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破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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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军翻译应声倒下。

后方的日军陷入了慌乱,但是山田中正动了动自己的武士刀示意他们。日军宁静了。阿宝在这时从厨房的灰尘里跑了出来,他小小的脑海中不能领会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十分钟之前,他的父母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十分钟时候,他们两人一起便成了一滩血和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一千年前,一位诗人的梦中有一匹白色的骏马,金色的马羁上是一名勇敢的游侠少年。少年身形矫健,剽悍如豹,猛似蛟龙。边城告急的时候他一人独登高堤,不惧匈奴,不畏鲜卑,挥舞大刀,不安性命,不顾父母,不言子妻,报国无私,视死如归。

“阿宝,上这来。”思燕向他招手。

“我派人送你们离开。”

思燕沉声不语,她还有另一个孩子,他就在阁楼上。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看了看阿宝,不敢向日本兵提出这个要求。“怎么了吗?”

“长官,其实……”

“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大将军已经在路上了。”山田中正没时间与她多做解释,日方内部各个团已经收到了处死全部俘虏的高密文书,尽管他极其强烈的反对这一点。

“如果你们再不走,你们两个人只能死在这里。”

夫人思燕倒吸了一口气,城中想必是发生了十分可怖的事情,她的孩子留在这里怕是凶多吉少。“不行!清儿,我的清儿还在里面!”这个体面的妇女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而山田中正烦女人哭,他招了招手。跟从山田的旨意,两个日本士兵架着这个哭闹的孕妇准备离开,管家的普利茅斯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山田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以为这个母亲舍不得这间屋子。

“清儿”?他反复咀嚼这给名词,这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当时只要他问问就行了,只要他开口把他的疑问说出来,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但是一向严谨的山田中正却选择在这时沉默,沉思,他根本想不出这是什么。

上了车的主妇依旧在哭泣,阿宝也因为父母的死而情绪收到了极大的波动,哭泣不已。思燕紧紧抱住了阿宝,她没能带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顺利降生,那么她就有三个孩子要养,在这战乱的年代,她养的养不起这些孩子都是问题。心思缜密的管家将绣有日本樱花的丝质手帕递给这位夫人,山田中正对管家一通吩咐,说的都是日语。

车开走了,车前进的方向对思燕是未知的。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想;因为一时的怯弱,她把自己亲生的孩子丢在了那里。

随后她看见了令她这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景象:南京城在一片火光之中,道路的两旁尽是人的尸体,尸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车子就在这样的道路上颠簸,思燕坐在车里,不敢想象下方碾过的血肉。她突然希望自己能丧失全部知觉,这样就不用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同胞的尸体而不知了。有疯疯癫癫的日本兵阻拦了他们的去路,他浑身脏兮兮,又是血又是灰尘,一双小眼睛打量着车后座的沈家夫人。管家对他一顿训斥:“混蛋!真是丢日本帝国的脸!”

那不安好心的日本兵被训得醍醐灌顶,才知道去看看车上的日本国旗。他还以为是开着车冒充日本人的中国人呢!哪晓得自己居然被日本人训斥了,只能悻悻而去。

车开到中山大街时,从店里走出来的到处都是沾着血迹的日本兵,他们中的很多拖着一个妇女甚至两个妇女,揪着她们的头发。妇女们一个个领大打开,弄得衣冠不整,却很少反抗。令思燕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她看见路旁有一位倒下的妇女,妇女下身插进了一根粗大的木枝,其内部的惨状可想而知。比下身更惨的是妇女被剖开的肚子。

思燕突然想呕,细心的管家给了她一个袋子。管家左顾右盼,他希望能找到一处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方便他在路旁停个车。但是他找不到,南京城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只有把车开到了近郊,才有幸能找到一处姑且称得上干净的地方。

接近临盆的孕妇本就容易呕吐,遵照山田中正的命令,管家一路细心的照顾着这位太太。车停到接近军营的地方以后,这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管家给夫人开窗透风。他苍老的面容不畏惧审问。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一些吃食和热水,这正是太太急需要的。

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帘子已经拉好了,但是充满血腥的腐臭味却没有散去。

山田中正正在大搜这间房子。按照原计划,朝香宫亲王将于五日后参观这附近的庄园,并于其中一间小息数日。被选中的小洋楼内客厅必须改造出至少有10平方米日式的榻榻米结构,而且可能还会有两三名随从的日本女人住进来。原先山田中正对朝香宫亲王并没有多大的印象,但是来了南京城后他对这位亲王很是反感,日军进入南京城时并没有任何要杀死俘虏的准备,但是一切的计划都在朝香宫亲王的密报中变更了,他下令日军处死全部的俘虏。理由是:日军没有能力为这数十万的人提供食物。由此,处死俘虏在日军内部变成了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如何迅速的把这数十万的活人变成死人,成了所有日本高级将领都在考虑的问题。事实上,他们甚至不惜以杀人为乐展开了恶趣的比赛。

沈清被屋子里的吵闹声吓得醒了过来。五个日本人在他的家里翻箱倒柜,他们搜查一切可能存在的活物,哪怕是一只老鼠。山田中正也对这间屋子难得的产生了好奇。他顺着乳白色的木制台阶拾级而上,一间贴着画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显然是小孩子的习作。他禁不住内心的小小好奇,推开门的一瞬间山田中正想象着还有一名没被发现的孩子正在酣睡。当他自己认识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觉得很天真却又很真实。而这间正是沈清的卧室。

这个不速之客没有如自己所料的看见一个酣睡的孩子,但是这间沈清的卧室着实给了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一个男人偶然间打开了自己童年的匣子,发现里面有自己珍藏的一个桃太郎玩偶,和偷偷存下来的两三个小铜币。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间房间不同寻常。墙上有一个长有半米的战斗机模型,那是所有小男孩梦想中才有的玩具,钟表是宇宙星空的背景图案。桌子一旁推着一叠写好了的宣纸,字体时而隽秀,时而凤舞,落款的地方都是三个字:沈嘉木。书柜上一个相框吸引了山田的注意,一家三口在戏院门口: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眼睛大大的,水灵的,笑得极开心,身上穿着白色衬衣配米色马甲,领上系着黑丝领结,别提多好看了。

“妈妈……爸爸……”那数不清的机枪扫射的声音吓坏了沈清,他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阁楼里还有妈妈准备的水果,沈清饿了。肚子又饿又难受,一边哭着一边在昏暗的阁楼里啃着苹果。

这些日本人毫无羞耻的翻出女人的内衣,他们洗劫了衣柜,橱窗,还有一个日本人顺着法国梧桐,跳上了这家的屋顶,心里向着没准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沈清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的苹果滚到了一边,军靴的声音透过头顶的砖瓦被无限放大,他慌忙地拿出爸爸给他最后的东西,那是一支靠着他双手拿才能拿得起来的左轮手枪。沈清会开枪,也会用一些简单的东西保护自己,避免在子弹出膛时达到300米每秒的速度中震伤自己。

也许我们现在会奇怪,怎么会有父母教小孩子用枪?沈汝忠虽然改行从事了金融方面的工作,却对沈清的爱好从来不表现出不耐烦。当沈清好奇地把小手放到现代化的热兵器上时,他的父亲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耐心地把繁杂的术语变成简单的口头语言向沈清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这个装置是一个发射装置,里面有弹簧结构。你看看这个金属,这是很重的金属哦!你看如果这个金属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你把这个高度抬到和爸爸一样高的位置,‘咚’就会有很大的声音。那么提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孩子的小脑瓜反复思考这个过程:“更快了吗?”

