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 存问(1 / 1)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泱泱没了,失路迷楼,通行不便。离此处最近的是应传安的寝室。
她寝室还没有外人进过,但夜深雨寒,霜流横行,实在冻人,怎么也不好把金枝玉叶的亲王往外赶,不出意外陈禁戚在她这儿是住定了。纵是万般变扭,应传安也只好把人往房里带。
她先一步进去,把桌上的蜡烛点亮,倚在榻边把手边窗户的帘子放下,遮挡徐徐飘进来的雨。看着站在门口迟迟不动的陈禁戚,歪头笑问:“殿下还站在那儿作甚?”
她其实当然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还羞涩起来了。
听到她的催促,陈禁戚终于抬脚进门,很不自在地停在案边,眼睛不好意思乱看就目不斜视地盯着应传安,应传安支着下巴,也直直看着他。
看了不到两眼,她就立马把视线收回来,凝视桌上的烛火。
今夜无月,本就晦暗,现下更是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烛火晃荡,微光摇曳,暗影晃荡,雨声急躁,叫人心神不宁。
方才耳鬓厮磨的两人此时相对无言,应传安不知道陈禁戚此时在想什么,反正她是没在追念不久前的温存。实话实说,她现在反倒为之心烦意乱。
把今日的事情理了一遍,应传安窘迫得脸上烧红。她是失心疯了才会突然剖心剖肺的,郁结了失意了忧虑了就去找人云雨,这叫什么做法。她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是把颍川王当作什么人了。
陈禁戚站在案前,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火光幽微,一切都模糊不清,他又只静静立在哪里,一言不发,应传安被他居高临下盯得发毛,她将烛火往他那边移去,开口:“殿下何不言语。”
“……”他再是默了良久,摇头道,“不是不言语。”
他终于被笼进光亮中,应传安才能看清楚。他神情格外深沉,甚至有些惘然。
她正琢磨,同陈禁戚对视上了,二人互相凝视许久,陈禁戚道:“应传安,你要我怎么说?”
莫名其妙被喊全了名字,应传安正坐以待:“殿下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我此时想说的,早在之前就说过了。”
闻此,应传安睫毛猛颤了下,便唯恐他再说一遍,赶紧掐断,“既然如此,殿下此时就不必再重复了。”
“应知县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如此情境,能说的不过那些事,她现下着实没有精力去探讨什么人之本性人之常情。
她叹气,言它:“诸事有时,现在是该就寝的时辰了。”
陈禁戚发出了很不爽的声音,突然就在对面坐了下来,和应传安两相对望。应传安招架不住,率先低下头。
“殿下去睡吧,”她欲盖弥彰地转过头,看向自己垂了织金梨花帷幔的红木拔步床,再看看眼下积压满桌的文牍书卷,胃疼道,“我今夜处理公务,案牍积久,难以招待。”
“应知县倒是劳苦。”陈禁戚瞥了眼案牍,神在在地说,“不知要处理到几时?”
“这要依情况而定,彻夜不眠说不定也是有的。”
应传安有气无力地回答,把他手肘下压着的卷宗勾过来,却被陈禁戚一把按住,两相对望僵持不下,陈禁戚幽幽松了手。
“多谢殿下。”应传安展开书卷逼自己马上读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上头的字,眼前的烛光被遮了个彻底。
她抬头,看着面无表情坐在案上挡光的人无语凝噎。
冷冰冰的书案是要比卧榻坐着舒服些吗。应传安头也开始疼,“还请殿下坐回去。”
陈禁戚单手撑着桌案,听她此言依旧稳坐如山,只是手上把烛火往她那边推过去,侧头看她面前的卷宗,“应知县继续,我不过想看看我大郢的国情。”
“……”再这么玩下去你大郢就该没了。
亲王发话,官臣无言,她没再驱赶他的理由,倍感不自在的开始务公,没看进去几个字,光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轻轻的咋舌。
应传安干脆投笔,把卷宗转过去推到陈禁戚面前,“殿下觉得郧阳这两年的治理有何疑义之处?”
“疑义无有。”陈禁戚指了指卷宗上某处,“光明正大的造假倒不少。”
应传安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赫然是郧阳武备,兵马甲胄等守防之具的运输供给。甲胄刀兵之类管辖严谨,民间不能私有,这些要紧的东西走的自然是官道。然而哪怕是从天子手上的直道过的,都明晃晃的货不对板。
“我还道为何前些日子上报,御史台却迟迟不受理。”应传安笑了,“原来是蛇鼠一窝,连官家之下都有涉及此事的人。里应外合沆瀣一气,若非我机缘巧合任职于此,怕是真能瞒天过海。”
谈及此事,应传安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她正回忆,房门被轻轻叩响。
“……”应传安警觉地看向陈禁戚,示意他莫出声,嘴上回应道,“何人?”
