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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绅士」曾经并不是一位企鹅专家。
但他毫无疑问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演化及考古生物学家之一,早在他一头栽入古企鹅种研究之前,已有繁多的远古物种因他的发现与论述而拼凑、复原、得名。而假若演化及考古学家的名人殿堂中,举行一场着作产量与题材广度的竞赛,只怕「企鹅绅士」威廉?埃瑟就算不拔得头筹,也在前三名之列。
直至数年前,七十余岁的他,再掘不动化石、也航不动海了,仍维持二至三个月出产一篇专题评论或一篇书评的产额与频率。除了化石本行,他也谈论高等教育与科学新闻;偶尔诙谐一笔,在科普杂志以几乎科幻的笔触聊一聊,演化理论怎样定位我们人类在宇宙中的角se?
中年时的他甚至出版了一本探险。一本彻底不见天择说与遗传学痕迹的文学着作,却处处是他探险jg神的寄托。
到我要探访他的这时候,他刚过八十二岁生日,身t健康远不如前,每半年却总还有一篇回顾文章。他纵横数据之海的能力惊人,从中学以後科科唯一只拿a的他,老年的分析力依旧敏锐,也非意外。而关键是,近十五年来的演化学着作自然都是关於…那个,呃,企鹅了。
——还真没有人弄清楚过,某年某月某日,他怎麽会突然间对企鹅大发兴致的。
我上这个班,是为了埃瑟博士的传记撰写。他已将不少私人通讯及笔记捐赠了图书馆与科学基金会的档案室,同意传记用途在他生时便公开,坊间已有一些科学家列传使用过了。因此我至关紧要的任务是深度访谈。
像他那样红了一辈子的目光焦点,生平资料太多了,但若要写传记,我还差着一道空隙要填:从他的近年着作里找寻他研究兴趣转向企鹅的契机,并在访谈中厘清这怪事。
我与主任确定任务、回到办公室的给学术刊物,并在电台访问中严正澄清。他是个随和的人,可不代表他是不严谨的学者,想想他後来出版的科普书和,可见他也是个擅长逞文字之能的人,骂起人决不客气。
在那则期刊通讯,他以极尽讥讽的口吻写道:
「我的数学能力看不出,这样的误植有甚麽经过计算的逻辑,这是两个很难联系的数字。我猜记者也不是弄混了地质纪年名称,因为白垩纪一亿三千万年前与古近纪六千万年前这两个字眼,并无相似之处。总之,这可能是由於科学与媒介间的鸿g0u,但记者先生既然要来访问我,我以为他与我都做好了克服那道鸿g0u的准备。很遗憾,他没有。」
这则文章,我学生时代就拜读过,一边读,一边拍案叫绝,好笑之余又有些顾虑:「这样尖酸的批评,真的没得罪人吗?」
由此我了解到,威廉?埃瑟博士是个锋锐之人,为人也不算十分宽宏。如果你没有犯他认为不可谅解的错误,他对你便是「企鹅绅士」,让你如沐春风。可是你若歪曲了他的发言,他的辞锋不会让你好过的!
投诉、澄清、批判,全数公诸於世,他还没有解气,从他惊见新闻错误,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便感空虚不平。特别在他写下「科学与媒介间的鸿g0u」时,他知道自己隐约是在宣泄甚麽不满。
但他不愿骤然对自己承认那不满的来源。不经多想,他打长途电话给报社,知道路易斯刚回国,便拍了电报过去:「我们之间有些事必须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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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里,真是大惑不解,呆了呆,才问:「这是紧接在新闻出错事件之後?」
威廉点头。
我再问:「您造访文德森先生,与那事件有关?」
威廉又再点头,然後说:「你认为这里是不是有甚麽不对?」
太不对了,我只好暴露自己在推理上的无能:「首先,文德森先生是国际新闻记者,出错的是科学新闻,并不是一种专业。其次,您曾告诉我文德森先生退休前服务的报社,与那家出错的报纸,根本是不同的公司,甚至不在一个州。唔,根据我记忆,也不是同一家集团的公司呀。」其他报社的一个科学新闻记者写错,为甚麽要找路易斯问罪?
