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破绽(1 / 1)
那笑容浮在他脸上,像暴雨前夕的积雨云。
韦正端起面前的杯盏,放在鼻端嗅了嗅,哂道:“在刑部这麽多年,办过的案子、见过的现场无数,怎麽会连春恤胶和迷药都分不清,你们会不会太小看本官了?”
他搁下杯盏,将在场之人都扫了一圈,道:“说吧!你们今日设的这个局,究竟是想做什麽?”
在场无人答他。
韦正叹口气,自语道:“既然都不说,那本官只能强人所难了。”
“来人!”他对身後侍卫喝道:“将那乐娘给我绑了!”
“是!”两名侍卫应声,朝舞台行去。
乐娘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惊叫,四下逃散。沈朝颜被人扯住胳膊,不待她反应,碎响猝然,琵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放肆!!!”
一声怒喝,惊得韦正和侍卫皆是一怔。
韦正觉出一点异样,区区一个乐娘,面对这样的场面,绝不会有当下的气势。许是久居官场的敏锐,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看向面前那个脊背挺直的nv子。
只见她面纱之下,鼻唇线曲线柔美,嘴角却压出一个凛利的弧度。
“沈朝颜?”韦正怔忡,惊讶之余,又是意料之中。
沈朝颜倒是b他淡然,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襟,又一脚踹开横在面前的琵琶,才一脸愠怒地问韦正道:“怎麽?韦侍郎见了本郡主,竟然连行礼都不装了麽?”
舱内寂静,无人敢答她的话。然而韦正一愣,跟着却大笑出声。
“我说怎麽看着这位乐娘如此眼熟,原来是沈仆sav,昭平郡主。”说话间,眼神扫过妆娘和穆秋,语气里又多出几分识破y谋的得意。
“怎麽?”他问:“郡主今日这麽得空,亲自上场奏曲,不会就是想借穆少尹的东风,蹭微臣一杯酒喝吧?”
谋划落了空,沈朝颜心情不好,自是不想与这人多纠缠。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敷衍道:“日子无聊,想寻个由头捉弄捉弄韦侍郎,有错在先,本郡主不否认,韦侍郎要怎麽处置大可明日呈书一份给宗正寺,悉听尊便。”
“是麽?”对面的人嘴角微挑,转身给了侍卫一个眼神。
须臾,船舱的门打开,一名侍卫押着另一人,从外面行了进来。
沈朝颜愣住,看清那名被侍卫扣下的人,正是她准备让其往大理寺报信的车夫。那侍卫扔下车夫後行至韦正跟前,将手里一支紫se的瓷瓶也呈了上去。
现场静默几息,韦正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见的惶然。
他云淡风轻地接过瓷瓶,缓声道:“思及郡主声名,臣也怕今日之事走漏,宗正寺要弹劾郡主顽劣难驯,故而提前部署,将所有可能知道郡主去处的人都留下了。”
沈朝颜一听,到底是变了脸se。她抬头直视韦正,神se凛然地质问:“韦侍郎想做什麽?”
“自然是好生款待呀!”韦正笑得人畜无害,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瓷瓶道:“紫斑瓷,均州官窑所产,历来便为皇室御用。就算是赏赐臣子,那也该是供奉在府院正堂,可如今这麽堂而皇之地上了本官的画舫,还是同一群歌姬花娘一道……”
他“啧”了一声,笑着问沈朝颜道:“这要是被谢寺卿知道了,微臣头上这顶乌纱帽,郡主说还保不保得住?”
他行到沈朝颜旁边站定,他又温声细语地补充,“不过,微臣惶惑,想着上月才办过的一件案子。”
“那案子是说一个nv子,为了替其夫谋求偏财,便请了妓子花娘,在某个偏僻别院,想设计构陷她男人的主顾。原本说好只要让东家喝下迷药,两人把一些脏物往别院里一藏,再掐准时间报官来个人赃俱获。可谁知,那东家南来北往,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他识破了nv子y谋之後,心头火起,大怒之下,先灌了那妇人迷药,而後再寻了个疯癫汉子,喂了点助兴的东西。你猜後来怎样?”
