。”他说。

我想我的表情比刚才更错愕了。“你这本事也太吓人了。”我弯下身替他将衣服拉上肩头,“我把你弄得很疼吗?”

“没什么感觉。”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那具身体炸开之前就切断知觉了。”

“现在呢?”

“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但听他刚才那哼声,我想,还是有些痛的。

“早知道……我就不……他们两个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他看着我懊恼的样子又笑出声来:“连兄,别自责了,你们那时都以为他已经报废了,拿起来玩玩也是正常。”

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既已这样安慰我,我便不再表露出纠结的样子,与他道了声好睡,便出去帮忙收拾了。

四无公子的残躯被堆在戚伤桐的工房里待修,那晚我呆的小屋里只有我一个了。静室之中,我仿佛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隔着许多面墙均匀起伏,送我入梦。

鬼能不能做梦我不知道,傀儡却是能的。

梦中我将他按在身下,在他身体上留下我白天看到的痕迹。他不挣扎也不拒绝,只是大口喘着气,间或捎带着几声酥润的呻吟。

他将双腿分得极开,我再压住他的腿根,就几乎展平成一个“一”字。他腿间那朵小而饱满的雌花也被拉得绽开了花瓣。褶皱间流淌出琼浆,我不停用手抹去,却将那处玩得越来越湿润。

“……要。”

我听到他说了什么,附耳过去,让他再说一遍。

他轻声笑着,手指摸上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口。一路朝下腹索去。

我醒在了这一刻。

没有什么春梦后的濡湿与热意,我的身体与心是木头该有的凉和干燥。我看了看自己被衣服盖着的下身,想道,或许这梦在提醒我什么呢?

翌日晨起不久,空庐又有客人登门。

我听见戚伤桐去开门时在嘀咕:“是该捡个看门的回来了。”

有三个男人。年纪从三十到四十岁不等,皆是武夫打扮,腰间别着一条二龙棍,长相气势颇为凶悍。这一行人虽模样粗犷,行事却规矩周到,在我们睡醒发现他们以前,恐怕已在外头等了小一个时辰,裤子被草上露水沾湿一大片。戚伤桐觉得不好意思,就请他们进去喝一杯茶。

他们不进屋,就站在院里问:“您就是戚先生?”

戚伤桐道:“是我。请问几位何事登门?”

年纪最长的那人憨笑一声:“我们兄弟三个是桃仙镇黄龙武馆的,想请先生为我爹做一具傀儡,但他老头子腿疾在身,不便远行,不知道先生能不能跟我们去一趟镇上?”

桃仙镇是离我们住的地方最近的镇子,颇为繁华,产业也齐全,戚伤桐平日就是去那置办采买,来空庐找他帮忙的人也大都是从那里过来的。

戚伤桐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让三位稍等,进屋收拾了一番。

我看见习武之人,觉得很是亲切,问他们道:“你们武馆是使棍的?不知挂靠在哪一门派底下?”

他们露出迷茫的神色:“武馆就是我爹开的,没有什么门派。”

我说:“没有背靠的门派,也有人愿进你们武馆学武么?”

他们更加诧异,甚至露出生气的表情。

“不好意思,久等了。”戚伤桐走了出来,背上背着一只箱笼,手里提着另一个空的,让我背上,悄声说,“这里不是你们东四州。”

他转头对三人道:“我新做的傀儡问世不久,学不会说话,若有冒犯之处……”

他三人说:“不冒犯不冒犯,原来他也是个木偶,竟像个活人一样。”

我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们驾了一辆驴车来接戚伤桐,因怕驴子嘶叫惊扰我们睡觉,停得有些距离。

我们坐上去,他们三人便走路赶驴,速度倒也不慢,只是颠簸。

戚伤桐每坐一会儿功夫便要调整一下坐姿,后来更是蹙起眉。

我打量着他,小声问道:“是淤青的地方还在疼吗?”

他说:“不是。”

“那是……”我顿悟,“哦。”

他瞥了我一眼:“连兄,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特别聪明。”

我问:“其他时候呢?”

