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载春秋死诺生承（1 / 1）

“子杰是会回来的。”她低着手，一只手扯着衣角，眼神呆滞，却固执地望着大门的方向。下午两三点，她就沿着庭院走到正对大门的走廊上，斜倚着朱柱，望着大门，时而自言自语，时而低头不语。人们说，她疯了！人们说，不要靠近这个疯女人！人们说，早在那个男人走了以后，她就疯了！那个男人，该是她口中的子杰吧！我家与她家相临，不过，她家是高宅大院，我家是低矮破屋。打小，我就爱偷偷地爬上放在父亲屋里的木梯，揭开屋顶的瓦片，然后爬到房顶上去。只要坐在房顶上，就能看到她家的大院，还有一排排的房屋，比我家可大多了。有时，瞄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猫爬着，爬过我家与她家之间的围墙，然后坐在围墙上，摇晃着我的两条小腿，看着这座豪华宅院，开心地吹着口哨。不过，这得在父亲回家之前，要不然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我就要挨板子了。如果我在下午的时候跑到屋顶上去的话，就会看到那个女人。虽然大人们都说，不能靠近那个疯女人，但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有一次，我看到她坐在走廊的石凳傻傻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块什么东西，来回地在衣角上擦着擦着，好可怜哦！我忍不住就想跳下围墙，去看看她呢。但我还是没有，我怕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又要挨板子了。我只是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一个胖胖的老女人把她带进东面的一间屋子里。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是老早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吗？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口中的子杰又是谁呢？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要我以后不能再问这个女人的事。父亲虽然严厉，但只要我不闯祸，很少打我巴掌。事隔好多年，我依旧记得那个巴掌，它让我的脸肿红了两三天，母亲用母鸡刚孵下的鸡蛋给我揉脸，我还躲在家里两天不敢出门。从此，我不敢再问那个女人的事情，也不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这些年来，我上小学，中学，她一直都住在那座大房子里。我们家早已搬过几次家了，不过搬来搬去都在这座大房子的附近。只是长大了，也没有机会再爬上房顶，再看到那个女人了。不过，我依稀记得她的模样，还有那痴痴的眼神，和揉着衣角的动作，那手上拽着的什么东西。村里的人，已经很少谈起她了，大概因为她一直都呆在大房子里，不曾出过门吧。而且人们对于事情的新鲜感过后，总会归于平静。她的故事，或许早被遗忘。直到有一天，有一帮坐着汽车来的，穿着制服的人出现在这座大房子门前的时候，人们才记起这座房子，记起房子里那个女人。人们在大房子前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猜测，这帮人的来历，还有是不是与房子里那个女人有关。于是，有关女人的话题，又成为这个村子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某一天，大房子里传来女人哭嚎的声音，震耳欲聋。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在大房子门口，一个人往里张望，有些人还搛足了胆子站到大门前往里望。我因为个子矮，没有办法挤开那些魁梧的身体，于是，又想到小时候的那间矮小的房子，于是，又爬到屋顶上去。院子里，女人拖住一个穿着制服，有点微胖，脸肿，还有几颗麻豆的男人的腿，好像在求他什么。男人不断地用腿踢女人，还用手狠狠地拉开女人的手，但是女人就是不肯放手。男人手里好像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很眼熟。女人不断地伸手向男人，嘴里说着“还给我，还给我。”眼泪却啪啪地往下掉，脸上满是泪水，糊着一些灰土，像个乞丐般肮脏。男人狠狠地摔出一句“你从这个房子出去，我就把它还给你。”看来，这个男人是在滥用私刑，外加威逼利诱。我在想，女人是不可能走出这个房子的。果不其然，女人哭喊着“不要，我不要，我要在这里等我的子杰回来。”子杰，又是子杰，这个子杰，到底是何许人物呀？在我猜想的空档里，好些年前的那个胖胖的女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一边拉起女人，一边跪在男人的面前，说“官人，请你不要赶我们小姐出去，这座房子是她的命呀，您要她出去，就是要她的命呀。”胖女人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想，这个胖女人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吧。那个男人看起来还真铁面无私，一点也不讲情面，任由两个女人跪在地上，又是哭来又是求的，还是黑着脸说“不是我不讲情面，只是这是政府的规定，又把这座具有着悠久历史的古代豪宅列成国家文物保护，所以，我们只有请你们出去了。如果你们不自愿出去的话，政府也会强行要求你们从这座房子里出去的。而且政府也会给你们补贴的。不会亏待你们的。