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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在溪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盯视的目光,蜷了下细长的手指:“但是我车停在后面街边,要走五分钟左右。”

严怀山未置可否,合上黑色文件夹,推开车门走下来。

严在溪站在比道路高了一阶的人行道上,他站在马路上,这时兄弟二人才得以平视。

严怀山的视线平淡又没有多少温度,严在溪却觉得他快被钉死在这双深蓝的眼眸中。

他急忙垂下眼睛,朝前走去。

严怀山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严在溪快步走到车边回头去看缀了半步西装笔挺,一副社会精英做派的大哥,又低头扫了眼脚上的球鞋和牛仔裤,撇了撇嘴,突然庆幸还好没跟严怀山一起过来。

“哥,”严在溪叫住拉开副驾车门的严怀山。

严怀山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严在溪有些担心地说:“你坐后面吧。”

严怀山没说话,径直坐进了副驾。

严在溪抓了把头发,叹着气拉开门进了驾驶位。

晚高峰的车流愈发得多,堵得哀怨连连。

他们还没上主路就不动如山,严在溪小心翼翼地瞥了严怀山一眼,严怀山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却忽地开口:“掉头,走另一条路。”

“啊?”

严在溪脸蹭一下红了,但很快呼了口气平复心情,他也没问为什么,直接掉了头。

通畅地开了几分钟后,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规律地敲了两下,才问:“哥,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第二个红绿灯右转,直走。”

“哦哦,好。”

玻璃封闭,车内分外安静,很偶尔地能听到文件翻动,纸页的声响。

严在溪没由来地紧张,生怕打扰到他哥,连呼吸都只剩下一点点。

氧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头脑也跟着发烫,迷糊。

严在溪抬手开了点窗户,高速行驶中有凉爽的夜风随着嘈杂的声音灌进来,他觉得有点吵,又抬手把窗户滑上去。

“开着吧,”严怀山头也没抬,对他说。

“好,哥。”

严在溪这次只把窗户开了很小的一道缝。

车开过严怀山说的第二个红绿灯,严在溪瞟了眼掠过去的路标奇怪地叫了他一声,说:“这是去海边的路。”

“嗯。”

严怀山终于把注意从文件上分来一点,短暂地扫了他一眼:“尽头的岔路可以绕回家。”

严在溪很久没回国,对嘉青现在的路并不熟悉,听到严怀山这么说,他便没再继续问,专心地开车。

风更凉了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渐矮,城市的灯火也黯淡了。

视野中逐渐留下一条弯曲的公路与天际开阔的蓝。

现在天算不上热,傍晚去海边的人很少,路上的车流也小,只有前方远远亮着的几盏车灯。

车窗被按动的声音响起,严在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严怀山已经合上了文件夹,缓缓落下右边的玻璃。

夜发深了,天几乎与地下的海面融为一色,仅能听见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喧骚的水声。

“哥,”严在溪突然笑了一下,问:“这是不是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那片海滩?”

他想起何琼坠楼的三天后,哥哥说他们要离开嘉青了,问严在溪还有没有哪里想去。

那时候严在溪只以为“大海”仅存在于嘉青,他生怕再也看不到海了,便央求严怀山带他最后看一眼大海吧。

他们在海边待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严在溪不肯回去,严怀山只好陪他一同等他。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

严在溪忽然激动地指着变蓝的天空,对哥哥喊叫:“哥哥快看呀!天的颜色也变成海一样啦!”

他追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太阳,又跑又跳,怎么也追不上,可怎么都想追上。

一直到太阳完全被海面吞没,严在溪趴在沙滩上累得走不动了。

他耍赖着躺在地上,一定要严怀山背他回家。

严怀山说:“自己走。”

严在溪就撅着屁股不肯走,把小脸埋进沙堆里,耸着肩膀开始嚎啕大哭。

沙滩上的其他路人看过来,以为他是被拐卖的,有人准备靠过来问怎么回事。

严怀山这才大发慈悲,居高临下看着他,没多少温度地说:“起来,我背你。”

严在溪大笑着从地上一跃而起,露出得逞的坏笑,跳上哥哥对他而言已经成熟的结实后脊。

海边的灯将兄弟二人的影子拉长。

严怀山是那么长,像巨人一样,严在溪在他背上来回晃荡着细又短的小腿,惊喜地说:“哥哥!我是你的翅膀,你变成天使啦!”

