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昔恩怨往昔缘(1 / 1)
宋翊真醒来的时候,四面又竖起了熟悉的甘石色的墙。透过木质的窗棂,依稀能见日光掠影,陆离斑驳,不似人间。
他几度于存亡间反复横跳,加之那些被囚于室的日子,一时叫宋翊真分不清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他踉跄着起身,还未迈出一步,整个身子一歪,又软倒了下来。
毛茸茸的身子砸到地面,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疼痛,平添了几分不实之感。
“醒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悠悠飘来,叫宋翊真听不真切。
他半抬着眸子,睨向上方,只见一男子正蹲在他的身旁,手掌落在他的脑门上顺着灰白的毛发轻轻抚摸。
在来回抚弄间,一股柔和而温暖的灵力自男人的指尖而出,慢慢浸入宋翊真的识海,驱赶了他此时此刻的恍惚。
待头脑逐渐清明,宋翊真这才逐渐生出些实感来。只见他身下叠着厚厚的被褥,让他即便躺在地上也丝毫感觉不到石板的凉意。
不过数个呼吸间,便觉一分辨不出是何种香料制成的清冷味不断钻入鼻腔,竟和先前混杂在泥土里的“人味”重合了。
“果真是你。”
定睛一瞧,却见这用灵力温养他灵识的男人竟是本该晕厥在溪边的裴焱。
前后这么一关联,宋翊真大抵就明白了为何裴焱一上来就对他充满敌意。
亲手掩埋的尸体转头复活了。
这事,搁谁谁能好言相向?
宋翊真有关裴焱的记忆不多。大多集中在一干仙门弟子上枕汾山求学那会儿。对这人的印象基本也就停留在“浩气凛然”、“持正不阿”等形容。
正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绝对不会走歪路的正人君子,偏偏有入魔之势,更别提这人居然没来由的叫出宋翊真的名字。
“这是流波谷。你重伤未愈,我便先将你带回卧房。”正在宋翊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裴焱出声打断了宋翊真的思绪,“既然清醒了,就来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翊真惊诧地看着裴焱。尽管他不知道裴焱能否从他的脸上读出这些情绪,他仍旧瞪大一双浅色的兽瞳,一错不错地瞧着裴焱。
他怀疑裴焱的脑子可能坏了。
不然,他怎么会想和一头只会“喵呜”的走兽聊天?
裴焱似是听到了宋翊真的心声。
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宋翊真身边,那只供给灵力的手依旧搭在宋翊真的脑袋上,时不时还要揉一揉蓬松的毛发。
「我在你我的识海间用灵力牵了条线。你我如今灵识相通,凡你所想,我皆能知。」
裴焱明明没有开口,可宋翊真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每一字,每一语。就好像这些声音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中一般。
「所以,那时你就是靠这认出得我?」
有关流波谷通晓鸟兽语的传言果然不虚。宋翊真讶异之余,第一时间闪现的是裴焱捂着脑袋唤他名字的画面。
裴焱摇摇头,面上浮现惑色。
「若无肢体接触……」
像是佐证自己所言,裴焱忽地抬起手,同宋翊真保持了些距离。那声音顿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照理应是听不见的。”说罢,那只手又重新落回了宋翊真的脑袋上。
「可那会儿,不知怎的,我竟依稀听见你的声音,似乎还狠狠咒骂了我一番。」
这话说得宋翊真只想送男人无数个白眼。
刚死而复生,都没搞清楚自己是何身份,是何境况就要被人宰杀。要不是宋翊真当时没有气力,别说腹诽了,就是咬他一口肉下来也毫不为过。
宋翊真这一激动,压根忘了此时两人心念相通,心中那些个车轱辘话全叫裴焱听了去。
裴焱当即面色一红,那只碰触宋翊真的手下意识握拳,抿着双唇沉默了好半天,这才嚅嗫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宋翊真同裴焱私交甚少,委实不了解这人的脾性。只是这人道歉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逃出骨林秘境后,白苏杳也曾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具体因为什么呢?宋翊真有些记不清了。
宋翊真并未就此沉浸在回忆中。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急需了解。
如是想着,宋翊真撑起半身,用脑袋拱了拱裴焱的手,于识海中道:
「这不还活着吗?原谅你了。」
此言一出,裴焱立刻吁出口气。
“那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悬着的心刚一放下,裴焱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回谷时见到这只豹妖已被天雷劈碎了金丹,神魂俱散,你怎的会附身到这妖物身上?”
宋翊真摇了摇了头,心道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剖内丹后,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经在这具躯体里了。」
宋翊真不愿回忆起那日场景,言辞中只一带而过。
不想,裴焱闻言,脸色刷得一白,竟一下子从地上站起。
“好好的你怎会自剖内丹?!”
“当年学堂之下,你分明同我说,你此生定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那样的你……那样的你…怎么会自剖内丹呢?”
一连数语,说得宋翊真哑口无言。他确有这等大志,只是在白苏杳面前,一切豪言壮语最后都成了浮云。
看着裴焱的模样,宋翊真实在不明白,为何裴焱的反应比他这个当事者还大。
他努力起身,想上前安抚两句,这脑袋刚顶上裴焱的手腕,便听那人的声音混着灵识一股脑地涌入了识海。
“所以……不是你不愿见我?”
“当年明煌宗接连传出你为白苏杳叛出师门的消息。世人皆说你被邪秽迷了心智,是歪魔邪道!”
“你怎会是这种善恶不分之人?!”
“当初我就不该顾及许多,直接将你带走!”
“我几次三番找到白苏杳,他却说你不愿见我,要同我等仙门之人割席断交划清界限。”
“不想,你竟被那畜牲迫害至此。”
……
这些话颠三倒四地混杂在一块,叫宋翊真根本理不清各中因果,只觉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呲出虎牙,张嘴朝着裴焱的手腕咬去。尖利的齿尖顷刻间割裂衣袖,划破皮肉,针扎般地疼痛让裴焱终于回过神来。
“对不起……”
瞧着宋翊真塌出舌头急促喘息,裴焱心中愧疚难当。
他赶忙蹲下身,指尖重新凝起一抹光晕,抚慰这人被自己搅乱的识海。
半晌,宋翊真总算平复了呼吸。他慢慢伏下身,趴在地上,虽未于面上表露什么,可那条不停拍打着地面的大长粗尾无意间向人传达着他的不满。
「你怎么会有入魔之相?」
联想起在溪边时,裴焱眉间萦绕不散的魔气,宋翊真实在好奇。
“兴许是突破境界在即,受心魔侵扰。”裴焱这话说得底气不足,隐隐透露出些许闪躲的意味。
宋翊真只当是私事,人不愿说,他也没必要细究,又继续问道。
「现在是何年何月?」
“辛丑年未月。”
闻言,宋翊真不由怅然。
“居然已有十年吗?”
宋翊真这厢在感慨岁月如梭,裴焱自然也能从其识海中得知一二。
他原以为宋翊真自戕至多是前两、三年的事,不想二人骨林秘境一别不过两载,这人已历生死劫难。
裴焱想出声安慰,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思索了半天,最终还是捏了捏宋翊真的耳朵,而后手绕到他的脸颊一侧轻柔地挠了挠。
许是源自豹类的本能作祟,宋翊真被这举动抚弄得舒爽极了,他不自主地眯起眼睛,甚至歪着脑袋朝向那只手蹭了蹭。
裴焱见状,嘴角微微上挑,道:“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宋翊真并未立刻回应,他缓了口气,才睁眼道。
「这些年明煌宗如何?师尊他怎么样了?」
明煌宗是宋翊真最大的心结。
想当初他困于情爱,在白苏杳自爆邪秽身份后,不顾师命同他叛出师门。后欲偷出方天炉和清心铃,害得枕汾山结界被破。
师尊为修补结界本就耗费大量修为,又被他所累,挨了刑罚。他宋翊真便是死也不足以偿还这师徒之情。
“明煌宗一切安好。玄青真人十年前就闭关不出了,明煌宗的一切事宜现如今全权交由佛赤子负责。”
裴焱能感受到宋翊真的心绪,他话说得小心翼翼。只觉如今时过境迁,眼前这人刚刚死而复生,莫要再叫他哀毁骨立了。
听罢,宋翊真垂下头,心中悔恨交加。
师尊堂堂仙门宗主,为了他竟掉了一个大境界,又怎是区区十年可以修补回来的。
「那……白苏杳呢?」
宋翊真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总免不了想起他。
这人就跟长在他心窝,生在他骨髓一样。想要除去,非剜心剔骨不可。
裴焱缄默,就连心中和识海中都听不到他半点声音。
少间,开口道:“十年前,白苏杳于瘴疠之地称王,自诩邪帝。”
“这些年来,他一直网罗三界邪秽,授其修炼法门,使原本嗜杀的邪秽保有神智,可伪装成凡人而活。照理,于整个修仙界,这当是大功一件。可是……”
说到这,裴焱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竟派手下邪秽专挑修行之人,生剖内丹,活取灵根,以他人之精气补自己之虚耗。其行径之残忍,比之往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不乏……”
还有一句话,裴焱不敢说,也不敢想,只赶忙岔开道:“仙门大会将于不日召开,恐怕是要商讨围剿邪秽之事。”
话落,裴焱静静注视着宋翊真。见这人怔怔出神良久,脑中也一片空白,不免担忧道:“你可是想去找他?”