再说了，这老房子，也就剩你们两个女人，你说，这呆在这也怪冷清的对吧。”为了保护国家文物，就要把别人赶出去呀，好说歹说，这也是别人的家呀。我心里愤愤不平，这什么世道呀。“可是，您要是把我家小姐赶出去的话，她就没地方去了，也真的会死呀。”胖女人也拉扯住官人的裤脚，死命地喊着。那官人也开始不耐烦了“政府给父们钱，就能够找地方去住，什么死不死的，你还威胁老子呀？啊！”说完用脚踢了胖女人好几下。“不是的，不是的，官司人，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如果不是守着这座老房子，我家小姐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您要她走，不是真要她的命吗？”“那你倒是说说，看能不能通容。”看来，这个所谓的官人也不算太坏。我有点放心，静下心来听胖女人讲女人的故事。我看看女人，她已经坐了起来，眼睛却直盯着那官人手中的东西，我刚才瞧清了，那是一块玉佩。该是她和子杰的订情信物吧？她叫做沈冰，这座老房子是她们祖先留下来的。四十年前，她们家在这座村子里可算是有名气的了，一方面是因为她家祖居此地，二来是她父亲也算是村里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时，沈冰刚好二九年龄，风华正茂，妖艳迷人，再加上大户人家的教养家规，也便教就了一位亭亭玉立，端庄儒雅，大方得体的娇女子。那时候，上沈家提亲的人不计其数，有官家的，商家的，还有行医为侠的，而且大多是有钱有势的阔家子弟。无奈，沈冰却一个也看不上。沈老爷不只一次拒绝别人的提亲，就因为沈老爷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只想着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所以，女儿不喜欢的他也便拒绝了。只是，沈老爷的不讲情面，也让许多商家，官家气愤，他们认为自己有钱有势，有头有脸，居然被他拒绝，于是也有人怀恨在心，一直找机会给他难堪。某一天，临城里来了一个媒婆，到沈老爷家里来提亲，她要做的这媒，是临城一大户人家姓杜的公子，据说，那大户人家，三世为官，而且家财万贯，因为除了做官之外，他们有祖传的一份家业，开始置办地产，而发展到全国各地都有分舵。并且借着家族中有人做官，更是把家业发展得如火中日。

这么好的亲家，媒婆刚开始是心有成竹，没想到沈老爷却一口拒绝了。为什么呢？原因是，沈老爷久闻这杜家自恃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根本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特别是这杜家公子，也是败家子一个，整天游手好闲，外加拈花惹草，附近有姑娘的人家都怨声四起了，就因为他们杜家有钱，而敢怒不敢言罢了。如果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人，沈老爷恐怕要当场气死。杜家怎肯善罢甘休，一来拉不下面子，二来嘛，说沈老爷是瞧不起他们杜家，这下子非得闹到沈家，非要沈老爷给个说法，要不然就要强抢沈冰了。你说，你说这有钱人怎么就这样呀，有钱就可以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了吗？杜家霸道无理，沈家却当仁不让。相持不下，眼看就要开打了。有村里贤者，出来调解，说给个五天，如果沈冰小姐没有出嫁的话，就必须嫁予杜家公子。说是调解，倒是好听，不过就是个幌子，让人们以为这杜家也是遵循礼教之家罢了。就靠他杜家的财势，要这临近的人家不与沈家为亲，科是易如反掌，不说三天，且说个三十天，三个月，三年，恐怕他杜家也是扛得起的吧。于是，有了三天之约，却见不得是件好事。沈老爷派人四处打听，托媒婆提亲，但谁够胆与杜家作对呀？没有，自然这亲事就非成不可了。可是，沈老爷真的不甘心呀，特别是看到沈小姐神情黯然，又为了父母安心而强颜欢笑，更是苦不堪言。沈老爷早年生过一场大病，早已垂垂老矣，又恰逢遭遇爱女兹事，这些夜里时常无眠，身体已愈虚弱。正当沈老爷愁眉不展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这人是外乡人士，路过此地，听闻沈家的事，也得知无人敢与杜家作对，便寻上沈家，愿为沈老爷解忧。沈老爷看来人，虽然身着朴素，但眉宇间英气逼人，看来曾经也是出自名门之后，只是不知为何如此落魄。来人自称姓林名子杰，本也是这里人士，但年幼时候父母到深山里采药的时候被一群山贼杀死，他也被一位到这里做生意的商人领养，跟着他到了别的地方。刚好，半年前他的养父过世，便将他的身世告知，要他回到自己的家乡来看看。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到了这里，对于沈家的事，也略有所闻。沈老爷问林子杰，为什么会毛遂自荐？林子杰说“其实我也曾有幸得见过沈小姐一次，就是在月初的观音节葫芦庙中，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对沈小姐的印象颇为深刻。近日，又得知沈家受杜家威胁一事，特林某大胆前来，如蒙沈大人不弃，子杰愿意为小姐解燃眉之急。”林子杰的话说得句句在听，沈老爷也很满意。再说，沈小姐听到胖姨说，有一个人毛遂自荐，要当沈家女婿，便想见一见那人。沈老爷也有意让沈小姐自己拿主意，刚想差人前去呼她，沈小姐自己倒来了。沈冰和林子杰一见如故，林子杰早已见过沈冰一面，只是沈冰不知情罢了，再次相见，林子杰对沈冰的好印象又多了一番。沈冰呢，见林子杰虽然衣着朴素，看似粗犷之士，但细看之下，也不失为一个俊朗男子，而且就他敢自己上门来提亲这一点，沈小姐已经对他敬慕暗生了。看来，是一个郎有情，一个妹有意。这桩亲事是成定了的。亲事敲定，明天就是三天之约了。时间虽然紧迫，但是，礼节教义是不能不遵守的。