他笑:“我怕说出实话会让你伤心。”

我无所谓道:“你但说无妨,总不会比我师父骂得更难听。”

“既然你师父已经那么难听地骂过你,我就更不该说了。”

我向他挨了挨:“如果真的很难受,你可以坐我腿上。”

他的眼中忽闪,问:“坐与不坐在你的腿上有什么不同?”

“我能托着你,不必挨到肿痛的地方。”

一抹绯色染上他剔透白玉般的耳尖,他说:“不必了,快要到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我们才进镇。

路上有人认出了他,也会跑过来轻声问一声好。我感觉到,至少在这桃仙镇,他是个十分受人尊敬的工匠。

之前他说外道与泷州百姓打成一片,我今日才得以亲眼证实。路边小摊卖人骨做成的消煞符,药铺光明正大收购人尸,取器官入药,就连卖纸钱棺材的铺子也明晃晃地打着能帮死者起尸的招牌。

“这……”我本想说,这成何体统呢。

戚伤桐道:“外道流派与正道一样分大小强弱,桃仙镇里的都是末流中的末流,偏居此地不生事端,就没有人为难他们。”

我说:“你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我像是会为难他们的人吗?”

他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怀疑,你以前是不是没出过远门。”

“家里师父看得紧,哪里有时间呢。”我见他满眼的笑意,起了一阵心虚,说,“妙……我以前那个家还是很大的,二十四年未必能参观个遍。”

武馆的黄老师傅是这三个汉子的爹,年逾八十,在凡骨未经淬锻过的普通人中已算高寿。

他的腿断了许多年,肌肉已经萎缩干枯,坐在凳上,上半身还直挺得像一颗松。但他面色蜡黄,嘴唇乌青,一看便知是掩饰不住的恶病缠身之征。

他与戚伤桐说了一会儿话,我才知道那三个男人都是他捡回的孩子,怪道父亲与儿子的年龄悬殊。他让我想起我师父。

“我命不久矣,三个儿子资质平庸,未得我棍法真传。我怕撒手人寰后家传的技艺失传,听闻戚先生能做傀儡,举手投足与常人无异,不知能否连棍法招式也复制下来?”

戚伤桐问:“老师傅只要会棍法的傀儡么?”

老头道:“也就够了,我知道先生能让死人在傀儡中复生,但我不想那样。我一来只求黄家的武功流传后世,二来,我这三个儿子从小被我逼着学武,不会别的,只好将武馆开下去,他们教不好的,也能让徒弟们对着不会出错的傀儡练,挣些微薄银钱,不至于饿死。”

三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喊了声爹,纷纷低头流泪。

戚伤桐面色如常,声音和煦如春风:“做这样的一只傀儡再简单不过,只是在下不通武术,也并非过目不忘之辈,制作之时要请老师傅随时示范,不知您的身体可吃得消?”

黄老师傅一咬牙:“可以。”

戚伤桐又道:“师父的腿……”

老头面色蓦地凝滞,片刻后发出一声苦笑:“我这双腿断了太久,下盘变化几乎忘光了。我这几个儿子也未学到七成,只能请先生对着他们的三脚猫功夫依样画葫芦了。”

戚伤桐微微一笑:“不打紧,总有办法的。”

一个男人将老头连人带凳抬到练武厅中央,将腰间棍棒解下,交到他手中。

虬结的青筋从那双老迈的手背上暴凸而起,只听飒飒声起,他周身棍影飞舞。

此人年轻之时也算不上高手,年老体衰后速度与力气更是大打折扣,但他执起二龙棍时那出奇坚定的信念,没有一个习武之人不会为之动容。

一套棍法耍完,他喘着气快要跌下凳子,被他最年轻的儿子扶住。

“戚……戚先生……你……”他望着戚伤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戚伤桐瞥了我一眼,向他们道:“不知哪位师傅将腿法演示一番?”

