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1 / 1)
人类社会永远停止不了互相比较,即使有时候攀比欲望相对较低的也不能免俗。
拱火的是白珩,用镜流的话来说真是没事找事。她讲起来的时候不屑一顾,实际上暗中攥紧了拳头。因为对于这种类似于“更喜欢谁呀”的需要端水的问题,白珩常常霸在榜首。
首先需要认清的一个问题是,景元实际上大概只有一岁多点,话都不会讲就变成了拟形态,还成天跟着应星窝在工造司,因为那里长期熔铁灌铜,即使是地下的炼造空间都是热烘烘的,冬天只开最基本的循风系统,所以吸引喜暖的生物也合情合理。比如,应星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找不到景元,传统人类刻在dna里找小动物时都会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怪声喊几下,就会有一只看不清颜色的毛茸茸从熄灭的煤球炉的爬出来,腿短还踮不到地,不知道怎么跳进去的,出来都是被应星提溜出来的,被镜流抓到过一次好一通骂。
其次,这件事被站在一边的白珩听去了,若有所思。
最后她总结,其实小朋友并不是因为“嘬嘬嘬”的声音被吸引,本质上他还处在人的概念范畴里。换个角度模拟情景,如果某天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对你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你有什么反应?白珩想想觉得自己牙有点痒。所以,如果想要在之前提出的问题中取得胜利,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熟人和打破常规频率的声音。
她偷偷带了一个铃铛,在一片不是喊“景元”就是“嘬嘬嘬”的怪声中杀出重围。顺便提一下,比较配合的只有应星,配合下意识的拍手声差点夺冠,而站在一边的镜流只喊了一声就封了自己的嘴,应该是觉得太傻逼了。至于丹枫,根本没有参赛资格。
这事说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年初五难得的见面给在座的各位都留下了非常痛苦尴尬的记忆。痛苦的是景元和白珩,他被签收,红泥深浅,秀气漂亮的篆体名字框在四方横竖中,圆出无折,点撇收力。
而此间天色渐变,云翳蔽日,雾霭清绝,少年抱盒抬头,新雪欲暖而化,是夜,满月当空。
如果去询问坤泽,分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们大概都会不约而同的齐齐皱眉,然后告诉你那种感觉就和冰淇淋融化在高温石板路上没什么区别。
白珩很早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捏捏景元胖胖圆圆的猫爪,三虎口量不下一只猫,也许变成乾元的可能性更大。
“那可以少受点罪”她说。
应星挽了个松散的发髻,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捏着一颗棋子久久没有落下。白珩难得没有催他,虽然一炷香的时间才走了五步,但她心思不在这里,平白无由而来的心悸让她有点担心,脑子一抽口无遮拦,直问应星乾元分化是什么感觉。
应星眼皮一跳,要不是和白珩共事为友了几百年,上来就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冒昧了。
也难怪白珩忧心忡忡,景元有这方面的常识,但是不多。仙舟人含蓄保守的社会隐形规则使得他们在十几岁领悟到羞耻感后,基本上就少以拟形态示人。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来辨别走在街上的小动物究竟是人变得还是真野生,不过仙舟除了特殊的持明族和狐族,其他大部分登记在案的拟形态大多是犬科。比如,应星,虽然他属于返祖。所以全靠仙舟人的自觉,成年人还用拟形态在外面跑来跑去,本质和裸奔没什么区别。话虽不中听,但景元都快成年了,他们居然还能在神策府某个房沿看到一条挂下来荡来荡去的毛茸茸尾巴,一抓一个准。
“咳……大概差不多”,应星尴尬的挠挠头发,今天白珩问起,他才发现某种意义上景元已经裸奔十几年,甚至还有继续下去的趋势,更恐怖的是压根儿就没人觉得不对。
显然白珩不满意,再没给应星留面子,下死手秒了。败棋者满脸懊恼,前不久和景元下时还以为自己真有长进,看来仍是功力不足,好在他棋品不差,从不悔棋,这也成了白珩景元乐意和他玩的理由。
这头刚想重开一局,矮窗上突然蹦上来一只猫,嘴里叼着一条眼熟的红发绳,一路从榻上踩到应星腿上,扒着木桌看了眼残局,无奈摇头,给了应星一枚无语的眼神,又吧嗒吧嗒钻过棋桌踩上了白珩的大腿。
近日有雨,太卜司早早便发了橙色预警,天际黄灰交接,时有炸雷。朝来不知疲倦的雨,只是落,瓦口上溜下来的雨水,将石板地的凹坑填满几乎汇成溪流。些些槐花的嫩苞,小船般的在水上浮沉,被一个又一个鼓起的小泡吞没。
白珩把发绳重新绑在了猫咪的脖颈,打了个漂亮蝴蝶结,景元两步一歪倒在了小桌边上,红绳藏进了蓬松的胸毛只能隐约看到边缘。他最近莫名很累,又奇怪的能吃一大堆,吃完就困,严重的时候甚至能在值夜班的时候站着睡着。无可避免的被师父发现,晨会的时候当着全云骑被臭骂一通。他狡辩几句,直接踩爆了镜流的雷区,现在被停职待命了。
应星当然知道这事,幸灾乐祸的拍拍猫背,被景元逮住蹬了好几脚。他和白珩本打算去当说客,但全被镜流轰走,导致现在这师徒两只要其中一个在府里,另一个绝对避开,算下来也有小半个月没见到景元了。
白珩捞了个毯子盖在猫身上,景元睁开眼睛恹恹的看了一眼。应星重新摆棋,抬手时隐约闻到一丝香气,甜不滋的还有一股桂花味。他凑近闻了下,手背上又只剩下皂角香气,很熟悉又不记得哪里闻过,就像卡在记忆角落里怎么都扒不出来。
他问景元:“你这两天上哪去了。”
“嗯?糖店老板那,他们家出了个新品很好吃的……桂花味的炒米花……”景元声音渐小,尾巴夹腿里埋进毛毯,盘成一个圆睡过去了。
“看来是吃了不少。”白珩挡着嘴轻声说。
“你闻到了?”
“啊?”
“没什么……快下,到你了。”
若是身为中庸的白珩都能闻到,那应该不是他想的那般。应星摩挲指节,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狸奴过高的体温。北风携冻,散而成雨,塌下茶香四溢,尚泛着热气的茶炉温在将熄灭的草灰中,带来一室暖气,棋子落局,袅袅青烟腾起,斜角的铜铃偶尔轻响,衣衫上印下的梅花脚印在不知不觉中褪去。
难得偷闲来上几局,晃神已有半日时光。午后还有事,两人合上窗户,扫净木灰,只留一盅温茶放在景元身边用来驱寒。久坐起身,骨节连响,白珩笑应星长了岁数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应星打趣说她眉纹渐深一岁不比一岁。
“短生也有短生的好,他日去十王司总会比常人少上些冤孽。”白珩倒是轻快,神色并无郁结。
应星呼出一口白雾:“如今短生种的寿命也早已比仙舟古书中记载的长久许多,活久了也许真会忘记行路的,天地长久,因其不自生*,这样活着太累了。”
“我竟不知你已练出这种心境。”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音色渐远,睡的并不舒服的狸奴抽动了两下,拖着毛毯贴到茶壶边浑浑噩噩又是一觉。夜半时分,应星特意路过,原本紧阖的横窗开了个小口,瓢泼雨水吹进来顺着墙壁打湿了木塌上垫着的被褥和枕头。景元已经不在,尚不知去向,应星收拾棋盘木塌时摸到了几片潮湿处,面积不大,一小块一小块,还有些滑腻的触感,垫枕掀开,里面藏着几粒白色的圆点,上面裹着桂花味的糖浆。茶壶里一点水都没剩下,他以为是景元睡醒在榻上吃了炒米花,拆了枕套遮被往筐里一扔就准备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间棋室比上午暖了许多,冬日都有些出汗。还有所谓的桂花炒米花,到了韬光,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他们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运行着,所以能够长久生存。
这样的活法很累,只有圣人能到此境界。他成不了也不愿成为圣人,对于刃哥来说,尊重生死因果轮回也许才是他的正道,虽然短生会让很多渴求成为泡影,但相知相识亦能填补未及相爱缺憾。
可惜。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白珩算不上大医,却是五人中为数不多精通些许医术的。年轻的时候二话不说,变成小狐狸叼上包裹沿着家里开花的大梨树,跳过围墙头也不回的跑出去旅游。且停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甚至直接在路边随即抽取一辆星槎,拜托主人送她出玉界门。路途中免不了磕碰,有时也会遇上囊中羞涩的尴尬场面,幸运的是好心人多,半工半游也为这段冒险添上更多色彩。
治病救人,便是那时和医馆的先生学的。一间精巧的小室,老先生的选址巧妙,南面打窗荫蔽处放药材,剩下的日光照人,她无事便捧着一本书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药方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在如此静谧的场景中,她遇上了镜流。一只雪白的小隼撞碎了窗台上的一盆腊梅,泥土混合着黄花铺满了新扫洒的蓝色地砖。医师在外询问,她下意识把小鸟藏了起来,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不久后,医馆前台多坐了一位气质脱俗的女孩,眉间冷淡却吊着手臂,那伤口上的纱布板夹一看便知是生手包的,厚的像是门口卖芝士棒的黑心商贩,裹了厚厚的面粉。
后来好巧不巧,被家里人抓回仙舟上班的狐女碰上了熬夜过度,营养不良,刚入职工造司一旬,就差点晕倒在路边的新人。小隼从狐女的口袋里跳了出来,她是偷跑出去修行的,半路出了岔子受伤,现在好了却没有通行证,只能跟着白珩偷渡回来。就当是加功德,她们顺手捞了应星一把,谁知三人转头又在六司新人入职大会上排排站,一人一稿,作为新员工代表上台发言。