宋翊真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兽爪上。
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心道:「我同他的恩怨已于十年前了结。今后,他是生是死,都不该和我有任何干系。」
宋翊真早于十年前的山崖上死了。
往昔是恩是怨,也都该随着他的死一并散了。
「今我侥幸重生,只想重修内丹,好好修炼。也算不辜负这未过雷劫的豹妖之躯了。」
裴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有方向?”
「我对妖修知之甚少,兴许会去妖族的领地碰碰运气。」
有关重修内丹的事,宋翊真确实毫无头绪。他如今怎么也算是只彻头彻尾的妖修,若想重修灵力,恐怕也只能去妖族寻求帮助了。
“若我说,我能帮你修复金丹……”裴焱避开宋翊真的目光,言中竟透露出几分试探。
“你可愿意留下?”
“焱哥——!”
忽地,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嗓音:“听说你带回来了一只大猫!快让我瞧瞧!”
屋里的宋翊真和裴焱这还不及反应,本该阖上的木门已被人一把推开。
只见来人一袭青色霓裳,衣袂及衣襟处以石青色缎为底,上绣有和裴焱同样的凤鸟纹。
少女眉似远山含黛,目如秋水横波。说话间,巧笑倩兮,透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哇!好生漂亮的大猫!”
女子声音清亮,每一个字都像是清晨的露珠,剔透而清冽。只是,她的举止却和她的嗓音样貌不那么相配。
话刚落,少女就径直拨开裴焱,扑向宋翊真,将这只走兽牢牢抱在怀里。期间还不断用脸蛋来回蹭着宋翊真的侧颈,竟是将猛兽当成了狸奴那般玩弄。
宋翊真顿时傻了眼,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徒徒那条不受控制的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泄露出一丝烦意。
“焱哥焱哥!”少女突然抬起埋在软毛中的脑袋,看向裴焱的眼神中透露着兴奋,“它好软啊!这毛蓬蓬的也太舒服了!”
裴焱无奈,伸手抓上少女的后脖颈,猛一用力就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言语严肃:“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疼—!焱哥你弄疼我了!”少女拍着裴焱的手臂,语气不满。
裴焱见状,手一松,语重心长道:“你若不能改了这毛躁性子,以后谁敢让你出谷历练?”
少女揉着被捏得发红的脖颈,嘟囔着嘴:“焱哥还说我呢!上手就那么粗鲁!整天就会说教。”
少女的嘀咕裴焱是一个字都没拉,他睨了少女一眼,正色道:“又想抄谷规了?”
一听谷规,少女立刻住嘴卖乖,还以两根食指交叠,抵着嘴唇比了个叉。
裴焱心知少女孩童心性,也没打算真罚少女,道:“行了。擅自跑到我房里来想干什么?”
闻言,少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手指着宋翊真,激动道:“焱哥!把它送我吧!”
此言一出,让宋翊真和裴焱皆是大吃一惊。
宋翊真原以为少女无知,将自己当成大型的狸奴,只盼着裴焱赶紧解释清楚了才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裴焱蹙了蹙眉,说出的话很是生硬。
“我在绘本上见过!我知道这是雪豹!”不想,少女却似察觉不到这尴尬的气氛般,继续道,“我那院里尽是些山雀、狸奴、狗子这些的,还从没养过雪豹呢!”
在少女嘴里,宋翊真似成了可随意抓捕买卖相赠的玩物。
倏地,裴焱怒从心生,疾言厉色:“胡闹!”
此话一出,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裴焱沉吟片刻,放缓了声音又道:“这本是只豹妖,一朝遭遇雷劫被打回原形,你须知流波谷的规矩。怎可将其同你院里的那些玩宠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嘛……”也不知少女究竟听进去多少,只见她同裴焱错开眼神,时不时还偷偷瞧上宋翊真两眼,“大不了等它想重新修炼了,我再放它离开不就成了。”
“听听你这叫说得什么话!”这下可好,裴焱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叫少女给拱了上来,“走兽修行本就不易,你因一己之私耽误他人修行不说,还要趁此将之放于院内豢养!”
“可焱哥不也是偷偷把大猫往自己房里藏?!”
迫于裴焱的压力,少女不敢大声回怼,可吐出口的话却是分毫不让。
“我还听师兄弟们说,这只大猫回来时满身血污,都是焱哥你亲自给人一点点擦洗干净的。”
“焱哥你一直将谷规挂在嘴上,可自己不也没遵守谷规,还将它带回!”
“分明是焱哥自己宝贝得紧,不愿分于我,这才诌了这些许多!”
少女显然是被裴焱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言行给刺激到了,一股脑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不想,这话越说,裴焱面上就越是难看。说到最后,裴焱竟一反常态的厉声喝道:
“住口!”
只二字,便叫少女立马消了音。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怯意,无辜地看向裴焱:“焱哥……”
“回你的房间!”说罢,就将人往外赶。
“我不!焱哥!疼!”少女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往屋外走。她几番挣扎不开,竟想抬腿去踹裴焱。
裴焱哪儿能给人机会,拉着人的小臂就往门外甩,少女不及反应就被关在了门外。
“焱哥!焱哥!唔—!”
少女实在弄不懂为何裴焱会有那么大反应,不停在外砸着木门就想问个究竟。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道静音咒。
这下可好,连半点声都发不出,只得悻悻而回。
听着屋外动静渐消,裴焱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宋翊真身上,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那是小师妹。流波谷女弟子少,被师兄弟们宠坏了。”
宋翊真压根就没放在心上。除去只收女众的漓霄宫,仙门之中女修甚少。偶有女修,到哪儿都是稀罕,若再天生丽质,少不得受自家师兄弟们的喜爱。
不过,方才少女所言却叫宋翊真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软毛来。
他犹记得先前在溪边时,他的毛发上混着大量血污,成块成块的团在身上结在一起,哪儿像眼下这般清爽蓬松。
口鼻呼吸间,直觉原本那股烧灼五脏六腑的疼也减轻了不少,显然是被人医治过一番。
宋翊真心中诧异,一面感谢裴焱,一面又觉得不解。
以他对裴焱的映像,这人不爱生事,亦从不多管闲事,带人接物持节有度,守着自己本分绝不逾越半分。
照理,自己于他不过点头之交。一场同窗之谊最多换来滴水恩情,哪里值得这人如此耗心耗力,甚至未被规定?
宋翊真还陷在自己思绪中,裴焱似察觉出些许端倪。他三两步走到宋翊真面前,蹲下身捧着宋翊真的脑袋,认真道:“你别多想。我没打算拘着你。”
宋翊真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你既认出我身份,那定也明白,我早已沦为仙门败类人人喊打,又何必惹这事端呢?」
裴焱不解:“你如今只是只受了伤的豹妖,怎会惹出什么祸事?”
「倘若原主也是个恶贯满盈之流呢?一妖类出现在仙门地界本就不寻常,若是它有心要伤流波谷之人,你又如何能知晓?」
“我不在乎!”裴焱语气焦急,好像生怕一旦自己迟疑了就会引来宋翊真更多不必要的遐想,“我是真心想帮你!”
或是害怕宋翊真的拒绝,裴焱又加紧道:“流波谷有一法门可助走兽开灵识,即便我修为不够还有师叔、师伯、谷主他们。那么些个人总不能连一颗金丹都修复不了!”
明明面前这人真挚又直白,宋翊真总抓不到这些言辞中的合理性。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关窍,以致让裴焱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呈现出了一种吊诡的错位感。
忽地,屋外响起了三声有规律的叩门声,打断了正在来回拉扯的二人。
“师兄,谷主请您去偏殿。还要您带上您屋里的这只雪豹。”
闻言,裴焱犹豫半晌,才道:“你且先同我见见谷主。待见过谷主后,你再做定论也不迟!”
话是这么说,宋翊真可不觉得自己当下有什么选择权。
毕竟都在人流波谷了,难不成谷主说要见,还能拒绝?