“对!”

日本人在朝着这个方向走进,沈清听见了他头顶上房砖的声音,他心下异常紧张,两只手握紧了左轮手枪,他很清楚手枪有多大的后坐力,也明白自己或许没有多大这方面的经验,沈清的手心汗如雨下。他们好像从一旁滑了下来。沈清的身体如同黑暗中的老虎一样蛰伏。

“沉住气。”他想象父亲在旁边。

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有人正从外面试图打开这扇窗户!

“砰!”匆忙之中他开了一枪,随后枪口就极剧上扬,爸爸给他的毯子此刻派上了用场,沈清用它阻挡了一些玻璃碎屑。玻璃应声而碎。窗外飞溅出几束血花,顿时染红了窗上的玻璃。沈清一心只有逃,他跳出了窗子,却没发现身后还有一个日本士兵。那个日本士兵看见自己的同伴倒下了内心也慌忙开了一枪。沈清躲躲闪闪还是被子弹打中肩膀,最终走投无路,他想抱着顺下水管道溜到地面,却在中途的时候脱落了。

山田中正也恰巧在这时听见了枪响,一个不小心,相框掉到了地上。

照片前的玻璃,巧妙地裂向了两边,孩子和父亲碎开了,孩子和母亲也碎开了。

等到山田看到沈清的时候,这个少年已经奄奄一息,嘴唇发紫了。

孩子左肩中弹,流血不止;山田听日军说,这个小孩从几米高的树上跳了下来,由此山田怀疑孩子股骨已经发生骨折,这个年纪的骨折极有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具体的患处还要等到拍了全身检查他才能判断。

这个孩子还有迷糊的意识,嘴里喃喃着什么,即使身上左肩中弹,他的右手也握着枪不放。山田的手放在了孩子的心脏上,他听见了孩子的心跳,“还有救!”。

“快去拿担架和止血布!要快!”

“可是阁下……”一旁的日本兵露出了一种妄自尊大的嫌弃,“这只是一个……中国的?非日本的?即便是一个中国的孩子,他一边出血一边呻吟地躺在地上,日本兵也只会一瞬间露出一种厌恶。

“混蛋!”山田低吼一声,表现出了少见的不耐烦的情绪,武士刀已经在一旁蠢蠢欲动。

日本是一个等级绝对分明的社会,它的长幼尊卑之序非中国可比,在一个集团里,长辈是绝对的,上司也是绝对的。哪怕他们下的是显而易见的错误指令,日本的下级也会如亦步亦趋般照做,反正到时候是上司担责任,所以就省了反驳的力气。日本兵马上会恢复了状态,“是!”三个日本兵跑了出去。

担架很快拿来了。一旁的日本兵准备把人抬上去,山田训斥他毛手毛脚,过快的抬动极其容易造成二次伤害,这个道理山田比谁都清楚。

他拿着止血布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处理,车里没有麻醉药,子弹要迅速的取出来,他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受得了这份苦。

“如果我现在取出子弹,你将会感到非常痛苦。请忍耐一下。”

沈清意识昏沉,他看不清眼前的来人,但是他感觉他全身好像散发出温暖的灯光和令人舒服的茶香,他像是在梦里,像是在天堂,据说人死后若是看见了美好的东西,那他就是在天堂了。

“取……………它出……来,我……”

他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山田的手就已经带好了橡胶手套,他将手放在孩子的脸颊上,示意孩子不用说了。

“有我在,你不会死。”

山田从车里取出一把手术刀,用酒精灯做了简单的消毒。子弹打得不深,擦进了锁骨和肩胛骨之间的一个位置,山田的手术刀划开了皮肉,在没有麻醉的前提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不自知。事实上,他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孩子的脑部可能受到了冲击,有轻微脑震荡的倾向了。他似乎对沈家人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是危险的感情,他为他们中国人的身份感到惋惜。

不,不是因为中国人,错不在中国人——是日本人,残暴的日本帝国的错啊。

经过长达三个小时的手术,结果很成功。手术由山田中正亲自操刀。

“山田君拿刀的样子很帅气呢!”同行的日本伤员曾经这么对他说,“又沉稳又果决,下手绝对不犹豫的样子很帅气。”而这次的小手术,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沈清腿上确实有几处骨折,看样子他或许几个月要和支架一起生活了。

手术过后,山田换下手术服。作为行军的主治医生,他每隔两天就要查房问诊,不涉及病情的假名他一个也不多说,总是交代了重要的话之后就走。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医生,他总在背地里督促护士的配药与煎药,对病人们一遍遍解释着拗口的假名的意思。这一天的手术过后,山田依旧在巡访。看样子,已经没有日本士兵受伤了,但是他们却创造了更多的病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现代医术无法挽救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医生救死扶伤是伟大的事业;那么与这伟大事业相反的对立面,又会是什么呢?

山田站在了一间新病房的门口。与所有的病房都不同,这间病房的名字是“嘉木”,并且门口有禁止外人入内的告示语,是山田自己贴上的。

他步伐极其轻盈地走进了这间病房,床上是今天的那个勇敢的少年,月光静静地洒在少年恬然的睡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沈清的眼睫毛异常长,不知道是像了爸爸妈妈中的谁,扑闪扑闪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山田中正看的入了迷,与其说这孩子英俊不如说这是一种俊秀。正如他写下的字体一样。在日本,人们也说:“见字如见人。写不出漂亮的书法之人会为人所厌恶。”这样的话。书道、茶道、剑道等所有能表现日本人品质的东西都被尊崇。经过抢救,沈清的起色明显有了好转,剩下的就是要多注意疗养和骨骼的康复训练。

但是事情对山田而言没有那么简单。就在过去的一天里,他被孩子的父亲,孩子的母亲拿枪对着脑颅,两双看上去充满仇恨的眼睛都在质问他:“你凭什么带走我的儿子?”这让他良心难安。管家应该还没走远,现在联络也还不迟。山田走到床头的电话处,他在脑海中思考着另一个部队的号码,只要把消息放出去,这个孩子也许就能和母亲团聚。山田中正天真地想。

他跟着自己只会成为累赘,一个暴露出来的明显目标,正如一头带着自己的孩子捕猎的母亲,一方面要想方设法藏好自己的孩子,一方面要为他带食物和必需品。而这是一个赔本买卖。“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为零,根本毫无用处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是心中那点屈辱和惭愧,又让他产生了想要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的幼稚想法。

山田中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他脑海中无异于经历了一次头脑风暴。他按住自己的鼻梁,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太多了:现在日军内部已经是一团烂摊子。很明显,日军已经从一个代表着大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变成了军国主义的傀儡,屠杀人的碎肉机。更可怕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以为这代表着所谓的正义。

死白的月光使这座死城显得格外静寂。春天的蛆虫过早的爬出了土壤之中,因为土壤之外有一片更加温暖的地方。南京的河流已经不能流动了,秦淮河已经变成了一条血河,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池塘也都变成了血池。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民尽数死在了这里,来年的庄稼地里,杂草已经预备发芽。南京城已经失去了她所有的光泽,每一个死在路上的年轻的妈妈都是它的缩写。“当活在这座城里的人都死去之时,这座城也就油尽灯枯了。”

夜里,守在南京城的日军高级将领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山田中正作为少将被迫出席。

他姗姗来迟,却不发一言。径直坐到了全场唯一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在他正对面的是中岛裕少将。他的部队里两名少尉的杀人比赛甚至登上了报纸。

中岛裕显然对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异常不满,当山田中正坐到他对面以后,他的小眼睛,塌鼻梁的丑陋面容便难看而扭曲了起来。显然,他对山田高调而做作的行为有话要说。

“这个伪冒的军人正在侮辱皇军的尊严。”他愤愤不平地想。

在座的长官大多是中将,再加之山田本就不是军旅出生,所以自然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很多人都对这个突然的插班生心理不平衡。人们在背地评价最多的是:“无非就是靠着父亲在天皇面前的一点权力坐到了这个位置。”山田对这群杀人狂魔的低智行为也早已充满厌恶。

“山田君,为何你的部队消灭的敌人数量是……0?”

