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大好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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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八点多钟,圆圆背着她的程序员双肩包,跑步回宿舍跑代码,宋玉哈欠连天地躲到小房间睡觉,嬴洛看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主动提出洗碗。

本来还算宽阔的洗碗池,一个洗碗,一个刷锅,倒显得挤。

她带着黄色的,或许被他戴过,有点旧的黄色橡胶手套,先把碗全部打过一遍洗涤剂,再用很细的水流冲洗。

旁边人闷着头刷锅,水花飞溅到她撸起来的袖子和手套闲裸露的皮肤上。

“你这样,洗不干净。”那人突然伸手,拧大了那股涓涓细流。

她伸手拧回去:“省水。”

那人不说话了,继续吭哧吭哧刷锅。

嬴洛以为自己惹恼了他,示好似的把水开大,悄悄观察他那条沉默不语的辫子:“还是开大点。”

“开大开小都好。你竟然会做家务。”成舒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父母不在的,才需要做。我老爸活着的时候,家里请了菲佣,后来就不请了。”

嬴洛心里一沉,扭头看他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他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吗?

老旧厨房的光纤昏暗,青年的辫子垂在身后,温柔和谐的光笼罩着他穿衬衫的脊背,他继续慢悠悠地讲:“我妈妈是福建人,生下我后,嫌我爸不上进,自己去美国打拼,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爸爸11年那阵,出车祸去世了。”

她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暑假去美国吗?”

“很久不联系了。有天想妈妈想得忍不住,偷偷翻开电话簿打电话,结果有个美国人接了电话。我英文不好,吓得挂了。”青年探胳膊过来,把她洗好的碗摆到木制碗柜里:“以后也没敢再联系。”

嬴洛洗完一只小碟,刚想放到一边,谁知手恰巧碰到那人的手指,她心里震了一下,他的痛苦顺着肌肤传导到她心里:“我妈妈从小训练我做家务,弟弟就不用做。我长得高,很早就能够到灶台,哐哐炒菜。”

“阿玉当哥哥的,就什么也不做,你看,来了就睡大觉。”成舒抱怨了一句。

嬴洛苦笑了一下:“不一样,你是独生子女吧?”

“是……怎么不一样?”青年歪头看她,黑眼珠深深的,很清亮。

“宋学长和你是朋友,朋友嘛,不像亲人,断不掉的。小时候,我和我妈去看唐山大地震的电影,香港有没有上映?”她试着也将自己的过往抖落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爸趁着谈生意,带我去番禺看的。”成舒又刷了两个杯子:“我爸看哭了,说要是真有地震,他不要命也会回去救我……可惜香港风水宝地,从来不地震。”

嬴洛接话:“陕西也不地震。我问我妈,要是我和弟弟,埋在同一块儿石板下,你救谁?我妈没说话,我就知道,她还是想救弟弟。我只好说,那我就努力自己爬出来。”

“……”青年摆好最后一摞碗筷,弯着腰擦水槽:“想吃什么自己拿,客厅里有……你辛苦了。”

她摘了手套:“你才辛苦。羊腩煲太好吃,我什么也吃不下了。”

“我不觉得。”

“那我也不觉得。”

两个人斜对面站着,成舒倚着擦干净的水槽,她倚着灶台,直到嬴洛又开口:“你和宋学长,是发小吗?”

“宋玉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屈涛收养的孤儿,屈涛去世后,我爸抚养他两年。谁知道我老爸又出车祸了……我转学来番禺,投奔他另一个朋友viyeung,vi现在调任周口区的政法委书记,哈……还算大官吧……对……你要不要喝酒?”暖黄的光里,青年起身,走到她身边,打开冰箱,取出两个圆形的冰球:“以前喝过吗?”