至于丹枫,起源于一场闹剧,镜流巡街的时候接到了举报,过去一看白珩和丹枫打在一起,一问原因竟然是丹枫治病太敷衍,本来可以靠温养食补治好的病灶,他偏要开刀,还说是快刀斩乱麻。丹枫喊冤,他们持明族向来是如此处理,怎么今天突然就不对了。眼看着云骑营要变成菜市场,持明族长老的突然到来,让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晚些应星、镜流拽上她想去和丹枫赔罪,三人被持明族的侍者拒之门外,年轻人只接过他们带来的糕点,说会帮他们转达。也许丹枫真收到了那盒甜点,月节的时候终于在集市上抓住了持明族的少主,他们打趣丹枫这么大了被关禁闭怎么不想着开溜,年纪还小的龙尊只是摸摸脑袋,一笑而过。
小时候景元缠着白珩要听故事,她讲着讲着就把几人糗事都卖了个干净,一狐一猫鬼鬼祟祟凑在一起笑的不怀好意。
分化期长则一周,短则三日,景元本来以为自己很快能回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托分化前糟糕的心情和那一场大雨的福,他直接跳过了感冒,患上了水痘。
"谁让你老去凑热闹,这下好了吧。"白珩拿着棉球正在搅和一瓶紫色药水,这是应星去丹鼎司开的,用来涂抹帮助皮肤上的小水痘更快收汁。
上次月节的化外商客还没走完,甚至许多留在仙舟过了个地道的春节,碰上糖铺老板出新品,乌央乌央的人挤在糖水店里,也不知源头在哪。这次遭殃的人统计下来还有点多,即使防控中心做了提前预演,人流量还是有点恐怖,好在水痘也是常见病症,并不是很严重,就是看病的小孩太多,吵得平日安静的医馆和药房房顶都快掀开了。仙舟民作为天人亚种也不是什么都能免疫,大病小病依旧照常得,就比普通短生种好的快,且死不了罢了。
景元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趴在床上,他脸上只长了一个,其他的分在背上,要涂药只能靠别人帮。剩下几人中只有白珩和应星得过,不凑巧的是景元在这时候分化,应星来不了只能麻烦白珩。
白珩倒是乐意,因为这个药水涂起来特别逗。景元症状很轻,毕竟他年轻体格又好,只是背上有几个痘靠的近,药汁上完在背上分布成几块紫色圆印,特别像质检合格盖的章。白珩边笑边给趴着等药晾干的景元开了照灯,景元装死不吭声,一桩香后被子卷起,在里面折腾一会,踹出长裤,一颗杂乱猫猫头叠上了枕头。
白珩帮他理头毛,摸一把,小猫就顶她手心一下。景元快在房间里憋死了,即使昨天分化,他仍然精力旺盛,白珩不让出去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打扫起了卫生。幼年他常去工造司打发时间,那里工艺交叠,光影错动之间是变幻莫测的欢喜,后来入云骑,行止间,是一份责任在肩上,自然也少想玩乐。不过停职半月,似乎就有些破功之兆,且厄运连连。
狸奴尝试逃跑,蹑手蹑脚趁白珩转身时从窗口跃出,可惜猫外有狐,总是跳到半空被狐女拦截,抓着猫爪子按回床上。待景元睡着,白珩才起身,悄悄关上房门往天舶司赶去。
这种疾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烦就烦在会传染。落到别处还好,就怕进到管理中枢,类似云骑军中,一传十,十传百,虽说也没什么太过激烈的症状,但在湿冷的冬季发高热也不好过,尤其是仙舟还有许多没走完的商人,丹鼎司做药都来不及,全部先供给给了云骑,剩下的委托给持明族。
不过几日时间,那边传来消息说他们龙尊也倒了。白珩截图发给应星,是丹枫的消息,自从他破壳起,这辈子还没冒过水痘,一时疏忽直接给忘了。两人隔着屏幕面面相觑,究竟是因为给景元打临时标记,还是因为他自己嘴馋去了长乐天,难说。
六司各有鄙视链,云骑作为仙舟最有力的安全保障,在仙舟人心中的地位不可与其他五司相提并论,所以云骑不在相互鄙视的行列中。闹的比较凶的是丹鼎司和工造司,在匠人口中,丹鼎司仿佛充斥着一股快要腐烂的味道,应星记得自己手下有个人,打的比方特别形象————"道学先生"。意在暗骂丹鼎司上层是一群古板迂腐的老头,什么年代了还在用炉子制药。早在好几年前,就有人提案让他们丹鼎司换个效率高点的制药工具,就算不用也得提前未雨绸缪,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知道话是怎么传的,到了丹鼎司老头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工造司要并司,首先就要把他们的宝贝炉子都换了。于是他们憋着一口气,到年周回报总结大会上朝应星发难,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手底下有个脾气爆的拉不住,从怀里掏出个枘凿六合的小模型把对面脑袋砸破了。由于是他们先动手,应星吃了个哑巴亏,过完年还得去喝茶,交反思报告。
往后他们就不怎么接丹鼎司的单子了,关系最差的时候直接能把对面的交接人拉黑。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古法制药的速度终究是比不上机械的加速,丹鼎司新上任的业务员只能腆着脸上门,说是新仇旧恨放一边,先管管快要爆炸的医馆和坊间。这种简单的机械设备他们工造司随便拉个人出来都能做,但需要等待的时间,那边急的冒火,应星灵机一动从戈园地库拉了两台样品出来,这是十几年前的提前做出来的试用模型,先拿去救急后面再加点。
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应星有强迫症,这种东西拿出去他都嫌丢人,于是边造边改,终于得以抽身时已过去三日。深冬寒意未散,晨光熹微,旭日东升,冬玉兰竟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落影洒在门楣上,气氛出奇的安静。走过拐角,只听见"咚咚"的声音,似有轻巧玲珑的物体在击木。应星蹲下,他的房门口有一只机关小狮子,憨态可爱时不时的在扣门。见房内久久无人,便也停下呆呆的四肢合并坐在那一动不动。应星走过去,小狮子也抬头看他,远望着就觉得眼熟,细看果然是景元小时候从他这里讨走的。这机关灵巧可爱,真如活物一般,围着应星腿边蹦来跳去,直至应星将他拿住,四腿一摊乖乖的趴在掌心里一动不动。应星点点小狮子的脑袋,只见机关嘴巴一张,吐出来一张纸条。上面画的如同天书,一字未有,全是沾了墨水的猫脚印。
这鬼画符他抽屉里塞了一沓,算是他们两之间的小暗号,只要无聊,景元就搞这种东西来骚扰他,这狮子不用电,能一直敲门到他开。算来这分化期也该过去了,机关狮子带路,走到南园,此处米花的香味只余留些许,被玉兰一压连桂花都不怎么能闻见。应星先是在走廊上捡到一根墨笔,再沿着矮窗看去,半条猫挂在窗边,爪子黢黑。应星用手拨了几下,柔软无骨,没知没觉。景元顶着小毛毯睡的四仰八叉,白猫长毛里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紫药水的颜色,滑稽好笑。景元有所感,下一秒就要抬爪子揉眼,那猫爪上的墨水还没干,应星眼疾手快止住,卡着狸奴的胳肢窝往前一拉。也许是估算错了长度,景元不比幼年,眼下尴尬万分,只剩后肢在窗台上垫吧垫吧,抻成一条,上半身全趴在应星肩上,好死不死一朵墨梅清晰的印在应星的领口。
景元被拽着合爪,正巧勾到应星哥的长发,原本干净柔顺的白发直接多了一道黑痕。景元讪笑,爪子一弯把那缕头发打了出去,只当作没看见。即便应星骂骂咧咧地把他拖去冲手,他都不再开口发出一个音。
山有空翠,月有烟霜,古铜有暖意。应星自从被景元抓到,他的房间被迫夜夜烧起地龙,可他是雪狼,根本不惧寒,只是夏日畏热,如今这房间暖和得叫他一进去就要出汗,睡到半夜床上不见人,只有一只毛茸茸的雪狼蹬了被子被干热闷醒。应星支起脑袋一看,果然他的窗子溜了一道小缝。白珩说的话被景元当成了耳旁风,雪狼尾巴一翘,在床角落的棉被里果然埋着一只没藏好的猫,后腿睡着睡着就溜了出来,听呼吸的声音病状依旧还在,高烧常在夜半发作,外热内冷,自己寻着温度就溜了进来。
应星无法只能重新着衣,把床角的被子和猫挪到近床塌桌上的棉花窝里,再重新铲好,挖出一个呼吸的口子。不过几息,应星就被暖气烧的胸闷,头顶薄汗,在床上大字摊开,心中也只能苦闷地安慰自己:也许再等上几日,自然就会走了。
"书接上回,平镇一事。且说往西三千里,便是仙舟曜青与罗浮共同对敌,飞霄将军麾下一将不敌,竟被敌人掠走。此地山阴,浊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水中有暗礁碎石,竟难以渡河,唯有一细条通行,易守难攻。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唯有一人出列,此时灯火闪烁,军帐猎猎,只见少年抬头,生的是金刚烈目,眸如星辰,眉宇间菩萨低眉,一派沉静,此人便是————"
"啪——"
惊堂木响,拍案而宣,说书先生的语气,好似亲临见的昔日光景。台下三三两两的食客,尚未安定,甚至有的还在勾画菜单,突然闻到木响,吓得笔斜,一条长横戳开薄纸,也只能凭凑凭凑,彻底忘记昨晚睡前盘算的早点。
仙舟人的一天,从听早茶楼说书先生讲《景元列传》开始,甚至有人清晨四点就等在楼门口取票,坐定下来点上"一盅二件",一直能吃到八九点说书先生出来。本来这个季节天寒,窝在被子里才是常态,少有人乐意早起。淡季的茶楼陡然忙碌了起来,连夜赶着进货加工,便是这般到了听书时间,热销的干蒸马蹄糕和糯米鸡也悉数卖光,只能退而求其次拿蓝莓山药泥充数。
最后一份虾饺被丹枫点了,老板卖了个面子给持明族,实在是卖的太紧俏,还是厨师傅东瓶西凑从虾仁水晶包里抠出来的虾仁。一笼两个饺子,升腾着热气,丹枫挑了一个自己不吃,往长袖下一塞,隐约只见到布料弹动一二,一个虾饺被吞噬殆尽。
一楼的前排早满了,他从鳞渊境溜出来花了点时间,好在仙舟通了网,线上可以提前预约。每晚八点半茶楼官网开放五十个座位的预约,只要链接一上不出三秒肯定售罄。鳞渊境网差,在弹回窗口时只剩下二楼,他本想给景元发个消息,不曾想对面先发了个哭哭的表情包,说是他也没抢到,只能坐在二楼半开放的包厢。
二楼也有二楼的好处。轩窗半敞可自由开关,透风清新,金光浮跃,案上红漆盘内梅子紫,樱桃红,窗外青松苍竹,叶色攒青。抬高一层,连楼下上菜的喧闹声都小了不少。但茶楼有防火标准,不设门,用屏风隔着,隐私半敞开,颇为恼人。
只因茶楼老板最近新招了个小丫头,年尽豆蔻,一双眼睛灵动机巧,哪里有动静都逃不过她。原是他们持明族的族人转生,翻看了自己上辈子的日记,化卵前最遗憾没吃到茶楼的干蒸烧麦,碰上茶楼客流爆满,留下了帮老板干活。小姑娘只到丹枫半腰的高度,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上到他们包厢的菠萝包时差点看到景元。丹枫眼疾手快,双手对插抓着大猫的四肢塞进袖子里,头尾一遮只剩下白胖滚远的背部露在外面。
小丫头见是他们持明族的龙尊,大着胆子过去摸了摸:"好暖和,龙尊大人这是什么?"