他笑得邪肆,却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等她男人带着官府过来,看见的就是那疯汉发了狂似得糟蹋他nv人。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男人嫌弃nv人失了贞洁,一次争吵之中,竟将那妇人给活活打si了。”
“哎……”韦正装模作样地叹气,问沈朝颜道:“不知郡主觉得,今日沣河之上,会不会也出现一桩类似的案子?例如……昭平郡主结党营私贿赂穆少尹,却被穆少尹酒醉轻薄,郡主不堪其辱,打翻烛火烧了画舫,要跟穆少尹同归於尽?”
“你敢!”
沈朝颜打断韦正的话,气势凛然,但广袖之下握紧的拳头,却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若是在看见车夫之前,她还抱着韦正顾及她的身份不敢乱来的想法,如今,这样的侥幸便随着韦正方才威胁,一字一句地破碎了。以如今沈家的窘境和王党的势力,韦正确实是敢的。甚至於对朝堂而言,穆秋似乎都能b沈朝颜更让他忌惮。
可事已至此,韦正吃过沈朝颜的亏,知道今日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她若能说动穆秋一起来算计他,那穆秋於韦正而言,也是个可杀不可留的人。与其往後多生枝节、你si我活,不如当下就借此机会了结两人。总归此次会面无人知晓,待下一处码头靠岸,韦正把知情人和着画舫一烧,倒是乾净俐落。
而韦正也果如沈朝颜所想,下令将妆娘和车夫都灌下迷药。画舫本就是寻欢作乐之所,助兴要用的春恤胶早已备好。
穆秋被两个侍卫摁住灌了春恤酒,沈朝颜则被捆住双手绑在了正舱後面的寝房。
远处传来舱门落锁的声音,沈朝颜听见韦正笑着对侍卫吩咐,“下个码头先下船清场,务必确保凡见过本官在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大人。”
讼棘堂外,裴真手扶佩剑疾步而来。
谢景熙放下手里的案卷,看见裴真愤懑的脸。
“怎麽?”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疲惫道:“她又怎麽了?”
被说中心事的裴真一怔,不过自家大人向来料事如神,裴真也不意外,点头道:“卑职发现郡主乔装之後,乘了辆马车,从春明门出城,往沣河去了。”
“沣河?”谢景熙不解。
“嗯!”裴真点头,又道:“卑职看她上了艘画舫,韦正也去了。”
“画舫?”谢景熙隐约觉得不对,追问:“只有她和韦正?”
“不是,”裴真道:“还有上次平康坊那个谁?……那个花魁娘子,好像叫妆娘来的。哦!”
裴真一顿,补充道:“郡主是装扮成百花坊的乐娘上船的,除此之外,卑职看见京兆府的穆少尹也去了。”
话至此,谢景熙脸上的表情r0u眼可见地变了。
他几乎当即起身就往外走,还同裴真确认到,“你回程的路上,可有发现她派人向大理寺递来消息?”
裴真被问得懵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心脏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冰石,沉甸甸地砸下来,谢景熙觉得自己连呼x1都滞了一息。
如果她所指审问韦正的机会就是这个,她又怎麽可能不向大理寺递话。
除非……她不能。
心头悚然,不待裴真再说,谢景熙已经撩袍冲入夜se。
画舫上,沈朝颜被两个侍卫扔进了船舱。
虽然不是独自前往,但船上除了几个手无寸铁的乐娘和车夫,剩下都是韦正的人。他命人将她们都关进了画舫里用於储物的内舱,此刻的厢房里,只有被锁在榻上的沈朝颜。
周围除了一床被衾,什麽都没有,她赌气地踹一脚幔帐。“哐啷”两声,却不是床帐的响动。
沈朝颜侧头,看见已然有些昏沉的穆秋,被两个侍卫架着,从外面推了进来。沈朝颜抓住机会,想尝试有没有策反两人的可能。然而一个“喂”字才刚出口,那两人便匆忙合上了前面的门。
空荡的寝屋里传来落锁的闷响,沈朝颜一颗心也随之跌落谷底。过於紧绷的情绪,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沈朝颜听着帐外那个沉重而急促的呼x1,知道穆秋被喂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若要论人品,穆秋自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清流君子,知恩图报,视名声忠义大於一切。之前王瑀要拉拢他,也不是没动过往他床上送美人的念头,只是这人当真坐怀不乱,让王党没有任何把柄可抓。
如果只是孤男寡nv的相处,沈朝颜自是不必担心。
可坏就坏在那壶被韦正灌下去的酒。
沈朝颜虽贵为郡主,可是从小跟着霍起坊间市集的“鬼混”,对这些腌臢事也略有耳闻。所以如今,她只能期待霍起教给她的开锁技能还没有生疏……
如是思忖,双手快速拔下一根发簪,对着腕子上的锁眼捣鼓起来。时间一帧一帧流过,帐外那个清朗的身影,逐渐从端正的跪坐,变成难耐地单手扶地。
外面是嘈杂的脚步,然而呼x1声却并不被淹没。
沈朝颜不敢说话,甚至刻意放轻了呼x1,全神贯注都在手上的锁。
“喀嚓!”