在场的负责人在一堆数据中一眼就看见了格格不入的“0”。其他部队歼敌数量都在四位数以上,少数的已经达到了一万以上。

“回阁下,我的部队是救人的部队,而不是杀人的部队。”山田淡淡地说。

对面的中岛裕是所有人当中,倒是没有撕下来,肩章被缝在上面,只是小家伙不知怎么的对它有怨气。

沈清如愿吃到了寿司,他目光好奇的看着盒子中只有巴掌大的小方块,咽了咽口水,拿起了一柄小叉子:“亚麻大叔叔,你先吃吧。”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作出道歉,又似乎妈妈昔日的叮嘱像泡泡一样冒上了水面,沈清想着不能自己先吃。

“不用了。是专门带给你的。”

尽管山田早知道沈清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的孩子这么乖巧。当然山田小时侯生活的环境,有着比沈清更加压抑的家庭氛围。山田和自己的父亲几乎不会说话,只有出成绩时,父亲才会问他考了多少,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是吗!”两只眼睛忽地一闪,“那我不客气了!”

这孩子显然比山田儿时幸福快乐的多。

“哇!好吃!”沈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刚刚那个踌躇犹豫的沈清突然变成了一个如狼似虎的沈清,似乎他已经把脑子里的一套教养抛之脑后了。看得出来沈清很享受海苔搭配米饭的风味,内里的酱料他也觉得恰到好处,咸中带甜,别有滋味。

孩子的笑容,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掠过山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是黑夜中闪烁的灯塔,天空中悬挂的明月,一股暖流充盈了山田中正的心房与心室。

然而一个细瘦的身影就在隔壁房门看着,眼睛中带上了几分狠毒,但是又很快褪去了,她看不懂这样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一出闹剧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从小到大,没有被任何一个正常的日本人正常地对待过,这个在农村长大地漂亮女孩早早的嫁作人妇,早些年有一个小宝宝。但是自从目睹了日军的残忍行径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组织外的善良了。所以对这种她无法做出解释的行为,她把它们归结为主义的腐朽。

当夜,山田中正没有离开。他和小家伙聊了过往在美国的生活,刻意地避开了“日本”这个敏感词汇。一个个故事听得沈清心潮澎湃,他不停追问着关于美国社会的种种。

“美国人真的会把汉堡当自己的早餐吗?”尽管在英语中粗略的对“haburr”一词略有印象,但是在当时中国没人领略过汉堡包的风采。

“面包里面剖开,夹一点点碎牛肉和蔬菜,酱料就行了。”

“哇!”尽管吃下了5个寿司,沈清还是不由自主想象着异国情调的美食风采。

“故事明天还能继续吗?”

山田中正帮他把腿抬进被窝里,“这里疼吗?”山田中正试着弯了弯脚踝。

“疼疼疼。”果然是牵一发动全身。

“好吧,康复训练明天要继续做。”

“为什么那个医生不会说英语啊!每次我和他说话都累死啦。他说的英语好奇怪,都听不懂。”

“好了,睡吧。”山田中正看着被窝里露出的小脑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儿时当他出色的完成了学校布置的作业时,睡前他的父亲都会象征性摸摸他的小脑瓜子。沈清的头发看起来很柔顺,想必摸起来会很舒服,但是仿佛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残影还在这里。

那个残影挥之不去,不仅困扰着山田,也困扰着沈清。

“我会乖乖的……我会乖乖的……”

“妈妈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妈妈!……爸爸!”

沈清对自己父母最后的印象模糊的像上个世纪磨损的胶片。白天里他脑中的那台放映机不会出现,到了晚上,它就魔鬼般的缠绕着他。

这次山田中正听清了,尽管都是中文,但是血缘深处对亲情的呼唤不需要语言也能明白。而他,他有一双能够救人的手,但是他不能推翻时间,不能改变任何一样东西,他也不想告诉他眼中的小家伙——

何为血淋淋的答案。

但是——

有一天沈清自己一定会发现它。

16日,就华中军区总司令到来还有不到一天时间,日军加紧开会,筹备阅兵式的准备工作,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道路清扫工作。为了象征性的掩埋一下自己的劣迹,迎接随时会到来的记者和上级,日军仔细打扫了南京城区主要街道,包括大范围的掩埋尸体和处理血迹,动用了数吨清新剂,确保“在道路上不会有明显的血腥味。”

山田中正已经不再咄咄逼人了,在座的日军觉得好像有新的问题困扰着他。

窗外正值隆冬,睡前,山田依旧给沈清掖了掖被子。沈清醒来有两天了,这天他也表现得很乖巧。但山田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日军在17日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其目的旨在欢迎日本华中军方总司令松井先生的到来。南京城中山门的城门处,站着十几万日本各级士兵,最前排是9位身着正装的中将和1位大佐。山田中正也在内,他今天的计划很“瞎忙”:主要是出席随团出席阅兵仪式和参加晚间宴会。而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军官对这一个星期以来发生在南京城的屠杀都心照不宣。

没有人再敢在宴会上提自己今天杀了多少多少人,南京城内接近40%的日本士兵都聚集在这里。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人相信,南京城内部藏着足够策划一次暗杀行动的政府军。

沈清没有能力去策划暗杀松井先生的行动,但是这个八岁的少年也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

当晚,山田中正没有如时回去。松井先生指挥官在宴会上就已经察觉到了南京城可能发生的惨案。宴会结束之后,他随即就召开了参谋会议,而他让山田中正留下参与会议。说起松井先生,山田中正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中国通。家夫与松井先生是管鲍之交,父亲暗中扶持了松井在军中的很多决策。就在松井先生把所有非军事军队撤离南京之后,松井先生私下找到了山田中正会谈。

“山田君,南京的事情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松井先生焦虑地告诉他。事实上,日军当中只有松井先生是与中国接触最为密切的,松井先生不仅是孙先生推翻清朝的支持者,还曾经经人介绍见过蒋少校,并且为这位未来中国的总统在留日期间提供居所。但是蒋担任总统期间,与松井之间彼此的交谈不甚愉快。

从外表上看,你很难把眼前这位年迈憔悴,目光慈祥的老人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司令官联系在一起。松井的身体状态很不好,日军把几乎能用得上的尊敬都放到了天皇的脚下,对这个患着肺结核说话都困难的老人,日军连下士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尊敬。

山田中正早就有很多想说的话,真正面对松井先生时他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情况比您想象的糟糕得多。”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保守估计日军已经杀害了不下10万人,其中只有不到一万人勉强算得上军人。”

