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摇摆不定(1 / 1)
沈屹原没把话说全。他四点半去找张教授讨论项目的事,谈了一个多小时,宁州大学土木学院龚院长来了。龚院长是张教授师弟,两人关系挺好,日常学术上也有颇多往来。沈屹原之前见过他好几次,算是有些熟。
沈屹原见他来,起身要告辞。龚凯按手让他坐着,自己不客气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好久没见到小沈了。上次听你们张教授说你这两年博后成果丰硕,可以提早一年出站,怎么样,有想好去哪儿了吗?”
张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笑道:“老龚,没你这样的,当我面挖人哪?”
龚凯摆摆手:“我这不是给他多一条退路?你这儿要是条件好能留下,自然是好事。我们学校虽然不如明安,但这几年发展蒸蒸日上,亟需大量人才,以小沈的条件完全可以给个长聘。再说宁州还是小沈的家乡,离家近又能为家乡建设出力,不也是个好选择?”
沈屹原说:“龚院长您太客气了。我这边距离出站最快也还有四个多月,暂时还没考虑去哪里,等手头的项目论文完成后我会再做打算,到时需要张教授和您多给建议。”
龚凯性格爽快,直言道:“小沈,以你的科研能力和成果,去哪儿都不是问题。到时你要想来宁州大学,随时和我说一声。”
沈屹原笑着说:“谢谢龚院长,我会好好考虑的。”
张教授敲敲桌子:“你们俩谈得这么愉快,要不要在我这儿签了合同?行了,老龚,你这四处挖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话冤枉我!这些年我就看中过两个人,一个你们小沈,一个孙大年的学生茅相书,刚巧都让你见到了。”
孙大年是清江大学的教授,国内建科专业少有的几个院士之一,门下弟子众多,不乏在国内外建科领域内出类拔萃的。龚凯所谓的“看中”,并非说其他人能力不如,而是从综合各方面来考虑最合他眼缘、也是他觉得最有希望带领宁州大学建科专业做出成果的人。
张教授没再继续瞎聊下去,转头对沈屹原说:“你先回去吧。这事不急,等你有什么想法了再和我来说。”
沈屹原点点头,和龚教授告别,走出了办公室。他拿出手机看到严烺拨了十几个电话和视频通话,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没敢立刻拨回去。
回到宁州是他读博之后就计划好的路。龚院长说的没错,宁州是他的家乡,有他最需要照顾的家人,他没有不回去的理由。去年在一次行业会议上遇到龚凯,他还主动向他咨询过宁州大学的人才要求。
可是刚才龚凯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沈屹原发觉自己想要回去的意愿淡了很多,甚至满脑子里都是犹豫。
真的要回去吗?他问自己。回去后科研条件必然不如明实大学,职业发展也会受限,生活不会像现在这么自由……
沈屹原有些惶恐。这三个问题他早就预料到,当初还在苗叁年面前言之凿凿地说“有舍有得”,怎么现在又成问题了?
手机里又传来微信的消息。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一看,还是严烺,发了条担忧又凶巴巴的语音过来:再不回我我派人过去找你了!有事在忙还是出事了给我个回话!
……严烺。
沈屹原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起来。他似乎知道问题在哪里,但他不敢想。他拿起电话匆匆给严烺回了过去。
“刚才在和张教授谈项目的事,一直没看手机。”他没等严烺说话,立刻先解释。
严烺又气又急,脑袋裂开得疼,手掌捏住床边缘的细栏杆,高声叫道:“我以为你出事了!平时两三小时回我微信也就算了,昨天我刚出事,你让我怎么样想?我找人问了几遍交警大队有没有车祸。你再晚一分钟回我,我打电话找你们肖校长要人去!”
“肖校长去日本开会了,你找他也没用。”沈屹原叹气说。
严烺冷笑道:“找他没用,找你们正校长总有用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过是两三个小时没回他,犯得着找什么校长么?他又不是他的……
沈屹原不敢想下去。他觉得自己现在头疼没比严烺好多少,还不如撞个脑震荡直接失忆得了。
“我没事。”他忍住烦躁安抚道,又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没?”