丹枫见她还没按到底下柔软的皮肉,将景元往自己身边扒拉了几下,随即张口就来:"天寒欲雪,出门走的急,随手拿的汤婆子罢了。"小丫头收回抬在空中的手,胡听丹枫忽悠自己,从袖子里掉出来的毛绒长条胖的像围脖,却被丹枫告知是充电线。
景元躲在丹枫袖子里大气不敢喘一下,不是他怕个小丫头,而是最近这说书的越说越离谱,也许是哪个云骑当时瞧见传了出去。他以坤泽的身份入云骑在上层本就不是个秘密,云骑为了规避,摸上口袋里按了猫爪的约定,最终闭上了嘴,一头扎进了忙碌的人群。
动物毛清洗起来很麻烦,本来只是洗脚,却因为景元身上一大股薄荷味变成了洗澡。应星面露不虞,洗猫像是搓毛巾,难受的让景元骂的很脏。
“要吃上你一口东西是真的难。”
“……”
大猫闭上嘴,蹲在脚暖面前默默烘毛,早上是他答应给应星带午饭的,结果东西到晚上才回来不说,都冻硬了,虾仁小笼包腥的不行。等到毛干,他重新穿上衣服转出来,短短一日积攒的文件又是一沓,多亏了还有师父帮他,应星哥打掩护,否则能不能看到,仍旧是丹枫送他的那枚。
有人叩门,与梦中兵戈声重叠在一起,她在门外轻声说:“将军,持明族松口了。”
景元定了定神,拉开门,他说:“我这就去,神策府先麻烦你了,符卿。”
年轻的太卜点头,目送他远去。
囹圄深入地底,无光可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层层枷锁只为了锁住持明族的罪人,仙舟的叛徒。
五更天,薄雪初融,细雨绵冷,打在松针上像是抹了一层葱油,雏燕回巢,符玄捡起一只落地的小燕放回了去,飞来的母鸟凑上来蹭她的手指。帮景元关好房门的瞬间,充裕的桂花混合米香从里面挤出些许,层层堆叠竟甜腻的发苦。
即使世事万变,也打不乱南园四季,新芽出生又是一轮。
她说:“春到。”
*胐胐:山海经里的小猫咪,白毛温顺,非常柔软,身手敏捷。“野人”养起来也会觉得很解压,烦恼全飞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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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开,李花香。两百年的时间对长生种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让一个人彻底长大。
持明族的告书如雨雪般在景元的案前纷飞了两百多年,有时他会被自己的叹息突然惊醒,原来少年就是少年,能看春风不喜,听夏蝉不烦,感秋风不悲,观冬雪不叹,满身富贵懒察觉,只因年少。丹枫不愿见他,可惜半身由不得,即便是见到了也一言不发。
十王司最深的囚狱,昏暗狭窄,四面是墙,甚至一门一窗都不开,泥水板后埋着持明族的封印桎梏与十王司的监视感应,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原本丹枫不在这。镜流攻出十王司,于星槎海大战后失踪,十王司不吃景元那套,采纳了持明族的上书连夜修葺了这座深牢,将丹枫关了进去。景元摸着黑走在狭长的甬道里,玄黑色的前路,伸手不见五指,普通人在这里多走一会儿便会失温,经由一道石阶连通,上行如漏斗,易下难上,下行则临渊,一步踏错步步错。
十王司独立掌管生死,置于六司之外,景元鞭长莫及,等下属来报,只拿到一张轻飘飘的文件,持明族剩余族人联名,十王司加盖通过,不过是通知他一声想来多讽刺。
建木深入鳞渊境,随封海暂时沉寂下去。持明族已无外力再牵制建木,只剩下这个方法。丹枫囚于深牢,景元代行他的职责,定期前往建木。龙师对他们极为排斥,尤其在闻到景元身上剩余平淡的薄荷香,似乎更加确定他们是一丘之貉,言语间毕露刁难讽刺。持明族遭此一劫,人人神经敏感,找事的一个接一个,寻访一次犹如褪一层皮,亲卫们皆有苦难言,只能加派人手把他们的将军围的密不透风。
滔滔白浪从天际滚滚而来,银白皎亮的波涛推涌追逐,渐渐由远而近,越近越高,越高越响,宛如千军万马挟着雷鸣一般的轰然巨响奔腾而至。诸海闭合,白浪击岩,至此,一段长达百年的往事也算能翻篇。
十王司的工作人员似乎真将自己代入进阴间官差的身份中去了,一个两个铁青着脸扮死人,半分人情味都无,连连要进来还特意告知他不得见光,一路上磕绊刮蹭撞来撞去。景元擦了把手,上面蹭上了点东西,滑不拉几可能是墙上的苔藓。地牢潮湿有霉味,算来丹枫化卵破蛋也有十年光景,只等持明族松口,他便能出来。
牢门沉重古旧,轴承转动发出巨大轰鸣,在狭小的空间内回响。内室似有铁链碰撞,叮叮咚咚好一阵才停下。景元踏进一步,即使以他的目力也无法视见一物,只能边走边伸手去触摸。他边进,里面的活物边退,走哪躲哪,陡然捉到一块柔软微凉的软肉,下一秒手臂一疼,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
“嘶——”
景元抽气,手臂上的肉都快被咬掉下来,此时管不了那么多,摸出玉兆开了前灯。来之前他以为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此时见到幼年的持明仍然免不了大吃一惊。
十王司不会特意照顾掀起仙舟大乱的罪人,百年前丹枫受褪鳞之刑,同剥皮无异———从脊柱下刀,一把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展开肌肉再从中抽髓,想来让人生寒,十王司血光冲天,无尽地血色雾气萦绕,阵阵腥风闻之欲呕,深出可见藏于皮肉之下仍然跳动的心脏。丰饶赐福成了刽子手的帮凶,丹枫死不了,持明族说他想的太美。
“抱歉。”
这是丹枫对偷溜进来的狸奴说的最后一句话,大猫凑过来贴上他冰凉的鼻尖,温暖丝滑的长毛传出一阵阵甜蜜的炒米味,他抬手摸了一把,却扯动了背后的伤,一时间又是血流如注,冷意上脑体力不支。昏倒前大猫爬伏在丹枫身边急切地喊着姓名,只有刚才摸过的地方蹭上深暗的血迹,将白毛粘成一块一块,丹枫想帮他蹭掉却有心无力,彻底遁入黑暗。
符玄到处在找景元,持明族投报云上五骁还有一人窥窃过族中密钥,又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此人已过玉界门,望将军摒断私情,派云骑捉拿。
"无事符卿,不必理会"景元神情淡淡,脸色潮红,时不时搓捻自己的手臂,丹枫的血凝在他的手臂上厚如结痂,许久洗尽却仍有散不去的腥味,"此后若无确切消息,一概不论不理。"
"将军,你"符玄眼疾手快,将房内门窗全部掩住。她也是坤泽,眼下房内的信息素不断往外反溢,正是发情的前兆,加之炒米味中混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薄荷香,景元去了哪里无需多言。
冷雨凉凉的下,砸在房檐瓦片上,落在巷陌旷原中。府门紧闭戒备森严,这场情热来的不凑巧,在此时竟落入尴尬的境地。二人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所有事务皆转进内线处理,也许是景元从来没用过信息素抑制剂,此次尝试非但没有起效反而排异过敏,又发了红点,索性也不避着太卜,变成猫咪,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拐一拐地去箱子里翻他的私章。符玄也只吃惊了一瞬,片刻便也投入公文,见景元病怏怏地够不着桌面,还够过垫子帮他垫高。
"多谢。"景元下意识凑过去蹭蹭她的手,以往有人帮他总是这么道谢。
符玄被狸奴湿软的鼻头蹭到,温温热热暗自吓了一跳,眼看景元蓬松的白毛纠结好一会儿,假借拿公文之余,摸到了猫尾巴,才不是眼馋。
仙舟罗浮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神策将军独自奔忙了前半段,幸而后半有能人好友相助,虽然"杯水车薪",但也能减之一份苦意。午夜,闷雷炸响,大雨倾盆,灯柱烧出层层烛泪,到了末梢,室温调到了最适合睡觉的温度,案几残卷、暖窝厚被,下面躲着熟睡的白猫和粉兔。
持明转生忘尘,借此来规避魔阴身发作。小少年的长相与丹枫别无二致,灯光映在他眼中,正如烈阳怒烧,将根深蒂固的毒瘤和昔日过往尽数化为灰烬。景元帮他解下锁链带上遮帽,遮住短短的类似嫩姜的龙角。他的衣服不合身,前世留下的今生再穿怎么想都不和礼数,少年拽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袍子不松手,被景元一打,手背微红,总算肯换上新衣服。
还是符卿选的合适。景元汗颜,想到自己按照丹枫身量买的成衣,又大又随意,恐怕走出去没几步就又要脏了。少年撇了一眼景元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只是简单擦拭血流未止,便想也没想凑过添了一口,第二口没添上便被景元捏住嘴巴推开了去。
他疑惑的摸摸嘴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动作过于熟悉,也无抗拒之意。持明传承中本就可以以口涎入药,加速伤口融合,景元又为何阻止,他不解。
景元起身朝他招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说罢,玉兆的灯便熄了。牢房归于黑暗的一刹那,影子就像惊起的魍魉妖魔,各散而去,随即归于黑暗。只听见带路人鞋跟撞击地面的重响,沉入地面令人眩晕。
景元走走停停,也不知后面小孩究竟跟没跟上来。明明应该是十岁的年纪,却瘦瘦小小远达不到应有的体格。持明撞上了他的后腰,发出一声闷哼。实在是一次有趣的体验,他还未曾见过丹枫年幼的模样,来不及好好揉捏一番,却又担心起他还能不能长回上辈子的高度。
索性抓起少年的手腕,细摸之下是一圈血痂,粗糙不平,累年桎梏磨损导致。少年刺痛回缩,那人转而握住他的手心,指骨分明,热度暖溢,是从出生起还尚未认知过的高温。烫热、舒心,挟着好闻的香气走过漆黑深幽的甬道。
十王司外雪满人间,阳光大好,空气中四下飞舞的灰尘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少年怔怔地盯着景元和他交握的双手,忽而又回望十王司,黑暗彻底离他远去,甚至永远不会再临。