“姑娘。”门外是律钟的声音,听起来略显焦急,“姑娘可已就寝?”
“未曾。小钟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县尉裴阕来访,说是依令办事,来引还两匹骏马。”
应传安霎时惊起。要死,经过街上哪出乱子一搅和,这事她忘得一干二净。郧阳末班的城防换守在丑时,夜深人静,放在平时也还好,两人宦海沉浮之人,也不计较晚归,相约府上彻夜长谈是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好巧不巧,谁能想到偏偏今夜骤然大雨瓢泼。竟然还要裴阕上门来赴约,实在是难为人。
“快将裴县尉请进内院。”应传安推门,律钟站在门前,似乎就等她这句话,匆匆行了一礼就急步离去。
应传安站在门口思索了片刻,愈发头疼,转头看到案上坐着的大活人更是心梗。
“殿下。”她道,“还要劳烦殿下避一避。”
陈禁戚挑眉,等她说明缘由。
“唯有我这间寝室离门廊最近。裴县尉已然来此,总不好意思让她多淋一路雨,自然是要在这里落脚的。”
“然后?”陈禁戚看着她,“她来这,我为什么要避一避?”
“……”
现在可是孤男寡女大半夜共处一室,她们二人可以是什么很密切的关系吗?怎么就不用避一避呢。
“殿下。”应传安镇重地喊,看他没有反应,她笑了笑,走到书案边上,放轻语气柔声道,“殿下,权当是为了我的名声,行不行?”
“我是会对你的名声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吗?”
这死孩子。应传安气结,笑得更厉害,她转而道,“好,那殿下可别躲着人。”
陈禁戚还未明白她转变态度的缘由,人先被她抓住,他抽手,手腕被抓得死紧挣脱不得。感受到他有逃跑的意图,应传安干脆将他压在案上。陈禁戚逃脱未遂,盯着应传安冷冰冰问道:“你干什么。”
应传安神色如常,眼中含笑,端是体面,手却去扯他衣服,把他腰带捏在指尖绕了几圈,薄衣散开,几乎瞬间从肌肤滑落,应传安也没想到这衣服掉得这么利索,微不可察地愣了会儿,又兴致勃勃地去摸他大腿,要干什么不言而喻。陈禁戚踹了她膝盖一脚,咬牙切齿道:“你疯了,等会裴関进来你怎么解释?”
“无妨,无妨。裴县尉进来看到,一定会感慨于我大郢君臣之融洽,鱼水之相安,上下之同心。”
“有伤风化!”陈禁戚又踹了她一脚,应传安闪身避开,陈禁戚不想跟她扯东扯西了,坐起来要走,应传安从背后揽住他的肩膀,硬生生给他再拽回到榻上。
“殿…”应传安还要再多说几句,却见怀里的人面上通红,紧抿薄唇,见她还看过来,转眸瞪了她一眼,眼睫又垂下去,不知道看什么去了。
要死。什么反应。她松了手,陈禁戚立马正坐,低头整理衣衫,一连打了十几个结,很快就整理好,神色如常道:“我自然该见避。然而知县这房中哪有藏人的地方?”
应传安随即起身,笑吟吟地扶上他的腰肢,推着他往前走,刚走没两步,陈禁戚急停,回头看向她:“应知县这是什么意思?”
应传安放开他,笑盈盈地打开梨木衣柜的柜门,五尺高的衣柜虽然委屈了点,但勉强能躲人。
“…成何体统!”陈禁戚甩袖就要走,气冲冲道,“我不信让那裴阕看到了本王天能塌下来。”
“殿下…”应传安放柔了声音跟上去,陈禁戚雷打不动,看到窗前隐约闪过的身影,似乎是律钟领着人来了,应传安收了笑,心一横,拽住陈禁戚的腰带不管不顾一阵攘,给人丢进衣柜,陈禁戚被按进柜子里,脸上分明茫然一片,从里头看她,宛如林猎时那些从树丛里探头的什么,看见他如此,应传安心头闪过一丝不忍,转而心下一横,猛地关上柜子,还听见里面的人痛哼一声。
“……”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门外传来律钟的声音。
“姑娘。裴县尉到了。”
“进。”应传安指节扣了扣柜门,暗示完后,静声坐到榻上,整顿神容,沉静地看茶,只等来人推门。
“姑娘…”外面却是听起来有些状况,“这…啊!县尉!”
