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j蛋(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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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中国人民都知道,9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适逢“九一八”事变75周年,全国多个城市都将试鸣防空警报,为与洸博会的入场高峰错开,洸州市政府也已提前公告,将在上午11时30分在全市辖区内拉响防空警报。

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也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召开。时间定于早上9点半,地点是新近落成的洸州市司法局综合大楼,因此在表彰大会后,还有一个简短的剪彩仪式。

盛宁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起了。他冲了个凉水澡,泡了杯黑咖啡,穿上蓝色小尖领的长袖夏服,戴上制式领带与领带夹,配上了检徽。今天除市委书记洪万良,省里也会有重要领导到场,所有与会的公安与检察都被要求以夏季长袖制服出镜,想来这场表彰大会是要上新闻的。

出门前,姐姐盛艺问他:“不吃早餐就走吗?”

盛宁道:“不饿。”

盛艺轻轻叹气,劝了劝:“再不想去,面子上还是别露出来的好,你这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哪个领导看了会高兴?”

盛宁垂下眼睛,神情依然有些阴郁。

“其实我也知道,叫你辞职你是不会答应的。”这阵子已经劝了无数回,但知弟弟到底莫若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走到盛宁面前,替他将本就挺括的领带拆开,重新系了一遍,“如果你真想留在体制内跟那群人斗下去,那就更要谋定而后动,该表现时就表现,不要轻易落人话柄。”

姐姐的话跟昨天蒋贺之的话如出一辙。他当然要留在检察院,甚至还要掌握权力、步步高升,他不能重蹈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覆辙,不能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段长天这样的败类。

“我明白了,”想到蒋贺之那声“难熬就想我”,盛宁终于笑了,他也试着宽慰姐姐,说,“谢谢姐,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

盛艺都为这个极浅淡的笑容感到惊讶。印象中,自车祸之后弟弟就再没笑过。她一度以为是他真伤了面部神经,从此不会笑了。

“我弟弟真是太帅了,多亏长得像我。”盛艺又替盛宁正了正胸前的检徽。她说,“你还记得我们舞团的林翎吗?就是这回红楼舞剧跳黛玉的那个,还有跳晴雯的孙黎黎,上回你来看我演出,两个小丫头偷偷瞥了你好久,回头都跟我说一见钟情了。你对她们有好感吗?想跟哪个再深入了解一下吗?”

舞团全是漂亮女孩子,盛宁却一张脸也没记住。但姐姐的话他其实听懂了,她不赞同他跟蒋贺之的这段关系,她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归以往的正常生活。

老话说“长姐如母”,而姐姐对他的牺牲与付出,甚至更比母亲深厚。盛宁不忍盛艺伤心,只说:“你说的我会考虑,不过现在工作太忙,过阵子再说吧。”

告别姐姐,盛宁走出门,下了楼,却在楼下发现了昨夜里扑打他家窗户的那只大蝴蝶。

极端天气虽已过去,但今日的气温仍旧不高,冰粒儿基本化了,地面漉漉的,犹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只蝴蝶就这么独伶伶地躺在小区的石板路面上,半爿翅膀被谁的鞋跟碾碎了,死了。

公安那边来的人少,基本都去护航洸博会了,会场里大半都是蓝衬衣蓝领带的检察人员。开场致辞、领导讲话、经验教训总结、优秀个人表彰……这种大会通常都是这个流程,领导们坐第一排,待表彰的专案组成员坐第二排,盛宁一直该鼓掌鼓掌、该起立起立,只有段长天慷慨激昂地作总结汇报时,他的表情管理一时失了控,还是坐他身旁的叶远小声提醒他:“处长,一会儿上台领奖,你稍微喜兴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手机已调成震动模式,盛宁感到口袋微微震颤,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蒋贺之站岗偷闲发来的消息。他问:“想我了吗?”