排行第二的那个说:“我来。”

如其父所言,他的武功平庸,莫说腿上功夫,就连棍子耍得也有些力不从心。我看了一遍,觉得有些不对,上盘与下盘本为一体,动作亦讲究相辅相成,他大概有几个地方做错了。

我还没想出错在哪里,戚伤桐便站了起来:“多谢师傅,我五日后将傀儡带来这里,再请几位过目修改。”

“戚先生,这便记住了?”

戚伤桐点头:“记得差不多了,到时再与老师傅推敲细节吧。”

黄老师傅呵呵笑道:“有先生这句话就够了,我这把老骨头多活五日还是没问题的。”

戚伤桐执意不要人送,说要在桃仙镇再逛逛,带我离开武馆。

我道:“你还说自己不通武功、不是过目不忘,结果连笔都不拿,就记住了个七七八八。”

他低下头,敲着太阳穴,苦恼地说:“我现在一个动作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愣:“你说什么?”

“连兄又记得多少?”

“不过二十几个招式,我现在都还记着呢。”

他看着我,认真道:“那你好好记着,不要忘了。”

我“啊”了一声,故作不悦:“你原来是为这个才带我来的。”

“武道千万支脉,归宗于剑,你若记不住,就没人能记住了。”

他夸人夸得毫无谄媚意味,我听得魂魄都要膨胀飘出身体,急忙抬头看天。

他又说:“我还要去一趟布行。”

我自无不可。他买了很多颜色的布匹,我们的箱笼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便决定打道回府。

路过一间酒楼,他停了步子,拉住我说:“你看那小姑娘。”

他指的是二楼的窗口,我抬头看去,那里趴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捧着一只木质的鹦鹉。

“这么巧。”我说,“这就是你那小客人本人了吧。”

戚伤桐摇摇头:“今日一见,我觉得她不是我的客人。”

“怎么这样说?”

“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回过头来,看见他已一只脚踏进了酒楼的门。

我们上楼,第一眼就看见那女孩趴在窗边的背影,她没有与那位常来空庐的妇人在一起,瘦瘦小小,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口中发出“呀、呀”的音节。

店小二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二位客人怎么一声不吭就上来了,现在二楼有住店的客人包了场,还请二位下去坐。”

我见这一层的确空得很,只有一桌人,头上扎着靛色头巾,袖口领口都滚着一圈白色绒毛,总之与此地打扮格格不入。我问道:“既然不让人上楼,那边的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她是金线巷林府的小姐,那几位爷是她外公和舅舅,刚从北地游商回来,许久不见外孙女和外甥女,带她出来亲近亲近。”

“原来如此。”戚伤桐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刚上楼又下楼,谁也猜不到在想什么。

我说:“那小姑娘一个人待着,一群大人也只顾喝酒吃菜,对她理都不理,看不出亲近的样子。”

戚伤桐道:“那就再看看。”

我们站在酒楼的对面,望着那女孩乐此不疲地与鹦鹉逗玩,脸上总是露出烂漫的笑容。

我觉得有些奇怪,觉得她不像十一二岁。

“戚兄不是除了做傀儡,不想管闲事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我百无聊赖地问。

“我只是看看自己亲手做的偶,怎么算管闲事呢?”他总是有理。

我说:“你想看,不妨晃晃你那铃铛,让它飞下来,还能把小姑娘也引下来。”

“连兄。”他不赞同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连小孩都欺负。”

“我……”我一时语塞,竟笑了起来。

正当我和他插科打诨,对面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鹦鹉凄鸣,那女孩发出尖叫,鹦鹉从她手里直直坠落下去,“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戚伤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问我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不确定道:“有人用……弹弓?把那鹦鹉打了下来。”

他点点头,声音空且凉:“我也听见弹弓声了。”

“啊——”女孩在楼上大叫,也不喊别的,一直发出这一种声音。我们身后店铺冲出来一个伙计,叉着腰骂道:“小疯子又发疯了,晦气,呸!”