一声轻响,锁链果然开了。
沈朝颜有惊无险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往自己怀里一0——好险……
幸好她一向有备无患,行前害怕会出岔子,便提前准备了点解药和醒酒药。刚才韦正大意,没有搜她的身,故而东西还在。
沈朝颜0出怀里的解药,扶起地上的韦正二话不说,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穆秋神智不清地咳出几声,而後抬头看向了沈朝颜。
“穆少尹?”沈朝颜探身过去,想拍拍他的背。
然而下一刻,一只大掌扣上来,擒住了她的腕子。
她心下一惊,不及挣脱,便觉视野被挡去大半。衣袂拂动间,後背撞上地板,沈朝颜眼前一黑,身t已经覆上另一具躯t。
思绪凝滞了片刻,想是春恤胶的药效过於猛烈,而解药又还未起效,穆秋现在仍是昏蒙的状态。
“穆少尹!”沈朝颜努力叫他的名字,试图帮他找回一点清明。
然而短暂的怔忡之後,穆秋再次扑了上来。
惊惧间,她想起方才韦正用来捆她的锁链,可是她此刻被穆秋牢牢桎梏,伸直了手指都够不到地上的锁链。而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君子鬓发淩乱,额角青筋暴起,像只失了理智的兽,当下只不管不顾地撕扯着她的衣裳。
“你、你放开!!!”
意识归位,沈朝颜猛地一脚,将穆秋踹翻下去。
可力气上,她本就不是男人的对手,何况还是个灌药後神志不清的男人。
脚踝被一把捉住,接着便是身t的失重。她像一块被扔进风里的毯子,被人轻巧地拽至身前。双臂被扯直,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但凡再重一点,她的两只胳膊就会飞出去。
向来处变不惊的沈朝颜,当下也有些慌了。
车夫被拦,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那便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全然乱了方寸,只能一遍遍叫着穆秋的名字,希望能唤回他一点点的理智。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一声裂帛之後化为乌有。
腿上传来惊凉之感,是她的襦裙被扯开了一道口子。羞愤和委屈一道袭来,沈朝颜也不知为什麽,当下再喊,出口的却是谢景熙的名字。
她想,若是今日她si在这儿,做鬼之後,一定要把韦正和谢景熙都杀了。
至於为什麽要杀谢景熙?
她也不明白,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若是还有谁能来救她。
也只能是谢景熙了。
“嘭”的一声,寝屋的门被人踹开。
因为力气过大,罡风席卷,带着床上的幔帐都晃了晃。沈朝颜这才惊觉,舱外不知何时竟然兵戈喧杂响做一片。
紫se衣角划过视野,下一刻,眼前混乱的画面就定格在一双凝肃的深眸。
是谢景熙。
他真的来了。
春恤胶
“谢……”
一床锦衾兜头罩下,惊魂未定的沈朝颜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抱离了地面。她脑子还乱着,五感失灵,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悸,扶着旁边的绣屏才勉强站住了。
莹莹烛火下,谢景熙背身而立,x廓急促地翕动、紫se官袍的袍裾也是泥泞的一片,似乎是骑马来的……
沈朝颜忽然就觉得有点心虚。
两厢沉默。
她清了清嗓,想着无论如何,先道句谢,然而话未出口,便听眼前那人凛着声音质问:“若是大理寺再晚一步,郡主可知道会发生什麽?”
语气冰冷而生y,似乎是嫌她麻烦又多事。
沈朝颜怔了怔,但还是强忍着心里的惶然,赔礼道:“是我思虑不周,劳谢寺卿c心了。”
“嘭!”
重拳砸向桌案,上面的茶盏撞出一阵碎响。
沈朝颜错愕地看向那个暴怒的背影,浅淡的委屈滋长成无处发泄的愤怒。
“今日之局是你设的?”