听到律钟的惊呼,应传安起身,开了房门查看情况。只见那不久前威风凛凛的人正面色苍白的跪坐在地上,衣服透湿,发丝还滴着水,虚弱地半靠在律钟怀里,左手捂着小腹,眉头紧锁。
应传安看得心头发虚,正要俯身搀扶,刚探手,就被裴阕轻轻推开,只是倚着律钟站了起来。
“……”
“不劳知县了。”裴阕看过来,眼神沉着,看不出什么。
应传安收回手,示意律钟继续。律钟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把一瘸一拐的人先扶了进去,又匆匆从房中退了出来,向应传安行了一礼,赶忙离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房内,裴阕半伏在榻上,脸色苍白,状态未有好转,应传安站在门外揉了揉眉心,大步走了进去,在她对面坐下。
裴阕霎时正坐起来,艰难地支起身体,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叫她精疲力尽。应传安制止道:“裴县尉不必如此,今日所邀并非官事,惟我耳闻县尉慧心明睿,想夜语二三事宜,不想逢上县尉身体抱恙,竟使冒雨而至,实为我考虑不周。”
“知县何必歉疚,倒是我身子误事。”裴阕貌似当真不在意,拢了拢湿透的外袍,道,“若为公家之事,还请知县陈言。”
看着她如此形容,应传安倒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自然。只是现下,我先为县尉取件衣物罢。”
没等裴阕应话,应传安已走到衣柜前。怕她冻着是真,怕陈禁戚闷着了也是真,她把衣柜打开一条缝,又回头确认下裴阕没在意这边,才把柜门全然打开。陈禁戚半眯着眸子,颊上绯红,此时朦胧地看来,看清她的那一刻如梦初醒般瑟缩了下,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呼吸渐渐从沉重恢复到了平静。
“……”
这又是什么情况。生气了?
这离裴阕不过几步远,应传安也不好问什么,只好从边上拿了件未收起的披肩离去,顺手给柜子留了道缝隙。
“多谢。”裴阕接过披风,顿了下,突然小声念叨了一句,“好香。”
“……”
裴阕后知后觉失言,把披风搭到肩上,清了清嗓子,肃声道:“知县先讲正事吧。”
“说来也不过是裴县尉职务相关之事。”应传安权当没听到,“前些日子余氏商行小公子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县尉想必有所耳闻。”
“当然。”裴阕点头,“知县就此时调动县内防备,是我一手落实。”
“既然如此,其中末节想必该略知一二。”
“愿听知县详叙。”
二人就此事周旋了片刻,终于差不多把事叨清楚,应传安看时机正好,止住话头,为她添茶,便道:“天道纷扰已然明矣,适时合该拨乱反正。”
裴阕接过杯盏,看着飘荡的茶叶,“拨乱反正?”
“我有一事想讲给县尉听。”应传安不急不慢,“我前些日子行江步漘,见渔船往来,本该是河清海晏,繁荣富足之态,却见渔民皆面丧气衰,不知罹遭何难。”
“近来漕运停运,或是生意受了影响。”裴阕边说边看她。
应传安摇头,“我上前询问,不等开口,就见一皂衣人赶来,怀揣纸笔,腰挂官印,赫然是我郧阳署中官吏。其人自称事郧阳盐酒税,来税豚鱼。语罢,截渔舟,拦渔人,称量货行,一斗豚鱼要征半斗税,渔人面愈凄苦。我问,天子定法,渔户没户年税一石二斗,作何还要拦路津口,日日征受散税杂赋。县尉猜其人如何作答?”
裴関不答,只是道:“我业掌武备军事,对税收并不熟悉。”
“其人曰:我为孟氏门下人。”
“……”
应传安失笑,“我继而问:孟氏如何。其人以眼白之,转而对渔人收税入囊,扬长而去。”
“……”
“这就是我今夜寻来县尉的原因。连权轻位薄的小吏都能仰仗宗族行劫匪之事,罔顾天子赖令,何况我等命微之人的吩咐。只能略尽肝胆,聊以资事。”
裴関听完,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自是如此。”
“当时山匪一事,我已上报朝廷,现下陛下已然知晓,拨兵暗行郧阳,意在突击彻除。与我私书,不日将至,该陈兵北容山南,攻伐其地,除匪歼贼。”
裴阕低头沉默半晌,末了抬头直直看过来,问,“知县要我做什么?”