戚伤桐走到路中间,捧起鹦鹉的“尸体”,抬头和那女孩泪光盈盈的眼对望。

“菁菁,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女孩的外公舅舅终于被惊动,闻声赶到窗边,“什么,鹦鹉?鹦鹉怎么了?”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将头挤出窗口,这才看见我们。

片刻,他们都下了楼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将女孩抱在手臂间,步履匆匆地来到我们面前,神色疑惑地看了看鹦鹉残骸。

“这……这木头玩意儿坏了就坏了,走,外公给你重新买个。”

“不要!我就要梨花!我就要梨花!”女孩的叫声尖利刺耳,听见的人都忍不住皱眉。

戚伤桐举起手臂,将鹦鹉呈到她眼前,声音细细地问:“它叫梨花?”

女孩不理睬他,继续尖叫。

已经把街上的人都惹恼了,那些北方人打扮的男子似也觉面上挂不住,道:“别哭了,菁菁,咱们回家去说。”

戚伤桐专注地望着她,说:“我帮你把它救活,好不好?”

“是你杀的梨花!你也是恶人!”女孩在外公怀里用力一挣,竟挣脱出来,扑向戚伤桐,朝着他的胳膊张口就咬。我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推开,她那一口没换齐的牙“咔哒”一声啃在我胳膊上。

只听她“啐”了一下,她的一颗乳牙和一块碎木一起被吐在地上。

我胳膊上顿时出现一个豁口,露出底下的木色。趁没人发现这伤口流不出血,我忙用袖子遮住。

几个大男人没拉住她,她又要扑过来,我往她肩头一捉,就将她扣住,押到她外公面前,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那白须老者重重叹了口气,说:“对不住二位,我这外孙女天生痴愚,她娘早逝,父亲另娶续弦,我们常年在外跑,不便照顾,将她一个人留下,让她脾气变得更是古怪。今日之事,我代她赔个不是。”说罢,将衣摆一撩,就要对我们跪下。

“不必,请起吧。”戚伤桐拦住他,“在下略通一些木工,才想为小姐修理此物,不料吓到了小姐,我该向小姐道歉。”他递过鹦鹉,“此物就物归原主了。”

没人伸手去接。那些男人仍说着“摔成这样有什么好要的”,女孩哭喊得更大声了。

酒楼的店小二都不得不出来赔笑:“几位爷,不是小的赶人,但里头的客人都……”

女孩的外公无奈捂住她的嘴,将她硬抱起来,扭头对其中一个舅舅道:“你去林府,喊那个奶娘出来接她。”

戚伤桐挑了一下眉,手捧着那只鹦鹉,又默默退回街边。

“戚兄现在又在等什么呢?”

他不紧不慢用手指抚过鹦鹉身上的缺口,仿佛在安慰真正的伤痕,我看见那木头身躯里颤抖着的小小灵魂舒展了些。“连兄若是有事,就去办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贴墙小跑,重施方才制服女孩的一记擒拿,在墙拐后捉出来一个九岁大的男孩。

那小东西被我拎得离地一尺,惊恐地蹬腿,脖子上的长命锁一晃一晃,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弹弓。

我提着他走向戚伤桐,懊恼地想,现在这副身体也只能欺负一下小孩了。

“哦,看来连兄抓到杀梨花的凶手,还在下清白了。”

我很佩服他随口能开玩笑的本事。我从男孩手里夺过弹弓看了看,嗤道:“豹子筋,难怪能打那么远。”

“你是谁啊,还给我!”

“我问你两个问题,就放你走。”我说,“你姓林?”

他对我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那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欺负她?”

他终于肯回答了:“她是个疯子,除了傻笑就会乱叫,大家都讨厌她。欺负大家都讨厌的人不叫欺负,叫为民除害。”

我用弹弓在他屁股上抽了一下:“谁教你的?”

他又抿上了嘴。

我把他丢在地上,欲将弹弓掰折。

戚伤桐出声制止道:“小花,别弄坏他东西。”我把弹弓扔回那小子怀里,静静看着他。

他对男孩笑了一下:“小朋友,你准头不错,这弹弓是谁送你的?”

男孩的语气都乖了一大截:“我爹。”

戚伤桐说:“你爹定是想让你变成辛秉将军那样的英雄,你知道辛秉将军么?”