沈朝颜敷衍地“嗯”了一声,不待她解释,谢景熙转身怒道:“你知不知道三司之中,凡是涉及刑狱的官员,任职考核其中一项,就是从se味辨认上百种药物?且王瑀之前高官厚禄都动摇不了穆秋,而今突然转变,韦正这样的人,会毫不怀疑地坦然赴约?”
“你吼这麽大声做什麽?!”憋了一肚子气的沈朝颜终於爆发了。她裹着被衾行至谢景熙面前,仰着下巴瞪他,像一只准备g架的小公j。“我知不知道韦正能辨认上百种药物?我当然不知道!我知道了我还能这麽算计他?”
沈朝颜越说越激动,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那样子像是恨不得上嘴咬谢景熙一口。“再说我也不是没跟你说过这次计画,你现在倒会翻脸不认了?!”
“你说过?”谢景熙蹙眉,“你说什麽了?”
沈朝颜道:“我让有金给大理寺门房递过消息了呀!你没回复,不就是默认了吗?”
谢景熙愣住,依稀记起来,自上次探病沈朝颜,两人传出暧昧之後,他便交代了侍卫和门房,任何与沈朝颜有关的东西,一律不许出现在大理寺……
“怎麽?”沈朝颜见他不说话,兀自又道:“我还安排了车夫一开船就去给你报信,但谁知道韦正这麽谨小慎微、这麽心狠手辣。”
她想起自己差点被拽脱臼的手腕,强忍哽咽道:“而且我连开锁针和解药都准备了,穆少尹是我拉入局的,我也不能就这麽一走了之对他放任不管,真是嘶……”
话音未落,谢景熙已经抓起了她的一只腕子。又红又肿的一条锁痕,周围还有淤青和破皮,落在那双皓腕上,格外地惊心。
x口像是砸进一个冰坨子,又像是被泼了一勺滚油,谢景熙只觉愤懑难抑,话到嘴边,却只能背过身去,再次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磕碰声响。
他向来处事泰然、临变不惊,像现在这样因生气而失态,还当真是,那可太多了。
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一拍,谢景熙生出些许烦躁。
他蹙眉看向裴真,吩咐到,“即日起,多派两人盯住沈朝颜,务必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跟着。”
“哦……”裴真应了一声,合上堂门离开了。
讼棘堂里安静下来,沉夜将阑,室内一灯如豆。更漏窸窸窣窣地流淌,像小虫子在啃噬着耳朵。
谢景熙行入堂後的寝屋,心头也像是正在被什麽噬咬着,散出些刺痒的异感。
本以为沈傅si後,他与沈朝颜便是从此陌路。饶是後来她si缠烂打,谢景熙虽许了她参与案子,但在心里早已划下一条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界线。可谁曾想,这案子查来查去,竟莫名又将她牵扯进来。
而更糟糕的是,那条曾由他亲自设下的藩篱,竟也破天荒地松动了。
上一次,是在国子监,他为了救她,险些佘了自己的一条腿。彼时,他尚能以人臣之责自辩;而方才,仅凭一个毫无道理的猜测,他便破例在她身边安cha了大理寺的暗卫。
这样的事,他从未为任何一人做过。
谢景熙烦躁地扔了手里的衣裳,侧身捻灭屋里的灯火。
翌日的朝会果真风平浪静。
关於左骁卫连夜运马一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近日来手上公文堆积如山,还有陈之仲和丰州瘟疫的案子要从头理一遍,谢景熙没什麽胃口,退朝後便省了午食,径直回了大理寺。
他让人取来卷宗,刚坐下展开,裴真就面带菜se地0了进来。
“大人,”他有些为难,支吾了半晌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昭平郡主……”
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一句清亮的“谢寺卿”打断了。
谢景熙一怔,抬头扫过裴真,竟从他眼中看出了点ai莫能助的怅然。
“谢寺卿。”
沈朝颜巧笑,不等谢景熙找理由赶人,她眼疾手快地挤开了裴真,提着个小食盒凑到了谢景熙身边。
“上次画舫相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想着你最近公务繁忙,平时也不好来叨扰,这儿刚好赶上饭点……”
她碎碎念着,不请自来地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了一桌,“啊呀!”