“没有,想你想得头疼。”严烺说得气恼又流畅。
……
沈屹原没敢接话。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严烺先幽幽叹了口气。和沈老师置气没丁点用。他不想听不敢听的时候,自觉捂上了耳朵,等那些话在空气中消散才会放开手。
他躺在床上,放缓了声音:“是真想你。下午没睡好,醒来想到你就给你打电话了。一直没打通。你以后忙起来至少回我个‘忙’字,花不了两秒钟。”
“我在教授办公室,没法拿出手机。”
“那你下次提前和我说好不好?这样我知道你要和别人开会,不会联系不上担心你。”
……
沈屹原想说“我们只是炮友关系,不需要这样”,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那条他自以为是的分界线早已模糊不清,一半被严烺擦掉,一半被他自己擦掉。
去往食堂的路上人来人往,不乏一些浓情蜜意的小情侣。经过小树林时,有两个男生从树林中的石板路出来。沈屹原瞥了一眼,刚好看到那两人的手指勾着又放开。
……真勇敢。
沈屹原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回答不了严烺昨天的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连昨天被牵手时,心都是微微颤颤的,觉得不应该又放不开。
“我就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低声说。
临近食堂,喧哗声越来越大。严烺隐约能听到广播里的音乐声,还有人说说笑笑地经过。
“怎么会不担心?”他按住太阳穴两侧突如其来的疼痛,“别小看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原原。”
沈屹原几乎是在严烺叫出“原原”的那一刻,挂断了电话,同时伴随的还有不远处传来的施尧叫声“沈老师”。
他感觉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声低喃到近乎羞耻的“原原”,指尖差点握不住手机。
施尧走过来招呼说:“还没吃过?一起去吧!”
沈屹原匆匆将心里的一团乱麻打包塞到角落,应了声“好”。他想起当初苗叁年说严烺不是好的约炮对象,自己还不以为意,现在突然生出了后悔。
严烺像是模型里完全不可控的可变参数,任何场景下只要有这个参数在,结果都难以预料。如果是建模型,沈屹原一开始就会排除掉这个参数。但生活不是全理智的,严烺也不是数据动动手就能擦掉,他满足了沈屹原的需求,同时又赋予沈屹原更多无法承受的东西。
沈屹原觉得自己要不起,也不敢要。
严烺被挂了电话之后,才有点自我反省,是不是这两天把沈老师逼太紧?他觉得不怪他,沈屹原昨天半夜出现在医院时,严烺心中原本模糊不清的感情一瞬间拨云见日,脑中唯一念头:就是他了。
不过这话远远没到说的时候。沈屹原可能是防卫心过重也可能是太拘束,连几句算不上情话的言语都承受不住,逃得比兔子还快。严烺琢磨片刻,觉得“男朋友”这三个字沈老师大抵是不会认了,倒不如行动先于语言,先做实了再说。
他在医院安安分分地过了几天,每天还是会和沈屹原发发微信打打电话,说的聊的都是琐事,没什么过火的话。
严烺的脑震荡不严重,第三天就可以回家修养。但他拖了七天,一直到沈屹原从重庆开完行业会议回来,才松口说要出院。
他没有特意等沈屹原,只是凑了个巧。严盛冕撞他这事老爷子早晚会知道,严盛冕会有什么后果老爷子也会知道。他现在“伤”得重一点,等老爷子知道这些事时,不至于对严盛冕有太多怜悯同情,免去他一些烦恼。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沈屹原是在严烺出院的那天晚上坐飞机回来。第二天起床后,他想起自己包里还装着庆悦庭的门卡,发了个微信问什么时候有空还给他。
严烺一大早正坐车去上班路上,看见微信,打了电话回去。
“昨天航班延误那么久,这么早起床了?”严烺昨晚8点多打电话给他,说是还在机场等着,9点才飞回来,到家应该半夜了。
沈屹原坐在楼下早餐店里吃豆浆油条,回说:“习惯了。平时都是七点半起床去学校。”
严烺挑眉:“平时晚上九十点打你电话你在忙,早上不到八点就去学校上班,你一天工作多少时间?”
