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濒死之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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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快死了。”医师跪在床边,难掩满脸的悲伤之色,低声说道:“只有不到两年的寿命。”

皇帝懒懒哦了一声。暗忖,自己也快两百岁了,是该死了。

但臣民们显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看到敬爱的陛下油尽灯枯的模样。

一百九十八岁,从一个古人类的角度来说,已经非常衰老了。古人类的寿命最长也不过就两百岁。

无论医生们想尽何种办法,改造基因也好,移植器官也好,最终仍然只能将他的生命延迟到这条死线上。

因为科技的原因,皇帝陛下看起来还未显出十足的老态,只是因疾病,厌倦,精力不足等原因有几分疲乏。眼眸也不再如往昔那般明亮慑人,充满光泽,而是呈现出星辰即将熄灭般的黯淡色彩。

他身上一切器官,肌肉,细胞,甚至是基因都在缓慢老化,走向消化的末路。但这种程度的衰败,反倒在这具躯体上榨取出一份濒死之艳。类似回光返照,又像是鲜花盛开到极致后迅速凋零的一霎,在那短短千分之一秒内,它爆裂似的吐露着剩余的所有生机与美,燃尽一切芬芳。

这使他看上去反倒比从前任何年轻的时候都要气韵生动。

按照古人类的审美,他的容貌大约是在三四十岁之间、皮肤苍白、眼神疲惫、五官毫无特色的一张中年男性面孔,放在人群中没有任何记忆点。

但在这个人人基因完美以至于趋同进化的时代,他的平凡反而成为一种不凡,甚至可以被称作是“美”了。

垂死的皇帝陛下不想喝药,不耐烦地拒绝了忠心下属的探望,还将喋喋不休的医师从寝宫赶了出去。

当了一百多年的暴君,皇帝有着足够的权势和威望,也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的臣民提出任性的要求。

当他不想看见眼泪时,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流露悲伤。

当他决定不再接受治疗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过去,在皇帝陛下的求生欲望还格外强烈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受各种治疗长达十几年,早已忍耐够了。

最后这两年里,他的身体状况会比之前更加糟糕,更难维持生机与活力,他所受的痛楚也会成倍地增加——尽管在此之前,因为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足够高超,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病痛的折磨。

但总之,他厌倦了。不再对未来的日子有所期待。

皇帝召来了自己的心腹重臣,嫔妃,以及皇子皇女们。会议主要是商议在他死后皇位该由谁继承的问题。

但所有人都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只说陛下自己定夺就好。

皇帝有些烦恼,他左手握拳,面无表情地托着腮,看向面前跪倒的几十人,深觉这是一群废物,因此只好乾纲独断,仓促决定道:“那就禅让给执政官吧。”

大大小小的事务本来就是由各地的执政官及其下属机构处理。其实他们并不需要皇帝。这句话的潜在含义等于是说,以后就不再有皇帝这个职位了。

执政官深深伏下去的头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是更深地将额头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碰撞之音。他的嗓音也是如此沉闷:“谨遵君命。”

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异议。只有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儿子没忍住哭出了声,随即被他母亲一把捂住口鼻。容貌美艳锋利的女人面色苍白如纸,形同木偶,双眼无神,只是机械地阻止着儿子哭泣。

皇帝看得有些心烦,抬了抬手,让她把七岁的儿子抱过来。

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有着玫瑰花一样的鲜润面孔,两只大眼睛里如同嵌了一片汪洋大海,蓝得异常纯粹,干净,比新生的婴儿还要动人心魄。此刻,那片清透的蓝变得雾蒙蒙的,掺进去一丝血红。孩子哭得眼睛都快要肿成了核桃。

在被母亲抱到陛下面前时,他很小心地藏起了最后一点泪意,努力想对男人绽放一个纯真而欢欣的微笑。但他毕竟太小了,还不懂得怎样完美地掩饰感情和表情,最终只能凝出个含泪的笑容。

皇帝已经没有抱他的力气,但还是最后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又吻了下孩子洁白的额头。动作很轻,嗓音更轻:“以后要乖乖听你母亲的话。”