沈朝颜惊呼,走进一步,差点贴上谢景熙的鼻子,“怎麽几日不见,谢寺卿就瘦成这样了?莫不是身子不适,染了什麽风热风寒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就往谢景熙的腕间探去,嘴上还振振有词地道:“谢寺卿你不知道,我其实是略懂些医术的,不如我给你把把脉,有啥小病小灾的赶紧治唔……”
指上一滑,那只刚被拽进手里的腕子,像只滑溜溜的泥鳅,倏地逃走了。
眼前之人神se清淡地睥睨着她,冷声道:“郡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三日前不才一同从蓬莱殿面圣出来?”
“哦……”沈朝颜被戳穿,却依旧面不改se地胡诌到,“不是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麽?我与谢寺卿三日没见,当真是如同隔了九个秋天那麽难熬。”
一席话说完,堂上陷入si寂。旁边的裴真实在听不下去,识趣地先告退了。
谢景熙整了整被她扯乱的袖子,淡声道:“前日里冯寺丞经手了一个案子,说是一个江湖骗子男扮nv装,借着给nv子看病趁机轻薄。後被病人揭发,恶行暴露,走到哪儿都被打,最後自己去官府自首了。”
“……”沈朝颜语塞。
她倒也不想真的让谢景熙误会她想轻薄他,便怏怏地收了手。
谢景熙不再说话,扫了眼案上的吃食,问沈朝颜到,“这些又是郡主亲自做的?”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上一次,在国子监的书室里,谢景熙便领教过她所谓的“亲自”。
“哪儿能啊!”沈朝颜这次却坦荡,如实道:“都是刚才经过东市的时候随便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谢寺卿的口味。”
说话间,她已盛了半碗鱼汤,笑意盈盈地递给谢景熙。
明知这人虚情假意,b起上一次骗他说东西是自己做的,这一次,谢景熙听到她当真坦白东西是“随便”买的,心里似乎也并没有开心多少。
“谢寺卿。”耳畔响起沈朝颜的声音,他侧头,看见白玉碗上,那只白皙剔透的手。
热气氤氲,漫成淡淡薄雾。往上,是她不施粉黛、不染铅华,也一样明yan照人、不可方物的容颜。
思绪飘远,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在灯烛坊,她为救他落水之後的模样……
心里像飞进了一只蝴蝶,扑棱得七上八下。然而下一刻,谢景熙只觉腕间一热,什麽东西泼洒而出,意外却又jg准地泼sh了他整个袖口。
谢景熙垂眸,果然是沈朝颜手里的那碗鱼汤。
“哎呀!你看我,怎麽这麽不小心呢,哎哟。”
她声情并茂地表演惊慌失措,伸手在谢景熙的腕间一通瞎0。而那只骨节分明的腕子,在她手里总像只j诈的鱼,无论如何都抓不到。沈朝颜逐渐失了耐心,在谢景熙再次ch0u手的时候猛地一抓!
重心不稳,她被自己带得踉跄两步,身t堪堪向前扑去。x口传来特别真实的压迫和痛感,沈朝颜抬头,看见面前一双深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骑坐在谢景熙的腿上。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大人!”
堂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
他也是学乖了,知道谢寺卿和郡主独处的时候,最好不要贸然推门。
等了半晌,里面终於响起谢景熙一贯冷沉的声音,他悠悠地道了句,“进来。”
听起来,似乎气息尚且不稳。
裴真推门进去,见堂内一切井然,只是正在夹菜的沈朝颜不知为何拿反了筷子。
“何事?”谢景熙问。
裴真回过神,赶紧答到,“李署令方才回了太医署,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嗯,知道了。”谢景熙应了一声,吩咐到,“备车吧,本官换身衣服就走。”
“诶!”裴真得令跑远了。
桌案後,拿着筷子假装夹菜的沈朝颜,却是吃得食不知味。想着自己今日这些过於殷勤的表现,和方才扑上去搂住谢景熙的画面,她越想越觉脸上挂不住。毕竟,谣言是要在有人看的时候才叫谣言。
刚才那样,谢景熙会不会误会她是故意投怀送抱?
沈朝颜也不知自己现在是怎麽了。之前故意跟人家攀关系的时候敢作敢当,没脸没皮,当下竟也会为了一个失误的拥抱而懊悔。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都是因为她向来呼风唤雨、众星拱月,主动向一个男人“讨好求欢”,实在是有失郡主的颜面。
“吃好了?”头顶响起谢景熙不紧不慢的声音。
沈朝颜叼着跟青菜抬头,只见他正神se如常地看过来。她登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纠结是庸人自扰,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於是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细嚼慢咽之後,才缓缓地回了个,“嗯。”
“一起去?”