盛宁没有回他,十几秒钟后又来一条: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盛宁依然没回,接着来了第三条:

“我在洸博会现场,据刚刚展馆播报,预计今天客流将超过60万,面对人山人海,我才意识到中国原来有那么多人,1314亿,而我真是够运,居然遇到了1314亿分之一的你。”

叶远明显感到盛宁那边的气压高了、气温也回升了,心里登时十分感动,他想:我们处长就是器重我,我这一句话贼拉管用。

总算到了表彰环节。一个月结此大案堪称神速,专案组记省集体一等功,参与侦破案件的蒋贺之与盛宁记个人二等功,其余记三等功。除却因洸博会缺席的公安干警,其余803案的专案组成员都上了台,接受领导授予荣誉证书和荣誉绶带。为盛宁挂上红色绶带的是洪万良,他还特意停留在盛宁面前,向他多问了几个日常问题:你就是盛宁吧?家里几口人?平时工作忙不忙?

盛宁微微低头,一一作答。

洪万良对这个小伙儿的印象相当不错,今天一见,更觉其谦逊有礼,一表人才。他转身向身边的孙冉英孙书记介绍道:“这就是盛宁同志,咱们洸州的‘检察之光’啊!”

省政法委书记孙冉英,也是目前全国唯一一名女性省级政法委书记。五十来岁,一张略瘦的长圆脸,盘头后梳,细鼻细眼,眉心还有一点菩萨痣,有种特别悠然淡泊的高知分子气质。

她今天就是特意来洸州发展最好的片区看看的,一路所见,商业繁华,高楼林立,果然挺好。

经洪万良推荐,她对这位叫盛宁的年轻检察骨干也颇满意,连连点头,称赞。

洪万良便又交待下去,说:“一会儿合影的时候,让盛宁同志站头排,就站在我跟冉英书记身边。”

最后就是合影阶段。

为了展示新落成的司法局综合大楼,集体合影便在室外,大楼门前。这种领导云集的会议大合影,如何安排站位是门技术活,摄影师忙碌着指导了一会儿,终于全员归位,试拍成功了第一张。

“很好,很好,后排的同志再往中间挤一挤——”

摄影师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控诉:“你骗我!”

盛宁此刻才看见,本该仍在医院静养的杨彩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司法局大门口。

杨彩诗擅自决定,就9月18日这个周一提前出院。她央求晶臣那些高大英俊的保镖哥哥们,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初三了,再不回校上课就该考不上好高中了。她由他们护送回了学校,并且承诺上完课就再回来住院,每天两地往返,既不耽误康复治疗,也不会影响她的考试。

然而她不知道,洪兆龙那伙人一直阴魂不散,虽不敢直闯由晶臣保镖看守的医院病房,但早就想到了更毒辣的教训她的法子——

他们将她的那些艳照大批量地打印了出来,就等她回学校的头一天进行散播。

几乎每个学生的课桌抽屉里都被人塞上了一张堪比av剧照的照片。第一个学生发现了,很快所有学生都发现了,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瞠目结舌,捂嘴惊呼,老师再想回收这些照片已经来不及了。影响极其恶劣,校长把班主任和杨彩诗一起叫进了办公室,责问她是不是为了金钱出卖自己、自愿被人安置了节育环,那些貌似能证实是她自愿的艳照令杨彩诗屈辱万分,百口莫辩。

当不明所以的校长说出“把你爸爸叫来学校”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崩溃,哭着冲出校长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学校。

最不堪又最绝望的时候,女孩想到了那位曾给予她温暖与希望的检察官。杨彩诗先找去了检察院,但检察院的看门大爷告诉她,反贪局这会儿在司法局大楼接受表彰,她又问大爷借了车费,找去了司法局。可当她看到这个男人肩挂“二等功”的绶带,与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同站一排,甚至脸上还有难得的一丝笑意时,她顿时感到了被欺骗、被背叛。

她认为是这个男人放弃了为自己与父亲伸冤,才获得了眼下这份光鲜的荣耀。

于是她哭着对他大喊:“你骗我!”