一别,往何归,一梦,往何去。
迷茫没持续太久,寒意从脚底刺入骨缝中迫使他回神。下一秒天旋地转被那人拦腰抓起夹杂臂间,少年急切回头。
景元善解人意把咬伤的手臂伸过去,谁知被小孩抓了又要上嘴:"在这边。咿!你是变异成小狗了吗?丹呃,丹卿。"
持明无辜抬眼,龙角顶出两朵包包,双目交汇,余晖铺满眼底,亦照亮了前方。
街上人尚且不多,勤于早起的路人愣神,眼睁睁地看着神策将军扛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从拐角处消失,脚步轻快灵巧。景元腹诽符玄怎么不买鞋,导致他只能把人拎回来。
短短半天仿佛做梦,少年赤足踩在神策府房间的木地板上,下面烧着地龙,脚底热的直缩。房内混乱一片,却香的好闻,桌上桌下都是纸张和电缆线,光幕上还开着一大堆窗口。景元把人扔房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便让他等会儿吃点东西就在这儿歇下。不过一刻钟,大门哐当一响,只见一位身材小巧的粉毛少女,拖着个食盘就闯了进来。
"食堂师傅今日起晚了,只做了这些,先将就一下吧!"符玄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开了,留下几笼虾饺、蒸包、烧卖并奶茶,一个人如何也吃不完。
持明拼死还剩下小半,摸着滚圆的肚子在房间内转悠起来。出生即囹圄,世事与他擦身,除了识字,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房门书架高立,约莫藏书上千,随手翻出一本,竟是讲情说爱的话本,首行便是四个印刷大字:卿卿如晤,空白处有前人笔记,字迹泛黄将"卿卿"重抄了一遍。少年拿过一张公文比对,也不是景元字迹,想来不知是谁,便生无趣。放回时缝隙狭窄,将后页折了一角,露出一枚红印。
他打开一看,书文后页真真印着两个大字:「丹枫」
朱色凹底,白色成纹,同公文上的「景元」凑成一对鸳鸯印。
有句老话叫做:十几岁的年纪狗都嫌,对此,景元深有体会,并且对丹枫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灭。
"丹恒。"少年淡淡抬头,语气坚定。
"抱歉"景元闭眼,他只不过略微停顿,还没适应。
跟在他身后的咪咪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妙的气味,难得没贴着景元走,抬起爪垫跃上栏杆,踩着细长的红木扑进外面的花坛。倘若能忽视其巨大的躯体,以及被它从花圃里炸出来的粉蝶,其行止与猫无二。
可它是一只真狮子,假狸奴,医师检验完毕确定是真的小动物之后,特意向将军强调了后三个字,景元松开咪咪爪子上的止血棉,捏着它大且厚实的肉垫,一时竟也默默无言。即便是之后改名「踏浪」,也一直顺口叫着咪咪。符玄见他打趣,那语气亲昵的就像喊自己的儿子。神策将军"育儿"初体验在咪咪身上告一段落,踏浪的存在帮了他很大的忙。
比如,彻底坐实了罗浮神策将军不是狸奴而是狮子的"事实",以及在太卜到处寻他时,可以躲在咪咪硕大的身躯底下,和白毛融为一体,逃过一天公务。
可惜养狮子和带孩子完全是天差地别,二者无法融通。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不知怎么的,丹恒看着眼前的景元,突然想起不久前他翻到的那本经书,勾页折角,墨迹杂乱,经文中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字里行间皆告诫,此三心不可得。时间拥有弹性,他似乎从十王司走出又将自己困囚于另一方囹圄,执着从书架上找到更多关于丹枫和景元的过去,又不知一切于他有什么因果,只是心中乱成杂絮,厌烦景元那双眼睛透过他看过去,高坐莲花上如一切皆知的如来,一切又与他无关。
如果普通人转世轮回,能带走的只有“体验”与“智慧”,这些积累的体验智慧会转化成再次做人的信仰与标准轮回到下一世,继续修炼,直至升维。而丹恒不同,或者也许每一世的他都是如此,过于清晰的情感与模糊不清的记忆,带给他的是忧虑、痛苦、敏感、内耗和自我攻击。
这一次,他远没有丹枫来的老练,更没有同族帮他疏导,唯有景元那点关心,反倒更像是扬汤止沸。
所以丹恒急于求证,不知如来知不知,不知如来渡不渡。
这枚吻落在景元扭过去的侧脸上,丹恒松开景元的衣领,此刻他看不清面前人金瞳中的震动,狂心顿歇,歇即菩提,而今如来皆知,却不愿渡他。
景元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本有要事与丹恒商议,谁知遭此一击,下意识拽住要离开的丹恒。少年心思难猜,明明被非礼的是他,失魂落魄的却是丹恒。
云上五骁存活的尚且只知三人,应星被他故意放跑也是为了防止持明族秋后再生事,为了保住丹恒,他把人藏在此处已有数月,可仍旧被找上门来,要继续执行清算的后续协定——将丹枫转世彻底驱逐仙舟永不放回。
显然眼下不是谈这事的好时机,丹恒三魂六魄皆不在身上,景元退而求其次邀他后日月出在星槎海等自己。见丹恒点头,景元才松手,站在门口见房门闭合,咪咪叼着一张皱巴的、带着红印的书页端坐在脚边,他伸手触摸被亲的侧脸,许久才意识到这明明是自己的房间。
后日碰巧是立秋前,入夜,府外小巷都亮着昏黄的檐灯,红色砖墙,雕花木窗,抬头偶尔有巡逻的星槎飞过。丹恒戴上兜帽,一路往星槎海行去。如今他已能收回龙角龙尾,却仍旧做了遮掩,说是不给神策府添麻烦,实则不愿留下一点和丹枫相似的痕迹。
夏末热气蒸腾,一片乳白色的浓郁,星槎海大多为行商港口,白日水天之间,熙熙攘攘,夜晚归于沉寂,规整的集装箱成为视野中一个个色块,与机械运输碰撞,迸发出工业的美感。仙舟还依旧了许多本土特色,虽然工具摆布复古好看,可对丹恒这种第一次来的人犹如迷宫,走了半天不知道上哪里去,绕着阶梯上上下下好几次,总也走不到对面,背上被汗水浸的湿透。
“哒哒——”
丹恒闻声抬头,就见黑暗中一双金色猫眼在集装箱上亮起,把人吓得不清。一人一猫对视许久,还是狸奴忍不住跳了下来,轻跳到丹恒面前坐好。
丹恒蹲下,端详片刻犹豫道:“……将军?”
“嗯!”景元开口,在高处坐了许久,就见丹恒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转,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又跑下来。
猫咪熟练的搭上丹恒的膝盖,后腿一蹬就要往人家腿上爬。丹恒受宠若惊,手脚并用像摸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他不会抱猫,最终手臂挽成一个弧,景元四脚朝天躺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能用尾巴轻轻盖住肚皮,眼神示意丹恒坐云梯登上星槎海的最高处。
狸奴是柔软的,和咪咪钢硬的毛发和健硕的肌肉大不相同。丹恒坐在高处,才看到仙舟全貌,白日蔚蓝的水面成了漆黑一片,万家灯火也只剩星星点点,远处建木虽不再长却依旧高大,风中似有歌声止遏,几百年摧人心魄的忧患笼罩着宁谧的港口。时间不对,丹恒心中突然蹦出一丝莫名的古怪,总少了点圆满和喧闹。
景元回头看了一眼,语气无奈惋惜:“若是再等上一个月便是月节了……”
丹恒知道他要说什么,身处深宅不意味世事不知,罗浮是他的故地,也曾是他的责任,可这次从幽狱中醒来,更多是黑暗,唯一不太舍得的只有长路中手心传来的暖意。丹恒将自己埋进狸奴的背毛里,长毛随呼吸掩住口鼻,却能嗅到太阳的香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景元刺挠,少年的呼吸湿热厚重,打在他的背上几欲要逃,但他忍了下来。本来若有更长的时间,他也许能以不同的心境和丹恒坐在此处。
万法皆因果,即便是穷观阵能一一见之,却也有百密一疏之时。倘若他真不再去翻阅书架,也许有些事情可以一辈子当作不知道。
“再过不久,星槎海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有些后悔同你从十王司出来了……”少年答非所问。
狸奴不做答,本要扭过身体站起来,奈何被丹恒抓着前腿只能仰躺。
景元无语,这人十年如一日便是这般抓他,后脚蹬在丹恒脸上阻止他埋进肚子。
“你已不是丹枫”景元道,“人不能决定自己生,自己死,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今天,知晓过去,而不知自己如今为何在这儿,丹恒,这对你全然无益。”
仰望,星光渐淡,明月如影,白昼之光渐起。高处之下,炊烟又生,机械震响,第一波星槎通过了天舶司的审批正有序通过玉界门缓缓驶入。
狸奴从一边拖过一把长枪,这枪对猫来说实在有点重,只能连踢带咬交到丹恒手上:“此枪名唤「击云」,百冶先生所制,望能护你一路周全。”说罢,也不给丹恒询问的机会,甩下脖子上套着的荷包,叼了过去,“这里是行商船票和通讯玉兆,你若往后有他处想去,只离开便可,若有难处,联系我便是。”
丹恒拿了东西便急忙抱着猫从顶处跑了下来,景元落地带着他从小道溜出了运货区。
此时天光大亮,微风吹拂着幢幢树影,空气清凉如水,晨露在草木的细叶上闪烁着幽光。少年重新戴上遮帽从拐角处走出,排进上船的人群中,清俊容貌隐约可见,背脊挺拔被微明的曙色渐次勾勒出来,轮廓依稀可辨。丹恒走时最后往角落望去,只见从箱子后头悄悄探出一只粉色猫爪朝他挥了挥,白色尾巴一闪而过。
商船的工作人员将少年带到独立包间,丹恒坐在沙发上,窗外,景色在晨曦中明亮了起来,皆是繁忙明丽的颜色。只此一别,不知何日能见,他打开景元给他的荷包,刚才拿票的时候没细看,里面放着一部崭新的黑色通讯设备,和身份证,还有四五张钱卡,皆是初始密码。摸到底下还有一方硬物,拿出一看,一枚四方玉印,底下朱纹白底,明明白白刻着「丹恒」。
少年啪唧一声埋进靠枕里,双耳绯红,下一秒捂上侧脸,上面似乎还存留着狸奴嘴尖湿乎乎的触感。
“叮咚——”
丹恒打开玉兆,通讯录只有景元一人,他说:寰宇奥妙无穷,若有美景奇事,也请讲给我听听。
*两处皆出自佛经,大龙小龙转世写的非常纠结,小龙真当青春期,中二敏感点,想必将军也可以担待一下!