气氛松弛下来。

嬴洛对官没概念,也没正式喝过酒,她想起小时候被迫闻父辈酒味和二手烟的记忆,皱了一下眉,但又怕成舒不高兴,随即笑着说:“我可以喝。”

小孙发微信问她进展,她偷偷发了个表情,没再说其他。

“椰林飘香还是莫吉托?来选杯子。”成舒仰头拉开透明的玻璃橱柜,给她展示一排擦得亮亮的,形状各异的酒杯。

“我要那个胖胖的杯子,看起来很可爱。”她壮着胆子说:“酒的话要莫吉托。”

她哪里知道什么莫吉托,不过是感觉洋文名字的酒新奇一些,就像她蓟都室友朋友圈里常发的那些,昏暗灯光下红红绿绿的酒。

“那你先去坐会儿,沙发旁边的柜子有书。”青年拿了一把漂亮的小钢刀,在案板上切开青柠,透亮的汁水伴随着清冽的香味迸发出来。

嬴洛穿着塑料拖鞋,坐回那只老旧的绿色沙发。沙发旁边确实有一个木制的书柜,除了一些港台流行歌乐谱,一本中英双语的《圣经》,一本《白石道人歌曲》,几套金庸、古龙、温瑞安的竖排繁体外,还有一本《东周列国志》。

香港人好怪的品味。

她初中看过金庸的,害怕再次上头耽误学习——毕竟初中被爸妈打得够惨,于是选择翻开《东周列国志》。

,可找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又在哪里?赵洋倒是坐了火箭,先从龙门升到番禺市,又升到华南省厅,不到十年就坐进了国家部委的办公室。

要不是宋玉八面玲珑,想尽办法认识了赵洋的两个女儿,姐姐赵新语,妹妹赵新扬,恐怕他们现在更是无头苍蝇,一筹莫展。

上星期,栾工自首前,联系过他们,说要让他们去找自己住院的女儿拿“能扳倒赵洋”的证据,他们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进得去医院。

想到这儿,成舒视线落回到赵新扬身上,他心里反感,连忙摇头:“我好多了。对不起,我不吃甜的。”

去年受伤修养好后,他身上冒出许多没来由的毛病,奇怪的病痛每时每刻折磨着他,更让他憎恨仇人一家。

“你不吃,给宋老师吃。”女孩热情地从粉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把包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去日本买的包,好看吧!真羡慕你有香港护照,抬腿就能周游世界。”

他没好意思拒绝,木讷地接过来,双手无处安放。夜风里,女孩笑得像一朵春日的三角梅:“kelv,我们在潮上潮定了一个六人桌,这周末,你和宋老师来不来吃饭?”

“我有事,约了去洗头发。”他自顾自地说:“你们玩得开心。”

“好!那下周去我家打switch,我还要放《大象席地而坐》,记得来!先走了,姐姐开车来接我。”

女孩和他道别,粉色的手袋在夜里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揉着肿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外走,直到司机滴滴地在后面按喇叭,才想起自己叫了车。

周五下午五点半,阳光暖暖地照在住院部塞得满满当当的走廊上。嬴洛坐着护士借给她的红色塑料凳,抱着圆圆给她修好的计算机搞代写。

成舒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前床阗阗的鼾声吵醒,他睁开眼看着嬴洛,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描了一层金色的边。

“你不睡啦?”嬴洛发觉他在看自己,蹭地站起来,拧开新买的暖水瓶,给他倒了一纸杯热水:“感觉好点没?”

“你好,请问……”护士台旁闪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宋学长!这儿!”嬴洛站起来向宋玉打招呼。

“小嬴,对不起!”宋玉一手提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一手提着外卖,风风火火在她面前刹住了车,那头黑色短发乱得像鸟窝,眼镜上一团雾气:“我下午上班,没听到他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宋玉转头,看了一眼穿灰色毛圈卫衣,还在挂吊针的朋友,气得想给他两耳光。

香港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那条辫子耷拉着,额前的两绺头发浸了汗,软软地贴在太阳穴旁边。

“你冇吵我。”成舒先打了预防针:“我头痛。”

“还是喝少了!”宋玉不依不挠:“多喝点就不疼了!”