“怎么回事?”孙冉英从未在这种场合下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皱眉道,“这小姑娘是来找谁的?”

“盛宁吧,估摸是感情纠纷。”同在第一排的段长天脸不红,心不跳,杀人不见血地来了一句,“小伙儿长太帅就是容易招姑娘喜欢。”

“我那么喜欢你……”此“喜欢”非彼“喜欢”,杨彩诗一边倒退着走往马路中央,一边仍哭着对盛宁喊,“我那么信任你,你却拿我去换你的前程……”

一位公交车司机看了看表,还差半分钟就到11点半了,他想赶在防空警报拉响前穿过红绿灯,所以一脚油门到底,根本没注意车前的情况。当他意识到一个女孩突然倒退着跑出来的时候,再想踩刹车已经晚了。

冰粒儿化了以后路面积水严重,轮胎抓力下降,别说及时停下,连减速都不可能。这辆10吨重的铁皮车将女孩重重地撞飞出去,在场许多人都看见她像一只蝴蝶那样轻盈地飞了起来,然后听见她坠地时的一声脆响——这是她全身骨头齐齐断裂的声音。

还没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了,大量的血色液体从女孩的两腿间流出,又在她身子底下洇开。身体离奇的没有一丝痛感,杨彩诗瞪大眼睛,只是迷惘又无助地躺在湿冷的马路上。此刻她看上去不像蝴蝶了,她像被人用鞋底碾碎的毛虫,或者像一枚狠狠摔在地上的生鸡蛋。

11时30分,犹如钢刃划破长空,防空警报准时响彻全城。盛宁没有听见这种尖锐、悲壮同时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他冲出人群,来到女孩的面前。他屈膝落跪,握着她一只满沾鲜血的手不断地解释:“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

杨彩诗却把自己的手从盛宁手中抽了出来,轻轻扯了一把他胸前的红绶带,留下一枚不完整的血手印。眼眶中滑落一道泪水,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然而一张嘴就喷涌出一大股鲜血,她断续着说:“你……你答应过我……”

这是她对这个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但已经无力回天。这个饱受摧残与伤害的女孩刚被抬上车就咽了气,道路边有不少因防空警报驻足的行人,似也在为她低头默哀。

盛宁站起身,转过头,一眼不眨地盯着段长天。

此刻他独自站在一众领导的对立面,一言一动,尽在他们眼中。他脊梁笔直,表情平静,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含着誓死的决绝。

在阵阵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在这些领导的注视下,他将血染的绶带从胸前慢慢扯落,然后摔在地上,转身而去。

这场血淋淋的表彰大会之后,公安调了学校监控,只用不到半天的工夫,就逮住了那个散布杨彩诗艳照的人——他推着学生们的早餐奶,乔装成送奶工,瞒过门卫混进学校,接着便一个班级接一个班级地散布了照片。

公安找上门的时候,此人正叼着烟在网吧打游戏。手指迅疾游动,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阿sir啊,放心吧,我不会跑的,这把赢了就跟你们走。

市局的讯问室中,蒋贺之认出了这张丑恶的面孔,正是那日跟阿德一起在“杨记面家”捣乱的鸡冠头。鸡冠头也认出了蒋贺之,以个吊儿郎当的姿势前倾上身,笑着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坐正!别嬉皮笑脸的!”老何呵斥了他一声。

不比其他涉案的犯罪分子惧怕警察,鸡冠头由始至终都是一脸蛮霸嚣张的怪笑,方寸不乱。重赏出勇夫,何况他心里门儿清,自己充其量就是个“传播淫秽物品罪”,可能判两三年,可能由洪兆龙强大的律师团队罩着,连实刑都判不下来,一天牢都不用坐。