「你想说的,无非是他和整件事无关。」威廉目光掠开,停在窗台,「但我一见到他,开口便狂批了一通媒t记者的不是。我说新闻人员轻侮了知识的尊严,说新闻人员永远不懂知识是如何艰辛地建立的。」
两人是何等的交情,路易斯当然不甘受辱,冲他顶嘴:「科学家也没有懂过新闻人员。在象牙塔中流两滴汗,就以为创造出全世界了?」
威廉「哈哈」地假笑,「是吗?你何不亲自去没有路的溪谷劈开荆棘,在远洋航行中摇晃兼呕吐一个月,在沙漠中与挖油田公司雇用的带枪地头蛇对峙,看你能在那样安逸舒适的象牙塔中撑多久?」
路易斯退後一步,沉声挑衅:「抱歉,就算你们掘化石掘到送命,那些所谓的知识,大众不感兴趣,政府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我们新闻人所写的东西。」
威廉点了点头,「够了,费事扯甚麽大众、甚麽政府!你taade是想说,你也不感兴趣吧?」
忽然之间,我懂了,听见威廉重现当日的争吵,我理解了他隐晦的动机。而威廉接着便证实了我的揣测。
话一出口,威廉也才明白了自己:根本他已不介意那出错的年份数字了,他也不是被怒气蒙蔽,将路易斯与那记者两个不相g之人混为一谈;他是在努力维持自己的愤怒,尽管愤怒没有对象,却能鼓动他登门来说这一句话。就说这一句,几年来他缺乏勇气问的一句。
他曾模拟过许多遍,要温柔动情地问,或是漫不在乎地说笑着问。人生的定律就是,你越想得周到的事,越不会照着所想发展。
路易斯被他那句扔中,冷酷地望着他。
既已将伤口揭开,威廉再不遮掩受伤的疼:「你当然没兴趣了,你从来不曾明白我在做些甚麽,从来也不曾!」
整场争吵,一切关於建立知识有多艰辛的抗辩,他都不仅是在扞卫科学本身,更多的是在苦涩地问:「我为你做了这麽多,为甚麽你不像我所期待那般开心?」
但威廉这样的个x,决计不会直言这心声。
「对,我没有明白过。」路易斯走到书案旁,狠狠扯出了ch0u屉,往桌面砰地一倒,将里面的大叠纸张摔在桌面。威廉定眼一看,那全是自己寄来的、企鹅骨骼化石发现的剪报。好几张滑落地下,轻柔地散开,与路易斯的怒吼极不相称。
「你寄给我这些有甚麽意义?显示你的地位声望越来越高,而我只是个劳碌的、庸俗的、愚昧的记者?你想启蒙我是吧?还是想施舍我一点名流的光环?好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现在还来到我面前,对着我的脸,扔来那样的羞辱?多年来你持续不断地寄给我这些垃圾骨头的破烂消息,我没有明白过你的意思!从来没有!」
紧接着是僵凝的长久对峙,两个盛怒的人都在喘粗气,之间的空气却冰冻。yan光从窗户穿入,晒不融这冻结的空气,只有光线中的微尘是活动的。
威廉先开了口。「如果在这世上,我只能选择让一个人明白我在做甚麽,而必须受全世界的忽视与误解,我选的那个人就是你。」
路易斯也怔住了。又过了良久良久,他冷笑着说道:「哦?怎麽是我?不是梅莉尔吗?」
威廉掉头而去,一颗心碎在路易斯冷笑声中,不去收拾。横竖很久以前他已决意把心给路易斯了,要怎麽处置,要碾碎或丢弃,也是他的事。
月余後,威廉收到路易斯的信,只有一句话:「事实上,我知道你那一句话是甚麽意思。」
威廉的回信也只一句话:「事实上,我知道你提起梅莉尔是甚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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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三个月,报上刊载了威廉?埃瑟与梅莉尔?古柏订婚的消息。这一对演化生物学界的绝配佳侣,男方是明星架势的美男子,nv方是典型学者x格的nv郎,这组合既完美又逗趣。俩人的婚宴都还未订好场地,已经惹起了城中议论,纷纷猜测,aiga0怪的威廉会不会在宴会中布置甚麽「恐龙复生」的节目,来作弄宾客?
b起ygbanban的学术成果,这类浪漫的消息还是b较讨喜的。所以,除了威廉与梅莉尔亲近的学界同侪之外,几乎再没有人注意到,与此同时,威廉将他对古企鹅种的研究兴趣打包收拾起,已经命了名的企鹅物种,本来正等着他大展身手、探索牠们的习x,眼看着要开花结实的所有数据,牢牢封存在他前半生学术活动的阁楼。
他转身又继续恐龙研究去了,还有那许许多多左右逢源的分枝课题——我一开始已介绍过,便不再像个迷妹一样歌功颂德了。他甚至没有再在着作中提起企鹅这个字眼,直至二十年後,在另一个洲的内陆,爆发了一场侵略战争。
那场战争甫一开端便是报复焦土战略的狠绝轰炸。一个国家入侵另一国,受侵略者起初不让敌方在自己的边境城市取得资源补给,敌方推进侵入下一个城市时,轰炸的势态便极尽毁灭之能事。全球都在注视战情,我国的战地记者—值得骄傲地—永远走在、博物馆演讲、电台访问,每当我必须和专业以外的人聊企鹅,我一直想着的,是路易斯,尤其是小时候的他。」
他听了看了会怎样呢?可会觉得好玩吗?可想知道更多吗?可以说,少年路易斯俨然是为威廉科普作品把关的裁判,倘若这一段内容不能将「企鹅迷」路易斯逗笑,又怎能令不清楚状况的其他人感兴趣?