沈老爷叫人连夜张罗亲事，就等着明天吉时一到，拜堂成亲。可是，杜家人既然给了沈家三天时间，在这三天之内，自然要对沈家的一举一动特别留意，当然林子杰的事情也瞒不过杜家父子。当杜家父子收到消息的时候，立即当机立断地决定必须斩草除根，除了林子杰还有沈老爷。当天晚上，杜家给沈家送了请柬，内容大约是约沈老爷到杜家商讨关于沈冰的事情，如果沈老爷去的话，或许事情可能有转机，如果沈老爷不去的话，那么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沈老爷一方面不想惹太多的事情，因为如果杜家明天来闹事的话，那么麻烦的也不只沈家；另一方面是沈老爷希望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或许是沈老爷太天真了，又或许是爱女心切，不想明天女儿的大喜之日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于是，无论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如何劝解，皆想前往。沈老爷到了杜府，便被杜家软禁；之后杜家又派人去请林子杰，说是沈老爷让他过去一趟。其实，这是一个阴谋。林子杰到杜家之后，杜家父子便把沈老爷放了，至于林子杰的下场，至今无人得知。沈老爷回到家里之后，便一病不起。沈小姐刚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看到林子杰回来。她记得子杰在离开之前交给她一块玉佩，说这是他从小就佩带在身上的，见玉如见人，他还要沈冰等他回来，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也会把沈老爷带回来。最后，沈老爷是回来了，他却没有再出现。第二天，果然杜家前来闹事，还声称沈家所谓的女婿林子杰是不会再回来了。杜家想强行抢走沈冰，沈老爷出面拦阻，双方互不相让。只是沈老爷体弱身虚，如何能敌得过杜家父子，当场便因气愤过度而死，杜家虽然财大气粗，但沈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杜家见沈老爷死了，闹出了人命，自然也赶紧退场。沈小姐却是痛上加痛。父亲过世，夫婿无踪，她当场便晕过去了。沈小姐醒过来之后，便一直不说话，整个人变得傻傻的，呆呆的。只是自言自语地叫着：“子杰，子杰”或是拿着林子杰留给他的玉佩就那样看着看着，然后用衣角不断地擦不断地擦，或是望着大门口，一整天一整天的。从那以后，沈家便家徒败落，外界都说沈小姐疯了。这么多年，她就一直呆在这里，只有把她从小带到大的胖姨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其间，胖姨也想过要搬家，只是沈小姐虽然傻了，但还是坚持要等林子杰回来，怎么也不肯离开。或许，只有在这里，沈小姐才觉得安心吧。毕竟这里才是她的家，即使亲人都走的走过世的过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但家毕竟是家，是不可能放弃的。原来事情是这样的！这时，已经有好多人挤进来了，他们把院子围得紧紧地，有的妇女和老人听了沈小姐的故事，都哭了。那位官人，也有点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林子杰是不会回来的，你们还是快走吧。”“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的。”沈小姐听到后，大声地喊着，发疯了似的，拼命地喊着喊着。“真的，他早在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就被人扔进乱坟岗了。我就是当时的目击人之一。”听了那个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林子杰早在那个晚上就被杜家父子用残忍的手法杀害了，知道林子杰死后连个墓也没有，就被扔在乱坟岗或许早就被野狗野狼给吃了，知道沈小姐啊的一声凄叫，一头撞向我坐着的围墙上，顿时血溅飞天，我差点被吓得掉下来了。看着地上躺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紧紧拽着玉佩的沈小姐，心突然觉得好痛好痛。胖姨跑到沈小姐身边，哭喊着，惊天动地。事情因为沈小姐的死，也变得极其容易了。胖姨在大家的帮助下，把沈小姐葬了，也拿着政府赔的款回老家养老去了。只是，我却一直不能平静，我总会想起那一幕，沈小姐撞在我坐着的围墙的那一幕，我可以感觉得到血溅到我脸上的那种冰冷的感觉。人活着，总要有希望，有等待。当某一天，人们发现自己为之生存的唯一理由都失去了的话，人们的生存也失去了意义，对于生命也不再眷念了。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选择死，或许只是希望死后可以看到希望，可以等到那份等待吧！就像沈小姐，当她知道她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她的人生顿时失去意义，不需要再等待的生命，她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选择死来解决问题，也许是希望在九泉之下，可以遇见她的林郎，可以与她白头偕老吧！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但我从不曾忘记，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那紧拽着玉佩的手，紧紧地握着，握着，任谁也无法把她的手指扳开。那会是她到九泉之下与林子杰相会的信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