面对老何的讯问,鸡冠头坚称自己跟杨彩诗是男女朋友关系,气不过她背着自己在外头卖淫,还勾搭上一个当官的男人要求分手,这才出于报复将跟她的床照散布进了她的学校。甚至他还拿出了一些他与杨彩诗脸贴脸、嘴对嘴的亲密照片,用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这些亲密照片,显然是杨彩诗被强迫拍照,以制造出她与鸡冠头陷入热恋的假象,好进一步地控制她。但可能是严重的身体创伤令女孩无法巨细靡遗,她上回漏说了这些不堪的细节,这就令现下两位刑警陷入了被动。

“两位刑警同志,知道她勾搭上的那个当官的男人是谁吗?”鸡冠头一直怪模怪样地盯着蒋贺之,突然拉长了脖子凑近他,“别看我们盛检又冷又酷一脸正经,原来也是个双插头。蒋队,我很同情你啊,你同我一样真心错付,都系俾人当水鱼咁玩,俾人戴绿帽啊!”

“你胡说什么?”蒋贺之瞬间暴怒,若不是老何及时拦着,他就要扑上去揍这人了。

老何也呵斥鸡冠头:“不准胡说!坐回去!”

“我没胡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她亲口跟我说她跟那个反贪局的盛处长上过床了,说他功夫没我好但长得比我帅……怎么办呢,民不与官斗,只能忍痛割爱了……”鸡冠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猥琐,瞥眼见老何停下了记录笔录的书写动作,忽又无赖般猛捶桌子,喊叫道,“怎么不记啦!我要举报!我要举报反贪局的侦查处长盛宁利用职权诱奸我女朋友!”

不记不合规,但记了盛宁就有大麻烦。何副队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证有容易证无难,特别是体制内,一旦腥臊沾身,就绝难“谣言止于智者”。

后脊梁阵阵发凉,蒋贺之意识到,糟了。

果不其然,“检察之光”一夕间便沦为了害群之马,有人借此在检察院里播了一颗谣言的种子,这颗种子很快就疯一般地长大了。人们争相传说,盛处长对一个初中女孩始乱终弃,致使女孩受孕、堕胎并摘除了子宫,最终这个被玩弄抛弃的可怜女孩只能选择撞死在司法局大门口。这类淫艳的绯闻本就极易滋生、茁长,女孩临死前的那声“你骗我”更坐实了人们的猜想,于是盛宁不仅被撤掉了代理局长,连侦查处的职务也被迫暂停,他必须接受纪律审查,自证清白后才能复职。

得知杨彩诗车祸身亡,她的老父杨有禄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太苦了……太苦了……”他愣愣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蠕动两片灰白皲裂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太苦了。

最后,杨有禄向盛宁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把女儿的骨灰供奉进观音庙里。他说,她这短短的一辈子太苦了,实在太苦了,在观音庙里受受人间香火,兴许可以修个来世。

重伤未愈的杨有禄还不能下地,家里又没别的亲戚,盛宁与蒋贺之便答应代劳了。

蒋贺之其实想劝盛宁,你还没洗清骗奸未成年少女的污名呢,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和杨家人扯上干系。但他知道盛宁是劝不听的,只能出钱又出力,不仅在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里替杨彩诗捐了一个寄存骨灰的地宫阁位,还替她多捐了一个长生牌位,请高僧做了专场法事。

观音禅院中,两人先将杨彩诗的后事料理妥当,接着也入境随俗,烧了香、拜了佛。

“彩诗这事一出,再没有一个受害者敢站出来指证阿德了,我们前功尽弃了。”蒋贺之没有宗教信仰,虽两掌合十地跪在观音殿外的蒲团上,一颗心却全在身边的盛宁身上,他低声说,“现在纪委要查你,我跟老沙说了你的情况,不过他说这是你们检察院的内部事务,公安插不了手。”

盛宁以佛教礼仪向大殿内的观音像叩了叩首,面无表情地说:“随他们怎么查,清者自清。”

“那么,需要我跟家里说一声吗?”蒋贺之问。

“不用,我不想给你家人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盛宁再次叩首,说,“这阵子先别联系,我还没跟我姐说我们的事情。”