自然独生风趣,南园屋前有一株梨树,五百年前只两臂粗细,长势却也颇为繁茂,一簇簇粉白的花团和绿叶给乘凉的狸奴投下一片阴凉。五百年后换成了雪狮子躺在下面,其主人懒得修剪打理,竟长得五人合抱不及,盛开时如叠云堆雪一般,扑簌簌地随风摇曳,满地皆白,枝叶横斜溢出院墙外,上面挂了几颗饱满的果子,不仅方便了馋嘴的过路人,也方便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咪咪每日都要梳毛,一开始景元将这事托给了符玄,太卜大人不争馒头争口气,总不能让将军小瞧,即使自己还没咪咪半个大,也硬着头皮拿着毛梳跑去树下找那雪狮子。咪咪从小就被景元当猫养着,即便后来知晓,这养法依旧未改,不吃生食不惯野性,给撸给抱,甚至颇通人性,来过神策府的人它都记得。
符玄心想自己在咪咪面前也算是个熟人,踏浪连丹恒都能梳得,她又如何不行。一时间信心暴涨,直往梨树下寻去,咪咪见是她,眼睛一亮,懒腰一抻,也兴高采烈的奔去。
这一奔,就让太卜司一日群龙无首。
等到景元赶去时,原地只剩下一把梳子和一头狮子。咪咪闻着味就要凑上来和主人贴贴,舌头舔到景元脸上,软刺刷拉蹭过红了一片,景元好不容易遏制住它,就见一抹粉红“嗖——”的一声从咪咪的肚子底下跳进了旁边的石头缝里。
前些天阵雨,这梨树底下湿漉漉一片,雪狮子趴在梨花上,打结的毛发里藏满了绒花,蹭的将军大腿上一片一片的湿。到底还是小动物,他只能安慰自己咪咪还是小孩心性,连哄带骗将咪咪关进房间里,再回头去捞石头缝里的小兔。
这事能在太卜大人为数不多的黑历史中排上一排,究其原因还得怪景元坑骗她,总之全然不提被将军捞出来时的“凄惨”模样。小兔身上全是咪咪的口水,跳进缝里又裹了一层白梨花,就像是粉汁团子掉进了面包糠,咪咪扑过来时,她竟然吓的无法动弹,下意识变回了兔子,踏浪舔了她两下,转头又把她叼走藏进了肚子底下,一埋就是一整天。
梨花细小有缺口,景元听的汗颜,边帮小兔子摘花边擦兔毛。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经常躲到狮子肚子底下取暖偷懒,导致咪咪成为“帮凶”养成了这种习惯。
“你是个坏蛋……呜……咪咪也是!”,符玄耷拉着耳朵,尚且惊魂未定,急着控诉景元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说到底还是符卿你胆子太小了。”他反驳,被兔子蹬了一脚。
等他处理完小兔子,桌边上的小花堆成了一个小垒,符玄趴在暖毛机前面融化成一块兔饼,偶尔发抖,想必是真吓得不轻。景元只能找出六边形的小窝,里面垫满了棉花让小兔子爬进去。符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爪放下了窝帘。
至此,符玄踏进南园次数骤减,甚至远远看到咪咪走来便会炸惊躲到景元身后,小心翼翼的绕道而行。无法,景元只能拍拍委屈呜咽的狮子,往它的伙食里多加了一块鸡脯。
青镞也不接这差事,说自己只拿一份策士的工钱,却又要操心神策府的账目,已是分身乏术,再让她溜狮子就立刻离职。景元看着青镞疲倦憔悴的脸蛋,彻底闭上了嘴,只能抽时间自己上。
咪咪是个不安分的,长毛打结,用点力扯疼了它就把景元压在身下不给梳,费尽力气梳完,一会儿又滚进梨花堆里,将主人早起辛苦打理的毛发搞得乱七八糟。
景元时常会想念丹恒,别的不提,起码能让咪咪一整天都干净安静,这个本事其他人还真没有,也不知道丹恒哪里学的,景元给他发消息,当事人一头雾水,只道自然而然便成了。
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有的人就是来渡你的,带你过了河,就去渡别人了。持明族新上任的龙尊是个小丫头,也许每一位龙尊的选拔标准便是要天生反骨。被蒙在鼓里的持明族人还以为是白露身上传承的龙尊之力,实则龙师用心险恶,吃了丹枫的亏,不能翻船两次,白露长不大自然更好拿捏。
梨树枝桠挂的一年比一年低,原是白露扒拉下来的。行医之人,亦知书犹药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云骑军如何也搜不到神策将军的府邸。她便短腿一蹬,拉着树枝踩着墙,蹭蹭翻了过去。红墙斑驳高抖,白露吊在青瓦上伸脚试探。墙外云骑疾行,去声渐远,她憋着一口气,暗自得意自己的机智。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柔软的平底,白露松手,掉进了一片毛毛里。
一龙一狮大眼瞪小眼,咪咪凑上去舔了一口,白露嗷呜出声,吓得龙尾巴崩得笔直。初见尴尬,多亏她一嗓子喊的景元探头,刚躲过云骑,转头就被云骑头子逮住。
白露顾不上害怕狮子,扒着景元的腰封求饶:“求你了,别把我送回去!”
她这个年纪放到哪里都还是幼崽,小姑娘逃的太急,头绳不知道掉到哪里,发辫松散,只有末梢几股麻花还绑在一起,腿上沾着泥水点子,急的小脸煞白。白露气场不安定,连雪狮子都能感觉到,所以它不再闹腾,轻巧往前凑,匍匐在白露的脚边,安安静静的呆着。
小姑娘被狮子毛扎的腿痒,偷偷往大人身后藏。景元想起咪咪在丹恒读书时安静做靠垫的场景,总算明白哪里是丹恒有什么奇巧办法,不过是气场不稳,情绪不定才受到了雪狮子的怜爱。
他低头看了一眼悄悄拨狮子毛的白露,嘴角上扬:“好啊,我可以不送你回去,但是你留在神策府也不能吃白饭吧。”
“啊!真的吗?那您有什么事能让我做吗!”白露的眼睛亮晶晶,还补了一句:“什么都行!”
景元蹲下,手掌摊开,雪狮子便把头贴了上去。白露总感觉神策将军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但能偷溜出来玩还有人帮着打掩护,权衡利弊给狮子梳毛怎么看都是她赚。白露垫脚,勾上神策将军的小拇指轻易把自己卖了出去。
是日暖风过境,粉海妖娆,医者本当安神定志,她尚存的记忆中多是迷惘无助,如今才真知何为热散由心静,比身自得,难与人言。梨花繁盛如雪,白露陡然生出一丝熟悉,似乎曾在梦中得见,却又有不同——树不该如此高耸,而猫也远不及狮子健硕。
梳毛也是一场修行,白露甘之如饴。
“哼哼,本小姐自然是天赋异禀!”白露自夸起来也面不改色,她最近和咪咪打的火热,几乎指哪打哪。
“那你也不用天天来……”景元扶额,看着踏浪叼着篮筐跑进跑出。
白露把尾巴当扫帚使,将地上雪狮子的白毛垒到一块。狮子毛硬,充不了棉花,不过用来做毛毡球正好。这玩意简单,几针扎下去一个球就搓出来了,她这两天忙着薅狮子毛,天天从围墙那翻进翻出,尾巴上的枷锁拖在木地板上聒噪的烦人。
景元制止过,一叫停小姑娘就带着他的狮子齐刷刷坐在他的案几前可怜巴巴地盯到他松口,索性只能让他两跑远点去玩。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咪咪的事情得到了处理,还顺带给神策府附带了一名小神医。对此景元不意外,毕竟他从不做亏本生意。
府外云骑巡街找人忙的兵荒马乱,持明族的实习龙尊躺在敌人总部吃喝玩乐,窗外纷扰一切与她无关。之前丹恒竖在书架边的小桌重新开放使用,白露觉得这个高度正适合她,借走了景元的咪咪当靠垫。虚窗两丛竹,静室一炉香,阳光摇着窗子上的流苏,摊在咪咪雪白的毛发上,好不惬意。书架边摆着木箱,也不知是谁的手笔,里面尽是仙舟不曾见过的医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秀丽工整,皆是对药材医术的独到见解。
她去问景元,那人面容倦怠,光屏上开满了窗口文件,见她来扰也不显浮躁不耐,只是笑着说:“故人手笔,可惜你迟来一步,见不到了。”说罢,摘下她长辫中随手插的墨笔,“你们倒是习惯差不多……若是喜欢拿走便是,凡有用之物,不宜抛散,学问如药剂,入名医之手,才为世上最有用之物。”
白露见他双目微赤,声音嘶哑便上手搭脉,果然气有余而奇行,就知道景元定是熬夜惯犯,实火烧了上来。急着拽他的衣袂,将人拖推上床,又生怕他逃跑,和雪狮子嘀嘀咕咕一阵,咪咪会意乖乖趴在床榻脚做起来毛绒挡板来。
白露拿着书在边上看了一阵,狮子与其主人不一会全睡了过去,她悄悄起身,垫着脚关上了将军的房门。
神策府的黄昏景色奇美,长廊无人,小小的人儿捡了几本书放进竹筐走在檐下,余晖绵长,情谊缱绻,半路还载到一只小兔。
小姑娘不由笑开了花,蹦蹦跳跳踩着法阵传去了太卜司,高举起手上的竹筐向太卜大人献宝。
“将军的公文都在这儿了!批完的,没批完的,我帮你全拿过来了!”
“干的不错!”符玄开口,她难得夸人。
“那我明天再来帮你送回去!”白露轻轻把载着兔子和文件的竹筐放下,拿走盖在上面的几本医书,摸了摸兔子耳朵同符玄道别。
符玄点头,目送小丫头消失在粉色的晚霞中。
落日向晚,夕阳点蜡,仙舟的后半夜偶尔也该轮到她值班了。
??有一些私设,目前也不知白露宝宝的具体剧情,只知道将军认得白露前世,此处两相皆可,若是认为白珩转世也好,白露单人也罢,总之定是见过元元猫的,皆是故人,大人们如何理解都行,人之行止总有些相似之处。
盈盈湖水,淡淡远山;玄乙既至,序屡春芳。
每过十年,仙舟联盟便会从火星系巡航进风星系,对仙舟人民来说好坏参半,好在春夏季节没那么热,路边的短季花会晚点开,开的时间也长,足够他们举办很久的赏花大会;坏处在于春末开始,雨水不断,降水量极具增加,有几座来没来得及维检的仙舟巡舰将要面临被水淹没的危机。
曜青首当其冲,并且向罗浮发来了支援求救的信号。
符玄忙的抓耳挠腮,此时,她的将军正搬着板凳站在门房口抓着廊下横梁瞎折腾。咪咪围着梨木浮雕板凳一直转悠,时不时靠着边上准备当肉垫,生怕景元不注意踩空掉下来。
"将军!隔壁曜青发来的信号把天舶司的型号接收器挤爆了,快想想办法!呜咪咪!别舔"符玄推挤着踏浪的大脑袋,艰难的把自己从狮子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这些年过去咪咪见到她还是人来疯,天知道她只是一只小兔子,狮子的热情真吃不消一点。
景元叹了口气,把踏浪喊了回来,手上动作不停慢悠悠的开口道:"我每年都提醒飞霄要维检,她哪年听过"
火星系风雨少,最多不过阵雨,曜青年久失修的排水工造尚且可以处理。景元想起每年曜青发在全联盟的几百封大捷报,很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工造司的工匠都收编进了云骑,上一次发大水也是找罗浮的工匠去修的,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持明族尚且有龙尊可以控水,工造司有百冶先生巧手,给他们换了新型智能抽水设备。虽说是签了保修协议,不过嘛现在人都流放出去了,总不能喊白露去帮忙,他都怕小姑娘淹在水里。
景元撇撇嘴,低头接过咪咪叼来的棉花团,继续扒在横梁上干他的大事。
符玄皱着眉飘了起来,飞到景元对面,横梁上摆着个鸟窝,围驻的树杈粗粗细细,横斜有序,就是有些老旧,各处皆有破陋。窝里是五六只团雀,羽毛尚未丰满,看上去疑似斑秃,不过各个圆胖可爱,吃饱喝足,头顶头睡的正香。
符玄上手摸了两把,小团雀屁股一抖蹭上她的手指,鸟类稍高的温度顺着指尖熨烫进心里,还有几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边淡红的绒毛凑成小圆特别像年画娃娃红扑扑的脸蛋。符玄越瞅越觉得团雀可爱,便托腮翘脚,浮在空中看着景元用棉花帮他们补窝。
"嗯?"看着看着符玄疑惑出声,"鸟妈妈呢?怎么是将军你在补窝?"