“啊?”沈朝颜抬头望他,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谢景熙道:“上次在牢里,韦正还交代了多年前,陈之仲和魏梁都涉及的另一个案子,跟太医院的前署令有关。”
沈朝颜一怔,悻悻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大理寺的马车穿过闹市,停在了太医署门前。沈朝颜从车帘里探出个脑袋,叫住了前面的谢景熙。
“又怎麽?”谢景熙问。
沈朝颜凑过去,问他,“等一下你准备怎麽问?”
谢景熙一怔。怎麽问?还能怎麽问?
当然是用嘴问。
沈朝颜啧一声,蹙眉严肃提醒,“这种si无对证的案子,你以大理寺的立场去查,有几分把握那些人会对你说实话?”
见谢景熙没反驳,她趁热打铁继续道:“所以这一趟我们得套话。因为往往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人才会吐露真相。”
沈朝颜x有成竹,“套话这种事,我最在行,等一下你看我眼se行事。”
“……”谢景熙蹙眉,却也没有反对。
两人前後进了太医署。
今日的太医署倒不算很忙。门口的侍卫见沈朝颜亲临,不敢怠慢,着急忙慌地通报了。
没等多久,李署令便拎着袍裾小跑而来。他对沈朝颜揖礼,眼神触及一旁的谢景熙,又微微错愕地添了句,“见过谢寺卿。”
谢景熙点头以示回应,并未多说什麽。
李署令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终是问:“两位今日前往是为……”
“不急不急,”沈朝颜摆摆手,对李署令yu言又止地道:“我们进里间去说。”
太医署本就是给皇室官宦瞧病的地方,很少有人会亲自上门。李署令想了半天,将两人带到平日里大夫们上夜值的後院,又吩咐人去将最好的茶沏了一壶。
沈朝颜在脑中整理着思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手里的茶,才对李署令道:“这事儿吧……说来也是有些难以开口的……”
她故意顿了顿,在李署令一脸迷惑的表情里弱声道:“我们此次前来,实则是为了前署令赵大夫的事。”
谢景熙蹙起了眉。沈朝颜没理会他,只继续对李署令解释,“先帝还在的时候,我听闻赵署令着有一本医典,里面记录了好些疑难杂症的对症方法,就想说……”
话语戛然,沈朝颜双眸晶亮、若有所指地盯着李署令,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李署令当即犯了难,只有些遗憾地解释到,“那本医典在赵署令离世後便不知了去向。”
“啊……如此可如何是好……”沈朝颜黛眉微蹙,惊讶惋惜之余,遗憾溢於言表。
没能帮上忙,李署令心下愧疚,於是问:“不如郡主说一说是何症,老朽虽不才,但可尽绵薄之力勉力一试。”
“哎……没有用的,”沈朝颜摇头,复又道:“若是没有记错,前些时日,太医署便给过我一张方子,没有用的。”
李署令一怔,想到太医署里出去的方子,确实都要经他过目,若是已经用过依然不行,那恐怕他真是无能为力了。思及此,内疚变成了羞愧,李署令撑着这张老脸的最後一点尊严追问沈朝颜,“敢问郡主,到底是何症?”
眼见蒙混不过,沈朝颜一噎,看着谢景熙的侧脸计上心头。她咳了两声,压低声音支吾其词地道:“就是……赵署令为先帝治好的那个病……”
李署令愣了愣,茅塞顿开之时,眼神飘忽地落到谢景熙身上,将他上上下下地扫视几番,而後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又飞速移开了。
全程听了个哑谜的谢景熙一脸莫名,侧头去寻沈朝颜,没想对方却破天荒地转身过来,颇为温柔晓意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谢景熙完全不知道,这满肚子坏水的人又在卖什麽关子,好在下一刻,李署令的回答转移了他的思绪。
“我与赵署令虽曾共事一段时日,可医者之间并不会事无巨细地交流所有事,特别是自己的秘方。不过……”李署令似是想到什麽,补充到,“关於赵署令药典的事,或许可以问问白医师。”
“哦?”沈朝颜意外,“此话怎讲?”
李署令没绕弯子,坦言道:“若是没记错的话,白医师在入太医署之前,曾是赵署令的关门弟子。”
沈朝颜怔忡,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只追问:“那敢问白医师现在何处?”