裴焱的卧房距离流波谷弟子口中的偏殿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一人一豹就先后迈入殿内。
刚入殿,便见大殿中间立着一位身着深色衣袍的耄耋老者。
老者虽老,却无老态,其身形挺拔,站立若松。满头银丝如盖霜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深邃的眼瞳仿若洞察世事,眉宇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叫人周身都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过谷主。”裴焱一进殿内,立刻作揖行礼。
倒是宋翊真竟显出几分无措来。他只知为人的礼数,如今做妖,反倒不知该如何行礼以表尊敬。
“你就是裴焱带回谷里的雪豹?”谷主朝裴焱摆了摆手,话却是对宋翊真说的。
宋翊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总不能全靠裴焱,便张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猫叫”,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好笑。
谷主不以为意,只见他走近宋翊真,将手搭在宋翊真的脑门上,掌心慢慢凝起一团蓝光。
裴焱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谷主以一个手势制止,只得面露急色看向宋翊真。
此刻,灌入体内的灵力和裴焱的相比,宋翊真能明显的感觉到不同。那是更深厚且沉稳的一股气。这股气在体内快速流窜后又散开,不积于身体中,似在宋翊真体内探查。
须臾,谷主收回手,对裴焱沉声道:“你同我过来。”
说完便往殿内的里屋走。
裴焱本欲带宋翊真一块跟上,不想谷主似提前料到了一般,以宋翊真为圆心,施法划出一个方圆一丈宽的结界,将宋翊真困于原地。
裴焱还想说什么,却被谷主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最终只得安抚完宋翊真后快步跟上。
刚进里屋,便听那老者侃然正色道:“跪下!”
裴焱抿了抿唇,不作丝毫辩解,依言照做。
“你知不知道他是何物?敢贸然将他带回!”
“弟子知晓。”话落,裴焱朝谷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豹妖已被夺舍,原身神魂具散。”
裴焱压根就没想过要欺瞒老者。
或者说,即便他有心欺瞒也是徒劳。
“想必你也定然知晓夺舍之人是谁了。”
既早已明晰此妖非彼妖,那也必然清楚这具躯壳内,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然依着裴焱的性子如何会往谷中领。
裴焱挺直上身,眼眸低垂:“明煌宗,宋翊真。”
“混账东西!”
老者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十二年前,宋翊真叛出明煌宗,同一干邪秽为伍,祸害四方!我流波谷向来安于一处,不问世事。你今要为个仙门败类,毁我流波谷不成?”
说到这,老谷主停顿片刻,缓声道:“你娘亲已逝,灵鉴君的血脉,这世间唯你一人继承。你须知,你之祸福直接关系流波谷未来,莫要学宋翊真,将我谷内一众弟子置于险地!”
裴焱听罢又朝老谷主磕了个头:“弟子肩上重任一日不敢忘怀。只是,当年于骨林秘境,我眼看他自我面前跌落秘境裂缝未能救他,已成一憾。”
未及老者出声,裴焱伏在地上又接着道:“后来他同白苏杳结成道侣,我却碍于礼教、规矩,不敢同那邪秽一争长短,这是二憾。”
裴焱难得同老谷主说上这么许多,终叫人捉出端倪:“你所心悦之人莫非是他?!”
“是。”
惯常闭口不谈的答案如今宣之于口,似乎也没那么难。
“您总同我说,要我自断无明贪、嗔、痴,潜心修道。”裴焱说着,慢慢直起身,语中带着嘲谑,“我听您的话,逼得自己不去想他、念他……”
“可我已然动情,如何能断?”
这一问,叫老谷主也顿时哑然。
“十年前,他被那畜牲逼得自戕,我对此一无所知。在我一心还想寻他问个究竟时,他竟早已亲手……亲手……”
裴焱实在难以忍心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出。
他不敢想象,一个资质如此鹤立鸡群又有心修道成仙的人,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能做出自剖内丹之事。
老者一甩衣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是他的劫,他的业!”
这么浅显的道理,裴焱又何尝不知。
他苦笑着摇头:“自我同他分别的那日,我无时不悔、不恨。您以为我的心魔源何而起?”
说到此,裴焱终于看向老者。他双眸直视,没有一丝躲闪。
“这桩桩件件皆是我的魔障!”
“父亲,你要我如何放得下?”
老者刚提起的那口气,在裴焱的质问下,最终又给叹了出去:“糊涂!你好生糊涂啊!”
即便糊涂又如何,只要一想到这好似偷来一般的失而复得,裴焱便什么都不想管顾了。
“夺舍之事并非宋翊真有意。如今,他重获肉身实属不易。我和他又能于流波谷重遇,这是上天赏的缘分……”
话未完,裴焱双手交叠于地面,重重地朝老谷主磕了磕头。
“若父亲愿意怜我一片赤忱,但求为他指一条明路。”
裴焱同谷主离开后,久久未回。
若无特别之事,素来鲜有弟子往来偏殿。如此,徒留一只雪豹,突兀地待在殿内。
宋翊真被老者的结界困于一丈内,跑不得,跳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原地。
起先,他还盘算着往后岁日究竟该作何打算。可越想越乱越没有头绪,就连原本打算拒绝裴焱的话都叫他越想越没有底气,索性放任事态,不再思考。
脑袋一歇下来,无趣便占了上风。百无聊赖下,他瞧着大殿四周不免打量起来。
虽说是偏殿,但殿内装饰简洁却不失考究。
殿墙以素净的白色为主,木质的柱子和横梁上精细地雕刻着凤鸟祥云纹。
正对大门的那堵墙上绘有丹鸟朝阳图。其色斑斓,生机勃发,画中丹鸟栩栩如生,似要于这万丈金光的朝阳下展翅振飞。
如此一看,这流波谷当真喜爱凤鸟,上哪儿都能见着这大鸟的踪影。
回想当初,一众刚筑基的仙门弟子上明煌宗听学,其中最惹眼的当数漓霄宫和流波谷。
漓霄宫一行皆是女修,秀外慧中,自然引人注目。
而流波谷除去灵鉴君的传闻外,却是以那独特的瑞兽凤鸟纹着称。且不说何门何派敢将上古瑞兽作纹样装饰,单就这惟妙惟肖的绣工就足以令人啧啧称奇。
哪像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一水儿的青衫素衣,在配上佛赤子教导出的“死人脸”,活脱脱整得跟披麻戴孝似的。
照理,裴焱和宋翊真做不成同窗。这人刚筑基时,宋翊真已经结丹在即。
可佛赤子觉得宋翊真天性顽劣,心性不定,便每日亲自把人捉到课上听讲。若非如此,宋翊真也听不到白苏杳那番对于邪秽的言论,更不会因此而对他萌生好感。
说来,佛赤子当年很是喜爱裴焱。常夸他端庄持重,虚怀若谷,只恨不能将人从流波谷抢来收做自己门下弟子。
可后来因着什么突然就冷淡了呢?
宋翊真还想往下想,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拉回了思绪。
他悠悠抬头,恰巧看见老谷主和裴焱朝他款款走来。
谷主一挥手便撤了宋翊真周围的结界。他踱步至宋翊真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翊真。
“你的事裴焱和我说了。”老者语气不快,字字珠玑,“流波谷并无助你修复体内金丹之法。”
老谷主的话恰在宋翊真意料之中。倒是裴焱先前同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反叫他生疑。
既人如此直白,宋翊真也不愿过多叨扰,便欲同谷主行拜别礼。
这甫一伏身低头,就听脑袋顶上传来苍劲而沉稳的声音:“虽无现成之法,但也并非无门无路。”
此话一出,宋翊真当即抬头望向老者,浅色的双眸中不由挂上几分希冀。
只见老者侧身,缓缓道:“寻常走兽若想以正法为妖,炼得人形,需经开灵智、炼形、化形、修神,方有渡劫之机会。一旦渡劫成功,便可化妖为仙,脱离凡胎。”
说到这,老谷主的目光落回宋翊真身上:“你已有灵智,尚可引气入体。只要潜心修炼,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便可炼化肉身。届时再辅以奇珍异草,自然能重凝内丹。但是……”
老者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严肃道:“依流波谷谷规,凡鸟兽开灵智后,不可再于流波谷修行。”
随着老谷主的话,宋翊真刚盛满金光的眸子,不稍片刻又暗淡下来。
他自然能理解各种缘由。毕竟鸟有八窍,兽有九窍,七情六欲与生俱来。如若鸟兽化人形,又与谷中弟子交好,难保不会日久生情。
如此便也罢了,若一朝受孕,生下人妖混血,其体内妖邪之念与人之生气两两相冲,便会丧失理智化为嗜杀的邪秽。
裴焱将宋翊真的每一个情绪变化都瞧在眼里。他心中焦急,刚想开口,却被老谷主以一个眼神制止。
谷主睨了裴焱一眼,又对宋翊真道:“出流波谷往西二十里,有一处深壑峡谷,名曰凤鸣涧。此高山深涧,三面绝壁,出入皆只一处。那处灵气算不得充盈,却也因独特的地势聚集难散。”
老者踌躇片刻,似是在做什么决断。俄而,继续道:“你若无处可去,可于凤鸣涧修行。如此,也不算坏了流波谷的谷规。至于你何时能重获人身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谷主这番话一出,无疑是给了宋翊真巨大希望。
他当即跪伏在地上,以脑门贴地,也不顾动作是否看上去滑稽可笑,只一心想要同老者传达心中谢意。
“多谢谷主!”裴焱原以为老谷主会将宋翊真打发至离流波谷相距甚远的地方,不想竟将其留于凤鸣涧,不由自主扬起的唇角几欲下压,竟如何都控制不住,俨然喜不胜收。
“行了。你且带他前往吧。”老谷主瞧着这一人一兽,心中嫌弃却也无可奈何,临了还不忘关照裴焱,“早去早回。”
“弟子谨遵。”话落,便赶忙带着宋翊真匆匆离去。
宋翊真区区一只豹子,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出了偏殿便同裴焱朝凤鸣涧的方向去。
许是想要拉长同宋翊真的相处时间,裴焱并未用任何疾行的术法或带宋翊真御剑。
一人一兽沿着谷底溪流一路徒步。
期间,裴焱几欲张口,可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开始,最终嚅嗫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如此,直到进了凤鸣涧,站在溪涧旁,裴焱这才停下脚步,回身对宋翊真正重道:“这里就是凤鸣涧了。”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将绳系于宋翊真的脖子上,又道:“这里面是传音符。你若需要我时,只需将手放在荷包上,于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自会有所感知。”
说罢,他爱怜地揉了揉宋翊真脸颊处的软毛:“谷中尚有许多事,我不能陪在你身侧,但我会经常来看望你。”
「裴焱,你同谷主与我之恩,宋翊真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定当义不容辞。」
“你我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裴焱不喜宋翊真如此说话,可转念一想二人确实又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得于心中嘲笑自己当初太过内敛。
“我说过,我帮你是我心甘情愿,不求你任何回报。你且在此好好修炼。但求你……”
话说一半,裴焱突然犹豫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无论能否成妖化人,千万不要同我不辞而别,可行?”