他摇头:“不知道。”

“他也有一把用豹筋制成的弓,能在五百步外射穿千斤重的大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随着他娓娓道来,那小子当真认真听了起来,急迫地求他别卖关子。

他缓声道,“豹子是山林霸主,极为骄傲,弓亦染上霸主的脾性,若是用那把弓去射强敌与庞然大物,必然百发百中、无坚不摧。将军打胜了所有的仗,开始贪图享乐,日日流连于猎场,用那把好弓去猎杀别人准备好的雀鸟和兔子,弓十分生气,于是有一天晚上,将军睡觉时梦见自己被一只豹子撕碎吞吃,第二天早上,房中不见其人,只有一地碎肉与血衣。”

我眼睁睁看着男孩的眼神越发的空洞,嘴张成一个鸡蛋大小,在戚伤桐最后一个字落地以后,终于爆发出一声尖叫,扔下弹弓连滚带爬地逃了。

我已笑得蹲下身用拳头捶地。

“有这么好笑吗?”他无奈地问。

“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我反问。

“我猜你在笑,我明明也欺负小孩,却还说你。”

“不是。”我说,“我只是觉得你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迄今为止,说喜欢我的人要么一心想杀我,要么时隔许久给我下蛊,被人喜欢与被人讨厌又有多大区别呢。”

“当然是有区别的。”我说。

他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看了看天,纠结道:“我也说不好。”

他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刻我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我们深夜方到家中,院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醒着的只有我们两个,遂放轻脚步,将从镇上带回的东西收进他的工房里。

戚伤桐低着头整理东西,一边絮絮地说:“家里有几具半成型的傀儡,可以直接挑一具改,靠机关驱动的傀儡工序要繁琐一些,动作务必求精,到时候还请连兄将他们演示的棍法中疏漏错误之处也修正上。”

“你都看出来了?”我错愕道。

“用连兄的话来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戚伤桐倏地回头,我没来得及退步,差点与他相撞。

他抬眼看着我,低声道:“好像又发作了。”

他神色不改,比之前几次显得镇定许多,只是呼吸紊乱起来,面庞上迅速染上一抹潮红。

我们挨得很近,他呼出的气全都喷在我脸上,灼热的,带着水意。

我揽住他的腰,怕他下一刻就软倒下去了,不过他站得还算稳,只是双腿有些发抖。

“回房吧。”我说。

他“嗯”了一声,任我把他横抱起来,带进房里。

“别……别去床上了……”他说得有些纠结,想必也是在苦恼每一次都将床榻弄得一塌糊涂。

我便把他放在桌上坐着,他分开腿,自己动手宽衣。腰带落在地上,我一低头就看见他腿心的布料洇着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湿痕,正在慢慢晕散。

他轻哼着扭了一下腰,将裤子褪到胯间,露出一截白韧的腰肢。

我托了他一把,让他抬起下身,将下身衣物全部除去,鞋袜也半挂在脚上摇摇欲坠。那濡湿的牝户一半压在桌面上,印下一块水的痕迹。

我将那颗花蒂从花唇中剥出来,用拇指在上面打着转抚摸,食指与中指不费力地就插进下面的软穴里。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用手扣住我的肩膀。

“还能……再进一根。”

“你别急。”我自然感受到那穴里的肉吞吃手指时的急不可耐,两指律动着在深处碾磨,将甬道挖得更松软了些,才又填进去一根手指。

他用比平时说话高上一分的声调哼吟着,发出的声音很单调,不过是嗯啊几声,情绪却十分丰富。他被玩得舒服了,就几乎全发出气音,被轻缓地撩拨时则会带上些闷闷的鼻音。

我不去看他时,他总眼眶发红地看我,我与他对视得一久,他却把头别过去。

我一只手在他体内动作,另一只手默默插进他里衣底下,贴在他后腰的皮肤上不轻不重的按揉。他眉头时皱时松,似分不清难受与快意。

“嗯……哈啊……”他将两腿彻底盘上我的腰,挺腰将穴口往我手上送,像吃不够似的。

我轻声笑:“手指头还是有些短了,是不是?”