这句话对松井犹如晴天霹雳。松井的身子一下便垮了,他扶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山田中正知道,除非天皇陛下亲自下令,南京城的屠杀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有证据表明,裕仁天皇对日军占领南京城一事表示高兴。

山田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但他冒然向松井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将军,积极应对总比消极应对好,将军应当尽快重整军队作风,而不是面对过错不知所措。”

在日军的将领中,很少有人会就屠杀一事向松井提出自己的理性意见,这让松井感动万分:“看来当初缩短你接受‘洗礼’的时间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知道这只混乱的军队里有多少人无知地嘲笑我吗?”松井老泪纵横,“我原本以为‘大亚细亚计划’会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计划之一,我是很支持中山先生的,哪晓得现在沦为他人笑柄。”

夜已经深了,松井久久坐在沙发上无法入睡,他时而抬头,时而沉思,时而哭诉,时而懊悔,没有人能解释松井这怪异的行为,但是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松井极其羞愧。

“西芽,亚麻大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啊?”时间回到六点,当太阳金灿灿的余晖透过窗户染红了屋子内的一切时,沈清才觉得奇怪。

当然让他感到奇怪的东西远非于此,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有在一点点的恢复,伴随着整夜整夜的噩梦,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父母的离去。

现在,就是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最好的时候。

“少爷。”嗓子一张口,连西芽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自从她被一个士兵拖进了慰安所,她就发誓自己要做个哑巴。沈清正端着盘子吃饭,他的晚饭基本上只是一些简单的粥食和点心水果,山田中正派人每天给他送新鲜,品相也好的水果。

“西芽,你不是哑巴?”沈清一直以为这个看起来目光柔软的女子是个哑巴,因为她从来都不开口说话。

“嘘——”

西芽心理很紧张,这些天她出去给沈清拿菜的时候一直都被人当作是一个日本女子来对待,来往的日军甚至对她有一份虚伪的敬爱。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怎样了?”

“啪。”沈清手里的瓷盘碎了。

就这样,这个无知的农村妇女推着轮椅带着沈清出逃了。由于松井先生的到来,日军在城内分拨了一大部分人做清扫工作,此刻也在运行着。西芽巧妙地绕过了日军对酒店的值班,从一处无人发现的储物间走了地下的防空洞。沈清被防空洞精密的构造惊呆了。只能说她们运气好,因为南京城内当时百分之九十的防空洞都被用来装那些尸体。

他们甚至搭上了顺风车,一个外国人恰巧这时在路上。

西芽又惊又怕,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壮举。而沈清则借着月光,看见了沿路处处被烧毁的房屋,它们在月色下就像人暴露出了可怕的骨架,四周的阴森气氛使他不寒而栗。

“这是……南京城?”

沈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车子在路上熄了火,但是已经到了沈清他家附近。就在一片漆黑中,沈清模模糊糊地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家的房子。

他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像沿街的所有房子一样,月色下的小洋楼门前是一片焦黑的衰草,混杂着雪和尚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

“这个是……血?”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黏在了自己的脚上,沈清再三确认了它确确实实是红色的。那些血迹在几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干过,它们一直等着沈清回到这里。

“妈妈……爸爸……”沈清的记忆在他巨大的疼痛中逐渐恢复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脑中分散断裂的记忆像拼图一样回归原处。

“西芽。”

他唤了一声,抓住轮椅的手不住颤抖,“亚麻大是……日本人……”

声音呼出来,热气很快消散,异常的冰冷。

“是啊!少爷。日本人不安好心的!”西芽在一旁哭到,“日本人杀了我全家老小……”

沈清突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麻又开始燃烧。

亚麻大竟然是日本人?难怪他总能从亚麻大的表情上读出一种悲伤,难怪他……

“他从没告诉我他是日本人……”

年幼的沈清来不及消化日本人的概念,但是他一想到日本人,就会想到那些曾经无数次回荡在脑海里的尖叫“日本人要来了!”“日本人要来了!”

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

无数的人在大街上奔走,人们往往抓住某一个路人然后动一动唇形,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路人就会撒开腿跑。

面对追着中国人乱砍屠刀的日本人,已经没有人再敢将他们当成是倭寇了。明末时期的抗倭名将的故事已经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传奇,那句“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中所描述的场景已经彻彻底底的翻了个底朝天。

“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沈清久久不能释怀,亚麻大竟然是那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魔鬼吗?孩子的心中不能理解,“日本人”这个群体有多麽庞大,其中好的日本人和坏的日本人在天枰的两端僵持着。他只是粗糙地把亚麻大为放在了等号的一端,把日本人放到了等号的另一端,这个等式似乎是没有错误的。

山田中正把沈清当成自己最后的救赎。

虽然在这个背景下诞生了“救赎”这个概念实在可笑。

最初,他确实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情去看待沈清,但是那纵身一跃的勇敢,直面死亡的无畏,天真活泼的个性,毫不认输的骨气都成为他将沈清供奉在心理的一处圣坛上的理由。同时沈清也是他恐惧的理由,正如那个死去的男人对他下过的诅咒一样。山田坚信有一天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会变成一个成熟勇敢的青年,继而变成一个受岁月沉淀的男人;有一天这个沈清会继承他死去父亲的遗志,挥舞着一柄大刀或者和他父亲一样把枪口死死地对准他的心脏或他的头颅。山田中正从来不畏惧这一天的到来。与之相反的是,他甚至万分期待。

“在罪恶面前,唯死是善良的赎救。”

如果沈清能够成为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颗最闪亮的流星,这也是山田中正乐意见到的结局。

这个想法在山田中正的心中酝酿已久,在日军上上下下为着如何将中国更好地纳入自己的版图而绞尽脑汁时,山田中正想一手栽培一个皇军帝国未来的敌人。

所以当山田中正见到人去一空的房间时,他一点都不惊讶。与之相反,他甚至微笑了,他感到自己离目标又进了一步,他的嘴角弧度微微上扬,仿佛看见了一个孩子勇敢地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的手覆上了武士刀的刀柄,继而是刀鞘,这自江户时代以来便潜匿在金属中弑人无数的刀魂甚至听到了他的召唤,在屋内幽暗的昏黄灯光下,刀刃上极其均匀极其锋利的刃口蠢蠢欲动,犹如一头上古的剑齿虎在试探自己的獠牙。

山田中正的军靴在走廊上“噔噔噔”地响,每一步都似与寻常无异,每一步却都与寻常不同。换班的士兵没料到这个军将这么有精神,刚来就又要走,正打算挺直了相送。当他看到山田中正黑黢黢的眼神犹如深潭时,守门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尽管他每天都处理人的尸体,但是那种残虐的眼神和这样的真正带有杀气的眼神明显不同。

“山田真的要去杀……人。”

只是这么想想,都让人陡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来。

南京城的夜很深。由于日本士兵不计后果砍杀了供电厂里最后的数名员工,南京城所有的电气系统都处于一种瘫痪之中。那些新装的路灯徒有其表的立在道路两旁,就像一朵朵过了花季的干花。

然而南京城的今天,也在某处火光冲天。每个夜晚,当日军看不见道路时,他们就随意冲进路两旁的住户家中,肆意放火烧毁他们的屋子以供照明。这些火光往往能照亮方圆几里的路,在几百里开外也能看得清楚。沈清家的房子就是中岛裕烧掉的。这个一心想报复的中将在得知山田少将不准任何人进入这屋子之后,他仿佛是第一个踏上美洲新大陆的航海家,他推开了看守,在房子里大闹了一番以后命人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山田中正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根据向他报道的士兵来看,“山田君似乎置若罔闻。”