两人行礼完毕,起身欲走,没成想竟冤家路窄,撞见了洪兆龙带着阿德和其他一群手下也来拜佛。乌泱泱一拨人跨进庙门,众香客赶紧退避三舍。

“哟,蒋三少,这么巧。”冲着晶臣的面子,洪兆龙主动跟蒋贺之打了招呼,笑着说,最近是非缠身,得来烧烧香,去去晦气。

蒋贺之没打算在佛门净地跟一群黑社会起冲突,没搭理洪兆龙,拽过盛宁的手腕就要走。

没想到阿德竟又主动出声叫住他,问:“你们公安是不是想徇私舞弊?那个姓杨的老头还要在医院里赖多久啊?他可是故意杀人啊,你们再不抓他,我就去你们上级机关投诉你们!”

这话实在太恶毒,太荒谬。盛宁转头去看蒋贺之,一脸的不可置信。

蒋贺之犹豫着,低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何须蒋贺之点头,盛宁自己就是检察官,岂会不知故意杀人,即使未遂,这案子还是公诉案件,杨有禄也还是要坐牢的。只是耳边梵乐空灵,眼前又是一张张恶鬼般狞恶的脸,总令人不免怀疑,这还是人间吗?

“跟二位透露个秘密吧,那个小女生就是我开的苞。”擦身而过之际,洪兆龙突然凑近一张秽恶的脸,低低道,“那小花苞啊,那会儿还不到十四岁,特别润,大佬们遇上这么润的,都不爱用套……”

“你这种人……”蒋贺之及时纠正措辞,冷冷逼视对方的眼睛,“你这种畜生还信佛,就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报应在谁身上?我吗?我这辈子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福没享过,我早就够本啦!报应在我儿子身上?”提及宝贝儿子洪锐,洪兆龙更是笑得放肆且开怀,他说,“不好意思,他在美国,那边不信佛的。”

洪兆龙的话音刚刚落地,便有香客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快、快看!观音……观音落泪了!”

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同样有洸州室内最高的观音雕像。原本庙里诵经声、祝祷声、谈话声,声声不绝,猛然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屏息敛气,抬头仰望佛像。

观音菩萨一手持杨枝、一手托净瓶,神态悲悯,俯瞰众生。

然而年长日久,方才佛像的面部脱落下少许金箔,露出了一点点石质胎体,乍看之下,宛似一道悲伤的泪迹自菩萨眼角垂落。

“观音落泪?”这种荒唐的话令洪兆龙哈哈大笑。他随手扯来一个小沙弥,指了指殿内的巨大佛像说,“我捐二十公斤黄金给菩萨重新塑个金身。女人么,都喜欢新衣服,叫她别哭啦!”

在盛宁接受停职调查的时候,他那位相识不久的“忘年交”也涉了案,同样与“性”有关,而且严重得多。

《经济日报》有个实习生叫殷晓洁,这回也是出差来跟洸博会的。某日上午,她衣衫不整、满面伤痕地跑去派出所报了案,称自己在新闻采访车的后座上遭受了师父刑宏的性侵。性侵的过程中她拼死反抗,遭刑宏暴力殴打致轻伤,伤痕已拍照纪录,她的指甲里有刑宏的dna,与刑宏脸部、手上的抓伤完全相符,阴部也有刑宏的精液提取……跟“性”相关的案子一般量刑不重,但最是毁人名声。洸州发生的强奸案很快牵扯出了上海那边的案情,新的证人接二连三地出现,新的证据牵五挂四地浮出,一些机关与企业纷纷出来指控这位名记曾多次索贿、敲诈,他的办公抽屉里被发现藏有大量现金,银行账户里也有不明汇款。

通常情况下,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但刑宏的案子不一样,他属于多地犯案,且主要犯罪地在原籍,因此会被押送回原籍接受处理。

在刑宏被遣回上海之前,得知此消息的盛宁特地跟看守所相熟的管教打了招呼,借办案之名探望了他。

刑宏一眼就看出这位盛处长的状态与往日不同。他说,“前几次见面,盛处长穿的都是检察制服,蓝衬衣蓝领带,胸前一枚亮闪闪的检徽,特别精神,”但今天是工作日,盛宁穿的却是件黑色衬衫,刑宏直言不讳地问,“你是不是出事了?”