"都怪我手快"景元露出尴尬的笑容,"刚出生的时候有只团雀滚了下来,正好被我接到,当时情况紧急,没想到要戴手套,捡起来就放回窝去了。"
人类的气味沾到了小团雀身上,景元没说的是,当时他还把里面其他小鸟挨个喂了一遍,第二天鸟妈妈就不来了。
符玄帮着递棉花和工具,鸟窝看似简单,要修补实在不易。景元本想帮团雀重做一个,好容易搭出来一个,几只小团子刚放进去就散了一地,只能再从垃圾桶里找到原本的鸟窝,用棉花团进去填充。
室外温度说不清是春分还是春末,风星系将四季打乱,前不久刚结出来的樱桃还红在枝头,风过山谷,午后的大雨打湿了衣角,一首澌澌然的歌从云端唱到山麓,又从山麓唱到湖水中,屋檐下的雨滴是小而美的细节。雨水边落边蒸发,带走了早晨阳光留下的温度,符玄觉得自己露在外边的小腿逐渐发冷,回头一看踏浪,早就躲进了房中,只露出一颗脑袋架在门槛上。
景元留了一把小纸伞固定在横梁上,上面用油墨画着红墙梨树,是南园外独特的景色,正好遮住向小鸟倾斜而来的风雨。
"这是哪来的?"符玄落地,和景元一同往天舶司走去,驭空快把他们两的玉兆给打爆了。
景元回了个消息,从书房门口拿了把伞,"不久前长乐天老板出的新品,芒果草莓奶油冰,做装饰用的纸伞,没想到居然真派上用场了哈哈。"
景元突然发现,长乐天糖铺老板做了这么久的甜品还真没几个翻车的,也许每次新品推出前都有自己帮忙品尝,以至于糖铺的生意一直红火,这几年推出了文旅产品,直到现在都发展成了化外民必打卡的网红店。
"所以将军你平时都躲在糖水铺里偷懒吗?!"
"倒也不是经常"
听着景元底气不足的声音,太卜叉腰哼哼两声。行至府门口,雨水渐大,短光闪过一只粉色小兔跃上将军肩头,躲在景元的长发间,淡淡的桂花炒米和暖意氤氲在符玄周边,随着代步将军的节奏,听着雨声,不知不觉间趴在肩头睡了过去。
雨水初落,仿佛一个个精灵在花上蹦蹦跳跳,水珠一滴滴连成线条,小路边还摆着花会的桑花,几日过去饱水疯涨,红果油亮的似乎在叫嚣。
太卜司卜兆,小凶。
于是各个部门都忙了起来,趁着水位还没上涨前,在各个灌水口加设了临时排水机器,云骑军配合司晨宫,将罗浮内部城区全部抬高,日夜在外圈和玉界门巡查,还真有不怕死的钓鱼佬依旧老神在在坐在水域边垂钓,和云骑打游击。
面面俱到即是面面不到,总有漏网之鱼,率先遭殃的便是戈园。
自应星离去,此处便少有人踏足,只是每逢月节,景元才会得空来此处。浮生偷闲,因为忙,偷闲才显得弥足珍贵。戈园藏在深处,还保留其主人最后离开时的样子,芙蓉纹路窗半开,白日炽碎的光芒透过檀色金丝篾帘筛进屋内,桌上的紫金香炉做成精致的狸奴模样,早已落满了灰,香尽无人清扫,原本吐出的水木香如今只剩淡淡的霉味,起盖,全部凝固成黑色的胶质粘在底部,镇纸压着金人机械废稿,边缘泛黄发黑。
唯有窗框下多了面小鼓还算干净,比起从前只小半个鼓面大的狸奴,如今漂亮的毛发已能将整面覆盖。醉酒睡醒,不再有毛毯盖背,狐女挂在窗下,用来安神的流苏香包也绳断腐朽,大猫叼起,卡在了鼓架子的缝隙中,隐约还能闻见记忆里的味道。
驭空成了天舶司的新司舵,即便小姑娘长成了靠谱的大人,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凌厉,半夜十一二点开着星槎冲到即将关门的糖水铺找到了景元,滚烫的芋圆西米露只能打包,装在牛皮纸袋里。
“诶!将军!你的香蕉班戟!”糖铺老板仍旧是百年前年轻的样貌,只是那双眸子陈旧,看上去有些模糊。
他算来也是个老人了,还记得最开始见景元,那还是拿着长刀满街跑的小少年,再小一点脖子上挂着个响铃的长命圈,月节还在学堂门前叩门。
他给了他一包糖,就此从云骑少年到仙舟将军,景元一直是店里的常客。其实将军最爱喝热羊奶,不过乐意给个面子,常常深更半夜跑来吃新品,嚼东西的样子特别像几百年前自己偶然在厨房米花堆里抓到的狸奴。
景元指指驭空,自己开着星槎去了戈园。
“给,司舵大人,要不您就在这吃了吧,动物奶油出去就化,怪可惜的。”
“多谢”驭空思前想后,不过几口的事情,便接过老板给的勺子,挖了一勺。
她少吃甜食,不代表不喜欢,只不过事务繁杂又过了少女的年纪,总觉得再吃甜品有些不和适宜。班戟入口即化,有些特殊的香气,奶油丝滑微甜,不会腻人,正好解了这些天的疲惫。
“好吃吗?我做的新品,羊奶处理后打发的奶油,反响好的话过几天试着上架看看。”老板边收拾着水池边问道。
驭空点头:“很好吃。”很特殊的口感,是意外的惊喜。
“那就好。”老板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
铺子外雨水渐大,地面都有些蓄水,百般推脱下驭空终于接过老板热情相送的甜品,只说是今日剩余,不吃就要扔太可惜了,天舶司近日繁忙,给工作人员加点夜宵,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
驭空提着几十袋甜品依旧轻巧地跑向不远处的星槎,背影渐远,消失在蒙蒙水汽中,老板拨动按钮,将地基抬高半米,穿上雨靴撑开伞,走进拐角的巷中,尽头还亮灯的便是自家。
关门前他还望了一眼景元消失的方向,无不担忧道:“这雨不小啊。”
戈园有深潭,因其之下有百丈深壑,漩涡散布,暗流涌动。景元到时,水已漫上武台,及到小腿肚,很久之前这里的藏品就都被他搬走架去了神策府办公的地方,这次倒是免遭一劫,主要担心的是地下的电板缆线,这是应星一手铺的,根本不知道他留没留线图。此时涨水也不敢测,漏电见短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景元卸下了两肩的盔甲,后面的袍子吸水越拖越重,他直接扔进在星槎里,没多久水势汹汹而来,似乎还打着浪,紧急之下也顾不上武场,摸黑进了房间,找到了升降按钮抬高了房屋地基。好在本来就建的高,只有外面的战鼓架子受潮,被风刮的挪了位。
收起架子正想往里搬,原本夹在缝隙里的香囊又不见了,玉兆灯光下,那香囊早已顺水飘去了樟树下。无法,那是狐女留下的东西,景元想也没想,三步并两步就想要蹚水过去,近树靠湖,高低起伏极大,几步之内踏错便是百丈水渊,冰冷刺骨。多亏还有柳条,根扎得深尚且能借力,香囊不过咫尺之间,甚至手指都碰到了断绳,却因柳条脆响而止步,眼睁睁看着它卷进暗流中。景元看不见水里,不知再往前一步即是深渊,他水性一般,变成狸奴时甚至有些厌水,也不知道自己抱了个什么玩意儿就往回游。待到房下,胸口往下的衣料全部湿透,他抹了一把脸,神色郁郁,看着远处漆黑一片却躁动的水声,呆坐在廊下许久,屁股又蹭了一地的灰。
大风刮过,将他带上来的东西打翻,杂音中似乎有什么细小微弱的叫声从翻扣的碗状物体下传来,轻巧的被风往水里吹,他眼疾手快扣住了,触感粗糙是细条状,有些熟悉,借光一看,正是一个鸟窝。
一只鹅黄色的长尾燕浑身湿透,年纪不大才破壳,甚至比他房檐下的团雀还小,骨头都是软的,一口一口的往外面呕水,他用掌心固定住小燕,轻轻甩了几下,地面上星星点点几小滴水印子,小燕声音渐大,却止不住的发抖,景元想起了自己刚买的芋圆西米露,开启了戈园的泄水器便变成大猫,叼着小鸟从瓦房上离开,直奔星槎。
半夜符玄带着星槎海的器械损坏文件来找景元,没见到将军,但是在门口抓到一只叼着牛皮纸袋,浑身湿透的大猫。
“你这是去做什么了?”符玄问道,帮猫咪推开房门,又找了条毛巾出来。
景元把牛皮袋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才跳下来甩毛,一爪子按在踏浪脑门上,阻止狮子把自己拱翻。
不过没什么效果,咪咪还是把他翻了过去,甚至一个劲儿的想把脑袋塞进猫怀里,平时它就是这么粘主人的。符玄带在一边看热闹,看着大猫忙忙碌碌咬着牵绳把狮子溜去隔壁房间,过了好一阵,景元才穿好衣服回来。
他接过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听符玄讲话,星槎海的排水装置本来没问题,但是今年雨水特别大,而且突然,很多东西被暗流卷走割坏了供电线路,五条路只能通三条,前不久工造司负责水治的匠人现在还在曜青抢修,自己家的来不及修,不出三天就要漫上来,除非有早期的线路图。
