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源氏物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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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刚刚落幕,庭院里人声渐息,细小的虫鸣和不知何处的蛙声透过锦绣与竹帘,撩动了室内焚香后静谧的空气,在和暖温华的室内送来一丝水泽的凉意。

小男孩睁开眼,满室的玲珑华彩,屏风上的鹤与松在袅袅的香气烟云中闪动,从枕席上传来的清寒未久,触手可及的枕边人,似乎刚刚离去时的声息还未曾落在耳畔。

他起身,未曾惊动守夜的乳母与侍女,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寝衣,轻手轻脚,像是一阵流露到这漆黑深夜中的暖风,走到外面红漆木栏的走廊处,正看见不远处睡莲夜放的池塘水榭边,一处流萤像银河星子从天倾泻而下,水边幽深秀丽的花朵沐浴在这华光中,如蒙在金砂似的光辉里。

明灭的萤火像是云雾,缭绕在花朵之间的小小女孩身上,照亮了她漆黑稠密的长发,和白绢冰雪似的肌肤。她的眸光中含着跃动的萤火那璀璨流光,流转到房边走廊处,对着静悄悄走来的男孩,才轻微的从眼睛里露出丝丝缕缕的柔和,如玉雕的天女披着万千光华,这钟灵毓秀,钟情于她一人身上。

而被她这样看着的男孩——光源氏,哪怕已经是历经过一世的万紫千红,见着此世的双生妹妹安子,走过去的脚步不禁轻轻一顿,继而似乎加快了速度的走过去。

“哥哥,我睡不着。”

女孩轻轻的说着,同时指尖轻轻松动,那些萤火便流风回雪似的,顺着她低垂下的目光,轻轻飞舞到水边的睡莲当中,如一盏盏的河灯,她衣服上已经蒙上了的湿气,露水清寒。

光源氏把她搂在怀里,安子并没有像他前世的那么多情人般顺势再往他怀里依偎,她惆怅的已经无法顾及外界的世界。

当身为哥哥的光源氏伸出手,两只孩子的手握在一块。小小男孩的手让光源氏懊恼,这明显不如前世成年男子时能够给人带来宽大、包容的安全感,正如此时年幼,该让他此时怎样劝慰可爱而脆弱的妹妹呢。

他说:“又想起母妃了吗?”

安子却没有他所想到的那么复杂,哪怕兄长的手和自己相差无几,此时两人手掌相和的温度,让她体会到了兄长的关切,她难得的轻轻回握了光源氏,光源氏向下看,见她说话时颤动的睫毛像花瓣似的浓密,不知道何时有一滴小小的露珠在上面凝华。

“我在想母妃,也在想……父皇。”

她说到后面仰起头,自己知道藏不住了,脆弱迷茫的神色在她精致的脸上流露无疑。光源氏这才晓得她睫毛上那里,哪里是什么露珠,而是一个人在这想起逝去的母妃、不知道是否遗忘他们的父皇的眼泪吧。

想到这里,已经经历过两次丧母之痛的光源氏,不禁伸手擦去她的眼泪,真正的在这样的伤痛当中无所适从了。

光源氏和安子的母亲乃是桐壶更衣1,性格温婉,容颜绝色,更难得是一位德才兼备的才女,她自入宫起便深受桐壶天皇宠爱,天皇为了她冷落了无数出身高贵的女御2与更衣。因此被右大臣3之女、大皇子之母——弘徽殿女御讥讽为杨贵妃一类的人物。

桐壶更衣虽出身高门,却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一直被出身高贵的弘徽殿女御一系打压,其中遭逢的凄苦,又岂止是桐壶更衣死后,照顾光源氏的乳母的只言片语所能描述的。

桐壶天皇的爱意与保护没有让她能够长命百岁,反而让她在生下一双儿女后的第三年就死去了,并且出于礼制,她死后,为她守孝的亲生儿女还被迫搬离了皇宫,来到了门户凋零只剩下桐壶更衣母亲的家中老宅。

光源氏人生中最不可触碰、言说的那一部分,就是在三岁到六岁的时候,母亲死去,自己远离父亲,不知道是否已经被抛弃时的孤独愁闷,和前路不知的仿徨。

如果说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他重来一次的人生却也依旧没有能阻止母亲,那个温柔如水却也应了唐土中红颜薄命诗句的女人,如花朵般枯萎的死去,丈夫的爱情没有滋润她,反而成为了后宫女御与更衣们日复一日,越发嫉恨她的催命符。

源氏曾经不懂为什么母亲会死去,直到前世目睹了情人中的六条妃子,诅咒自己的发妻葵,导致葵难产,才明白,女子的嫉妒,是多么……

他固然知道六岁时就能被天皇召回皇宫,重回宫廷。回到这平安京中最富贵的锦绣之地,他的人生只要依靠上一世的经验,完全可以过的比前世更加前程无忧。可妹妹安子公主,却是个真正陷入在丧母痛苦却无法排遣中的孩子,一如当初的自己。而她的保护人除了在日渐衰老的外婆,只有现在同样也是个孩子的自己。