一名喝醉酒的日军将士正在以调戏良家妇女为乐,他拉着妇女的身子企图猥泄,当妇女推脱反抗时,轻则扇一巴掌,重则拿出刺刀。日本的畜生丝毫不介意与尸体交欢,享受一份等价的云雨之快乐。他们两人在路中间推推搡搡,将士丝毫不惧来车与行人们鄙夷的目光。当然如果来人是同类的话,那就更是无所畏惧了。

一个身影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

妇女最先发现“有人来了”,她不断摇晃着身子。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周身渐进冰冷的杀气,她试图看清这个走进的人影。

那人身形虽是纤细,妇女却清清楚楚看清了晃动在黑暗中的一根“棍子”。察觉到妇女的抗拒,那军官随手便是一个巴掌把妇女推翻在地,全身冒着的酒气让他的这一掌毫无轻重,甚至他自己都迷迷糊糊感觉到了手疼的厉害。

突然一阵冰凉的金属抵住了他的脖子。

“啊!”不等他回头说完,便是一道如同闪电的金属闪光。

方才醉气熏熏的东西就这样被劈成了两半。

刃背沾血,山田中正从上衣中拿出备好的布,只需用力一抹,刀上的血就都干净了。山田中正并无杀人兴致,他的影子一声不哼地走远了。

他知道他找的那两个人在那里,至少能确定其中一个应该在哪里。他所去的方向,就是当初把沈清带回来的沈家大宅的方向。

“少爷?”西芽拍了拍坐在轮椅上的沈清的肩膀。

“嗯?”沈清的意识放空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缓过神来,“西芽,推我进去看看。”

路是沈清自己指的,西芽不知道到这孩子的来历,但是她靠着农民老实巴交的一点直觉能知道这孩子出身在大贵人家。

家里被烧得没有一处完好的残留,所有东西都是焦黑又糜烂。这个地方让西芽感到了危险,或者说危险正在接近的信号。但是沈清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的家被撕毁了,一塌糊涂,分文不剩,而他清楚的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应该是谁。如果那个罪魁祸首能够独善其身,又何必照顾他沈清这条贱命呢?

“少爷,这要是那个日本人找过来可怎么办啊!?”西芽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是看着沈清一直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趁着日军对他们的监视有松懈把人带了出来,但是事后进一步的打算她却没有半分头绪,眼下沈家大宅阴森恐怖的气氛让西芽不住的打哆嗦。

“他会过来,”沈清几乎是肯定地说。西芽的身子在寒风中明显战栗了,“你要考虑逃走吗西芽姨?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很快过来……”

“没事的少爷,我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西芽安慰了一下自己,也摸摸沈清的脑瓜子。这孩子确实聪明,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这几天是继她从家中出逃,躲避日军追杀,流落到慰安所以来最令她宽慰和放松的日子了。但是日本人终究是日本人,也只会是日本人,所以她不会相信其中任何一个。

夜已经深了,距离他们两个人来到沈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即便是在吵闹的城区中,沈清也是一下就听到了花园外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突然变得很紧张,但是他又已经被迫成长并且疯狂的面对现实带给他的一切:没有父母;身无分文;重病在身等待康复。这些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条件在孩子的眼中异常简单:他还活着,所以他会面对。

“姨,他来了。”

西芽马上躲到了沈清的身后。

那扇因为过度燃烧脱了镀膜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柄银色的长刀首先映入沈清的眼帘,之后他看见了这几天早就熟悉的一个身影,或者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一个身影,然后是眼神,棱角分明的脸上冰冷的目光越过了沈清头顶看向了那个惊恐万分的女人。

“姨!快——”

那个女人没有来得及迈开自己的步子,一个箭步便飞蹬上前,紧接着,沈清感受到了温热的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最后一个字便不能脱口而出了。局势比他想象的紧张得多,当一切都在按照某个写好的剧本展开时,沈清才发现自己身在剧中,无处可逃。

鲜红的血束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一柄修长的刀高高插入沈清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月光下的亚麻大陌生又冰冷,凌厉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只要上位者想,他随时能死于刀下,

但是他却还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茶香,那是一种混杂许多芬芳的树叶的馥郁香气,即便是在腥臭的血中。

西芽在一旁尖叫,山田没有任何震惊,仿佛早就看穿了这些欺骗的把戏。

“姨,出门往右,去金陵大学!”沈清知道自己不能给予她更多帮助了,那就去金陵大学吧,那里或许还有医院和能够收容她的地方。

“哦?”此刻,山田中正更是对这个小家伙感兴趣了,他到底有怎样过人的胆识?他甚至比那些坐在会议室上的衣冠禽兽更加勇敢。

“你不用慌乱,我不杀女人。”他淡淡地说,狰狞的表情似有缓和。他的刀所捅入的地方刺穿了沈清的皮肉,但是并不会伤及沈清的性命,他只是害怕并且意图惩罚沈清,为了不让他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

这个漂亮的小东西是他先找到了,为此是否多一道伤疤并无所谓。

沈清的视线全部被这个男人挡住,他没有吓到尿裤子,没有吓到无所适从。

“我至少要保护好她。”沈清想。

从小就被父母教导过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男人要无时不刻不想着保护自己的女人。”

这基本上是爸爸教会他的做人的最深刻的道理,而此时,他的父亲的尸骨躺在一遍,已经爬满了蛆虫。

“你可以杀了我,我不是女人。”

沈清的目光转向山田中正,他细长的脖子就暴露在外,一掐就会断;身上除了套了一件外套和一条单薄的毯子之外就没有其他长物了。那脖子露出了惨白的肤色,在反射光下显得尤其刺眼。山田中正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自己的刀。

“我不想杀了你,你这么漂亮。”

后半句是日文,沈清不解其意,只得无言以对,他以为此刻的他就是案板上的羔羊,屠夫的刀已经磨好了,也染了血,屠夫却说不杀了,他并不是羔羊,而是被锁在笼中的金丝雀吗?

“呵呵。”

他冷笑了几声,“我愿与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沈清的手握上了刀刃,将痛苦嵌进肉里,不遗余力地让自己的手留下巨大深邃的伤口,这在山田的意料之外。

“与其活在你的笼子里苟延残喘,不如让我死在这个野外。”

山田中正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他为沈清所设想的道路,而此刻他们之间的气氛只能以你死我活来形容。

他俯下身,那双好看的眼睛在月光下清澈但是愤怒,山田中正的额头几近贴上了沈清:

“你不想亲手为你的家人报仇吗?”

“你父母死在这里,你不觉得委屈吗?”

“真正的男子汉,不会这么容易屈服的,你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语气悠长,每一个音节都刺痛着沈清,自己的父母宗族尸骨未寒,他已经辨认不出父亲地身形了,气到发抖的沈清咬牙切齿地问:

“我要怎样杀干净你们这些日本人!杀干净你们这些魔鬼!”