李署令道:“白医师今日休沐,此刻想是在舍间歇息,郡主要见他的话卑职这就派人将他唤来。”
沈朝颜摆摆手,回了句,“不急。”
“那除了白医师,赵署令是否还有什麽b较亲近的人?”沈朝颜解释,“我是说,这万一白医师那处寻不到……”
李署令思忖半晌,笃定地摇了摇头,“赵署令出身贫苦,幼年父母双亡,之後说了两门亲事,都不知怎麽没了下文,白医师是他某次外出行医时捡来的孩子,说是弟子,实则与父子差不多。若那医典连他都没有,我实是不知赵署令还会将东西交给谁。”
问到了想问的答案,两人也就不便多留。
李署令颇有分寸地坠行在两人之後,远远地隔出一段距离,生怕听了两人的私房话。
沈朝颜心情大好,步履轻快地冲在前面,行至後院回廊的时候,视野倏被一片妖冶鲜妍的花海占据——雪白、yan粉、殷红,在秋日暖yan下如火如荼,遍地燃烧。
许是察出沈朝颜眼中惊讶,李署令自觉上前两步,解释道:“今年气候反常,这杜鹃花不知怎得就开了两季。”
“杜鹃?”沈朝颜诧异,“杜鹃能入什麽药?”
李署令笑了笑,只道:“这不是太医院的药材,是白医师种的。”
沈朝颜更是不解,“白医师是个ai花之人?”
“非也,”李署令道:“杜鹃是花,亦是鸟,杜鹃啼归,常用於悼念离人。白医师是在赵署令去世後在这里种的杜鹃,大约更多是悼亡缅怀之意。”
“这样……”沈朝颜若有所思地嗫嚅,只觉自己的小臂被谁往後轻轻拽了一下。
“怎麽?”她回头,双眸晶亮地看向谢景熙。
秋yan斜照,穿过廊檐的雕花落在她齐整的发髻上,镀下一层流光,眼尾都仿佛染上一层浅淡的笑意。谢景熙略微一怔,见李署令识趣地退远,才故作淡定地问沈朝颜道:“方才你与李署令说的到底是什麽?”
“哦?那个呀?”沈朝颜挑眉,嘴角也多了一抹神采,坦白道:“你我拜过一半堂的事,全沣京都知道的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听得谢景熙蹙眉。
沈朝颜不急,继续眉飞se舞地问:“先帝子嗣艰难,而立之年才有皇嗣,这事你知道麽?”
谢景熙被她这天上地下的问题问得耐心耗尽,脸se一沉正要发作,却见沈朝颜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以手掩唇小声道:“可先帝当年是用了赵署令的药才得了子嗣,这件事只有皇g0ng内院和太医署的人知道。”
所以……谢景熙背心一凛,回想起方才她说完之後,李署令看他的眼神——惊讶、疑惑、惋惜……
“……”谢景熙x口一闷。
他当即回头去寻李署令,果见他像是无意窥得什麽秘辛一般,慌乱地将目光移开了。
谢景熙被气得冷笑。而眼前人却拍拍他的肩,幸灾乐祸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谢寺卿一心查案,是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的。”
“……”还挺会给人戴高帽的。
谢景熙担心沈朝颜借题发挥,便不好计较,只在经过这人身边的时候狠狠剜了她一眼。
两人跟着李署令,来到了白医师居住的小院外。因着後面的问话不好让人知晓,两人便让李署令先下去了。
白柳望正在案前看书,见到谢景熙和沈朝颜,他惊愕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之前在陈府的时候,三人便见过,故而白柳望当下便认出了两人。
“郡、郡主……”他起身,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见谢景熙,也仅仅失礼地嗫嚅了一句,“谢寺卿。”
沈朝颜难得摆出副平易近人的架势,笑着问他到,“不请我们进来坐坐?”