或许是也想到了往事。

严怀山回答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一些:“是。”

他侧过脸颊看向大海的方向,唇角挂着算不上明显,很淡的笑容。海风从严怀山的方向吹进来,拂过贴着肌肤,质地优良的衬衣立领,把他颈侧的松香带到严在溪鼻尖。

严在溪动了下喉结,很突然地叫他:“哥。”

“怎么了?”严怀山把脸转过来,面上有一层特别的色彩,间或了冷漠与瞬间的松弛。

“没事儿。”

严在溪冲他一笑,“叫叫你。”

“哥。”

“嗯。”

“哥,”严在溪又叫了一声。

严怀山不厌其烦地回应他:“嗯。”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快要驶离沿海公路时,严在溪问:“哥,你知道深海下面也会有火山吗?”

严怀山幅度轻微地转动脖颈,保持着安静,看向严在溪弧度俊朗的侧脸。

“不知道。”

严在溪嘴角先弯起来,眼角随后一并翘起,光洁的面部线条跳跃起来,视线仍旧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瘦又修长的手臂放在方向盘上。

他嘿嘿一笑,说:“那你现在知道啦。”

有一阵海风从窗缝里倒灌进来。

夜幕在前方变得深沉,车前的两盏明灯分外渺小,他们坐在车里飞驰前行,像是加速撞入那片不祥的阴影。

“小溪。”

“嗯?”严在溪分出一秒的专注,用余光瞥向他哥,“怎么啦,哥?”

严怀山把目光淡淡挪正了,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语气,淡声说:“我犯了一桩世人眼里的滔天大罪。”

“嗬!”严在溪笑着调侃他:“哥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都不是。”严怀山下颌慢慢摇动。

严在溪问他:“那你觉得你做的是错事吗?”

“不是。”

严怀山语气平直,嗓音低沉,说得笃定。

严在溪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乍然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严在溪顿了一下,方向盘差点飞了。

他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勉强支起笑容:“那不就好啦,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嘛,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肯定要活的开心才不算白来一趟。”

严在溪说着,笑容稍淡了点,他转动方向盘驶离沿海公路,才道:“哥,你太绷着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但刚说完,严在溪又觉得他实在没有资格告诉严怀山不要承担那么大的压力。

严在溪能成为不受严左行干预地成为现在的自己,严虹能自由地去美国追求梦校逃离父亲的掌控,文铃能快乐又骄傲地活在虚构在腐朽之上的乌托邦……

严家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株草,能够看似无比自由地活在灰暗囚笼下,只是因为他们上面有更高的人顶着。

撕裂虚伪的自由后,是严怀山用一生被剥夺选择的权利,压抑天性,活在父亲的严厉掌控与家族的重担下换来的。

年纪稍小的时候,有一次严在溪玩到太阳落下去才回家,隔着花园,远远望到他哥的孤寂伏案的背影就很想哭。

严怀山被众目瞩望,必须优秀,容不得半点失败。

父亲赋予他的重压,母亲眼中隐含的期待,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严肃,让严怀山好像被一所看不见又密不透风的监狱封锁,成了一个他们碰得着,也听得见的、最完美的囚徒。

严在溪的嘴唇又抿了一下,换成了一个他从来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他忍不住叫道:“哥。”

“嗯。”

“你累吗?”

“怎么这么问?”严怀山露出极淡的笑意,把视线从严在溪侧颜上移走,他看着车子缓缓停在面前这栋宛若巨兽的庄园前,平静地说:“没有什么累与不累,我选择了一些东西,总要舍出另一些作为交换。”

还不等严在溪说些什么,严怀山便推开门走了下去。

严在溪坐在车灯黑沉的奔驰里,目光随着严怀山的背影远去。

他哥犯的错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已经罪无可赦了。

ni守着敞开的大门,比任何一个佣人都要尽责,它远远地望见严怀山靠近的步伐,发出亲切的吠叫,后脚踩着前脚朝他跑来。

严怀山放慢了脚步,垂下修长结实的手臂在它脑袋上揉了两下。

“宝贝儿!”严在溪蹲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拍了拍手朝ni叫道:“过来!”