最後一次访谈时,威廉竖起一只手指,像是演员要发表戏剧ga0cha0的台词,下了结论:「所以,企鹅绅士不是我,是他啊。」
这最後一次访问是在病房里进行的,他刚刚经历一场预後不乐观的险境。越近访问结尾,我心头越是障着一层y霾,不断扯着话题,找寻後续拜访的因由,惧怕这道别会成为永诀。威廉却很轻松,令我有个好笑的错觉——他将「企鹅绅士」的头衔推给了路易斯,所以轻松啦。
有个尴尬的问题不得不问,我说:「那封信,是可以选择销毁或永不公布的。您觉得怎样最好?」
威廉虚弱地靠着病床枕头,面se与枕套一样苍白,失了一下神,「甚麽信?」
「您写给梅莉尔的信,信中特别提到了…路易斯在您心中的位置。」我委婉且结巴地说,「档案室存有那封信的真本与一份复本,除信件本身,还有最重要的、里头的讯息。我能从中挖掘秘密,其他的传记作者也可以的。您是否希望特别处理一下那封信?唔,我是说,基於保护您个人私隐的立场——」
「噢,那个啊,」威廉笑了笑,「我不在乎,他们想怎样处理便怎样做吧。你也有绝对的自由,将那句话在传记中公开。我已老到再没必要介意俗世名声了。」
我微微一怔。他曾要求我将「恋ai傻子」的对话保密,那是为了保护梅莉尔的感受。可是他怎麽又愿意让写着「灵魂伴侣」那封信公开呢?
「况且——」他顿了一顿,神秘地向我眨眨眼,「世人也不知道那句话藏着甚麽意思,对吧?」
我凝视他澄绿se眼珠。有那麽一瞬间,他衰迈的脸容掠过了一抹奇特而极有魅力的骄傲,那往往是青壮年人才有的,像是那个我在报章见过又崇拜过太多回、还未变作「企鹅绅士」的学术风流人物威廉?埃瑟。
不,他不是年纪太老而不在乎俗世名声,是他的俗世名声已太响亮、太崇高,底下淀积的学问太丰富,任何的谣言绯闻也撼动不了。所以那个青年时期玩世的他又回来了,慷慨地亮出名声,随意挥霍。为了自己挂记了一生的人,没有甚麽不值得。更何况,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明白了。谢谢您,先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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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手头的威廉传记脱槁时,他的科普遗作出版了。书名是《企鹅的时空之旅》,一本孩子也会着迷的故事书。企鹅绅士毕生积累的说故事能力都在其中了,返璞归真,艰涩的专业注释阻碍不了故事的引人入胜。
扉页印着「献给路易斯?文德森」。这是他临终时嘱人寄出给我的明信片上交待的,要我与出版社再三确认。绝大多数他的着作扉页印的是献给妻子,梅莉尔也依然健康在世,但丈夫偶尔献一本书给他的「男x灵魂伴侣」,合理之至,梅莉尔并没有表示异议。
基於nv人的某种敏感,我认为梅莉尔对威廉这份隐衷是知情的,可是她先生亦从不曾欺骗背叛她,这对学术佳偶的忠诚,数十年来传为美谈。
我带着威廉遗作与传记稿件拜访她,她照例为我沏了茶。然後我们面对面坐着,各自翻阅威廉的遗作,高龄的骨质疏松令得这位当年挺拔的nv科学家微微弯着腰。她翻到扉页,停留在那儿。
我忐忑观察着她的反应,我始终有点怕她,虽然我猜她不会挥着考古铁锹,骂我怎可以帮她先生转达这件事。半晌,她抬起头来:「珊娜,我想……」
我紧张得暗暗呼唤威廉的在天之灵,阻止他太太发怒。
「我想,他们的灵魂都自由了。你和我,这些仍活着而ai着威廉的人,应该为他们高兴。」
她泪里含笑,说的是「他们」。
那两个人的灵魂都自由了,再没有争拗、病苦、战祸,再没有俗世议论。我温热的眼眶渐泛sh润,题字变得朦胧,我迅速掩上了书,才使得眼泪及时落在jg装封面,不至於打sh了新书内页。我知道,威廉正在某个空间卯足力气奔跑着。
他正捧着这书,逆着时光的长河奔跑:奔过领取演化学会终身成就奖的那天,奔过他在分子演化学系开幕式演讲的那天,奔过新闻采访的无数镜头,以及研究室中端着一块爬虫类齿骨、反覆推敲的所有午夜,然後奔过了他初次登上「黑燕鸥号」的那天,奔入少年时的清晨日光。
那是他和路易斯约定探索世界的时刻,那时两个人都不知道,日後威廉不但探索了世界,还悠游了远古时光。少年威廉只一个劲儿扬着手中的书,呼喊着路易斯的名字。
「你看……」他跑到近处,澄绿眼瞳对上灰蓝se双眸。写下最终明信片的那刻,想必他急切地盼着再次这样深深相视吧?
——如果一个人做了很多很多,只为了搏另一个人的一笑,那麽无论这人再怎麽超然尘俗,也不过是个恋ai中的傻子而已。
所以他举起积累了半个世纪的着作,跨过天地、越过时间的企鹅故事,看路易斯绽出惊喜笑容。
「看看我为你、为我们,做了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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