成舒也不再搭话,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嬴洛看他们快要打起来,只能放下计算机,简短地和宋玉解释一番。

周四晚上,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谁知在早八课上见到成舒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喝多了酒,闹肚子,糖水做不成了。

她觉得一定是成舒不想理她才找的借口,不然怎么从周三推到周五,现在又说肚子疼?失望之余,她随口关心了几句。

谁知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弹出一条消息:你能来看看我吗?

小孙还在她旁边嘀嘀咕咕讲汉服社的活动,她脸红到发烫。

好不容易聚精会神捱完一上午的课,老师刚开始收拾资料,她就甩了小孙,飞速跑到楼下扫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海淀黄庄。

门铃按了好一会儿才开,她跑上去,又敲顶楼左户的门。等了几分钟,成舒弯着腰,捂着肚子给她开门,前襟泼满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

还不等她问什么,香港人又没忍住,跪在她面前,“哇”地一声在她面前吐了一地胃酸。嬴洛深吸一口气,拽成舒到浴室里去洗澡换衣服,立刻翻他手机通讯簿给宋玉打电话。

又趁香港人下一次呕吐之前,生拉硬扯把他拖上出租车——不过因为吐了出租车司机一车,又赔了五百块洗车费。

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医生大概看了看,一锤定音,住院挂水三天。

“我顶你个肺……”宋玉听得火冒三丈,看了一眼四周,压着嗓子责备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能不喝了?还嫌没排够急诊?你老爸给你留的钱就这么糟蹋吗?”

“我脚唔舒服!我腿不舒服”香港人大吼一声,整条走廊安静下来,连前面床铺如雷的鼾声也停了。

这一嗓子吼出来,宋玉倒不忍心再苛责朋友。

17年底,成舒来蓟都一年半,房子也租在海淀黄庄,从金融转到古典学,一面学习,一面与其他上访者通气,成绩不上不下,辅修课一塌糊涂。

冬至日,viyeung,现任周口区政法委副书记,请他和成舒去家里打边炉,他忙着和赵新扬赵新语姐妹聊诗歌,推脱自己有事,只让成舒一个人去。

京兆尹推杯换盏间,宋玉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让他去工体和平路天桥底下看看。

他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大雪天打不到车,硬是踩了四公里共享单车跑到工体。鹅毛大雪闲,青色的天桥巍峨耸立,漫长的台阶下,趴着一个人,人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呼出的气融化成一片水,挂在嘴唇上。

他几乎不抱希望地叫了120,雪天车开得慢,人在半路就醒了。

“我啱啱见到咗天主。”成舒迷迷糊糊地说。

救护车转弯抹角地开,宋玉死死抓着朋友的手:“天主怎么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淹了蓟都?”

“啧!怎么说话的!”蓟都口音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

等到了医院,viyeung已经找好关系,很快交了钱,直接拉进icu。

毕竟是年轻人,三天就转到普通病房,除了脑子里淤了一滩血,断了一条腿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下可好,成舒再也懒得上学,回香港请了个菲佣伺候自己起居,除了周末坐楼下巴士去趟教堂外,硬是宅了大半年没出门。

直到宋玉放了暑假,强行拖他下楼,逼他一天走两千步,再让牧师教训他大半个钟,他才愿意重新回来读书,总算安生了将近两个月。

谁知道圆圆那边又出了问题,成舒热心,陪她飞到广东认尸,一来二去,为了栾工的事折腾了快两周。

想到这儿,宋玉没了脾气,拉嬴洛到一边:“小嬴,谢谢你!买这些生活用品一共花了多少钱?”