“我闻县尉精通兵道,又驻守郧阳多年,想来对地势布兵之事该有所见解,便欲共步北容山下,勘其地势,谋划一二,稍作布施,以待王师。”
裴阕眉头紧锁,貌似沉思,并未立即应声,而是问道:“应知县说,兵马要从北容山南过道?”
“是。不止,若局势使然,在其地就开始攻伐。”
“……”裴阕搁下茶杯,“怕是不妥。北容山南下村庄合居,人丁兴旺,农田广布,若兵马践踏,起戟交戈,奈村中百姓何?”
“这就是我邀县尉的缘由。”应传安看她作这般反应,愈发心安,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县尉不曾觉得,近来河水涨得太猛了吗?”
“…涨潮?”裴阕一愣。
“我前些日子下乡,见北容山周遭的丹江直流水湍流急,想来恐是水患,设想过疏散民众修漕分流,现下碰巧,正好一举两得。”
“如今才五月,从来不是郧阳的汛期。况且自当今统领郧阳之处,便大修水利,北容山南更是治理重点,自漕坝建起,我不曾闻过再有水灾河患。”
“……”
两人相视一眼。事出反常,应传安头疼道:“那这河水涨得实在蹊跷。看来事不宜迟,我明早动身,再去一趟山南。”
裴阕摇头,“我与知县同去,料想或能尽一二微薄之力。
“既然事不宜迟,那便早作打算。”应传安转头看了眼帘外透彻的黑夜,大雨不止,溅迸如雷,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到了晨间,这雨能不能停。”
**
唤人安置好了裴阕,应传安匆匆闭上房门。终于清净了…等等。
她此时恨不得自己抹了脖子长眠去算了,很可惜,柜子里还有个大活人等着放出来。应传安走到柜前,门刚开一条缝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试探道:“殿下?”
陈禁戚抿了抿唇,往柜里藏得更深。莫名其妙的,他衣领尽然散开,甚至出了些薄汗,发丝胡乱粘在脖颈上,还一同遮去了大半张脸,仅露出的一只眼睛看起来也是水雾横天,眼眶通红,总觉得随时就要哭出来。他就这么静静跪坐她的衣物堆里,衣上的丝带绫罗垂落到他衣襟中和脸颊上,实在迷乱得宛如勾栏里馆。看清楚来的是谁后,他才转过头,但状态依旧不对劲。
这情况叫应传安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衣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好吧更像她的衣服对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是几件衣服能怎么他了?
无论如何,现下这个场景确实是她逾越,哪怕把随便一个谁关怎么久她也是罪该万死,何况这位……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
应传安试图牵他出来,然后就听到陈禁戚碎碎念道:“好香…”
她被这略带怨念的一句惊的缩回手,本就杂乱的心绪暴涨,霎时脸颊通红,她扶着柜门蹲下,想看清他到底什么情况,陈禁戚却缓缓抬头,绸缎带子和发丝随他动作,从他颊上一直滑落到大开的衣襟内,轻轻垂荡。他一抬头,两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应传安更是哏住,呼吸都微弱下来,急促的心跳无处舒缓,在胸膛里乱撞,偏偏眼前人的眼睛没有半点引诱的意味,眼神甚至可以说是茫然,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到。不过很快,他喊道:“应传安。”
他伸手,抓住了她撑在柜门上的手,猛地用力,硬生生把她也扯进了衣柜里。
“……”
这不过是个齐人高的梨木柜,塞一个人就勉勉强强,想塞下两个人就有点太狂妄了。应传安硬是被拽了进去,与他胡乱叠在一起,留在柜门外的脚无助地蹬了几下,终于消停了。她算是知道陈禁戚作何这般模样。现在夜深雨急,甚至阴凉湿透,而仅仅一步之隔,柜内宛如世外温柔乡,洁净的丝绸和布纱垂挂堆叠,完全把人裹了起来,更何况……推己及人,若她躺在陈禁戚的衣裳堆里,说不定比他还狼狈。
应传安搞不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姿势,按理讲如此逼仄的地方和如此诡异的姿势该叫她难受,然而她只觉得昏昏沉沉,四肢百骸都缓和下来,几乎安逸得快昏睡过去,但面上和心头却越来越燥,尤其是与陈禁戚肌肤相贴的地方,就快着了火,她痛定思痛,一咬牙硬是挣了出来,就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出柜门,又被陈禁戚抓住了脚踝。
她本来就没多坚定,干脆顺势倒了回来,砸得陈禁戚闷闷地痛呼一声,应传安笑了,道:“殿下是打算今晚睡在这里?”