“第一件事,放开你的手,因为愚蠢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沈清沉思片刻,只得不甘心地照做,那刀出手之快不同于通俗凡物能比,此刻插的也深,山田挥臂将秋月拔出,大腿处传来的刺激痛到沈清几近失声尖叫。命运总是出乎意料地能在“他以为的悬崖”给沈清留一条傍山险路,让他的生命得以在悬崖峭壁上继续前行。无论如何操控这个局的头号玩家都不是他,而是他身边这个操着一门外地语言的屠夫。

屋外的光线太暗,而室内此前火光冲天,所剩木制家具早已成了焦炭,山田中正把沈清推到了有月光的地方,撕开粘连血肉的裤子,给沈清做了一些简单的包扎,而后自己找了一处石阶落座。

“沈清,你恨我吗?”

山田中正擦着他的刀,确保他把每一处极小的血迹都擦干净了,直到刀身从各个角度看都完美的如同镜面。

“恨。我恨每一个日本人。”

与寻常人遮遮掩掩以保留小命不同,沈清的世界里还只有黑白。“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他的父母没有教他如何欺骗他人。

“你父亲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想报仇的话,我愿意成为你……”他安静了许久,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词语,最后叹了一口气,“灵魂的摆渡人。”

此言一出,沈清原本沉静的目光变得迷茫,灵魂的摆渡人指的是什么?在他生命中,曾经无数色彩斑斓宛如彩虹一样的纸上,第一次有了黑色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并且这一笔似乎将永恒地延续下去。

“你……杀了他吗?”

声音哽咽,关于父母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了记忆的海滩,留下的都是一颗颗璀璨耀眼的珍珠,然而这些珍珠连同海滩一起变成了南京城现在臭气熏天的样子。

“算是吧。”

山田中正的语气很轻,就像一个侩子手偶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杀过的两头生猪,这会如他所愿滋生出沈清的仇恨。果不其然,沈清看他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只需要结果。理由说再多都是文过饰非,一个赤裸裸的结果便足够说明一切。如果这个结果足够令这个少年产生出激发他前进的斗志,那就把这个结果像执行手术一样干净利落的划开,把血肉,心脏,把人——这个看似复杂又极其简单的结构——剖开给他看。

“你父亲想让我死,你愿意为他报仇吗?”

这一次沈清没有很快说出口“愿意”。他不明白山田中正的意思,也不明白父亲的“想让他死”是多想,但是他好像理所当然应当承担一切。

“如果你愿意祝福于我的话,”甚于父亲的遗志,沈清觉得他更加强烈的感受到了山田中正的意志,“我可以。”

“好。”

“祝福”这个词自山田回到东亚几乎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了,他不知道沈清曾是唱诗班的孩子,只觉得那张清秀稚嫩、沾着血迹的脸庞在朦胧的黑夜中透露出不辨雌雄的美。

“我祝福于你。”

空气中是沈清沉重的喘息声,方才的刀伤令他痛不堪言,粗粝的手掌摸上了他的大腿。

“我祝福你,以我的生命。”

这是一句日文,沈清没有听懂。

沈清将煤油灯挂在了树枝上,这样他能看清一些,父亲的面容已被腐蚀得不成模样,身上为数不多的财物也被日军搜刮干净,昂贵平整的西服变形得充满恶臭、褶皱与蛆虫。

坑一直挖到了天明,他终于将几具尸体埋了进去。

“我母亲呢……”

但是山田中正不在身边,沈清四处寻找却没有任何发现,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与老爷葬于此处,而后寻母亲下落。他想山田中正也许护得母亲周全,但是他不想刨根问底,因为时局动荡,他已无力接受母亲与弟妹的噩耗。

次日一早,沈清便被蒙着头丢进了一处什么地方,他实在讨厌这个混着发霉土豆味的粗亚麻袋。他脑海中反复回想亚麻大给他制定“游戏规则”的画面:

“这个游戏是一个会赌上你生命的游戏,你随时可能死亡。”

当日光自东方升起,天逐渐由暗紫色向着暗红色,继而逐渐变为橙黄时,山田依旧坐在石阶上,他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土里画了一个矩形:“你将去到一个地狱。这个地狱中到处都是魔鬼,现在这些魔鬼占领了人类的房子,你的游戏最终任务是屠杀魔鬼然后升级。”

“那这个就是魔鬼的房子咯?”

“嗯。你是个人类。但是地狱是魔鬼的老巢,所以你不能说人类的语言,你要学会魔鬼的语言,否则你可能不能活到游戏结束……”

“那我能说英语吗?”

“不能。只能说魔鬼的语言。你不能让任何一个魔鬼怀疑你是人类,你必须潜入他们这样你才能攻破它们。我说到这里,你能明白吗?”

沈清点点头。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这个在他一旁的男人是他当时潜意识里最信任的男人之一。虽然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想想毛骨悚然的事情,然而沈清却没有对山田中正滋生出真正的憎恨。可以说他们两人是道不同,但在两个人生命的包围圈中,一定有某一处是有交集的。

“记住你的任务是潜入,也就是说,你要让自己从外表上变成一只魔鬼。”

“如果魔鬼让你杀害人类,那么决定要靠你自己定夺。你可以选择杀害魔鬼,但是你必须学会正确的处理魔鬼的尸体,如果让其他魔鬼发现了,你可能遭受到更多魔鬼的追杀,这点你明白吗?”

提到了“杀人”,沈清变得万分恐惧:“我会杀人吗?”

“你想被人杀吗?”山田带着一种鄙夷说,那个眼神的冷峻超乎了沈清的想象:如果你被杀了,你就不配玩这个游戏。这也暗示了沈清,他会有万不得已要杀害魔鬼的时刻。

“命只有一条,如果你被杀了,游戏就宣告结束。”

“亚麻大叔叔,你在游戏里是……魔鬼吗?”

“是。”

我不仅是魔鬼,我还是魔鬼的头目。

山田中正的目光从沈清身上移开,随即又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这个孩子,他正把他往火坑里推。他已经受到了上级的最新命令,他将转移战场去实现日军连接将中国中,南,北三点连线的夙愿。为此他将离开这个孩子一段时间,这也是一段给他锻炼的时间,如果他不幸死了,那么说明这孩子的天命也就到此为止;如果他能够一路走到底,那他希望他浴火重生、凤凰涅盘,。

“现在我为你制定三条游戏规则:其一,游戏的秘密不能告知他人;其二,游戏中不能够提到我的名字;……”

“其三,如果我死了,游戏也会继续。”

虽然制定了游戏规则,但是沈清首要的还是骨骼和肌肉的康复训练。沈清被山田伪装成了战场上受伤下来的一个病人,被包着头运送到了某处。

当沈清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他接触了一个新环境。

“你好,我是顺子。”

操着一口流利日语方言的新护士顺子在向沈清自我介绍,顺子的声音不同一般的日本女性带着一种嗲,显然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女人的某种本质开始发生了改变。

“我……是次……郎。”

虽然顺子一句日语说的沈清如坠云雾,但是沈清大概猜到她在向自己打招呼,他不会说魔鬼的语言,方才那句支支吾吾的是山田中正叫他死记硬背下来的,山田中正没有把他护送到这里,他是被人扛到这里的。沈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是看见在这里的魔鬼都是缺胳膊少腿之辈,他猜想这里大概是一个魔鬼的医院。这里其实是南京到上海的日军军区战地医院,由于在袭击上海的过程中受到了国军的抵抗,日军也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于是在这里建立了一家野战医院。