嬴洛本来不想要钱,但转念想到自己还没找到家教,微信余额又还剩三百多点,于是理直气壮地打开手机记账本,展示给宋玉:“68,学长微信给我就行。”

宋玉抱歉地笑了笑,从钱夹摸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我一般不用微信,你拿着,多的就当麻烦你办手续了,回去的时候打个车,注意安全。”

她犹豫了三秒钟,接过钱,放进棉袄的贴身口袋里,小声问宋玉:“成同学的腿……怎么回事,严重吗?看他走路有点……”

“啊,你自己问他,喝多了走路听歌,从天桥上滚下来,还好没死呢。”宋玉转头笑了笑:“细佬,是不是这样?”

成舒刚要说话,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顶得他直接翻过来,对着红塑料桶吐了一大口胃液。

“ephesians点讲嘅?anddonottakeoveruebywhiaybeovere,butbefullofthespirit!你全都忘嗮你全都忘了!睇起来你唔系基督徒,我先是……顶……”

宋玉念念叨叨的,上去拍成舒的背,把他的辫子抽回来,又从背包里抽出几块纸巾,让他擦擦口水。

“阿玉。”

“嗯?”

“栾莹莹喺边度在哪儿……”成舒一句话没说完,又趴在床沿上干呕。

栾莹莹是当年官商勾结案里,承包商栾工的女儿。恶有恶报,爹恶贯满盈,又是行贿受贿,又是把讨薪民工砌墙,女儿恰好心脏就出了毛病——正在保守治疗等配型移植。

也不知就算见了栾莹莹,到底能得到什么讯息……

“喂,你不会是故意喝出肠胃炎混进住院部吧。”宋玉心情好了点,又说回了普通话:“在三楼,今晚我找机会,等她的护工出来,就上去。谁知道查这么严……还问病例和床号,问了还得打视频确认!”

“我冇咁叻我没有这么聪明……”成舒心虚地说:“呢间医院近啲,的士费仲平啲。这间医院近一点,打车便宜点”

走廊里床挨着床,后床的女人正刷视频,前床的男人又开始打鼾,宋玉转脸没见到嬴洛,便蹲下来,看着成舒说:“kelv,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打算和嬴洛拍拖,是吗?”

“……”成舒撇撇嘴,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有气无力地躺回去,不看宋玉:“点解诋毁我?为什么诋毁我?”

“咁我点讲?讲你去vi度食羊腩煲,俾人推落下天桥?那我怎么说?说你去vi那里吃羊腩煲,被人推下天桥?”宋玉不准备和他争辩这个,耐下性子坐到床边劝他:“我哋而今呢种处境,如果同人拍拖,系咪害人害己?我们现在这种处境,如果和别人谈恋爱,是不是害人害己?如果你觉得孤单,我同圆圆都可以陪你。”

成舒依旧扭头看着走廊的墙,似乎要看出个所以然来,胃里和心里一样,绞成一团。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嬴洛提着一个装枕头的塑料袋回来:“宋学长,我给你买了个枕头。医院的枕头不舒服。先前伺候我奶奶,我陪床睡得腰酸背痛,你可别再遭罪了。”

两人收了声,成舒滑下去躺着,活像个闷葫芦。

“谢谢你!”宋玉温和地道谢:“等他出院,我请你吃大餐!”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宋玉一直盯着安全出口,揣着一堆心事。

人形的绿色指示灯牌忽明忽暗,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穿黄马甲的男护工脚不连地飞奔下来,蹲到背光的角落里,着急忙慌点火抽烟。

烟头亮起,男人松了口气,吐出一串松弛的白圈。

宋玉下了逐客令:“小嬴,今天麻烦你了,回去注意安全。”

“再见宋学长,再见成同学!”嬴洛察觉到宋玉的情绪,心里多少有点不愿意,见成舒也没挽留她,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香港人,气鼓鼓背上书包,一溜烟跑了。

目送嬴洛离开,宋玉再次伸手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双肩包,抖落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兜头套上,冲进电梯,一边回头说:“细佬,如果我半个钟还没回来,记得拿bno护照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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