只是做着这样轻松的动作,他也感到一丝力不从心的疲惫。这疲惫让他不禁从心底恼怒于自己的衰败。

于是,本来准备挨个拥抱其他子嗣及后宫及臣属的他突然放弃了这个打算,并将这些人全部赶出寝宫。

他独自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死法以及死亡的时间。

一开始他感到有点冷,有点不适应这种无人的空旷寂寞。想把自己平时经常临幸的那位宠妃喊进来,让她钻进自己怀里,替自己暖一暖冰冷的手足。

但还是算了。要是自己死前的姿态很难看,被她看到了……或者发现自己死了之后扑到自己尸体上大哭的那个场面,光是想想就令人有点恶寒。

后面他慢慢地习惯了独处的安静,却开始有点害怕死亡。想把那些医术精湛的医师再叫进来看看,给自己延续个十天半月的寿命,想来也不会很痛苦。

但还是算了。要是他们治着治着偷偷给他加大药量,让他又多活了一个月,几个月甚至是一年多呢?那样自己死的时候肯定会比现在更加狼狈。

最后皇帝陛下否决了所有想法,承认自己只是有点想念他们。

应该让他们都进来,围着他,簇拥在他身前,看着他死去。

他可是皇帝。是他们的国王,君主,神明,誓死追随、扞卫、爱戴、效忠之人。他们本来就应该注视他直到最后一刻,才算是尽完了自己的义务。

可他已经太虚弱了,连抬一下手,眨一下眼的力气也没有。

他感到自己快死了,生命在流逝。意识弥留之际,忽然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进房间。一片嘈杂中,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过来扶起他的身体,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陛下有救了!”

皇帝被吵得脑仁疼,失去意识之前,脑中最后的想法,一是这些人太吵了,罚他们关禁闭,三天不准说话。二是这人竟敢擅自触碰自己,罚他……

罚他抱得紧一点。

前情略过。总之,现在陛下得告别他的臣民们,独自踏上未知的旅途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毕竟他早就已经厌倦这个世界了。

即使它是那样精彩,美丽,尚且被完全探知,还存在着无数美妙的可能性。但,正因为所有人都爱他,所以这份原本珍贵的爱成为了没有价值的无聊之物。而这个世界的美好,对他来说也如同隔了层玻璃般难以触碰,难以切实地体会到。

皇帝陛下骨子里是喜新厌旧的人,讨厌一成不变的事物。他想呼吸新鲜的空气,想探索全新的世界。

他想抛开自己拥有的全部财富,从头开始,改变,改造,创造些什么。他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旅途。

就在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变得安静了。忽然,他意识到他比自己所想的要更爱他们。但这份爱,恰恰只有在和他们分离之后才会显现。

还没能好好地道别。他想。但随即又觉得那毫无必要。

反正还会回来的。

他漫不经心地想。

【尊敬的宿主大人,您好!我是万人嫌重生系统,编号233,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昵称任意称呼我。】

“知道了,朕的仆人。”

233有些尴尬:【您确定要把昵称设置为“朕的仆人”吗?】

“念着麻烦,还是叫233吧。”

【好的。】233在光屏上努力显示出一个公式化的完美微笑:【那么,宿主希望233怎样称呼您呢?】

“叫陛下就行。”

233扫了眼面前的男人,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好的,陛下。那么您现在需要更改自己的身体数值吗?】

“改这个有什么用?”

【进入任务世界后,您的身体数值会以修改后的模板为准。力量,长相,身高,年龄,性别等等数值都可以调整。但需要花费一定的积分。您现在的积分是364000,是否要进行某项更改?】

“……怎么那么多?”男人难得有些茫然地问了句。

【这是您的臣民和本系统做的交换,交换内容保密。】

“不用更改了。”

【好的,陛下。那么,系统会以您本身的数值作为基础,在剧情允许的范围内进行适应性微调,让您得到充分的代入感,和更完美的体验。】

“嗯。”

【数值已录入,角色已激活。您准备好进入新世界了吗?】

“嗯。”

【祝您好运,一切顺利,我的陛下。系统233与你同在。】

“嗯……你还挺智能的,跟我家那只小机器人有点像。”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您的夸奖吗?我很荣幸,陛下。】

男人有一张苍白而寡淡的脸,看起来约摸四十岁上下。眉骨稍稍突出,眼型又略微狭长,鹰钩鼻配上这副瘦削的下颌骨,无端显出几分阴沉的冷漠。

不得不说,画师才艺精湛,将这人画得非常逼真而有神韵。

“红衣主教,伊莱亚斯。”