景元想了想,便说自己有办法,让符玄放心即可,符玄从不疑他,尤其是仙舟大事,从不出一点差错。
“符卿,你看这个。”景元小心翼翼的打开纸袋,声音微小,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符玄凑过去一齐向纸袋里望去,扑面软糯香甜的新鲜芋泥味夹杂着淡淡的奶香很好闻,但重点不是这个,糖铺老板怕打包盒翻倒,便在碗上封了隔离膜,再加碗盖。现在现在被打开,透明膜上便躺着一只小小的鹅黄长燕,绒羽皆被温度烘干,看起来蓬松绵软,贴着温热的西米露睡成了一块鸟饼。
“这孩子您哪里捡的?!”符玄吃惊道,她还记得小燕在睡觉,只加强了语气。
“在戈园,不知哪里掉下来的,差点被水卷走。”景元伸手戳了戳,小鸟闻见味道就凑了过来。
“不是我说……这是个孩子!”符玄比划了两下,做太卜是要些天赋,起码眼前的小鸟并不是一只真鸟,他呈现的是拟态,也许一出生就变了,而且不像是仙舟物种,罗浮的鸟类拟形态中没有长燕记录,不知道是哪个家族的小朋友。
景元反应了好一会,手还在摸着小燕的背毛,一时间内室一片寂静。
“哎……”
又是一阵悉悉梭梭的翻找。
“这是什么?好像一个茶壶的托?”太卜好奇的问道。
“这是我小……咳,这就是一个壶托,没想到今天又派上用场了。”景元背对着还在翻箱子,正好前不久帮团雀补窝时用的棉花还没扔,用来垫窝正好。
今夜雨大,符玄便留了下来,变成小兔,跑进了自己的六边形小窝沉沉睡去,屋外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院内樱桃落地,烂在泥土里。景元灭了灯,将放燕的小窝放在枕边,靠在床头给一个人发消息,等了许久,才终于又回音。
景元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的神经扯的大脑生疼,后颈的腺体暗暗发热,他只道是浸水受凉,怕是要发烧,遂变成狸奴用被子将自己团住,呼吸滚烫,骨缝酸胀,耳边雏燕细细的呼吸平稳有力,听了许久,终于沉沉睡去。
雪狼趁着夜色,跳上了即将通过玉界门的商船。倘若百年前,那身雪白的皮毛必不可能成功,
走前卡芙卡帮他打了个包裹,里面塞了衣物、武器、图纸和几块小饼干,用的是银狼最近刚开发出来的分子行李箱。那是一块小小四方形的手表,可以将扫描过的物件以分子形态存入其中,监测到人形态会在过程中附上身体,彻底避免光着屁股鬼鬼祟祟在角落里穿衣服的尴尬场面。
现在行李箱正戴在黑狼的爪子上,紫银配色梦幻,上面还有可爱的小蝴蝶结。
"叔,十分钟后商船落地,负二层舱体无人看守,你可以从右侧第四个窗口跳出去。"银狼略微有些失真的声音传进耳朵,电子屏幕上表情包与路线图五分钟一次交替变化。
刃搓了下自己的耳朵,和雷达配合使用的骨声传导器,被银狼装在了垂挂的耳饰里,方便他们三人及时联络。虽然他觉得全副武装没必要,可拗不过队友,早上卡芙卡就等在门口把他截糊了,让小姑娘给自己装上手表耳饰。
"你们不觉得一头狼还带耳饰有点诡异吗?"刃问道,松了力气让银狼捏爪子。
"如果你没有时不时断片的毛病,我们当然不用按着你。阿刃,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不想再耗费十几天去雪堆里把你挖出来,探测器没有那么大的搜索范围。"卡芙卡摸摸狼脑袋,笑眯眯地说道。
银狼点头,塞了一块小饼干给他,向他挥手:"随时保持联络,一路好运。"
"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全戴着,他又不是单独行动做任务。"银狼吹了个泡泡,看着雪狼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卡芙卡从自动贩卖机里拿出两杯热饮,将香草奶昔递给了银狼,无视少女抗议的声音,缓缓拉开了美式的拉口:"谁让他现在是仙舟的通缉犯呢?万一真被抓了可就麻烦了,那位想保都保不住,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远处的商船亮起了探灯,在此处临时摆渡,还有五分钟即将起航,卡芙卡打着哈欠拉过银狼的胳膊,将她从贩卖机前拖走,"女孩子大清早不可以喝冰水,走吧去餐厅吃饭,吃完了有的忙呢"
三小时后,商船抵达终点,随着鸣笛的声响,速度减慢,排在空中轨道中等云骑查货。刃从货仓底层窗口跃上平台,顺着参差石阶和集装箱悄无声息跑进了罗浮中心城区。
"稍等,还在扫描地形,有好几条街道路线与你的记忆图不符合。"
"先找个地方避雨吧,阿刃。"
雪狼甩甩爪,他也没想到仙舟漫水这么深。卡芙卡和银狼不知道在那头说什么,全被水声覆盖住了,他只能先跳上台阶拐弯处的亭子。也许这里曾经是卖小食的摊位,刃记不太清了,只能根据地上落灰的几个蒸笼和烤肠机推测。罗浮有很多类似的小亭,工造司的夜班多,等到他们离开工位,街上能吃的铺子都找不到几个,只剩做宵夜的小摊位老板,像超人一样出现在每个拐角处,拯救他们这群饿的快投胎的人。逐渐顾客群体中多出了云骑,巡岗换班,乌泱泱的公务人员抗枪拿炮,全堵在出口。
景元那小子来找他的时候,总少不了捎带垃圾食品,刚开始吃的欢,不出两星期,就营养摄入不均,嘴角长疮,口津发苦,再双双找狐女拿药,免不了一顿说教。
黑雨飘匿,躲进黎明前无尽的夜色中,长乐天灯下樟树斑驳疏影,落叶漂浮在水洼中打转,糖铺老板一路走来似浮游水上,惹的一身泥水。铺外灯笼随开门光亮渐强,老板抖伞时听见斜角小亭响动,伸头望去似乎看见了一段尾巴,消失在翘起的檐角后。
恐怕是避雨躲水的小动物,他没在意,还有一小时第一单外卖就要开始配送了,今日起晚,奶油还没化开。
照理来说,因为长时间没有被标记过,景元这些年发情期其实并不好过,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本人,亦或是周边亲近之人,都没有思考过罗浮将军需要配偶这件事。长久以往,景元更像是乾元或者中庸,只有在两三个月消失天时,才有人会突然想起将军的第二性别。
白露小朋友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有时候会背着小药箱跑进神策府,给咪咪梳完毛后,就轮到景元做皮试。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仙舟境内能够用来做缓解剂的药材基本都试过了,大部分的疗效都不好,剩余一些还比较严重,引起过敏手背上红了一片。白露的小脑袋上虽然顶了个龙尊的名号,但说到底还是小孩,几次下来嘴巴一瘪,双手一插,就倒在雪狮子的毛毛里掉金豆豆。景元心软,变成白色猫咪哄小孩的招数屡试不爽。
"没关系的,其实我也不是很难受。"粉色的猫爪隔空戳点着光屏处理文件,看熟练度就知道没人的时候景元经常这么做。
"呜"白露眼角还挂着没擦掉的泪花,她天生好强,在自己领域里连番受挫几乎是降维打击。
下一秒,小姑娘就把脑袋埋进猫咪的毛毛里,两科嫩姜一样的小角戳到了狸奴背上的反射区,景元一抖,悄悄在白露胖乎乎的小腿上挪了个位置继续干活。
踏浪默不作声在最后面支撑着白露当靠垫,小姑娘吸猫解压不吱声,午后室内一片静谧,偶尔有猫爪拍屏幕的啪唧声,暖阳垂直地射着,凉润的水气调剂着干焦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景元眯了眯眼睛,一个哈欠没打完,突然双脚离地被小朋友抱了起来。低头望去只见白露亮晶晶的眼睛,和边上懵逼的咪咪。
白露晃晃猫条,激动大喊:"我知道了!"
"?"
"仙舟的藏药都不是给猫咪用的,应该是排异反应!"她把长条大猫放下,言语激动又恢复了活力,没等景元再次发问,就背上自己用竹条编的药框哒哒跑了出去,猫咪和狮子从门口探头望去,转眼间小朋友已经跑到了大门口,却还能听见她的嗓门:"我去查查仙舟外的药材名录!"