几乎是同时,严怀山和ni回首看着他的方向。

“汪!汪!”

ni摇摆着大尾巴,咧出大大的弧度朝严在溪奔过去。

严怀山在原地看了他们几秒,或几分钟,转身朝屋内走去。

严在溪撸完狗洗了手还没擦干就去了餐厅。

进去的时候他正要坐下,余光瞥到角落里侍候的女佣,目光一亮,调转了方向,笑着走过去,问她:“曲奇饼干好吃吗?”

女佣红了下脸颊,讷讷地点头:“好吃的……谢谢少爷。”

“不客气啦,”严在溪大咧咧地说:“你帮我盖毯子,那是我的谢礼。”

女佣羞涩地低下头。

严在溪已经落座了。

严怀山把刀叉握在手里,见他过来,动作顿住,看了眼女佣的方向,又重新看回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干什么去了?”

严在溪一下午就吃了赵钱钱塞给他的半口面包,饿得饥肠辘辘,夹了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嘟起脸颊:“我在这里睡着了,她怕我着凉帮我盖了毯子,我送了一盒英国带回来的okie。”

等吃完了饭,严在溪摸了下鼓起弧度的小腹,撑着后腰艰难地说:“撑死我了,哥,我明天还要早起,先上去睡了。”

严怀山比他更早吃完饭,从餐桌挪到了沙发上去喝茶。闻言,扫了他一眼,用很冷漠的声音道:“吃饱就睡,你——”

“我是猪!行吧。”严在溪打了个饱嗝,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哼唧着抚摸他圆滚滚的肚皮:“我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说着,低头用脚尖在ni身上轻轻踢了一下,笑着问它:“对吧宝贝儿,我们不跟大伯一般计较。”

ni吐着舌头绕着他转了两圈。

严在溪傻笑着看了眼严怀山,收到他哥凌厉的眼神,立刻夹起尾巴,在挨骂前急忙溜走了。

偌大的餐厅再次陷入一派沉寂。

严怀山面色淡漠地放下茶盏,白瓷相撞发出清脆响声,两条欣长的手臂随意撑着曲起的大腿,站起身,拉下卷上半壁的衬衣,慢条斯理地把袖口整理好,才迈动脚尖朝外走去。

挺拔高大的身影却在走出餐厅前陡然止住。

他微一转过脸,目光毫无温度,冰冷地看着角落年轻女佣的方向,问:“好吃吗?”

女佣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严怀山:“大,大少爷?”

严怀山完全地侧过身来,露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逐字再次问道:“他送你的饼干,好吃吗?”

女佣脸色唰地白了,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边,身躯轻微瑟缩,声音颤抖:“对……对不起大少爷……您不让说是您盖的……小少爷问我我才……”

“吐出来,”严怀山微微抬高下颌,垂下眼皮不轻不重地扫向她,声音冰冷异常,同面色一样,命令的语气:“现在。”

女佣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也一并流了出来,她慌忙伸手用手指扣向喉咙,指甲把口腔深处湿软的肉掐得通红,鼻涕生理性涌出:“呕——”

胃酸疾速倒流,涌动着被黏液包裹的食物残渣。

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严怀山平静地回过身,对旁边同样不敢发一言的管家道:“把地毯全换掉。”

说完,毫不留情地走了出去。

女佣爬在地上,撑着的手臂仍旧不自觉颤栗,她静静等着人将她驱逐。

但周围的佣人各自陷入忙碌,没有一人理会,像是完全不曾注意到方才的变故。

管家走过来让她去换一件衣服,并告诫女佣不要再和小少爷说话。

严怀山的卧房在四楼,整栋庄园仅次于严左行房间的高度,和严在溪住的地方隔得异常远。

这里很大,只要有心避让,他们可以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

片晌,木门被人有节奏地叩敲两下。

管家拿着半包已经拆封的饼干走进来,放在严怀山面前的桌上,微垂下脸,恭敬道:“大少爷,这是从她房里找到的。”

严怀山颔首,目光仍旧放在摊开的书页上。管家请辞离开。

等半本书被看完,金制书签被工整合放进去。

他起身把书放回原位,走回书桌前垂视着放在桌上的饼干。

黄油的气味浓郁,很快便散在空气中。

闻起来甜得发腻,让严怀山眉头轻轻蹙起。

他重新在桌前坐下,像十九岁的严怀山被父亲关了三天禁闭时,在感恩节那天坐在窗下的木凳上。

严左行因何震怒,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隐约零星的记忆中挖掘到一声急促的、轻微的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哥哥!哥哥!你在不在里面呀?”严在溪在变声期,不算好听的声音像只聒噪的鸭子,嘎嘎穿门而入,打破一室宁静。

严怀山本来不想理他,但严在溪仿佛一条不懂得放弃的小狗,孜孜不倦地拍着紧锁的门。

他走过去,隔着门板出声:“你来做什么?”