「这个自然。」
若非裴焱,想他宋翊真就算得以重生,如今是死是活尚未能知,又如何会做出不辞而别这等礼数不周之事呢。
只是宋翊真还来不及疑惑裴焱对他言行举止间的小心翼翼,裴焱已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轻轻拢了拢便起身离开。
瞧着裴焱的背影,宋翊真回想裴焱这数个时辰里于自己的举动,心中隐约有个猜想,又不敢妄自确定。
他心知多思无意,还是待修炼出个结果,才好真正回报这人的恩情。
想到这,宋翊真收回目光,环顾周遭,好好瞧起这个凤鸣涧来。
这处峡壑当真势奇,三面环山又皆为峭壁。一道细长白练自中间百丈山崖的高处倾泻而下,若银河倒挂,又似玉龙飞天。飞瀑直下,其声恰如凤翔九天,和鸣锵锵。
山水汇于峡谷底部,聚成一潭清透碧湖,于阳光照射下,水雾蒸腾,缭绕山涧不散,如烟如霞。
数个深呼吸间,顿感山涧水汽裹挟着天地之灵气灌入四肢,驱散了积于心口的淤堵。
果真如谷主所言,确是利于修行的好地方。
宋翊真立刻阖上眼眸,如犬坐于地面,以心感天地。不稍片刻,便觉丝丝灵气涌入九窍,充盈六藏。
当即心中大喜,原本缥缈无形的前路突然就有了具体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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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转眼已至丑月。
裴焱算算时日,宋翊真去往凤鸣涧修行已有六个月。
这日,裴焱惯常带上了好些上好的灵药前往凤鸣涧。
他说是经常探望,实则日日都来,一天不拉。若非同谷主立有约定,只怕宋翊真不出凤鸣涧,他就能在这山涧里一直陪人待着。
论起宋翊真的修行,这人当真天赋异禀。即便换了具身躯,其修行速度依旧如追风逐电。
寻常妖修,炼形百年,化形千年。但凡能化为人形的哪儿个不是千年万年的修行。
宋翊真虽还未炼得人身,但已于短短数月可说人语。于溪涧行径间,隐隐有华光萦绕周身,加之原身根基尚在,恐怕重塑人身不过弹指。
裴焱到达凤鸣涧的时候夜色刚至,天空一片被泼了墨似的紫。
宋翊真与往常一样,双眸紧闭,盘踞于一平坦岩石之上。
只是这一回,他周身拢着一层比之前要亮眼得多的光晕。
一轮圆月高悬天际,霜白的银辉洒满了整个凤鸣涧,与宋翊真周身那抹莹莹之光交相辉映。
裴焱不敢出声打扰,静静站在一旁注视宋翊真。
等到月明星稀之时,只见拢着雪豹的光晕大涨,其身躯竟开始出现变化。
原本灰白色的毛发逐渐褪去,四肢慢慢伸长,硕大的脑袋缓缓呈现出凡人的特征……
化形一旦开始,整个过程就如加了速一般。
不稍片刻,待那光晕渐弱,那处岩石上哪里还能见到原先的雪豹——坐在石头上的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
就在男子睁开眼眸,将目光投向裴焱的那一刻,裴焱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失了颜色。
茫茫天地间,唯有面前这日思夜想的一人。
然,大喜未至,一阵几近要扯裂他脑子的痛先于所有情愫向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凤鸣涧修行的数月,宋翊真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尤其这几日,他百骸、九窍、六藏无一不灵气充盈,呼吸间灵力流转,若能趁此势头加紧修炼,恐怕不出数日便可重塑人身。
说来,他能精进如此之迅猛,除却原身根骨、资质极佳外,真是少不了裴焱相助。
那人日日看望,每每丹药不断,时长还会同他论道说法。若非裴焱如此尽心,宋翊真定不能有此硕果。
宋翊真自知如此恩情无以为报,只想赶紧先修得人身,莫辜负了那人一番关切才好。
他心有所感,修习起来自然突飞猛进。不出三日,竟可成人形。
他打坐之时,已感到裴焱气息。这下重获人身,只想赶紧同人分享喜悦。
哪成想,刚一睁眼便见裴焱佝偻着身体,双手抱头,面容扭曲。其周身灵力四溢,紊乱不堪,隐隐有紫黑之气藏于其中,竟又是有走火入魔的势态。
宋翊真忧心如焚,刚想起身上前查看,不想男人却猛地从原地暴起扑向宋翊真。不过眨眼,就将宋翊真狠狠按在冰冷的岩石上。
背部与石块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宋翊真被这猝不及防的冲击撞得头晕目眩。他试图在男人身下挣扎,不想裴焱的手劲大得惊人,如铁钳一般牢牢锁住他的手腕,将人呈“大”字死死压在岩石上,动弹不得。
宋翊真刚化人形,浑身赤裸,石板紧贴背部肌肤,带来一阵刺骨寒意。可一股炙热烧灼之感却从两人肌肤相触处传至宋翊真体内,叫宋翊真此刻犹如置身火寒炼狱。
“裴焱……醒醒……”说话间,宋翊真已偷偷运转灵力,想要助其静心凝神。
似是察觉到宋翊真的抵抗,裴焱周身魔气更甚。只见他额头青筋乍起,双眸发红犹如沁血。
“宋翊真……”裴焱的声音沙哑,呼吸沉重而急促,意识似在正邪中挣扎。
宋翊真瞬时想要借着二人的牵绊,入其识海,唤起起本心。他虽早已能如常说话,但裴焱并未就此切断二人神识间的连线。
然而,自裴焱识海处传来的只有无尽的,几近要将宋翊真也一并吞噬的黑暗。
「嘀嗒—!」
似乎是响起了水声,可凤鸣涧并无下雨。
「嘀嗒—!嘀嗒—!」
雨声还在继续,越落越多越落越快。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无形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着一串,仿佛没有止境。
「…翊真……」
一声微弱的呼唤混杂在雨中叫人听不真切。
「……宋翊真……」
那声似乎大了些,也更清晰了些。
「翊真,你别走!」
宋翊真这下终于明晰——雨声也好,叫唤也罢,竟都是从裴焱的识海深处传至他的脑中。
「宋翊真,你听我说!别走!翊真!」
裴焱好像要同宋翊真解释什么,但宋翊真并不记得二人何曾有过误会一说。
宋翊真眼下是百爪挠心的崩溃,他不知裴焱缘何入魔,可目前发生之事都将这诱因指向了自己。
宋翊真尽可能放柔了声音,试图安抚裴焱,唤回他的神智:“裴焱,我在这,我不走。”
可宋翊真的话就如石沉大海。
来自裴焱识海深处的声音并未因宋翊真的话语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翊真……宋翊真!」
那一句句呼唤如将死的困兽,痛苦而绝望。
「宋翊真!宋翊真!阿真!」
无法遏制地狂嗥似怒似哀,喷涌而出的大喜大悲叫人撕心裂肺。
来自男人识海深处的七情六欲如滔天巨浪,又似粘稠的泥沼,攀扯拍打着宋翊真的神识,惹得宋翊真头痛欲裂,一时竟难以分神做出任何思考。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1
宋翊真全然靠着一丝意志,勉强打起精神,于心中默念静心咒。既是为了抵御那股子绝望的侵袭,亦是想要以此抚慰裴焱混乱的识海。
霍地,裴焱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突然绽出一抹笑容来。
他死死盯着宋翊真,双目如炬,眼中似有火焰跳动。
然而,这并非他清醒的前兆。
顷刻间,男人衣袂翻飞,周身灵力大涨。胡乱流窜的真气化成风刃胡乱抽打着岩石,顿时石屑飞溅。
原本漆黑的瞳仁里,竟有红光流转,更是一丝暗红色的线慢慢溢出男人嘴角,让裴焱看起来更为狰狞可怖。
宋翊真暗道不妙,只怕在放任裴焱下去,这人定要被体内魔气冲撞得灵脉尽毁,赶忙手中掐诀,默念法咒。
不想,未及施展,裴焱竟趁宋翊真双唇微微开阖的瞬间,俯身啃咬宋翊真的唇瓣。
他就像是渴了许久的野兽,撬开宋翊真的齿关,绞起宋翊真因震惊而过分迟钝的舌在口腔内翻搅,大力吮吸着宋翊真的唇舌,只差将人一并拆吃腹中。
不断涌上的血气被有意渡入宋翊真的口中,又故意以舌顶弄宋翊真的咽部,刺激其将血液尽数咽下。
“啊啊啊——!”