“你还真是记者,”盛宁坦承,“我正在接受停职调查。”

刑宏没问具体原因,他知道,多半也是子虚乌有的指控。然而盛宁却是为他的案子来的,尽管相交泛泛,但他不信这个铁血记者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刑宏便讲了讲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自己喝了这个女生递来的一杯茶,就神智无知了。他认为多半是这个茶有问题。

“茶?”杨彩诗在世时也提过“喝了茶就会失识又失控”,盛宁皱眉问,“花茶吗?”

“好像是,”刑宏试着回忆一番,然后点头道,“没错,是隐隐有点花香。”

显然这茶会迷人神志、勾人动情,而受害者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盛宁第一反应,这又是洪兆龙在背后捣鬼。于是他说,“我来之前见到了你的律师,他说他建议你动用你的媒体资源公开那个殷晓洁的个人信息,说清前因后果,反诉她诬告陷害,案子一旦闹上媒体就会众说纷纭,殷晓洁可能就会受到公众压力而选择改口。可你的律师跟我说,你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盛宁其实不赞同这种“把案子闹上媒体,再以媒体绑架司法”的行为,但目前看,兴许这是唯一能令对方脱困的法子。

“对,我拒绝了。”刑宏很平静地说,“这种山呼海啸般的压力会毁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你不恨她吗?”盛宁有些惊讶。

“她不是施害者,她也是受害者。在我喝下花茶、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姑娘哭着跟我道歉,她说‘刑老师,真的真的对不起’,她说她也是迫不得已,她家里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对方手上了……”刑宏摇了摇头,说,“石头面前,鸡蛋为了生存付出的努力都是可以原谅的2,因为错不在鸡蛋,在石头。”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盛宁轻轻叹气。

“不用了,盛检,你这边的形势更严峻,你面临的处境比我更危险。”刑宏又摇摇头,宽慰对方道,“你放心吧,我没有强奸也没有受贿,我相信法律,一定会还我清白。”

看守所的管教来催促刑宏回他的监室,顺便提醒盛宁,准许他们见面已经不合规矩,再多一分钟也不能给了。

他就快被解押回上海了。

“盛检!盛处长!”刑宏被两个管教一左一右地钳着往前走,然而在盛宁离开前,他又挣扎着回过头,高声喊停了他。

管教们还想逼迫他继续走,他却挺直脊梁犟了一把,还对盛宁笑了笑——这种境遇之下,这个男人竟还能笑出来。盛宁发现,这位刑记者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不同于蒋贺之那太阳之于群星般光芒万丈的英俊,这个男人更像厚实而宽广的大地。

被强行押走前,刑宏屡次被人粗暴地摁住后颈,又屡次不屈就地昂起头颅。

他将挑战黑夜的无限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笑着对他说:

“为了鸡蛋……请继续战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盛宁刚被纪委盯上,那边母亲甘雪的病情又生了变故。钟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告知家属做好准备,甘雪突发脑出血,全身抽搐痉挛,还得开颅进行手术。

手术十分成功,但心脏监视仪上的跳动仍然微弱,盛宁与姐姐整宿都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彼此安慰与照应。

“医生说,”盛艺一边为再次死里逃生的母亲轻轻翻身,一边对弟弟轻声关照,“为了减少感染风险,每隔2个小时就得导一次尿、翻一次身,不过动作一定要轻。”