严在溪站得累了,靠着门坐在地上,嘻嘻笑:“哥哥,我来找你玩呀。”

“我不能离开这里,”严怀山立在门后,脸落在灯找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语气平且直,“你去别的地方玩。”

严在溪好可惜地说:“我已经三天没看到你啦,哥哥,我都想你啦!”

他一边说,一边吃着手上的薯片:“你想不想小溪呀?”

严怀山听到门那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被禁食三天,久立导致眼前发黑。严怀山闭了眼睛,额头抵住木门,良久,用鼻腔发出敷衍的单音:“嗯。”

他只希望严在溪快点离开。

严在溪摇头晃脑地吃完手里的零食,没心没肺地坐起来,拍了拍屁股,笃笃再次敲响房门,声音欢快:“哥哥,我走了哦!”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严怀山靠着门,很久都没睁开眼睛。

“当当!”

窗玻璃猝然响起,像是被人快又不稳当地用指尖刮了两下。

严怀山皱着眉回头,严在溪好像只七手八脚的蜘蛛,嘴巴上叼着一块曲奇饼干,以一种极奇妙又看着绝不安全的姿势攀在他窗户外。

严怀山快步走过去打开窗,单手抓着他细瘦的胳膊,把人拉了进来。

还不等他开口,严在溪就把沾着口水的饼干拿到手上,嘿嘿笑着说:“哥哥,你好像被恶毒巫婆困在古堡里的莴苣公主哦。”

严怀山面无表情问他:“上来做什么?”

严在溪天真地歪了下脸,理所当然地说:“要来找你玩呀!今天是thanksgivgday!我们说好每年都要在一起的呀。”

他想起一件事,连忙把手里的湿漉漉的口水饼干递给严怀山:“哥,你要吃吗?文姨说你都三天没吃饭了!”

严在溪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小鹿一样眨动眼睫:“我三天不吃饭的话会饿死的吧!”

严怀山似乎是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好笑,露出一抹微笑。

他把严在溪手上的曲奇接过来,垂下眼看到严在溪盯着手上的饼干,舔了下嘴唇,又把饼干递了回去:“你吃吧。”

严在溪吞了下口水,问他:“哥,闻起来好香哦,你不吃吗?”

“上面都是你的口水,”严怀山语气很冷淡。

“好吧……”严在溪垂了下脸,有些失落地把饼干拿回去。

吃到嘴里的时候又开心了,他灵巧地跃上窗下的书桌,摇晃着细长的小腿,和坐在椅子上的严怀山对视,两只上翘的眼睛亮晶晶的,太阳一样。

曲奇饼干被严在溪啃得掉了满地绿色坚果渣。

等他吃完,对严怀山说:“哥哥我想喝热牛奶啦!”

严怀山说:“我这里没有热牛奶。”

严在溪对他露出一个“那你好可怜哦”的眼神,踩着桌子站起来,手脚灵巧地越过大敞的窗户,坐在窗沿上回头跟严怀山挥手:“我去喝热牛奶了哦,哥哥拜拜。”

阳光适时地在严在溪身后隐现,有金色的光线将他发棕的细小发丝都一并照亮。

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严怀山听到又有细小的响动在门外响起。

他看向门缝透进来的光下一刻被什么东西堵严。

清晨,严怀山主动拉开门,门外是露出肚皮,四仰八叉,仍在呼呼大睡的严在溪。

严怀山并不喜欢吃任何一种饼干或坚果,只是在最想吃的时候没有吃到,才总会想着吃到d当年严在溪拿在手上那块,沾满了口水、被泡得发软的开心果曲奇。

严在溪检查了明早要用的设备,又记在赵钱钱给他的那张单子就去洗漱了。

ni上床前洗了爪子,严在溪在它狗头上乱揉两下,大发慈悲容许它和自己贴在一起。

他入睡速度向来迅速,不过睡眠质量算不上好,总会梦到很久之前无论好与不好的回忆。

或许是重回嘉青,又同严怀山和严虹久别重逢,让他罕见地梦到了何琼死去的那天,

其实严在溪并未亲眼见证何琼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但或许正是因为从没看到过,才会在大脑深处不断幻想、不断演绎。

他梦到母亲穿着一身皎洁的白裙,卸去全部的妆容,与当年她以艳女形象勾引到严左行截然不同,素白纯净的面孔与勾着浅笑的嘴唇,赤足立在窗口,而后一跃而下。

何琼生前吸食了大量毒品,后来严在溪有问过很多人,她是否在坠楼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清醒,会想到那间小房里还有殷切期盼她打开房门,将自己纳入温暖怀抱的严在溪吗?