猛然间,剧烈的痛意让宋翊真不顾裴焱的啃噬,不停甩着脑袋,挣扎着发出凄厉的惨叫。
入喉的血液仿佛有意识一般,竟化为无数道气劲,如蛇一样在他的奇经八脉中游走。所到之处,如千万根银针。他的血液仿佛被瞬间点燃,即便被裴焱压制着,他的身体仍不免抽搐。
裴焱仿若感受到宋翊真的痛苦,他低头贴上宋翊真的额头,口中轻声念咒。紧接着便有一股暖流如溪水缓缓流入宋翊真的识海。
不稍片刻,那锥心刺骨的痛终于散去。宋翊真的身体不再痉挛,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好似洗髓换骨一般。
裴焱见状,原本疯狂的笑转而柔和了许多,眼中狂热也慢慢褪去,竟显露出些许理智来。
明明刚刚痛极的是宋翊真,可裴焱却像是耗费了大量心神,整个人虚弱不堪,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只听他虚弱地开口,气若游丝:“……不会再放手了……”
话落,束缚住宋翊真的力顿时卸了干净。
待宋翊真平复气息,回过神来时,裴焱已经倒在一旁。
“喂!裴焱!”
宋翊真伸手推了推那人,却不见任何回应,竟是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维持躺在石台上的模样,斜睨着双眸紧闭,呼吸平缓的男人,也不知该谢该厌还是疑惑,当真是百感交集了。
看裴焱那疯癫模样,似是两人曾有所误会,又或是他干出过什么辜负裴焱的大事,这才害裴焱心结难解,一度成为魔障。
可宋翊真苦思冥想半天,愣是没想出个一二三来。
真要说欠,那也是重生成豹妖之后的事了。但也犯不着勾得这人魔债频发吧?
再说裴焱灌入他体内的血。宋翊真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像是某种以血为媒的契,烙印在自己体内。
宋翊真尝试调动灵力,并无半分阻隔。内观身体,也无任何异常。恐怕这东西究竟有何作用,也只能等裴焱醒了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宋翊真复又看向裴焱,不免长吁出口气来。
修仙之人最是忌讳道心不稳,走火入魔。裴焱在流波谷的辈分算不得低,尚有长辈师兄,下有师弟师妹。这人如此境况,他又如何能将其带回流波谷休养呢?
对于裴焱会走火入魔,宋翊真依旧满腹疑问。原先他觉着这是个人私事,现在看来和自己不无关联,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
且等他醒来,再细问看看。若能有他相助的地方,倒也算是偿还这人于自己的恩情了。
宋翊真想事出神,等敛回思绪,想起身好好看看自己炼出来的肉体时,猛然一惊——他微微岔开的双腿间正甩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尾巴。
宋翊真心说不好,赶忙下了石台冲向湖边。湖面如镜,只见倒影中的男子乌发披散,样貌清隽,竟同宋翊真原本的模样相差无几。唯独一双眼眸浅的不似凡人,微风拂过水面带起波光,折射在银灰色的瞳仁里,好似两轮金色的弯月。
一切都很正常,若不是脑袋上立着的那两个兽耳,宋翊真当真觉得自己炼形大成了。
只是见着当然不死心,宋翊真看着倒影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脑袋。
那一对毛茸茸的触感十分直白地向宋翊真传达着,他化形只完成了一半的事实。
不过好赖也算成人了,再也不用体会那四肢并用行走的怪异感了。
思及此,宋翊真不由又叹了口气,身体重心往下一落,便想坐下歇息。
只是他屁股刚沾着地,竟叫他险些又跳了起来。
早前他一直未曾发觉,眼下赤身裸体的直接接触地面,竟觉会阴处传来细微的针扎般的痛痒。
对着月光,他小心翼翼地蜷起身体查看。
其阳性特征皆是如常,并无特别。他刚想放下心,却惊觉性器处意外光洁无毛,当即便想再看上两眼。不想却在扒拉开囊袋后,见到会阴处赫然多出一道肉缝来。
宋翊真心中大骇,欲将那肉缝拨开,一看究竟。只不想,刚伸手竟碰到阴唇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直冲后脑,隧不敢轻举妄动。
宋翊真就算没看过真的却也在画本上见过!
自己生的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女子的牝户吗?!
这下,宋翊真就是满腔的怨气也无处可发!
前有融合灵根,后有白苏杳,现在又来个雌雄同体!
这天杀的老天爷真是他宋翊真的活爹!
这是嫌他宋翊真的修仙之路太无趣了,绞尽脑汁给他增资添彩!
他只恨这上天无形无影,不然非将其大卸八块不能泄愤!
一旦察觉到身体的与众不同,宋翊真即便双腿并拢也仍旧感觉那处凉飕飕的。
这凤鸣涧不过乡间野外,哪里能寻得衣物蔽体?
宋翊真环顾一圈,最终来到裴焱身边。他扫了裴焱一眼,二话不说,扒下这人的外袍,解了他的腰带就往自己身上糊。
末了,还抓起自己的尾巴末端,塞进嘴里,张口就咬。
去他的教养礼数!
都喂狗了!
裴焱这一倒,足足晕了三日。
起先,宋翊真试图将裴焱带来可以温养灵脉的丹药喂与他。不过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点药丸,横竖喂不进一星半点。
宋翊真心下担忧,也不顾自己的修为尚不稳固,就将灵力源源不断的灌入裴焱体内。可一夜下来,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波澜。反倒是宋翊真,险些又回原型。
这下宋翊真也无计可施,只得默默守着,心中不免有些怀念自己原本的身体和修为。若是他融合灵根尚在,别说区区魔气,就是引金光灌顶都能让他化去部分。
再瞧瞧他现在,这非雌非雄,真是妖类中的妖了。
多思无益,宋翊真甩了甩脑袋,重新盘腿而坐,凝神修炼。且不说自己这微薄的灵力能否帮到裴焱,万一这人醒来又发疯,总得挣扎几番寻自保之法呀。
如此一晃,三日匆匆而过。
裴焱醒来的时候,宋翊真正坐在湖边,闭目打坐。
他起身扶额,一幅幅画面跟走马灯似的闪过,让他脑袋晕胀得很。
少间,他似是终于想起晕厥前所做种种,赶忙快步至那豹妖身边。
“对不起!我……”
宋翊真缓缓睁眼,随意搭在地上的尾巴朝裴焱的方向扫了扫:“坐下来聊聊?”
裴焱心中歉疚,不敢多言,只默默照做。
宋翊真一撇头就见裴焱衣袍散乱,顿时有些尴尬:“这凤鸣涧实在找不到东西蔽体。我见你迟迟不醒,只得逾矩先借你外袍一用了。”
经宋翊真一提,裴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衣衫不整,一边手忙脚乱的整理起里衣,一边道:“无碍,等回流波谷我给你拿些新的来。”
“多谢。”
话落,一阵沉默。
半晌,宋翊真悠悠道:“你现在是何修为?”
裴焱疑惑,看向宋翊真:“元婴中期。”
听罢,宋翊真点了点头,又道:“早些你同我说是修为突破在即而受心魔侵扰,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到底还是有关个人修行的隐秘事,宋翊真在心里盘算了好几种说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说为好。
“在你走火入魔期间,我于你识海中听到的尽是我的名字。你的心魔可是因我而起?”
闻言,裴焱怔愣,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翊真也不着急,一双浅得好似玻璃珠一般的眸子注视着裴焱,静静等待男人的答案。
好一会儿,裴焱才嚅嗫着开口:“不是……”
许是心知这个答案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又补充道:“不全是……”
“什么意思?”
裴焱垂眸看着地上的石砾,语气沉闷似带着极大的自责:“我一直后悔,骨林秘境未能救下你。”
宋翊真顿时哑然。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二人不过同僚,至多关系尚且还行的同僚。
骨林秘境是凶兽睚眦的戾气所化,每隔三百年开启一次,自来凶险异常。
当初,更有邪秽混入秘境大肆杀戮,致使秘境崩塌。而宋翊真好巧不巧跌落秘境缝隙,九死一生。
那时场面本就混乱,众人堪堪得求自保,又哪来精力朝他人伸援助之手呢?