白发神父指着图上的人,对面前的少年叮嘱道:“记住他的长相和名字。未来他可能会是你的老师。”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他有一头颜色极其纯正、乃至于灿烂的金发,就像是融化的黄金一般。他的眼眸晶莹浓绿,宛若长满青草的湖泊,或是某种名贵的宝石。面对这雪白、纯净、稚嫩的面孔,没有谁能够不惊叹于他的美貌。

神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而惋惜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去吧,塞西尔。你是被神选中的,什么都不要怕。”

“神会庇佑你。”

罗曼大教堂里,众位枢机主教正在情绪激烈地商讨事宜。

年迈的教皇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他左手边的,成为他们重整旗鼓,反击王权的好机会。

听到教皇的指令后,伊莱亚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简单发出一个“嗯”的音,然后就继续神游天外了。

很快,教皇被搀扶着离开,各主教们也陆陆续续从会场散去,偌大的会议室就剩下伊莱亚斯一人。他坐姿懒散,左手虚握成拳托住了下颌骨,歪着头看向半空中透明的光屏:“我只有一个问题。”

233预料到了他会问什么。果然,宿主下一句话便是:“为什么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教皇或者皇帝?”

眼见宿主那一脸的困惑有逐渐往怒气发展的趋势,233立刻顺毛:“陛下,因为本系统是万人嫌重生系统,通常您会扮演一个被周围大部分人厌恶的反派角色。当然,您可以通过自己人格魅力进行攻略,让那些角色对您产生喜爱之情。”

“明白了。”伊莱亚斯点点头,平凡面容上陡然浮现出一丝淡然的骄矜,以及对自己魅力的深切自信。

“我会改变他们的。”

不过喜爱什么的,完全不需要。他们只要敬他、怕他就可以了。

伊莱亚斯缓缓起身,走出了教堂。他的家仆和马车还在门口不远处等候着,看见主人出现,立刻迎上去,赔笑着道:“阁下日理万机,真是太辛苦了。”

男人正要跨上马车,闻言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这个陌生面孔,随意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是新来的?”

仆人脸色一僵,不知道自己的马屁哪里拍得不对,结结巴巴道:“是……是昨天才来的,小人说错了什么吗?”

伊莱亚斯不悦地收回视线,一边坐上马车,一边声音平稳地说道:“再辛苦,又怎么及得上教皇冕下。”

车帘被放下来,完全遮住了男人苍白的面容。年轻的仆人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片黑沉沉的夜空。

那是阁下冷漠的眼睛。

“塞西尔。”男人的声音冷漠得像结了冰的海面。“抬起头。”

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少年立刻抬起那双有些湿漉漉的翠绿眼眸,眼角微弯,习惯性露出一个温柔、天真、纯粹,而又软弱得近似讨好的笑容。

“主教大人。”少年注视着眼前这位从面相上看就不太好惹的男人,怯怯地,含羞地喊了一声,而后紧张地攥紧过长的衣袖,躬身朝对方行了个礼。

他身着洁白长袍,宽松的服饰掩去了大部分身形曲线,却仍然从细微之处勾勒出曼妙的肉体轮廓。

这是一具纤弱、秀气而不过分瘦小的躯体,带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柔软,饱满和润泽,仿佛即将成熟的果实。过长的金发被编成了一条粗辫垂在身后,那双圆润的杏眸中总是泛着水盈盈的波光。

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去,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些。

伊莱亚斯用一种率直而严厉的目光打量了少年几眼,眼神冷漠中透着敷衍,还含有一点轻蔑,和看一位村姑没有多大区别。他不了解情况,随口向旁边的侍从问道:“为什么给他穿成这样?”

侍从连忙答道:“回禀阁下,这是费勒大主教的意思。他被送过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是这副装扮了。”

那个蠢货难道以为他是在往自己顶头上司的床上塞小情人吗?伊莱亚斯面无表情吩咐道:“去给他找件修士服穿上,头发不要编成辫,拆了。”

一刻钟后,身穿修士服,每粒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抱着本圣经的少年被带上来,让主教过目。微微卷曲的金发被松散地束在脑后,还打了个蝴蝶结。只垂下几缕不安分地飘荡着,交错在眉宇间,无端生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深邃忧郁。

不得不说,少年这样打扮,更能突显他身上那股纯净清透的气质。甚至还有种严谨而禁欲的美感。尤其是低眉垂目,认认真真地诵读经文时,更是让人从心底里忍不住升起沾染、催折的欲念。

伊莱亚斯稍稍满意了几分,抬手让他走得更近些,正要开口,却发现少年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发出平淡的疑问:“你很怕我?”