他们总会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但谁都不是何琼,所以严在溪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后来,他也就没再问过了。

梦里总不会出现何琼倒在地上最后的余影,取而代之的,是十八岁时严怀山挡在严在溪面前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与他凝视着何琼尸体时超乎常人的冷静与冷漠,以及那双沉蓝色眼眸深处藏匿了闪烁着的、可怖的兴奋。

严怀山垂下眼皮,短暂地遮盖住蓝色的眼瞳。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父亲冰冷的声音:“你妈突然念叨你,要给你打电话。”

严怀山没吭声。

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文铃的声音,不算很清晰地问:“是在和怀山说话吗?”

严怀山这才知道严左行是在家里住着的,眸色稍沉。

严左行应了一声,手机递到文铃手上,电话那头传来温柔轻缓的女声:“怀山啊,最近按时吃饭了没有啊?”

严怀山没回答这个问题:“妈。”

文铃许久不见他,欣喜地应了声,听长子关切地问她:“您身体怎么样?”

文铃生严怀山的时候只有18岁,今年意外怀孕算是高龄产妇,家里人对她都很宝贵,也不敢惹她生气。

“都挺好的,”文铃是英籍华裔,小学就随家族迁至海外,说起中文来语调变得有些顿挫,显得愈发绵柔:“你爸爸这些天都陪着我呢,阿妹在肚子里也很乖,都不闹我的。”

严怀山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文铃紧接着想起了什么,喜悦地同他道:“俏俏昨天还来看我了,跟我说你工作好忙,我说你爸爸给你这么大压力,公司养了那么多人,一天天光累我儿子了。”

紧接着,她又问:“婚礼准备的怎么样啦?妈妈等着抱孙子呢,等你和俏俏生个可爱的小baby,就能和阿妹一起玩了。”

严怀山面上稍冷,但语气未变:“婚礼交给下面的人弄了,孩子不着急,孙俏还要读书,没时间带孩子。”

文铃一边嘟囔他都要结婚了,叫人还这么冷冰冰,一边又说:“也是,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年轻人啦,不像妈妈那时候,我们都是老古板啦。”

严怀山听出她话中的支吾,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文铃断续问:“听人说……小溪回去了?”

“是,前几天刚回来。”

文铃又问他:“和你住一起吗?”

严怀山顿了一下,却说:“他找了工作,最近会搬出去。”

“这样啊……”文铃听着像松了口气,但又有点说不出的担忧,还是忍不住说:“小溪这两年跟我都有点疏远了……”

“可能是叛逆期吧,”严怀山没多少情绪地说。

“唉,算了,”文铃有点低落,“怪我当时太冲动了。”

严怀山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好像对此并不关心。

文铃又叮嘱了他几句,把手机给了严左行。

刚接过手机,严左行便厉声问:“老三回去干什么了?”

“拍作业,”严怀山的回答很平静。

“胡闹!”严左行沉声骂了一句,提起小儿子就头疼:“给他介绍了几家女儿他都不去见,公司的事情也不懂,整天背着他那个相机就知道拍拍拍,不学无术!早知道当年就绑他去做手术,总比现在男不男女不女要好得多。”

“爸,”严怀山适时出声,语气平缓地叫了他一声。

严左行这么突然打越洋电话过来倒也并不是为了关心叛逆顽劣的小儿子,很快便谈起正事:“我听小虹说你们把城西那块地皮谈下来了?”

“嗯。”

严怀山凌晨被电话震醒,随手披了件浴袍,站在桌前,目光冷冷淡淡地望着窗外仍陷在黑暗中的矮山轮廓,脸上空无表情。

“怎么没第一时间跟我讲?”严左行说话的语气稍冷,似乎在暗示严怀山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心。

严怀山一字一句道:“合同部分条款细节还在核议,不能算完全确定下来,就没有跟您说。”

电话那头忽地冷笑了一下,严怀山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还是对严怀山道:“既然这样就抓紧让人盯着敲定下来,赶在出政策前把那块地拿在手上。”

“好的。”严怀山淡声应下来。

又静了半晌,严左行没有出声,严怀山比他更加沉默。

严左行突然发问:“你和孙俏准备什么时候登记?”