南园外的知了叫的让人冒鬼火,连鼻尖的空气都热辣滚烫,踏浪低头把猫咪拱进房间避暑,景元摇摇头,咪咪已经跑回了原位继续做靠垫,索性他也懒得变回来,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咪咪背上,在文件苦海里又煎熬一下午。
白露一去好些时候,似乎沉迷找药不理世事,每次来知梳完毛看看将军是否安好就跑回去继续用功,有次问她,脸上似乎有惊喜之色闪过,只说再等等就成。这一等,过去十几年也没后文。
感冒与发情期一同袭来,昨晚淹在水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景元在梦里一直在翻船,到最后只见一只猫靠浮毛飘在水上,潜意识知道这不合理但一直醒不过来,而身下的湖水也逐渐变热,越来越烫,好像下面烧了柴木在煮汤。直至后劲传来一阵刺痛,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快要沸腾冒泡的水面在平静下来。一双带着冰糖雪梨味道的手把他从水里捞起,放到了湖边樟树的石台上,耳边传来细小的响动,是纸张,好像还有玻璃管,过一会儿软绵绵凉呼呼的肉垫贴上了他的脸颊,熟悉的让人心底发胀。
最后突如其来的一声抽气和鸟叫*,让景元的意识逐渐回笼,睁开眼,窗外仍是抹不开的浓夜。符玄早就离开了,她的窝窝被主人好好的放在箱子里,景元起身,一团"黄豆粉糍粑"掉在了被褥上,小鸟艰难翻身,睁着绿豆大小的眼睛看着他,扑腾着跑进手心里撒娇。
刚刚做了一场梦,却又不是梦。景元摸上后劲腺体,他的情热正在逐渐消退,大脑无比清明,枕边摆着好几张图纸,还压着一个巨大的化妆包*,拿起来叮当作响。他将小鸟放进窝里,打开一看,里面起码有几十支药剂。他扒着床板往底下看,空荡荡的一片,房间里连根狼毛都没,长燕好不容易从窝里翻了出来,顺着下弯的脊背又黏黏糊糊坐到人家头顶,好奇地看着景元拿玉兆扫描图纸。
"真是的"景元长叹一口气,捧着小鸟仰倒进被窝。符玄收到图纸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这两天待着休息便是。
咸鸭蛋黄一样的小鸟贴在景元发烫的额头上扭了扭肚子,试图将自己变成退热贴,微小的呼吸把面前白色的刘海吹的一阵起伏,不远处,中堂的案几上还有一窝团雀,被暖风机吹着,如泥酣睡。
灯灭,黑暗中,床榻一角的雪狮子抬眼,朝房屋瓦檐望了许久。
风雨脱缰,星槎海忙碌异常,归航出航的商船星槎全补拥挤在轨道上,停云带着工造司的匠人们在抢修破损轨道的机械轴承,可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图纸上标记的一处凹槽怎么都找不到。就在她想给司舵发消息时,最后一处水道突然通了,身边的工作人员水都摸不着头脑,眼下也计较不得,片刻之间水位下退到正常位置,匠人们留下原地最最后的维检,上面的停滞拥挤的星槎轨道终于缓缓挪步。
谁也没看到机械设备后偷偷跳上商船的黑狼。
"阿刃,还有十分钟商船返航,别上错船了。"
"我知道。"
"仙舟罗浮地图扫描完毕,恭喜你,这次完成的很顺利,总算不用我和卡芙卡去雪地里挖你了。"
""
*1:雪狼被长燕宝宝啄了爪爪,开始结仇
*2:不要指望理工男有生活常识,是卡麻麻的化妆包,临时送给刃哥装缓解剂了,下次来仙舟会买个更漂亮的还回去的。
神策将军凭借自己略显贫瘠的育儿经验来看待家里新出现的鸟类幼崽,他不得不承认彦卿是一个非常乖巧且活泼的小孩。
活泼不代表顽皮,尤其在知道自己捡回来的小鸟其实是人类小孩以后,就更加不可能将评价标准向小动物看齐。因此他的参考对象就显得没那么有信度,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符玄。
说实在的,景元早已记不太清自己猫崽子形态时期的所作所为了,也许是仙舟不曾有过狸奴,周围人对小猫都有着极强的包容心,即便是看似不怎么给他好脸色看的师父,也会在训练过后,偶尔买上点零食,甚至在景元更小的时候帮他绑过头发。
符玄撇了一眼走神的景元,从怀里掏出一枚做工精致的迷你金罗盘放在桌上,上面刻着八卦相位,这些年过去连划痕都没有,镶嵌的宝石翡翠依旧璀璨,金底也无半分氧化的痕迹,想来太卜对这物件自是极其珍惜。
原本用来下棋的小桌铺了一层红布,桌上放着数不清的奇珍,都是用来给彦卿抓周的。就在一个月前的夜晚,长燕突然变回了小娃娃,一连串的响动把景元闹醒,睁眼就看见一个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贴在自己边上,他将彦卿抱起,之前给长燕铺的小竹窝已被陡然膨胀的体积撑开,许多竹枝早就脆化,张牙舞爪的横斜在外面,犹如石化的银灰色躯干,再没有能缝补的余地了。景元没扔,找了张红纸把窝包住,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木箱里。怀里的小孩探头看看箱子,又看看景元,突然没声的哭了起来,小脸憋的通红不知道换气,一大一小两个人折腾到天亮才停歇。
太卜猜测是因为将军收了小窝小孩没安全感,转头看见横在景元枕头上睡的冒泡的彦卿,默默收回差点出口的话。
愿汝康而寿,人如道蕴清。仙舟留下几千年的式儿仪式如今只能在传承最久的大家族里能窥见全样,几人准备的匆忙只能说是大差不差,摆宴吃饭的时间确实是没有。在场唯一懂得抓周流程的只有司舵大人,驭空从锅里捞出一颗滚烫的鸡蛋放进白露高高举起的小碗里投凉,停云从外面回来,抱着苹果、小葱并一袋小米,洗干净就放进盛满净水的玻璃盆中。
四个人盯着驭空忙碌连眼睛都不眨,眼见将过正午,东西才准备的差不多。滚灾、冠衣、净手、送福、梳头、食福、过葱门、印足印,最后才正式抓周。白露垫着脚扒在桌边和彦卿大眼瞪小眼,景元正拿着长命锁想法设法的扣上小孩的脖子,奈何每到即将扣上的时候彦卿总会突然回头,把肉下巴垫到他的手心,紧接着就会傻乐,也不知道在乐什么。他尝试过放弃,让符玄接手,但只要换了人,彦卿就必定不配合,蹬着腿就要往桌下面爬,被白露和咪咪接了好几次。
正式抓周的过程也不是特别顺利,由于送福的过程漫长又艰难,景元只能一边抱着小孩一边重新把掉在地上的器具捡回桌上,等到彦卿稳稳趴在桌面上时他的脸颊也被口水涂满了,边上停云不仅一点忙不帮,还用扇子遮住了相机疯狂偷拍。至于彦卿,作为一个小娃娃压根就不懂什么是抓周,最开始他看中了符玄摆上去的金罗盘,几人在旁边刚要开口说祝语,就见小男孩蹭蹭爬过去把罗盘往景元手里一塞,接着捞回来一个金包子,又一塞。直至桌面上的小件被送的差不多干净了,彦卿才从算盘底下翻出一柄长剑挂件,扣在手环上,慢慢悠悠踩着景元腰间的甲胄把自己塞回原来的位置。
"很好很好。"
不管是对小孩子还是小鸟来说,思维过程的每一步都很简单,甚至表达喜爱的方式都直白让人觉得太过可爱。
符玄站在一旁看着将自己塞进将军怀里撒娇的小孩,似乎也闻到了那种天然恬静的桂花炒米香,不同于今夏骄矜入世,她和神策将军的初见藏在深秋的阴雨中,上任太卜是她的师父,留给她的除了一身的本事,便只剩周岁礼上自己抓的金罗盘。记忆总在深秋的夜晚酩酊大醉,因为金罗盘的丢失,促使她鼓起勇气跑进鳞渊境的废墟,诸海封闭,悬崖边上只遗留腐烂腥臭的龙卵,依稀能看见早已风化的稚嫩的胚胎。小兔扛不过咸腥的海风,只能死死压住身下的罗盘,瑟缩在枯石般的珊瑚树下,直到有人将她和罗盘一并捡起。
"你也长大了,符玄。"她的师父带着生硬又些责备的语气,从一股股馥郁的桂花香气中将她稳稳接过。
"这还是个孩子嘛,别太苛刻了太卜大人"
鳞渊境的风总是很大,稍不留神就会带走什么,但感知好像从未消失,就像桂花炒米永远能带给人们轻松平静的心情一样,香气的主人似乎笑了起来,又说了些什么,离开时将罗盘小心翼翼的塞进师父掌心和她的肚子之间。大风中,未来扛起太卜司重任的小兔艰难的睁开眼,光怪陆离的一切裹挟着神策将军的长发与红绳飞散在空中,只留下坚挺的背影孤独的站立在峭壁前。卜卦者亦是求静者,先于他人而知未见,脚步便永不能停歇。符玄趴在师父的肩膀上着看渐远的身形,想起师父第一次教课时告诫她的话:卜者行路,向前走,忌回头。
"给。"白露扯扯符玄的裙摆,将小罗盘塞到了太卜手里。
小姑娘这两天来勤快,一开始确实是来凑热闹的,可参加完了全程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整个人都蔫哒哒的。符玄一看便知,说到底还是小孩,谁看着不眼馋,虽然抓周没实质性功能,但也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仪式。她看着蹲在一边给咪咪掰鸡蛋吃的白露,摸遍了全身也只剩下手中不合时宜的小罗盘。
"咳"背后传来一声轻咳,彦卿被景元扶着腰背软绵绵的站在地上,手里抓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浮雕木匣,正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走神严重的太卜。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停云早就抱着带来的奇珍跟驭空回了天舶司,再过两月便是月节,化外商的通行签证还有一大堆等着天舶司处理,下周就不会再有这样闲暇的午休时间了,而后罗浮的所有部门都要忙都年后才能恢复正常公休。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梅雨季节过后难得的晴日,早早挪窝进房的团雀分散的蹲在房檐上打盹,各个不复最初稚嫩的模样,在冷风拂过绒毛时略微一晃,宛如捧在手中的核桃包。静谧的空气下一秒便被一声嚎哭打破,符玄被小姑娘吓得下意识要去捂她大张的嘴巴,伸出去的手却被白露抓住当泪盆,带着额前细碎的刘海一头扎进太卜柔软的掌心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身后银铃坠地,乒乓作响,景元下意识抓住空中飘起的小锦衣,微小的冲击力在手心直撞。直到白露稍微平复冷静,才发现刚才抓周的小娃娃被她的哭声吓得变回了长燕,躲在将军外衣里不肯不出来。
"这是给我的吗?"眼泪是不掉了,嗝却还在打,白露揉开眼睛指着木盒里的东西再三询问。
盒子里装着一株小白花,圆锥花序直立,具星毛状,叶对生有短柄,正是她翻遍文书却在仙舟找不到的兰木纲药材植被———卯花,下面压着的荷包摸起来稀稀沙沙,小粒分明,是卯花的种子,而最外面,真正镶嵌在盒子里的是个漂亮云纹金圈。
"虽然三个月时间很长,不过活下来的只有这一株。"景元看了一眼边上路过且明显心虚的咪咪和白露解释道。卯花味苦辛辣,有小毒,却有清火利尿的功效,明明都种在角落里了不知道踏浪是怎么找到的。
白露点点头,双颊绯红很小声的道谢,轻轻关上盒子塞进了自己的小包里。
一旁的太卜大人皱着眉头抬起被白露眼泪鼻涕污染的手掌,对着面前已经在丹鼎司任职有些年头的龙尊也不客气,眉宇间尽是严肃:"你也是个大人了,白露。"
"抱歉"白露羞赧的从边上端过之前给彦卿净手的水盆,放到符玄面前,两个人蹲在地上一个洗手,一个帮忙。
"小孩都是这样的,原谅她这一次吧,符卿。"景元蹲在她两之间,双手合握停在水盆上又松开,一只毛茸茸的长燕稳稳的站在盆边,随着波动的水纹左右横跳。
符玄一愣,只说自己并没有动气,对面的小姑娘才收回有些抱歉的眼神,抓起太卜的手掌使劲的用水揉搓。
"马上就是月节了。"
不知是谁喃喃出声,许久随着木门关阖,四散的团雀又重回横梁,黑色豆眼微眯和地上熟睡的雪狮子逐渐呼吸一致,廊外或大或小的步调松散的踩在石板上,一次一次离合聚散也随着热风拥护消散在走廊的尽头,踏浪翻了个身,趴进了自己的竹席垫子里,接下来要长久等待的时间足够它做一场美梦,因为直至深夜才会有轻巧的步调重回南园。
此刻深夏,最长的白昼拼命延长这世界的光亮,用一年最饱和的光往窗内倾倒无数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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