陈禁戚不说话,就从背后搂着她,搂得死紧,应传安能感受到肩颈边时有时无的气息,还有身后紧贴的全然放松的柔软身躯,她不自在地绷紧了脊背,让两人间留出些体面的间隙,他舒舒服服躺着,她却僵硬无比,完全不敢再去贴上。
“……”坐了片刻,应传安突然僵硬地直起身,连坐在此处都不能再忍受,催促他,“殿下,放开我…”
陈禁戚没应声,应传安是真急了,“殿下,我没开玩笑,别…我该就寝了…嘶……”
得寸进尺的,陈禁戚凑到了她耳侧。应传安额上沁出了些冷汗,只觉得脸上热得快要融化,她把双腿叠起来,真心实意地想把反应压下去,但愈是在意,她的感知就越灵敏,腰边他跪坐的腿,眼下圈住她腰肢的手…玉一般的手腕,蜷起的手指,还有此时近在咫尺,浅色,细腻的牡丹花瓣似的唇。事态似乎要重蹈覆辙。
“知县这就睡了?不再做点什么吗。”陈禁戚说。
“……操。”应传安忍不了了,随便从手边扯下一件衣裳,反身蒙住他的脸就带着他躺倒,她转过去骑在他腰上,手上暗暗使劲,像要把他闷死一样,“殿下,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想。
应传安噎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后两个字。她难道真的不想吗。她其实就是恼羞成怒了,她想,太想了,就是因为太想了才一刻都不想和他多待。她的先前谋划中从来没有他,凭什么突如其来地牵引她的魂梦,凭什么无缘无故占据她所有心绪……凭什么要把心割出去一半,割给一个位高权重,轻易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何况如今世道衰败,太平犹危,阵营殊立,届时又该如何相安。
她难受好久了,简直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又有谁能欣然被情欲所控。然而,然而。应传安手下越来越重,织金的衣裳,碧色连枝纹样,针绣的舒展花叶逐渐出现了重影,她呼吸愈渐急促,陈禁戚竟然无动于衷,静静地躺在她身下,只是胸膛起伏不定。任她动作。但难道真的如他表面一样乖巧?他难道从始至终看不出她的焦虑和挣扎,他难道不清楚二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沟壑?偏偏还要屡次三番来撩拨,偏偏装作一无所知,偏偏肆意妄为,怎可能是真的不清楚她……都是他的错!
最后偏激地给他定了罪,应传安为自己的念头所惊,她何时竟然如此娇纵,心安理得地地把过错全然推出去。她张口喘气,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她才意识到原来一直咬着自个儿的唇瓣,仿佛如梦初醒。她匆匆松了手,陈禁戚一把扯下衣裳,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面上湿漉漉,真是被折腾狠了。
“……”
“……”
应传安捂住脸,闷声道:“殿下……”
欲言又止。她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太愿意去看他作何反应。耳边是一阵阵沉重喘息,身下的躯体抖得厉害,看来是真的不适,窒息得难以忍受。但她难道比他轻松半分。
事已至此,先走再说。应传安起身就要溜,还没出柜门脑袋就狠狠在框上磕了一下,咚的一声,她捂住额头坐了回来。
逃脱未遂,应传安尴尬万分,低头一个劲儿揉脑门。
“……”
陈禁戚没好气道:“得亏没听到水声呢。”
应传安想犟嘴,斟酌片刻,还是道,“殿下到底想做什么,我还有公务在身,真的该就寝了。”
“你倒是去。”陈禁戚戳了戳她的大腿,抬眼给了她个正眼,“走一半又倒回来的人是谁?”