严怀山握着手机的长指微紧,下颌蓦地磨动一瞬,额角轻微鼓动。

他伸手在太阳穴不轻地揉了两下,阖了下眼皮,面上有忍耐的痕迹,但声音仍旧冷淡:“看孙俏的想法,她还没有选好日子。”

严怀山迈动脚步,踩在柔软的羊毛毯上朝里屋走去。

途径敞放着宽桌的内间书房,和一条开了顶灯的短廊,通向一间木门紧闭的暗房。

严怀山抬手转动门把,在严左行下一句话响起前将小门缓缓推开。

严左行道:“我近期跟孙家平见一面,看看他们的意思。你成婚后小虹也就定下来,美国财政部那边就有切入点了。”

啪嗒——

暗房被蓦地照亮,四面白色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匝匝的照片。

严怀山握着电话没有回答,下颌略微仰起,从第一张照片开始,视线缓慢、冰冷地在每一张照片上移动,一直到贴着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四面墙上共计107张黑白照片。

23张照片上的严在溪紧闭着双眼,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黑色的床上,肤色苍白,眼角洇湿的水痕在黑色的照片中痕迹更深,敞着的长腿间怪异地垂搭着疲软的男性生殖器与不应当存在的器官。

47张照片是对着严在溪布满痛苦与欢愉而扭曲的漂亮面孔拍下。

16张照片里严在溪身下畸形的女穴正被撑得胀满,吞吃着纳入粗大可怖、青筋虬起的阴茎。

20张照片拍有严在溪被操弄时发出无声的哭喊和偶然张开的潮湿水润,充斥绝望的眼睛。

最后一张照片上,严怀山正在把一个吻落上弟弟的嘴唇。

严怀山把目光投向整个房间,用极低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父亲说:“知道了。”

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

严在溪在闹钟跳响之前睁开了眼睛,明澈的眼瞳蒙有很薄的一层水雾,有惊惧与迷茫。

他呆坐了几秒,脑子里还残留着惊醒前严怀山的目光。

不多时,几乎是他坐起身后,ni也机警地醒来了。

它撑着爪子从床上立起来,热烘烘的嘴巴贴在主人面颊,鼻尖拱了他一下。

严在溪笑着和它玩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他背着设备下楼时,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餐厅竟然坐着正在喝咖啡的严怀山。

进去的脚步顿了一下,严在溪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大哥?”

他看了眼时间,确定现在是清晨六点,才走过去从桌上拿了片卤牛肉,把嘴巴塞得很满,含含糊糊地问:“李着抹尅着抹造你怎么起这么早?”

严怀山眼神凌厉地睨他一下,放下瓷杯,低沉开口:“吃完再说,或者说完再吃。”

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听不出来,但严在溪硬生生从他哥的眼神里品出一种“糟心玩意儿”的错觉。

严在溪嘿嘿笑了两下,把嘴里的肉用牛奶顺下去,抓起一片面包跟他挥手:“哥,我先走了啊。”

严怀山冷酷地端起杯子继续喝水,没有理他的意思。

严在溪要出门的脚步又拐回去,不知好歹地凑到他身边去,在严怀山面前苍蝇一样挥手:“拜拜,哥,你亲爱的弟弟要出远门了,不要太想wo——”

“啪。”

极轻的一声皮肉搭上手腕的声音。

他晃在严怀山眼前扰人的小臂被不轻不重地握进微凉的掌心里。

严在溪十分明显地愣了几秒,话还未说完的嘴巴圆张着顿住,显出几分滑稽。不过很短暂,随着严怀山松开了手,严在溪细又白的胳膊就垂落在身旁。

严怀山挑起宽薄的眼皮,深蓝的眼底压抑着什么、有些阴郁地自下而上却仿佛俯视着他,严在溪呆呆地和他对视。

严怀山的声音很低,开口问:“闹够了吗?”

严在溪重新支起僵硬的脸部肌肉,笑着说:“够了够了,逗逗你嘛,哥,我真走了。”

严怀山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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