“这不是什么……”
“我知道你不在意!你无所谓!但是!”宋翊真的话好像戳中了裴焱某个隐秘的痛点,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说完,他缓了口气,尽可能平复心绪以免又落魔障:“若非骨林秘境一事,你怎会感念白苏杳,而和这个畜生结成道侣?何况骨林秘境多半是白苏杳有心为之!若我当初能破了他这局,如何会有后来这许多事……”
说到这,裴焱便控制不住想起宋翊真那般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剖出内丹之事。
“只要一想到你竟然生生将自己的内丹……我就难以原谅自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翊真要再听不懂裴焱于自己的情谊,不是傻那就是蠢了。
他虽对这份情感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十分珍重。
只是,他觉得这般宝贵的情谊于他这样的人,实在不相配。
“我不是会因为感念某个人的恩情而选择以身相许的人。”
宋翊真当是该安慰裴焱的。
可他想了半天又无从下口,只望能借和白苏杳一事叫裴焱触类旁通。
“我不否认,秘境一事确实是我确认与他情谊的契机。可早于骨林秘境之前,我就对他心生爱意。就算没有骨林秘境总还会有其他秘境,你我并非一门,你又如何能面面俱到?”
说完,宋翊真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再补一句。
“我已然欠你良多,莫要再叫我愧疚难当了。”
语毕,裴焱抬头直怔怔地盯着宋翊真。
良久,才低下脑袋,淡淡道:“好。”
话落,二人缄默无言。一时间,唯有水声潺潺。
似是气氛实在尴尬。
好半天,宋翊真才换了换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些:“我应当是炼形成了。只是……”
说着,他摸了摸突兀地长在脑袋上的兽耳,继续道:“眼下再修炼,却像卡了瓶颈,再难精进分毫。恐怕这耳朵和尾巴要等化形才能彻底收回去。”
“那你体内金丹如何了?”
宋翊真摇摇头:“还是老样子,恐怕想要修复没那么容易。”
此类法子最是规正,但也最慢。若换其他妖类,只怕定要搏上一把,以吸食他人精气来弥补丧失的修为。届时就算未被天道发现,也会被从妖族除名而任人诛杀。
“我先带你回谷,叫谷主看看,下一步该当如何?”
想来,短短六个月,宋翊真修为已然精进不少,若能再得指点一二,必定事半功倍。
宋翊真本想拒绝,可还未开口,却被裴焱打断。
“靠你一人无异于盲人过河。我已然帮了许多,也不在乎多这一两件。”
裴焱所言确实不虚。
于情于理,宋翊真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当和裴焱划清界限,免得误了这人的修行之路。
许是察觉出宋翊真的犹豫,裴焱又道:“你若真想报答我,就抓紧重修内丹,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话已至此,宋翊真只得答应。心中同时又暗自盘算如何能助裴焱驱散心魔。
见宋翊真点头,裴焱起起伏伏的心总算搭着了地。这下,便有功夫好好打量起宋翊真的新模样来。
“说来,这豹妖倒是和你原身十分相似。”裴焱瞧着宋翊真的样貌只觉怀念异常,可细瞧起来又有些不同。
“你原本的瞳仁比常人要浅一些,哪怕只一缕微弱的光照进眼中,都似镶了金玉。如今的,一看便知你是妖族了。”
说着,裴焱伸出手摸上宋翊真的左眼。
这人的动作太过突然,叫宋翊真躲避不及。
裴焱轻轻摩挲着左眼的眼角:“这里,原来有一颗极浅的痣,若不细看根本看不清。”
目光顺着高挺的鼻梁慢慢下移。
“还有这双唇,原本要更红一些,就像涂了层薄薄的口脂……”
裴焱的语气有些变了味。
宋翊真心说不好,直接拍开裴焱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别说了……”
“是我唐突了。”
并非裴焱有意。实在是这两具躯壳太过相像,唯有那么些细微处稍有不同。裴焱心中感念,一下瞧入了迷,竟险些失了分寸。
老实说,对于这两具身体能如此相似,饶是宋翊真也不免吃惊。不过妖修本就样貌多变,兴许是依着其喜好而定外貌也不是不可能。
“差点忘了!”一想到先前那暧昧的氛围,宋翊真猛然想起裴焱亲吻自己的模样。
他不知道裴焱记得多少,不好明说,只道:“你是不是在身陷内景的时候同我结契了?”
如此一提,裴焱似也回忆起当时场景,倏地面色通红,耳垂更是红得好似滴血。
他侧过头,不敢瞧宋翊真,小声道:“只是能让我感应到你所在的一种术法。”
“当真?”
那种钻心入骨的痛宋翊真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才不相信是如此简单的术法。
“嗯。”
裴焱心虚,但面上不表。
“解开。”
“我不会。”
“啊?”
宋翊真猛地瞪向裴焱,只觉得这人是在戏耍自己:“你结的契,你说你不会解?!”
“我没骗你。我只学了结契,并未学如何解契。”
裴焱说完,宋翊真仍旧不信,拉起人的手,想听人于识海中的真话。
哪料,裴焱所言果真不假,他是当真不知如何解术。
“走!去见谷主!”
一想到自己同裴焱之间的联系越发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就让宋翊真一阵心焦。
事不宜迟,得赶紧将一件件事都了了才好。
如是想着,二人回谷的速度比之之前竟快了一倍不止。
回到谷内,两人皆重新收拾了一番。
待拜见谷主,同人大致说了前因后果后,不想原本还算和善的老者竟当场发作。
他猛然抬手,抓起身边的茶碗,直直往裴焱身上砸。
瓷器不偏不倚刚好击中裴焱的额头,瞬间碎成两瓣。碎片的边缘锋利,在其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宋翊真见状大惊,还不及问其缘由,就听老谷主勃然大怒。
“逆子!”
“他是妖,你是人,你怎敢与妖同享你的寿数!”
此话一出,宋翊真如遭雷击,一时傻站在那儿竟不知该说何,做何。
就连一直活跃的长尾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
修仙者依其境界不同,分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合体、炼虚、大乘、渡劫。一旦渡劫成功,便可飞身上界,与天地同寿,是为仙。反之则随岁月消亡,落入轮回。
仙门之中,再厉害的修士说到底还是凡修。除非修得合体期及以上的大拿,不然即便大罗金仙转世,至多千年寿命,如何能同妖族比肩。
宋翊真再不济,如今也是一只开了灵智,炼形刚成的妖。只要不做违背纲常、天道之事,少说也有千载寿数,而裴焱不过是元婴修士。
让千年的妖精同享人百年的寿元,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宋翊真大骇,僵硬地转头看向裴焱,却见人一脸坦然跪立于谷主面前,仿若全然不知自己犯下的是何等大错。
“虽非有意为之,但弟子不悔。”
一时间,裴焱的样貌竟和十多年前的宋翊真重合了。
当年,他为白苏杳擅闯禁地,偷取方天炉,被玄青真人抓个现行时,也是如此这般跪于玄青真人面前,口口声声说其不悔,还妄图求师尊成全。
“孽障!”
是了,师尊也是如此呵斥他的。
“我怎会培养出你这只知沉湎于情爱,自私自利的混账东西!”
是了,向来和蔼的师尊居然也有一天会冲他破口大骂。
“求谷主替我解契。”倏地,宋翊真双腿一曲,朝二人直直跪下。
为白苏杳所做的种种,无论问他几遍,他都是不悔。只是,不悔却并不代表就是正确。
无论如何,有他这个前车之鉴,裴焱不该重走他的老路。
“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话毕,老者周身奔涌而出的威压叫在场二人骤然呼吸困难,冷汗涔涔。
这便是化神期的修士,仅仅只是同裴焱一个境界之差,便是天渊之别。
“你以为这是什么寻常血契?今我儿将寿数分于你这祸害!若非无计可施,你以为你如此成算,焉有命活?!”
说罢,大手一挥,一道劲气猛地袭向宋翊真。
宋翊真被当场掀翻在地,骤然吐出口血来。对于老者的话,他一时难以消化,竟伏在地上怔怔出神。
裴焱见状,心中大惊。他快速膝行至男人身前,挡在了老者同宋翊真之间。
“他对此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糊涂!被人卖了还不知!”老谷主言之凿凿,似已认定,自宋翊真夺舍起就是一场阴谋。
“父亲,请听我一言。”于回来的这一路,裴焱早琢磨了好几套说辞。
“我心知此举不妥。但妖族寿命远超乎于我等凡人,他若自此安好,我也必当无恙。”裴焱心知这是纯纯的诡辩。他不指望让老者释怀,只求能平息其怒火。
“你这是在威胁我?”
裴焱摇头,继续道:“我二人结契,又何尝不是鞭策我勤加修炼,早登仙级,好与天同寿。如此既可消减我心中魔债一二,也不算违背我于流波谷之责任。”
老者何尝听不出裴焱弦外之音,愤怒之余更多的是痛心疾首。
“若人有心害你,你如何防得住?莫要忘了,他为了邪秽可是连同门都能戕害的!”