塞西尔一惊,拼命摇着头,手足无措地辩解道:“没、没有怕,只是有点……有点紧张,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大人……怕自己表现得不太好……”

说着说着,脸颊便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晕。这可怜的孩子连脖颈都红透了,眼睛也水盈盈的像要流泪。但终究没有退却,坚定地表露了自己的想法:“塞西尔听、听说过大人的名字,您是……很厉害的人。我想成为您那样的人。”

好不容易遇到个不讨厌自己,似乎还有点仰慕自己的人,伊莱亚斯本该开心,甚至是对这少年额外生出一丝好感的,但他却不按套路来。只用质疑的语气冷冷发问:“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少年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很难懂的语言。半晌,才从喉间发出一个茫然的音节:“……啊?”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男人,无法再为自己辩解,只好笨拙地道歉:“对、对不起,塞西尔无意冒犯大人……”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怒了眼前的这位大人,也不敢问。或许是因为大人不太喜欢他吧。塞西尔有些黯然地想着,声音逐渐沉下去,最终完全消匿。

伊莱亚斯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鹌鹑模样,几乎要厌蠢了。习惯性就想刺一句“你有什么资本能够冒犯我”,但终于以极大的自制力忍耐了。再开口时,语气里就带上点不耐烦:“会背圣言书吗?”

塞西尔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汪泪,像个被欺负得狠了的小姑娘。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喘变得急促起来。

“会背。”他抬手迅速抹了下泪,浸泡在泪意里的嗓音格外软糯。顿了顿,又小心补充道:“所有圣言书都会。”

毕竟是从小被教会收养,在教堂里长大的孩子,人虽然蠢,记性还是不错的。伊莱亚斯并不太惊奇,只是矜持地略一点头,含蓄表达了夸赞的意味。自然,那点细微的弧度并没有被对方注意到,因此少年仍沉浸在不被认可的忧伤情绪里。

伊莱亚斯无暇关注他的内心世界,按照下属提供的信息,思考了下流程,自认为温和而语气极为生硬地叮嘱道:“准备好在明天的祭祀仪式上露面。之后教廷会举行圣子的加封仪式,你什么也不用做,根据修女的吩咐背几段经文就行。”

塞西尔终归是个虔诚的信徒,即使还有些许不自信,有些许怀疑自己,在听到这番话后,心底仍然产生了一丝微小的欣喜。他没有犹豫,迅速收起那副软弱表情,面色凝重而认真地答道:“是。”

男人的手掌忽然伸过来,托住了他的整个下颌骨,不,应该说是捏。对方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视线交汇,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冷酷得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男人垂眸看他,只发出一个简短的命令:“笑。”

身体先于意识接受了这项指令,塞西尔下意识勾起唇角,牵动眼尾,艰难地绽出一个甜美纯净的笑容。

伊莱亚斯松开手,嗓音依旧冷淡:“明天就这样笑。”

“233,给我剧本。”

皇帝陛下意识到了剧情的某些不对劲之处,在脑海中呼唤系统。

233见他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脸上交织着困惑、怒气和不耐,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玩得不开心吗?】

那倒没有。

伊莱亚斯纠结的点主要是那些人实在太蠢了!从各种蛛丝马迹以及多年身居高位磨练出的洞察力和潜意识,他判断出这并不是一个十分正经的故事。

【陛下,您的猜测是正确的。】233也有些无奈。

“给我剧本。”伊莱亚斯再次强调。他倒要看看有多不正经。

233很有眼色地咽下了那句“查看剧本需花费积分若干”的话:【好的陛下。剧本已上传,您可以随时查看。】

伊莱亚斯用精神力探知了意识空间里那本悬浮的书籍,很快接收到大量信息,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满脸写着“你在侮辱我智商”这几个字。

233心惊胆战地等候着,终于,皇帝陛下消化完了所有剧情,睁眼时,瞳仁深黑得像是沉沉的长夜。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竟然奇迹般地缓和了,而且越来越平和,最终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兴致。

但他的语气一如往常那般,混合着高傲与骄矜:“还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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