“呃?唔……没有……”他不承认。我现下正好顶到花心,他正滴滴答答地流水。

我抽出大半截手指,飞快捣送进去。

“啊!”他尖叫,随后立马一口咬在我肩上。一股激流冲上我的手,间断着喷出来。他紧靠在我身上,肩背不停起伏。

我拍拍他的腰,要将手抽出。

他一把收起环住我腰间的双腿,夹住我的手臂。我被他堪称蛮横的动作惊到了。

“不要……”他松了口,趴在我肩上说,“还没过去……”

我无奈插回深处,指尖勾着里面的嫩肉搔刮。他一直被碰着敏感处,在我耳边边喘边细声细气地叫,把什么矜持和端庄都扔了。

我问:“你要不要做点别的来用?”

他软绵绵地问:“什么?”

我蘸着他的水,在他大腿上囫囵画了个形状。

他愣了愣:“你想要?”

“不要。”我尴尬道,怎么说得好像我仍对他给我“去势”一事耿耿于怀似的,“但那个应该好用。”

他又“嗯”一声,好似并不在意,底下的软肉听了这话却紧紧收缩了一下,随后吐出一泡水。

身体最诚实的地方的反应瞒不过我,我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自己做,我帮你做一个。”

他看我的眼神中带了几分羞恼,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那张全天温柔带笑的脸上才能多一些表情。

“这件事之后再说。”他道,“你这只手臂不能用了,过几天我也给你换一只。”

他突然转移话题,我也当没有发现,顺着他的话说:“这就不能用了,真可惜。”

“缺了一块,用是能用,只是不好看,而且容易被虫蛀。”

“好吧。”

他发出长长的吐息,腿又开始蹭起我。

不用他说,我知道是他肚子里那个蛊虫又开始了。

他底下那张小嘴弄过两三次就被玩熟了,越往深处吸得越热情,感觉都想把我整只手掌吞进去。

我自不敢那么干,只好坐下,让他面对着我跨坐在我腿上。

我手指自下而上贯穿那窄穴,整个身体的体重压在我的指尖,我由此死死抵住花心,在那一处摁揿。他慌乱地摇起头,把一头长发晃得凌乱,被过于疯狂的快感逼出了眼泪。

“啊、啊……”他的足弓绷起,足尖点在地上乱划,扭着腰肢想逃,刚勉强提起胯就被我摁下去,逃也逃不掉,试了几次以后浑身是汗,没了力气,坐在我手指上咬我的脖子,眼中与下面一起流水。

玩得太狠对他的确折磨,结束得却快,那蛊一般发作个两次就偃旗息鼓了,今日却发作了第三次。

他的骨头软成一团棉花,趴在我怀里恹恹道:“连兄,你来吧。”

他已经不会挣扎了,我将他上半身平放在桌上,两条腿从桌边耷拉下来。我从他体内撤出湿淋淋的手指想要擦擦再弄,一抽出来,又一股堵在里面的水被挖了出来。我用另一只手捻着那颗滑腻蒂珠,将这只手上的手擦干净,抬起头时,目光不经意顺着他白皙的小腹爬了上去,落在他的胸前。

他虽有女子器官,胸脯却还是男人一样平坦的,因不习武的缘故略显单薄。那胸口上缀着两颗淡红色的乳蕾,肉嘟嘟似有些肿大,在周围尚未消退的青紫之间显得惹眼。

我刚生出些过意不去的感觉,就见他将手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那两点,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我眨眨眼,低下头不再去关注他抚慰自己的情态,眼睛盯着那被我的手指进出着的小穴。

这处像个饱满的果子,熟得溢出汁,水声咕啾作响,里面鲜红的嫩肉随时随着我的动作翻露出来。

我在他腿间蹲跪了下去,张口咬住那裂隙间嘟起的蒂珠。

我的牙齿精确地陷进薄薄的皮肤,衔住里面的核。那一瞬,他的身体痉挛起来,一注温热的水喷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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