到这里来的都是重伤病人,沈清几乎是每晚都活在哀嚎的恐惧之中。与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日军作战部队往往在前线烧杀抢掠,而战地医院的景象却较之悲惨,战地医院没有征发粮食的权利,将士们也大多没有行动能力,只能靠稀白米粥过活。再加之周边的农民大量的逃亡,造成田地荒芜,冬小麦埋藏雪下无人收割。战地医院中每天都有重伤的患着由于战争带来的营养失调饿死于此。沈清也吃不饱,来这里三天他的伙食只有白粥,白粥,白粥,没有面包,没有寿司,每天顺子还会利用换药的间隙给他上课,有一堆东西要学,周围一圈的病人们还有力气说话的偶尔会和他聊聊天。他们不知道沈清的来历,但是他们觉得“既然自己已经重病缠身了就没有力气管别人了。”

除了一天天的消瘦外,沈清还姑且算是有在康复。只是他怎么也吃不饱,虽然他用着可怜巴巴的眼睛看向顺子时能够得到比别人多一小勺的白粥。但是他身体已经五天没有摄取过任何脂肪和蛋白质了。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顺子依旧带沈清做康复训练,与寻常不同的是,她偷偷在沈清换洗的干净上衣中塞进了一个盒子。沈清从盒子当中能闻到一点点香味,他实在忍不住了,但是顺子按住他,用手势示意他“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康复训练完了以后,沈清偷偷地找到了一个角落,但是他没有注意有没有人会来,这是他的疏忽大意。盒子里放着可以说是丰盛的蔬菜,还有河虾,鸡肉。沈清饿坏了的肚子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像知道自己有一双脏兮兮的手,盒子盖上连筷子都给他备好了。

沈清好像从来就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

周围的几匹恶狼循着香味而来,这帮猥琐的鬼子很快就发现了沈清手里的餐盒,沈清吃相狼狈,那些鸡肉河虾来不及细嚼就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阁下,这水灵灵的眼睛可真漂亮。”

“是啊,我之前看就觉得他在军中姿色不错。”

“护士的那些个女人的逼都被操烂了,”其中一人右手为断肢,却以左手解开裤带,沈清看见了挺立起的性器,虽然十米远的距离,但是他看的一清二楚,“大哥,你说他是不是雏啊。”

那人的外表连同性器都是肮脏下流,毛也不干净的,龟头前端隐隐渗出液体。

沈清大惊失色。

但是着几只恶狼很快就扑了上来,抢过了餐盒,沈清的手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挽留住他生命的希望,但是和这几个成年男子比起来还是大巫见小巫。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呢!”

他们开始脱他的裤子,只是由于绷带的原因并不那么好脱,伤口撕裂的沈清疼到尖叫,他的五指狠狠地抠进轮椅的扶手,但是这几个壮汉意图拆毁他,连带他的轮椅。

餐盒里还有一些剩肉,蔬菜,很显然不能够填饱三个年轻士兵饥肠辘辘的空胃,而尤其令他们气愤的是,这个小个子居然能得到这么好的伙食!

他们成功的掀开了上衣,沈清细瘦而粉嫩的乳头对这些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此刻扑上来的这些人就像一头恶臭的生猪。

没有吃饱的三人先是舔干净的他的伙食,他们一起推到了沈清的轮椅,而后开始啃咬他的乳头,不惜留下骇人的伤痕,布满老茧的手沾满泥土抹在了他的身上。

沈清低下头却发现有人咬着自己的鸡鸡,他闭上眼又一次大声尖叫,想要呼喊救兵。

然而谁也没来。

肥大的手指伸进他的身体,他不由得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

一个酷似头头的人按住了沈清的头,令他只能斜视,发黑的牙齿开始咬沈清白皙的脖颈,三个人分别在前中后玩弄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体,由于沈清始终坐在轮椅上,死也要死在轮椅上,带头的老大给了沈清一拳。

待到三人尽兴,将精液射满沈清的全身,沈清才送了一口气,却不料被掀翻在地。

血水和唾液,以及从眼角流淌下的精液。

头在土里碾过以后,耳朵和脸都被磨出了血,尤不满意,抓着他的头发往他的嘴里塞进去野草。

“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食物!”

满嘴恶毒,还有口臭,沈清最受不了这点。

面对鼻青脸肿的沈清,作恶同伙爆发出了报复性的坏笑。沈清的心里此时恨透了这些人,但是他没有力气,虽然他吃了一顿好的动物蛋白,但是他的肌肉还没有力量,远远没有力量撂倒这些人。

又是一通乱踩,他们中的另一个头发带卷,牙齿槽黑的混混抓着沈清威胁他说:“下次再见到你,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哦!”

那伙人猖狂地走了以后,沈清才用两只胳膊艰难地从地上把自己撑了起来,“呸呸!”那些带着他唾沫星子的草从他嘴里吐了出来,他的嘴唇又红又肿,那个舔了他性器的肥猪又想吻他,沈清咬破了自己嘴唇才没让他们得逞。

一切的一切,都让沈清感到无比恶心。

他突然想起来亚麻大,山田中正的长相并不猥琐,相反始终是清冷而强韧的模样,虽然是在敌方,但是他并没有要杀害沈清的意思。而且山田中正的房间里有琳琅满目的书籍,沈清对爱书之人心存好感。

山田中正以高傲的强者姿态莅临泥潭之中,沈清不曾见得他卸下拒人千里的武装,但是他深知自己的微笑能够打破他的心房,昔日他对他的百般照顾就是印证。

但是亚麻大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好几天把他搁置在这个鬼地方了。比起食物,他更想见到本人,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他强忍怒气。

他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不堪一击。

沈清不想再坐那个轮椅了。

从那天以后,他的康复训练比以前更加用力,顺子每每在他的耳边叮嘱他“二次伤害,二次伤害”,沈清都很不屑,推着一双废腿,死掉算了,还怕什么二次伤害。

受益于他被折磨的鼻青脸肿,外表对一般人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自觉主动地孤立了沈清。

那天,他自己捡了两根木杖,勉为其难的充当了他的拐杖,尽管一根粗一根细,一根高过他的身高而一根恰到好处,沈清还是因为看着结实选了它们。他还藏了一把手术刀,一面当着防身用,这样他下次就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了,一面削他的木材。

“你这是要削到何年何月去啊!”

除了亲近他的护士,已经很久没有男性跟他说话了,沈清一愣。月黑风高,他坐在床上干着他的私活,周围都是男人的鼾声,还有混在鼾声之中的一两句哀嚎。

沈清邻床是一个新来的,一个被炸弹炸伤的可怜男人,背部大面积烧伤,烧掉了一层皮肉,很是吓人。但是他特别热心地帮助沈清:“给我!我以前在老家当过木工。”

沈清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那个烧伤男人的背正在结痂,他熟练地拿过木头,看着沈清递给他的也就只有手掌那么长的手术刀不禁失笑:“你就用这个?”

他烧伤兄弟艰难的下床,沈清看他弯着背在地板上找东西,不久他找到了一把锯子:“啊,就是这个!”

发出了一声日本人找东西时一定会说的感叹。

他一只手把沈清撑住,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木材的长度,还有前后行动的倾斜角,把木材锯到了合适的大小,还细心地用锯子背面磨平了木材的粗糙和尖锐处。

“喏!给你!”

沈清就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完成了一套动作,一根铁棒似的木材真正变成了一根拿在他手里能够感到舒适的拐杖。

“……谢谢。”

对魔鬼的第一次善意的帮助,沈清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是魔鬼,但是是个好魔鬼。

“我啊,叫次郎,因为是家里的老二!我家在秋田县,你呢?”