应传安默默护着头爬出了柜子,她站在柜门前,低头看着窝在柜子里的陈禁戚,忽然理解了金屋藏娇是作何心态,她半关上柜门,从缝隙间探头对他半假半真道:“殿下还不出来就睡里边吧。”
对峙片刻,陈禁戚抬手,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示意什么,应传安叹了口气,搭手上去牵他起来,他起身后一点力气都不使,直接往她怀里栽,带得应传安一个踉跄差点又摔了,陈禁戚反倒贴着她笑了起来。种种反应,让应传安怀疑他是不是喝了假酒,怎么一会儿赛一会儿不正常。
“那就祝应知县好梦了。”陈禁戚嘴上这么说,眼神饶有深意地往她身下瞥。
应传安迅速明了他发笑的缘由,现在也不羞恼了,反是从之如流:“殿下不必担心这个,实不相瞒,说来殿下是夜夜到我梦中帮我疏解,想必今晚亦然,实在有劳。”
确实把陈禁戚恶俗到了,她言之凿凿,目光坦率,神色自若,楚楚杏花眼,湿飞芙蓉面,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人淫词浪语是张口就来,手黑心又狠。当真是衣冠君子,两面禽兽。
二人相望,最后罢了,陈禁戚拂袖离去,应传安长吁一口气,倒在床上轻轻喘气。
连轴转了两三天,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明日将有更大的风波,这么大的烂摊子,她实在有些孤立无援。
郧阳内部更是混乱,连盐铁酒税都不归官家涉手,而握在各大宗族手里。有关重权高利,她竟然在当看客,而各类繁杂小事的简卷倒全落她手上,好像一众官吏都是吃干饭的。
从下到上都各怀鬼胎,各有根系,难怪上任知县只是一个劲儿给自个谋利,原来是想整治都无从下手,不如当个傀儡吃些漂没,起码不用担心被暗杀。这样的后果是什么不得而知,郧阳割据称王?天下分裂?大祸积于须臾,也不知现在干涉能否掐住势头。
夜过将半,应传安惊醒了一次,半梦半醒,听到窗外雨声嘈杂,恍惚地下床,卷帘看了会夜色,窗外春花打落,一地惨白,雨水汇聚成流,她又放帘,魂似的飘回床上再度睡去。
**
“应知县!”
裴関加紧打马,终于追上了前头就快隐没在雨里的一人一马。
那白衣娘子忙着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被雨水浸透的面上端是心神不宁,她形容狼狈,未梳成的发髻此时快散完,及腰的墨发和清浅的素衣随水沾在身躯上,全无半点风范可言。然而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一个劲打马直前,雨水倒涨,淹过马蹄,她不出一柱香,居然硬是过了十数里地。裴関只不过比她晚一脚出门,都要追不上,现在才捉到人影。
不过看清来人后,应传安倒是稍微勒了马缰,与她并行。
一夜过去,大雨半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反到淤积泛滥。应传安克制住心头烦忧,强打精神,对她道:“听说蜀中多雨,若逢上几日不霁,骑马上路似乘船过江。今日才算见识到了。”
“划船可不能照知县这个速度。”裴関抹了把脸上的水,“已经这幅局面,急切也无用。知县还是多多当心路况。”
应传安摇头,再去看眼前,雨帘后白茫茫一片,都快看不清路,只能凭记忆行驰。她喃喃道:“我只是…心如悬旌,不能自安。”
睫毛阻挂不住水,雨直冲进眸子,浸得眼睛生痛,更难看路。
应传安后悔没戴斗笠,不过哪怕戴了,怕也遭不住这疾行而起的风。好在北容山离县府将近,只要再绕过半个山麓,就能到山南的村子里落脚,那也是此行的标的所在。
“届时你我先借一户人家落脚,再探讨后来事宜。”应传安道,“恰好现在乡民该都在家中,也方便…嘶…”
应传安勒住马,裴関也随即停下,顺着她的视线探头看去。应传安看着一步之后的深堑心有余悸,身下的马匹好巧不巧还在边上打了个滑,她一震,赶紧策马远离了这块儿地,速度总算是减了下来。
“…应知县打马飞驰,不只是为了快点到吧。”
应传安听完沉默一会儿,蓦地笑了,“是。一旦慢下来,山花树池什么都能看清,心里的忧虑便也清楚了。”
“我亦然。”
边上的人和自己同一个心境,应传安感到轻松不少,反倒镇定下来,默默瞥了眼她,低头暗笑。裴関察觉到了,并没有多说什么,目不斜视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继而无言并行,看到屋舍一角,应传安回头对裴関道:“看来到了地方。”
村里屋舍俨然紧凑,貌似人丁兴旺,辟出的小路只够三人并行,叫人总担心策马进去会踩踏农田,裴関率先下马,向应传安伸出了手,应传安看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试探着把手搭了上去,竟然被裴関扶着下了马。
她落地,看着裴関已经自觉地去掌两匹马的缰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抬起的手不得不放下,虚握成拳,又舒展开。
奇了,她打小就善于骑射,并且广为人知,能上马背以来就从来没有被人扶着下马,独自策马去险要地儿捞人倒是常有。说来裴関会做出如此举动,一路上还老是提醒自己注意路况,是不是觉得她不太擅长骑术。也对,她和人刚见面就托人帮忙把马牵回府里,哪像能骑马的,难怪人误解。
“裴县尉,”应传安斟酌,“不必如此,骑术之事我还算略通一二,不当劳累。”
“好。”
“……”
她就这么应了声好,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应传安莫知所谓,转头去看周遭。
不出意料,乡民都在家中避雨,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渐渐消失在雨中的屋舍田地。
当务之急是先找户人家落脚,太狭窄破漏的屋子可以排除,主人自安不得,况且接客。
她环视一圈,抬步上了石阶,试着敲了敲右手边一户还算可以的人家的大门,敲门声被雨水盖住,应传安收手,自语:“看来要找有门环的门敲。”
她又在一户门前站定,叩门三下,很快就有人开了门,但并未大开,只留出一道可见人的门缝。应传安透过门缝,看见一张老妪的脸,发丝全白,整齐地梳理好,在头上盘起发髻。
“小娘子有何贵干?”那老妪开了口,并不怎么热忱。
“我与阿姊自郧西县来,到郧阳探亲。”应传安不由自主地扯了谎,等自个反应过来也只好顺着说下去,“不料半道碰上了大雨,本与家姊在庙中暂避,怎想这雨越下越大,从昨晚下到今日,不知何时能停。我与阿姊唯恐被困山头,只好下山求得好人家落脚,不知阿嬷能否帮忙?”