白柳望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引他们进屋。
房间不大,只有一个会客厅和一个单人的卧房,中间用一个雕花的月洞门隔开,实则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床上铺落的帐幔。白柳望给两人搬来蒲团,转身又去沏茶。
沈朝颜随意在蒲团上坐下,目光落到案上那本叩起的书上——竟然是本探案集。
白柳望端着茶水回来,见沈朝颜好奇,便笑着解释到,“这是茶然居那个说书的林先生出的话本子,小人没事总ai去听一听。”
沈朝颜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下意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而茶水入口,她一噎,险些将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白柳望见状,立马ch0u出随身的手帕给她。沈朝颜捂嘴转身,把茶水都吐了个乾净。
“这是什麽茶?这麽酸!”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白柳望一怔,慌忙给沈朝颜赔罪道:“这是沣京人不怎麽ai喝的酸茶,得配着蜂蜜一起喝才行。”言讫,他从桌上一个瓷盅里舀出一勺蜂蜜,搅拌进了沈朝颜的茶盏。
沈朝颜漱了口,心情平复许多。她的目光落回到斟茶的白柳望身上,意有所指地对他道:“是李署令说你或许在这里,我们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白柳望放下茶壶,茫然问:“郡主和谢寺卿是专程来寻我的?”
沈朝颜点头,“因为李署令说,你是赵署令生前最亲近的人。”
许是因为听到赵署令,白柳望有明显的一瞬失神。他的眼神空茫了片刻,良久才垂下眼眸,颇有些落寞地自语了句,“我师父……”
沈朝颜跟谢景熙交换一个眼se,缓了缓,才继续问他道:“赵署令生前,据说见过两个来自丰州的兄妹。我们想知道那两人与赵署令的关系,还有那一晚,他们为何要去香来阁?”
白柳望一怔,不解地问沈朝颜到,“若是小人没有记错,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不知郡主突然问这个做什麽?”
沈朝颜坦白道:“因为我们怀疑,丰州刺史和陈尚书的si,或许与多年前的这个案子有关。”
“什、什麽……”
此言一出,白柳望身形一晃,藏於袍袖之下的五指倏然收紧,将外袍都抓出道道褶皱。“郡主是说……我师父的si,或许不是意外?”
沈朝颜不语,没有否认。白柳望看着她,一时只剩怔忡失语。
时值夏日,他穿着单薄的长衫,握拳沉默的时候,沈朝颜便能看见他因努力克制情绪而颤抖的双肩。
三人一时皆默。
半晌,白柳望终於从排山倒海的情绪中缓过来,强自咬牙吞咽了几次,才缓缓地道:“师父生前,确实见过两个丰州来的兄妹。可究竟所为何事,白某并不知晓,只是……”他踟蹰地补充道:“既然,郡主怀疑陈尚书之si恐与师父有关,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事。”
白柳望转身看向沈朝颜,眼神笃定,“师父生前,与陈尚书是挚友。那日去香来阁,原是赴陈尚书之约。可不巧的是,那天不知为何陈尚书因故并未前往。直到香来阁大火,他才从刑部匆匆赶来……”
沈朝颜背心一凛,下意识转头,径直便撞上谢景熙的视线。这麽一来,白柳望的供词,与之前韦正所言,全都对上了。
所以陈尚书若是si於复仇,那麽凶手便多少会与赵署令的si有关……
思及此,沈朝颜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问白柳望道:“陈尚书遇害的那一夜,你在哪里?”
白柳望先是一怔,而後反应过来沈朝颜的用意,坦白道:“那夜给陈夫人瞧完病後,白某在日落之前便离开了,陈府家仆皆可作证。”
沈朝颜点头,又继续问:“你曾说陈尚书服过你开的药?”
“是的,”白柳望没有隐瞒,“那日正逢小人给陈夫人诊脉,陈尚书说他近日总是少眠,小人就顺便也给他写了一剂方子。不过,许是小人学艺不jg,陈尚书并未药到病除,故而後来还是劳烦李署令亲自看的诊。”
“那陈府刘管事呢?”沈朝颜问:“你可有给他也开过方子?”
白柳望一愣,似是没想到沈朝颜会问到这个人,只摇头道:“小人从未给刘管事看过诊,且陈府的人说刘管事几日前回乡省亲,小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陈府见过他了。”
问话至此,一切又回到一开始的那个僵局。
三名si者身前都曾服药、或是身边有人服药,但每个人所服之药,又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是凶手在药里动手脚,借此行凶,那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可能……
思路进了si胡同,沈朝颜难免气馁。然而心念一动,她忽地想起一个一直以来都没被关注过的人——
“所以香来阁大火那晚,那个失踪的妹妹,你之前可曾见过?”
——————
颜颜:谢寺卿不能那个……疯狂暗示jpg
李署令:……我为什麽要承受这些……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