“父亲,我信他。”
此话一出,宋翊真再是于状况外也大抵了然。
老谷主既知他身份,裴焱定然之前花了不少功夫。不然,以他宋翊真的名声,如何能换来老者出言相助。
宋翊真心中自嘲,想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让这父子二人在这争得面红耳赤,真是无愧祸害之名了。
忽地,他咬破舌尖,左手无名指蘸取舌尖血于右手掌心写下符咒。而后,他挺起上身,直直跪立,右手三指并拢,在这间屋内正重道:“天道在上。我,宋翊真,今于流波谷,当着谷主与少谷主面起誓。”
宋翊真的声音不大,清清冽冽,叫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若我宋翊真做出任何不利流波谷,不利裴焱之事,沦为人彘,永无天日!”
话音刚落,屋外忽闻雷声滚动,竟是以其神魂为媒,同天立约。有朝一日,宋翊真违背今日之言,便是由天惩戒,无半分逃脱之可能。
“宋翊真!你……”
“裴焱,今日事皆因我起,不该由你一人承担。”宋翊真未让裴焱开口说完,就出声打断。
说完,他又朝向谷主,诚恳道:“我心知说再多也是无意。只望以此誓约谢老谷主指点之恩。”
言罢,他恭恭敬敬地朝老谷主磕了个头。
“父亲,如此你还有何话可说?”裴焱深知宋翊真的目的,正因如此他心中更是哀酸,“想当初,您为了留下娘亲不也……”
兴许是顾及老者面子,裴焱就此打住并未往下说,只道:“您如何会不懂我呢?”
老者一听,不由后撤一步,看向二人竟有悼心失图之态。
半晌,老者似疲累不堪。他跌坐于身后的木椅上,道:“罢了,罢了。”
“应星土、引魂花、寒金玉。”老者说着,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以无根水为引,将之于方天炉中炼制成丹。”
谷主全程并未看二人,只边说边往屋外走:“此药可助你重修金丹。”
临出门前,只留下一句:“未免你伤及性命,让裴焱同你一道吧。”
老者一走,室内一片沉寂。
俄而,宋翊真悠悠起身,竟向裴焱行礼,欲拜别此人。
“你这是何意?”裴焱见状,赶忙起身,拉着宋翊真生怕这人转头就走了。
宋翊真捏着裴焱的手腕试图让其放手,不想这人却越抓越紧,只好无奈道:“你是流波谷的少谷主,不该同我一道。”
“我父亲都已同意,还有什么不可的?”裴焱不明白,自己并未要求他任何回报,为何这人还是要独自离开。
“应星土和无根水皆在仙门之中,你这般模样,如何进得?况且,这些天材地宝都需用方天炉炼化,靠你自己,又如何借得?”裴焱这一着急,说话语速都快了不少,只恨不得将所有理据都砸人面前才好。
“如今邪秽肆虐,世道不平。你炼形刚成如何能保自己性命无忧?”
许是怕宋翊真还能找出漏洞,裴焱不由把话说重了些:“你若真不想再亏欠于我,更应让我陪同。否则便是让我为你赔命。”
宋翊真听罢,犹豫良久,才沉声道:“一年。”
“什么?”
“你我一年为期。一年期满,若我未能修复金丹,你回你的流波谷,我寻个深山老林躲起来,如此也害不到你性命!”
宋翊真自觉贪心。他既不想放弃这修复金丹的机会,也不想连累裴焱,思来想去也只有以一年为期。
至于一年内,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全看他自己造化了。
裴焱蹙了蹙眉,道:“三年。只一年你连方天炉都搞不定。”
宋翊真心中盘算一番,终是点头答应。
想来,若有三年时间,兴许能分出神,思量这血契的解契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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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既然约定,便要抓紧时间,不日上路。
宋翊真孑然一身,无任何金银细软,说走便走。
倒是裴焱,硬拉着宋翊真要他留宿一晚,说是有东西要寻来给他。
翌日,裴焱带着些防身用的符箓和一件绣有牡丹纹的玄色外袍来到宋翊真房内。
“你如今还未完全化形,易被误认成邪秽。”裴焱一边说着,一边将袍子抖开,披到宋翊真身上。
“这件袍子曾是我娘亲为来谷里寻求修道之法的走兽所制。上面的绣图中暗藏法阵,可掩人耳目。”说着,裴焱又理了理同袍子连带在一块的兜帽,将其盖在宋翊真的那对兽耳上。
“如此瞧来,便同常人无异了。”
话落,捏了个法诀,在空中幻化出一面等身长的水镜来。
于水镜中,只见外袍过膝,披在身上倒是有几分像大氅。在兜帽和外袍的遮掩下,那对本该立在脑袋上兽耳和垂在两腿间的尾巴当真不见。
一时间,除却宋翊真浅的不像话的眸子,果真与凡人一般。
宋翊真尝试着甩了甩尾巴,又撩起尾巴抱在胸前。只要他穿着这件外袍,如何都见不着这些不该存在于“人”身上的玩意儿。直到他将兜帽拂下,方才可见抖动的兽耳。
这件外袍确实叫宋翊真欣喜。
需知刚炼形的妖通常避世不出。邪秽非人非妖非魔,无法化为兽身,就算如今可伪装成凡人,只怕原型依旧是那半人半兽的骇人模样。
偶有生得好些的,可能恰如宋翊真眼下这般,长着兽耳长尾。
虽说,真要叫人误会了,宋翊真可化为原型自证。但,二人如今要行走四方,如此这般,委实麻烦。
“这兜帽需小心些,万一掉了可不好。”
裴焱见兜帽滑下,又替宋翊真重新整理一番。
两人个头相差无几,宋翊真抬眼时恰巧落进裴焱的目光中,二人四目相对眨了两下眼,又不约而同的错开眼神。
“多谢。”
宋翊真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复又看向裴焱,慢道:“裴焱,我不傻。我知道你对我有意。但,你应当以我为鉴,莫要走我的老路。”
话落,裴焱还在帮着整理外袍的手一滞。
“我不会做损害流波谷的事,也不认为你会是忘恩负义之辈。”
裴焱太过清楚宋翊真想提醒他的是什么了。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只得贪婪地妄图在流波谷同自己的情爱间寻一平衡。
宋翊真抿了抿唇,终是叹了口气:“在这上,你确实强过我千分万分。”
裴焱莞尔,他替宋翊真重新带好兜帽,后撤一步,看向男子:“好了,出发吧。”
对于谷主所提及的天材地宝,除却寒金玉,其他皆不难寻。
可,能找到是一回事,能否收为己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一想到最后还需用上方天炉,宋翊真就一个头两个大。
二人思量一番,决定先前往离流波谷最近的应星峰。
相传,上古时期,天降陨星落于一山峰,自此,此峰可聚星官之气,故名曰应星峰。而因撞击碎裂的陨星大多沉积于应星峰山脚,历经数万年,早已和原本的土壤融为一体,故得名应星土。
虽同为土,但应星土自带天地灵气,可入药、制法器。因其在应星峰玉衢门地界,被玉衢门人使用最为广泛。
玉衢门有能工巧匠者,可将自身灵力存于应星土中,再将其塑成泥偶,作仆从之用,很是奇妙。
如今,尚且可用的应星土皆存于玉衢门内,若非得到玉衢门首肯,恐怕也只有远观的份了。
这些事真是越想就越不能往下想。与其原地苦恼,不如先动身再说。
可真要动身了又遇到了新问题。
裴焱尚可御剑飞行,宋翊真却无法器可使,又兼灵力不稳,如此一来,反倒成了个脚程稍快的“凡人”。
宋翊真向来是一众弟子里拔尖的,从来都只有他有心藏拙,哪会真沦为个累赘。虽叫外人看上去相差无几,可于这人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幸好宋翊真贯会整理自己的心绪。他于心中忿忿,却只更坚定了要重修金丹的心。不过一两个深呼吸后,就拉着裴焱疾步而行。
两人毕竟都是修炼之人。尽管只靠双腿,其脚程比之凡人那是快上数倍不止的。不出半个时辰,二人已出流波谷地界,到达附近的乡镇。
时隔多年,重新踏入尘世,宋翊真早早做了自己可能会认不出这些乡镇样貌的预设。毕竟于普通人而言,十年一旬,这一旬中多少个寒来暑往变化无常,人于这天地间又岂会一成不变。
只是,真到走进乡镇的那一刻,却叫宋翊真大吃一惊。
“怎么如此冷清?”