“恕我一介平常人家,实在有心无力,娘子另寻他处吧。”老妪古井无波地回了这么一句,猛地把门带上了,好似急不可耐。
“……”
应传安看着紧闭的大门空眨眼,裴阕走上前,道“我们换户人家再问问吧。”
“好。”应传安转身,却看到周围有几户人家开门探头直往这边张望,大概是被动静吸引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等发觉应传安也在回望他们,便又把门关上了。
应传安轻叹一声,正要起步,无意看向一扇门,那扇门也开了条小缝,此时条地关上,她愣了下,甚至来不及招呼裴阕,兀自冲到那扇门前,一改方才客气的做派,猛叩那门板,以至于拽着门环试图强行把门推开。屋里的人显然来不及给门上锁,叫她给门开了道缝,连忙压住门,二人隔着门板僵持不下。
“知县?”裴阕追上来,不太懂她作何如此,“乡民不愿意就算了…何必…”
“你来帮忙。”应传安打断她,“这门必须开开。里面的人我眼熟!何况他适才反应太过了,必有反常!”
她都这么说了,裴阕也不多问,趁着门缝被应传安开到最大,把剑柄抵了进去,找着角度踹了脚门板,硬生生把门撞开了。
应传安看着跌倒在地上的人,一时失语。
“宋公子?”反倒是裴阕先出声。
宋玉昇面色不善,低头拍开身上的土尘,扶墙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对应传安道:“我怎么不知道应知县竟是沦落到了在山庙避雨的地步?郧阳府衙被淹了?”
“宋……”听他这语气,应传安迅速回忆起当年余家小公子生辰宴上敲鸣冤鼓的那个少年郎。她哽住,好久才道:“实在抱歉。”
“知县作何道歉。”宋玉昇转身去收拾屋子,“若为了那门板道歉,确实是应该的。”
应传安回头,才发现那扇门已经摇摇欲坠,她怪异地看了眼裴阕。罪魁祸首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宋玉昇,眼神明显不太对劲,却不说什么。
确实。应传安站在屋里,只觉得凉风阵阵,嘀嗒一声,雨滴砸到她鼻尖上,应传安抬头看去,蒲草织的屋顶破漏连片,再看地上,隔几步就有个陶土缸用以接水。然而如此逼仄破小的屋子里,宋玉昇衣冠楚楚,腰剑佩玉,烨烨华贵,全然不似其中主人……什么情况。
宋玉昇在干燥处收拾了两把椅子,拍了拍椅背:“二位既然执意要进来,想必不会嫌弃,请坐,我……为二位看茶。”
“宋公子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应传安率先坐了下去,裴阕把缰绳拴在井棚边的木桩上,也进了屋子。宋玉昇看二人坐好,好似才心安,转身离去,不过也只是到了几步之遥的小隔间,用草帘隔挡出一间厨房。
裴阕看着他的背影,摸着椅子坐了下来,方坐定,应传安轻声与她道:“县尉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知县认识他?”裴阕反问。
“一言难尽。”应传安摇头,“倒是裴县尉,似乎……”
“不应该。”裴阕没听她说完,好似自言自语,“属实不应该。”
“什么?”