天刚亮不久,天空犹然覆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配之以斑斓的晨光,彩瓷一样。

“你工作上还好吧?”停职调查的事情,盛艺已经知道了。

“昨天跟纪委谈了一次话,还好,只是初步了解核实,让我写了一份《无违规违纪情况说明》。”为免姐姐担心,盛宁尽量把事情往轻里讲。

“那位蒋队长……能帮上什么忙吗?”蒋贺之的特殊身份,盛艺也知道了。

“纪委是党内独立组织,跟公检法不属于一个系统,他帮不上忙。”停顿一下,盛宁说,“而且我本就没有任何违法违纪的问题,用不着别人帮忙。”

“说到这位蒋队长,我想起来我前阵子跟温语借了一本杂志,里面就深扒了他家的豪门韵史,”比起纪律检查,盛艺眼下更担心弟弟为人所骗,她垂目理了理母亲凌乱的发,又抬头看了弟弟一眼,“那本杂志说‘蒋家的花心是刻在基因里的,老子薄幸,儿子风流,他们身旁美人不断,哪个不是惊艳绝伦,但哪个也没能得到好下场——”

“这种八卦杂志,一向是‘其他放两边,绯闻摆中间’,为了销量不择手段。”盛宁知道姐姐想说什么,眼神游离着打断了她,“不能当真的。”

这话显然宽慰不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姐姐。盛艺静静注视弟弟一晌,突然开口:“宁宁,你坐过来,握住妈妈的手。”

盛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两掌合十,将母亲的一只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间,母亲的手太瘦,骨节根根外凸,几乎硌痛他的手心;母亲的手也很凉,与尸体无异,但不多久就被他焐出了一似暖意,好似那苍白失血的面色也随之好看了一些。

盛宁凝神看着母亲。甘雪呼吸平稳,监测仪显示她的心率也已恢复正常。窗外的天空褪去了清晨的雾气与彩光,更白也更亮了一些,地上有光也有影,星星点点。

“你握着妈妈的手,”盛艺望着弟弟,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下去,“跟她说,你现在喜欢的是一个男人,你想共度余生的是一个男人……”

“姐姐……”冷不防被窥破秘密,盛宁一下松了紧攥母亲的手。即使知道植物人听不见,他也不敢这么说。他太了解父母曾对自己的期许了,是家成业就,是循礼守正,反正,绝不是离经叛道地跟一个同性苟合。

这时,甘雪的手指居然动了一下。指尖微微一挑,连带着手背上的青色筋络都诡异地蔓延开了。

像是母亲听见了他们姐弟间的这番对话,盛宁猝不及防,愈加惊慌:“姐姐,你别说了……”

“我不会反对你跟那位蒋队长在一起。”然而盛艺既然开口,就不打算半途而返。她一改往常的温柔脾气,一把抓起弟弟的手腕,咄咄逼人地继续说,“你先在妈妈的病床前说,然后再跟我去墓园,在爸爸的坟前说,只要你敢这么对他们说,我就不反对……”

在姐姐的逼视下,盛宁倍感无措,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辩上一两声,病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目测五六个,都是一袭黑衣、一脸严肃的男人。

适逢谣言发酵最盛的时候,省里也接到了大量针对盛宁的举报,其中不乏“逢举必查”的实名举报。举报称他不仅与未成年少女关系暧昧勾勾连连,还受过贿、渎过职,甚至直接点名了他承办过的一件案子,一些细枝末节都编排得相当真实,令人不生疑心也难。

这种招数俗称“趁你病,要你命”,但确实奏效了。

来人几乎都是熟面孔,盛宁意外地发现,其中竟还有省纪委的一位干部,覃剑宇。

覃剑宇,36岁,正处级纪检员。他有超过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黑皮寸头,长相也算英俊,一双单眼皮的漆黑眼睛更显得眼神十分犀利。他本想带队直接冲进病房,可就在与盛艺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及时止步了。几个黑衣男人也都愣愣地站在了病房门口,谁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出于雄性生物的生理本能,他们都有些头昏脑涨、动弹不了了。

“你们找谁?”跟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似的,盛艺拄着拐杖起身相迎,虽腿脚不便,但裙袂轻动间,仅凭美貌就能喝退千军万马。

“那个……找盛宁……”一向口才敏捷的覃处长居然结巴起来,“那个……您是他的……”

“我是盛宁的姐姐,你们为什么找他?”