这乡镇不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更为萧条荒凉。
宋翊真抬头瞧了眼日头,正值巳时,阳光正好。如今入了建丑,再有一月就是年关,若放以往最是热闹之时。1
各类摊位理应从主路的头上一路铺设到巷尾,米面粮油、脂粉首饰、肉类蔬菜、零嘴小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还能淘到匠人所制的新奇玩意儿,又或是散修所卖的灵石法器。
若是地处偏僻的,再不济也有各类茶摊商铺,乡里人又彼此熟识,往来成群闲谈者不在少数,如何都不该是这番,门可罗雀。
“近些年来邪秽肆虐,宗门弟子在下山历练时虽有心除之,奈何这些邪秽可化作常人混迹于人群之中,很难发现。”
这样的状况自白苏杳称帝后就愈发严重,裴焱顾虑宋翊真,谈及这些有意避开了白苏杳的名讳。
“对于这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来说,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此,时间一长,大抵都不愿出门,生怕招致灾祸。”
“原来如此……”宋翊真的声音发闷,叫人听不出情绪。
他何尝不知,这局面白苏杳自然“功不可没”。他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曾后悔,可真当面对如此境况,仍免不了心生愧意。
眼见宋翊真面色发白,裴焱不禁担忧道:“可是累了?前面有个茶肆,不如先休息一下?”
宋翊真摇摇头:“不用,抓紧走吧。”
再多的歉疚不过是马后炮,说到底终归还是他助纣为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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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走,二人一路未歇,待到日落西山之时,恰巧到达距离应星峰不远的琼林镇。
站在琼林镇进口,便可见远处的应星峰遥遥相望。其山之巅隐于云端,暗暗有金光散照,透过云层重围,似以夜为帛,替这云层刺了一线浅浅的金边。
正当宋翊真为此奇景心生赞叹之时,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噜噜”叫起来。
他早不是曾经能辟谷的修为,这着急赶路,滴米未进,如何不饿?
宋翊真瞟了裴焱一眼,心中尴尬,只觉得自己如今多事又麻烦。
反观裴焱,却觉得这般的宋翊真着实有生趣得紧,眉眼间不自主地挂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眼下天色已晚,我看前面就有客栈,不如我们先留宿一晚,稍作整顿。等明天天亮再加紧上路可好?”
话刚落,又是一阵“咕噜”声,这下宋翊真哪儿还有什么选择?
然而,两人刚来到一客栈前,尚未迈过门槛,就叫门口的小厮给赶到了街上。
“走走走!我们这客满了!不接待!”
未及裴焱上前解释,“砰”的一声,竟连大门都关上了。
“没事,换一家吧。”宋翊真心中奇怪,却也不想为这等小事多费口舌。
想来,这镇上的客栈必定不止一家,这家不行换别家就是了。
可不想,两人一连去了数家客栈,均被拒之门外。
这下,饶是宋翊真好脾气,也忍不住在大街上怒道:“不能住店开什么客栈啊!”
裴焱轻轻拍了拍宋翊真的肩,同时环顾四周,眼见还有一尚未打烊的馄饨摊,道:“我们先去那处吃些东西,顺带打听看看这镇上的情况。”
宋翊真缓了口气,自也是发现其中的不对劲来。这脑袋瓜一想运转,更觉饥饿难耐。他低头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索性径直走到馄饨坐下,开口便要了两大碗馄饨。
这馄饨是包好的,只需下沸水里煮熟,出锅极快。即便如此,待这两碗馄饨上桌时,宋翊真都顾不得冒着的热气,夹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这刚出锅的馄饨哪能和他在凤鸣涧吃的那些个野果相提并论。当即烫得他泪水横流,又因着刻在骨子里的礼数而不敢将其吐出,愣是给整个吞了下去。
这下肚子还没填饱,整只豹看上去可怜不堪。
裴焱见状,忍不住笑出声。
“别笑了。”说着,那被外袍遮掩的尾巴还郁闷地来回横扫地面。
闻言,裴焱抿了抿唇,敛起笑意,而后替宋翊真倒了杯凉水,放于他面前:“你慢点吃。”
说罢,转头又对摊主问道:“今个来琼林镇的旅人很多吗?”
“客官真是会说笑。你瞧这街上冷清的,哪里还有什么旅人呀。”
这么一说,琼林镇更显出几分不寻常来。
“既然如此,为何镇上的客栈都同我们说满房了呢?”宋翊真夹起一个馄饨,在等它放凉之余,开口问道。
“我瞧你们二人打扮,应当不是这附近的吧?”摊主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宋翊真被宽大的玄袍遮着,瞧不出个出处。幸好裴焱一身板正,尤其衣服上的凤鸟纹,刹是惹眼。
“我二人来自流波谷,要去应星峰,此行刚巧路过琼林镇。”
“难怪呢。原来是流波谷的小仙君。”一听是仙门中人,摊主顿时有些神神秘秘起来,“二位小仙君有所不知。这琼林镇到了晚上闹妖邪!专食人内脏,就挑男子下手!如今还有谁敢留宿来路不明之人呀!”
说着,便凑到两人跟前,小声道:“就那应星峰玉衢门的人,来来去去都有几波了,妖邪没抓到,反倒连带着他们都没了踪影!”
话刚说了一半,忽闻铜锣声起。
“怎么了?”
宋翊真正疑惑呢,不想摊主突然面色大变,赶忙整理起摊子来。
这边理着边快速道:“出镇子往南有一个破庙,你们随便对付一晚就赶紧上路吧。”
语毕,就连宋翊真还没吃上几口的馄饨都没放过,一并给收了回去。
宋翊真抢夺不急,眼看着大半碗馄饨离自己而去,刚要发作,摊主竟已将摊子草草收拾完毕,提着家伙事儿,打算开溜。
临走前,还不忘关照一脸懵的二人:“别怪我没提醒二位,保命要紧啊!“
话音刚落,人都已经跑没影了。
等二人回过神来,只见沿街的商铺无一不大门紧闭。街上,除了他们两人,哪里还见得半个人影。
这碗馄饨虽说填了宋翊真的饿肚,也解答了二人的疑惑。但,宋翊真怎么都觉得吃得不太爽利呢!
经此一遭,这整个琼林镇别说寻个住处了,那是连吃东西的摊子都找不见。两人无奈,眼见天色已晚,只得动身前往摊主口中的破庙。
破庙离镇子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到。
这破庙大概久无人打理,外墙斑驳,露出些许残破的砖石。庙外并无匾额,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久无人住而被卸了去。
破庙正殿没有供奉的神像,却还留着一张残破的供桌,和已然干硬到插不进任何香的香炉。叫人不知原先供奉的是哪儿个倒霉神只。
兴许是有过不少人夜宿这处,小庙虽破倒还算得上干净。
裴焱本想将自己的外衫给宋翊真垫着。没想还未脱下,这人已径找了处空地躺下。
“就算幕天席地,我也睡过。”宋翊真两手往后脑一枕,双眸直直看向屋顶。
透过顶上瓦片的缝隙,依稀可见天空一角,眼下无风无雨,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了。
裴焱解下佩剑,坐到宋翊真身边,慢慢道:“想让你睡得舒坦些。”
“哪那么娇气。”说完,两眼一闭,就欲睡去。
这会儿,裴焱倒真希望宋翊真能娇气些。如此,便能多依赖自己几分。
只是这人独来独往惯了,只怕眼下若非别无他法,以他的性子哪会松口让自己于这一路陪同。
无论如何,就算只是区区三年,那也是极好的了。况且如今,他们二人间,还多了一道血契牵绊。
想到这,裴焱看向宋翊真的目光不由放柔了几分。
然而,这样静谧的一刻还未持续多久,只闻一曲婉转的调子从远处徐徐飘来。
此等荒地,这哪会是什么好事。
裴焱的手顺势握上佩剑,双眸紧紧盯着门外。
不料,屋外还未见动静,却见宋翊真竟猛然睁眼从原地起身,不顾自身上滑落的衣袍,缓缓朝庙门外走。
他双眸空洞,举止呆板,一跬一步间,就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翊真!”裴焱心中一紧,暗道不好。
定是宋翊真如今灵力低微,被这吊诡的歌声魇住了!
眼见宋翊真毫无反应,裴焱赶忙上前拉过宋翊真,以二指点上宋翊真的眉心,将自身灵力灌入这人的灵堂。
不稍片刻,这人浑身一颤,那对淡色的眸子里终于重新恢复了神彩。
宋翊真甫一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已出庙门。又见裴焱面露急色,心下一惊:“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那歌声夺去了心神。”
“歌声?”宋翊真闻言,不由又侧耳倾听。
“莫听!”裴焱生怕这人再中招,赶忙压住宋翊真的兽耳:“你如今的灵力不足以抵御。”
此话一出,更叫宋翊真恼火。
想他宋翊真,除了在白苏杳那儿遭点罪,什么时候如此憋屈过!
当即拂开裴焱的手,三两步走至一旁枯树,扯着根枝干一顿乱晃。
不一会儿,本就摇摇欲坠的叶子尽数被他晃到了地上。而后,他盘腿往地上一坐,咬破舌尖,以食指沾着自己的血在叶子上一顿写画起来。
若能写符画咒,于宋翊真而言确实是顶好的。
符箓这类不需要耗费太多灵力,随用随拿,只是这效用就得看写符之人的道行了。
不一会儿,宋翊真就整了一小堆写满咒法的树叶。他从中挑了一片含在舌下,其余分了几类收好。
“走!去汇汇这个唱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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