“宋将军怎么会在郧阳?”
将军?
应传安还要再问,宋玉昇已经端着茶水出来了,她就只好作罢。
往那托盘看去,有三盏茶,还有一碗汤药,用白瓷碗装的,碗面上甚至有桂桃描纹。
宋玉昇把茶递过来,应传安低头看,是按旧法煎的姜茶,还放了大葱一类的佐料,驱寒神效,口味奇特。她接过来,托着茶盏,一时有些无从下口。
这茶一时半会煮不好,想来不是特地为她们现煮的,但这显然不是一个人的量…那?
她疑虑之时,身后横来一串咳嗽声,应传安转头仔细去瞧,才发觉有一道极不起眼的暗门,宋玉昇听到房内声响,径直走到了房门前,直接把门敞开了。
门户大开,饶是应传安想规避侧目也来不及,只能端坐整肃,不至于太过失礼。
“你做什么?”一声呵斥传来。
房内更加狭窄,只有一案一榻,但整洁干燥。因着房内未开窗,还点了一支红蜡烛。书案案角圆润,涂漆磨掉许多,上头用麻布铺了面,垒了十几册书卷,榻上还有许多籍册,直接把中间的人围了起来。应传安辨认出其中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些鬼怪杂谈。
一个素衣女子坐在其中,手上正执一只笔,或许在写什么东西。看着宋玉昇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进来,眉头紧蹙,本苍白的面上迅速浮起红晕,让本就病容憔悴的脸更加病态,梨雪素容失掉魂,面若桃花淡几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然有了垂垂朽矣的孱弱。
“给你送药。”宋玉昇的语气更加不善,直接把药碗撂在案上的书堆里。
那女子惊呼一声,赶紧把碗底下那本书抽出来,药碗随即滑落到地上摔的稀碎,溅洒出来的药液燎过她手腕,瞬间烫红了一片。她浑然不觉,先去检查手上的书,果然有碗底残留的一圈水渍,棕黑的药液印在素白的纸上,实在刺眼,她愣了许久,侧过脸面向墙壁,肩膀直抖,“你出去。”
宋玉昇默不作声,蹲下来收拾瓷碗碎片,那女子的喘息声更大了,似在极力忍耐什么,胸膛起伏不定,让应传安怀疑她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她对宋玉昇重复道:“你出去。”
应传安自觉转过头,不再看她失态的模样,裴阕与她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当啷的碎瓷撞击声外,雨水如注,从屋顶落到陶土缸中,已是快要溢出,嘀嗒嘀嗒。气氛微妙,裴阕看向应传安,她低头阖眼,不时有水滴顺着睫毛和发丝滴落到透湿的衣裳上,她倒也不觉得冷,手中姜茶的热气晕起一片雾,俨然岁月静好非礼勿视的模样。
“裴县尉,”应传安突然叫她,睁眼笑着看过来,“就这家了”
“……”裴阕知道她指的是就逮着这家套话了,不过这个决策正确与否,在她看来还是难说…总之照办就对了。
“不过,县尉为什么唤他宋将军?”应传安小声问。
顾及到宋玉昇就在几步之外,还不知道何时会出来,裴阕删繁就简:“他为郧阳人,三年前因功封作定远将军,领关中右军,现在应该在长安任职…怎么会在郧阳见着。”
“原来如此。”应传安讶然,“我道为何腰挂金印。二十来岁的将军,真是少见。县尉的意思是,他不该出现在郧阳?然而我早在五月初就与他会过面。”
碰的一声响,门大概是被甩上的,宋玉昇端着碎瓷片走了出来,应传安本急着再说什么,硬生生止住。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二人,撩起帘子要把东西放回厨房,应传安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出声喊到:“宋公子。”
“……”
宋玉昇停住,把帘子放下,眯着眼睛,道:“应知县何事相告。”
“我想起前先日子在余家小公子生辰宴上的事。”
“知县别是来兴师问罪的。”宋玉昇冷笑,“还是说,知县要给个公道。”
“自然是要给个公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问,宋公子是如何从山匪手中救下那个姑娘?”
他回答的轻巧:“回乡途经北容山,恰好碰上盗匪作乱,顺手就救下了。怎么,这很重要么?”
“回乡?”应传安佯装不解,“宋公子外出做什么的?这山匪之祸积灾良久,不是一天两天了,或有数年之久,公子既然要除恶扬善,何苦等到如今?”
应传安在等他的回答。他若是如实相告,那或许属她多疑;若隐瞒扯谎,按他这身份和事迹,怕是居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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