可是现在的他越发努力的要把她搂在稚嫩的胸口,抱紧,再抱紧一点,反而是在加深此时深刻认识自己的弱小。他深知有力的承诺绝对不能没有强势的权位,没有用富贵与权势装点的语言是苍白的。正如没有实权的桐壶天皇,保护不了心爱的桐壶更衣。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来安慰妹妹,他只有此刻转移话题。

“父皇不会遗忘我们的。你看,白天使者与女官送来的衣服,多么漂亮的配色,而且裁剪那么适合你的身量。这是因为父皇是在暗处体贴着我们啊,虽然不能如在宫中似的朝夕相见,但是这份心情,时刻在我们周围呢。”

他习惯性用着哄情人的方式哄妹妹。

女性,总是会容易被安抚的。美丽的衣服,珍奇的香料,体贴的关注,温柔小意的话语,她们身处孤苦愁闷的环境下,一点点的男人的关怀,柔弱的她们就会颠倒自我,如飞蛾扑火。光源氏给的爱意,与笼罩在光源氏身上种种的光辉,正是无数女人渴求着,争先恐后成为他情人们的原因。

但妹妹安子公主却明显比众情人还要难以讨好的多,哪怕是生气时的紫姬,或者屡屡拒绝他的空蝉,也不会有她这样让光源氏可恼又可爱的脾气。

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快而轻的透过那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里,无限的低落与哀伤,像簌簌的泪打在光源氏脸上。

光源氏根本不需要揣度,凭直觉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道点子上。他停顿下来,下了决心,凑到安子耳边许诺。

“等我长大,我会成为太政大臣4,那个时候,就是右大臣那个……家伙,也要对着我行执下官礼,议政时居于我下,看我的脸色。那个时候,我就能带你去一个永远都有人陪你,不让你孤单愁苦的大房子,我们住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的。”

这样孩子气的话,却真正是光源氏的肺腑之言。他自重生以来,屡屡受挫,特别是在依旧回天乏术的桐壶更衣身上,再次经受了丧母之痛,以前年幼,尚且模糊母亲的音容,此世,母亲音容笑貌朝夕相对,却无法救得这可亲可爱的人儿于无常的命运当中,源氏心中已有预感命运是否无法改变,但此刻双生妹妹这个变数在身边,却又提醒了他人生变数,自然不肯轻言放弃。

加上他前世的确官至太政大臣,如果不是此时重生,未来更有的大好前程未可知,还保护不了如此可爱美丽的妹妹吗?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知道是那大人听了觉得狂言妄语的承诺给了安子安全感,还是他严肃诚恳的样子让安子觉得依靠。这女孩听到不知道哪一句,根本没有考虑,身为皇族光源氏是不可能有实权,皇族是不能成为臣子的。

她出于一种依恋心理,小手扣住光源氏的大拇指和食指,软软的指腹像她的声音似的,光源氏回以她以轻轻一动,她说:“你答应我了。”

她认真的将两人的手指放在一起,阖在心口,说话声音低低的,在男孩耳边像层暖雾,孩子的立誓方法,恳求光源氏这个小小的许诺。

“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反悔。”

光源氏被这小小女孩的小小的温暖熨烫了心,他信誓旦旦,踌躇满志。

妹妹仰起头,腮边带着眼泪,光源氏用手擦,怕她又受不住再伤感。这副小心的样子,反而让安子公主本人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在给兄长添麻烦。

她轻轻一躲,跳到一边,又是琢磨不透的样子,在腮上还带着眼泪时,却启唇一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来。

“你答应了,无论怎样都不准反悔哦。”她自己点点头,接着下半句“你不敢反悔的。要是骗我,我就就哭,看你怕不怕。”

她自己自说自话,最后用漂亮的眼睛飞了一眼光源氏,带着一种就是这样笃定的娇美。

她是打定了光源氏怕自己哭了。

这样可爱而别有意思的孩子话,光源氏哪怕是从从小养大的紫夫人那都未曾听过,幼稚的威胁也不会是他那些知书达礼的情人们会说的。

他觉得新鲜,又小心了措辞。

“我怎么舍得呢。”

安子公主双手在胸前合住,明亮鲜妍的眼睛柔和的看着源氏,腮边的泪已经被光源氏拭去,整个人有着新沐的花似的娇嫩。

“那么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她说着,藏在睡莲里充当光源的萤火们,腾空飞起,像被女孩随意拨弄的、放在案几上的丝线,听从她的调任与安抚。

莹莹光芒下她美的失真的那部分的气质更加明显,于是甜美的笑意,在这样的光芒中放大了光源氏的心跳,他想要睁大眼睛将这个笼罩在光芒下的笑容记得更加清晰,却见萤火攸然散去,如风雪中被吹散一粒火星。

金砂披拂的光明褪去,仅仅留下一只,亮在女孩小而稚嫩的掌心,明明灭灭的摇曳在风里。

光源氏屏住了呼吸。

那光芒渐渐黯淡,但凑近的安子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却更加清晰。寂静的魔力里,男孩下意识的要碰一碰那黯淡的萤火虫,就在下一刻,起了变化。

那似乎死去了的萤火虫躯壳里放出无限的光华,就像是把所有美丽的布匹与绚丽的织物压缩在那光华里,光看着就觉得让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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