“我叫治郎…”

沈清已经能熟练地介绍自己了,说起自己住在哪里,他还没个头绪:“我出生在中国…”

他含糊其辞。

“出身在中国但是能说日语啊?母亲是日本人吗?你啊,多少岁啊?”

次郎比划着沈清的身高,沈清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了,可能是因为祖上北方的或者小时候被父母照顾的太好了。“十…三岁。”沈清本想说十五岁,却不小心说成了三。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年级说得太大,但是日本人普遍偏矮所以也可以稍微增长一点自己的年纪。“那些家伙!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招来当兵吗?”次郎显然被惹怒了,他一挺直自己的背就开始发出惨叫:“啊疼疼疼疼…………”

沈清被他抽疼的表情逗乐了,但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开怀大笑,于是出于好意上前去看了看烧伤大哥的伤口,只见小块血肉结的痂裂开了口子。

“这里……”沈清不知道怎么说裂开了,就用手不断指着,反复呢喃道:“这里……”

“叫顺子小姐来吗?”

“不不不……夜深了,你也早点睡。”

次郎向沈清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暗示“我没问题”,其实疼的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晚安哦。”

沈清爬上了自己的床,却仍然辗转反侧:现在是第七天,还是没有看见亚麻大……

然后第八天也没有……第九天也没有……

每天早上,沈清都伴着头顶第一束阳光睁开眼睛,现在已经听不到任何鸡鸣声了,四周只有伤员痛苦的呻吟声。

每天早上沈清都能看着不同的数字发上好一会儿的呆,有时候怀念爸爸,有时候怀念妈妈,有时候怀念阿宝,更多的时候在被子里偷偷地抄写日文单词。

他在褶皱上一遍遍写那些单词,就像是手里拿着笔一样。

有时候,怪异的情绪也会涌上心头,这时沈清会陷入冥想,只有当他真正安静了以后,他才能沉沉睡去。

无所事事翻翻字典,他现在已经能熟读很多日文句子了,顺子也在一点点教他复杂的语法知识,再加上每天活在这个“魔鬼的哀嚎”边上,沈清相信自己不久就能掌握这门语言。

他的隔壁床友次郎,总能鼾声大作地睡到正午,理由是能够吃到相对丰盛的中饭。

不知怎么的,医院能分配到的粮食真的少到可怜,现在只有中饭在军队供应的名单当中,早饭只有五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往往两个鸡蛋打这间屋子所有病号的汤,几乎所有的物资都是紧缺状态,入口的汤水味道极浅。

“这要是变成糖该多好啊……”

当顺子小姐告诉他只有盐的时候,沈清的内心几乎在崩溃边缘甩着他的肠子,没有糖分,没有蛋白质,没有脂肪——啊!上帝!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与他自己的处境形成对比,沈清相信世界的一个角落,亚麻大总在吃香的喝辣的,因为在那几天,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可口的饭菜,怎么也吃不完,而他把沈清丢在了这里,是要作践他的命。

但事实上,亚麻大被派遣到南京北部的一家更大的战地医院里,日军正在深入战线,跟从日军的行动这似乎是他父亲的意志。行军,不似待在南京这般物产丰饶的大城市里,交通方便还有充实的补给;人口也相对较为分散,家家形成的村镇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能有幸在荒芜的田舍边抓到一头水牛或者一头羊,就够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填一餐大肉。当时虽然日军每到一个村庄,都毫无顾忌蝗虫扫荡一般,但对一名普通的日本兵来说,你的将领只会告诉你吃到适可而止。

日本人能用他们的特殊技巧,把牛羊肉切的极为透明纤薄,足以照顾到足够多的人。食物在行军中难能可贵,除了从村庄中抢来的牛羊,粗粮等,不少日军还自带罐头,方便在饿的时候随时补充。他们的粮食供应部队会确保第一前线的粮食安全,就这点而言,当时的中国军队实在是与其云泥之别。

山田中正当然不用愁自己的饮食,但是他对军区野战医院粮食供给不足的事实略有耳闻。由于他负责决定派谁去后方医院,不少士兵都觉得他掌握了生死大权,他们甚至苦求地告诉他自己还能作战,尽管只会给自己的队友添麻烦。

山田中正的生活形成了亘古难变的规律:早上起床,进行简单的洗漱,把衣服的穿好并确保所有的褶子都在正确的位置上,清晨八点出门巡视一圈负责的病人并跟踪病情,遇到急诊开始做手术,往往一个手术就能做到晚上。

除了手术这样的插曲,这个生活可以说是十分规律的,把沈清送到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有意为之,山田中正也只是做做样子,差不多时候就能申请回到南京或者上海的司令部了。

谁知这个“差不多”——差的还真有点多。

徐州大大小小的数百次战役即将让山田中正变成一个他想象不到的超级大忙人,几乎每天都是日夜颠倒的工作状态加深了他的眼圈与焦虑,山田中正也开始吸烟了,准确的说,是点燃烟头然后在啜吸两口。

等到他成功申请到回司令部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以后的事情了。

沈清这边,他成功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烧伤大哥次郎。

有了一个年龄稍长的大哥作伴,艰苦的日子也就变得可以忍受了起来。虽然他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他的脸颊已经不似来之前那样圆润了,胳膊的骨头也能微微凸出,还有他左肩的伤口——沈清一度忘记了它。来到这里以后,这个磨人的伤口总是化脓发炎再化脓发炎,这似乎上帝在伤口上画了一个无休止的奇特诅咒,腿上和手上的刀伤倒是已经结痂。

顺子姐看见他的伤口并没有尖叫,在残酷的战争当中这并不是什么令人紧张的伤口,只是表面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

次郎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哥了。沈清的个子不比他高,长得也越发瘦弱,他就自发承担了一份照看沈清的责任。“这孩子只有十三岁却要见识这么可怕的战场,真是太可怜了!”次郎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所以沈清发现那些原来找过他麻烦的街头混混现在都不常见了。

与肩部形成对比的是,沈清的骨骼恢复速度很快,他现在已经基本能短时间站立了,再过一周也许就能走路了。

今天应该是第四十天,从那天以后顺子也没有给他带过任何丰盛的食物了。野战医院的位置也相对保守,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地内部,沈清每天都能看见有人举着枪来回徘徊,他总是躲得远远的。

如果你和那些巡场的日本人关系好,他们就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甚至可以偷偷溜出去自由活动。

这是次郎告诉沈清的,很多出去了的人都能在山间田野饱餐一顿,哪怕啃点草也能补充膳食纤维呢!

“我得靠靠自己。”

沈清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这腿,然后装模做样地在次郎面前扭扭自己还在康复的肩膀,并且逞强地不说痛。顺子看见沈清这么有精神还交上了朋友也松了一口气。

“要是我出去了,肯定给你带好吃的。”沈清坚定地说。由于缺乏表皮移植手术的条件,大多数时间他的好友次郎都得躺在床上,沈清不敢相信那天他居然锯了一个时辰的木材。

“因为看见了木头,所以没忍住。”

后来次郎告诉他,他做木工以后,觉得每根摆在他面前的木材都像女人的身体在不断勾引他。

沈清不是不能理解这个比喻,只是他遭遇了那样的第一次以后,对于和别人接触这件事已经本能地排斥了,他无法想象贴近画报上那样白皙动人的女性,当别人靠近他的时候,沈清只会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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