“我是省纪委监察室的覃剑宇,有几个问题还想跟你弟弟核实一下。”美人误我太甚,覃剑宇赶紧转头注视盛宁,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盛处长,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是刚刚约谈过吗,还要去哪里?”这群人气势汹汹,盛艺顿感不安,当即以护雏之态将弟弟拦在身后,追问对方道,“你们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那个……你不用担心,只是例行公事,”一对上盛艺,覃剑宇黑皮里透出红晕,即刻便换了一副温情脉脉的态度,“就请盛处长去宾馆坐坐,聊一聊。”

“可能要去好几天,不过宾馆里东西都有,你也不用收拾了。”另一位年纪更长的朱姓纪检员直接上来搜了搜盛宁的身,补充道,“盛检,你也是干反贪的,规矩都懂,不该带的东西就先交给我们保管了。”

手机、身份证等随身物品一下就全被收走了。

“还好还好,”盛艺没看见弟弟脸上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迟疑之色,还觉得挺庆幸,轻轻拍着心口道,“只是去宾馆坐坐聊聊,不是去纪委的审讯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对,没什么问题,”阻挠纪委办案肯定不行,盛宁稳了稳自己的呼吸,冲姐姐点了点头说,“你在家安心等着就好。”

一行人正要出门,盛艺忽又开口,喊了一声:“覃处长。”

见对方回头,盛艺冲其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我弟弟就麻烦您多照顾了。”

瞬间心跳如雷,覃剑宇磕磕巴巴地“好”了几声,再回头时,差点左脚踩右脚,自己绊自己一跟头。

不是纪委或检察院的常规办案地点,而是原为省农业厅机关招待所的星原宾馆。这种审讯形式,行话叫“外讯”。

真相跟盛艺的乐观想法截然相反,比起正儿八经被逮进纪委或者检察院,外讯可怕得多。甚至毫不夸张地讲,常有涉案的机关人员一听“外讯”二字,轻则吓尿裤子,重则心脏病发,当场暴毙。

因为无论是进纪委还是进检察院,都得处于24小时音视频的监控之下,有监控就有约束,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法律赋予的不可剥夺的人权。

但外讯就没有监控了。

贪污受贿等经济犯罪不比一般的刑事犯罪,往往犯罪者社会地位更高、犯罪手段也更隐蔽,在当今针对此类犯罪的侦查手段与技术设备尚不算完备的情况下,侦办这类案子,就很看办案者的个人本事。项北是“铁汉柔情”那一挂的,靠的是德润人心、温情感化,但覃剑宇却是酷吏作风,活脱脱一个“当代来俊臣”。据传曾有位副部级官员不堪他的折磨,讯问期间两次自杀,一次撞墙,一次咬腕,最后自己没死成,倒带着一身伤残判了个死缓。盛宁一年前曾被借调省里,跟覃剑宇协同办过一桩大案,由于侦办过程还算顺利,覃剑宇没有发挥的余地,但盛宁知道,这些传言不是假的。

盛宁虽从不对自己承办案件的嫌疑人进行“外讯”,但不妨碍他对这套手段门儿清。本来么,这些人手执反贪利剑,本就手握着至高的权力,而且还是省里来的,下手便更有恃无恐了。

下了纪委的车,盛宁被两人架着、推搡着,走进了星原宾馆的205房间。房间收拾得寸尘不染,但没有床、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只有四面阴冷白墙、一套审讯用的桌椅,毫无一丝人居的气息。

墙上贴着的是用a3纸打印出的八个大字,白底红字,铿锵分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然而盛宁心知肚明,到了这里,其实坦不坦白都不可能从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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