“十几个小时?”沈屹原随口说,“我们这行每周工作60小时起步,80算标配,100的都有。”
这完全出乎严烺的意料。他知道搞科研的很忙,没想到会忙到比资本家剥削还狠。
“天天累成这个样子,不怕以后身体亏虚?”严烺说得挺不要脸。他前阵子为了印尼度假村项目拉着一群人没日没夜的时候,倒从来没替人想过什么亏虚不亏虚。
“我给自己安排了锻炼和休闲时间,要不然……”沈屹原觉得扭捏,但还是说了,“之前也不会约你”。
严烺就喜欢沈老师这股子直白劲,做了就敢说。他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和我约算是锻炼休闲。”
“……你想多了。”
“没练到么?那我下次多换几个姿势。让我想想,侧卧……”
“停!”大清早的就能往下三路走,他脑子里装了多少黄色废料?沈屹原拿纸巾擦擦嘴角的豆浆,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空,我把门卡还给你?”
严烺“啧”了一声,有点可惜后面的话没说完。他心里就没想着门卡的事。本来给了沈屹原就没想要回来,但沈老师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拿了个烫手山芋,怕是一点不想要。
算了,至少能找机会见到沈屹原。
“这两天刚上班有点忙。周五晚上你来庆悦庭?或者今天有空你上我办公室。”
两个都不是好选择,但沈屹原不想和他再计较下去:“就周五晚上。”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严烺反而有些疑惑。刚巧车已经到了公司楼下,沈屹原那边也吃完了早餐说要去上班,严烺没心思再去想那点事。
严烺这一周忙得很充实。周二到周四连飞三天,从昆明到武汉又到大连再回万海,脚不沾地。周五回到办公室,余知崖拨了视频电话过来,说今天早上严盛冕因为一桩前年的过失致人死亡案被警方抓走,严海潮想要交钱保释,警方没有同意。
“只查到这一件?”严烺不是很满意。他这个年纪自然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逞强斗狠,被狗咬一口就反咬回去。得多亏严盛冕平日作恶多端,想要收拾他的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严烺不用脏自己的手就能把他送进去。
“还有几件正在搜集证据中,等证据充分了会提交给警方。”
严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啜了口咖啡问:“严盛冕怎么样了?”
“昨天被死者家属打了一顿,鼻青脸肿,没什么大伤。现在同狱的几个是死者之前混的帮派同伙。”
严烺冷笑一声:“该遭的罪还没遭完,别给我弄死了。”
“叮嘱过,有分寸。”
余知崖办事,严烺没什么担心的。两人又聊了会美国公司的业务。临结束前,严烺想起一件事,顺口问道:“小七要去留学,你知道吗?”
余知崖神色如常,和之前一样回答得规规矩矩:“不清楚。”
严烺突然起了点坏心思,玩味地说:“他想去加州。”
“需要我帮他找学校吗?”余知崖问。
屏幕里的人沉着从容,一副金丝框眼镜将情绪遮在了背后。余知崖表面看上去内敛恭谨,骨子里比较强势。这种强势不同于严烺的勇猛激进,更偏向对规则与规矩的严格谨守。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执行者。
“不用了,”严烺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和你开个玩笑。他过阵子要去英国,没和你说?”
余知崖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喜欢严烺的玩笑还是意外严盛夏去英国。但他还是简短地回了:“没有。”
严烺今天心情不错,难得和他闲聊几句:“有句话一直没和你说,老董事长让你帮忙照顾小七,算是分外的工作。我自己偷懒,也没说让你不用做。这几年辛苦你了,要没你小七的青春期可能叛逆到没边了。”
这话其实可说可不说,毕竟功劳在年终奖里都算进去了。只不过这些年下来,余知崖和严盛夏之间不是简简单单“功劳”两个字能概括,至少对严盛夏来说,余知崖比他自己的亲爹亲哥都亲多了。
余知崖听明白了:“不怎么辛苦,只是空闲时间带带他,谈不上什么管教。”
他说的客气,严盛夏可不管空闲不空闲。有段时间他都赖到人家里去了,住了三周才被严海潮发现叫回去,后来养成了隔三差五去借宿的习惯。
其实就严烺粗浅来看,余知崖对严盛夏并没有什么特别,大抵和对待客户差不多,温和有礼,甚至更冷淡些,就不知道严盛夏怎么就那么粘他。
“他这次去英国,说是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之前倒是一直没说过要出国,还挺意外。你对他比较了解,有没有觉得,”严烺指腹搓着下巴,重述了一遍沈屹原之前的猜测,“他是想逃避什么?”
余知崖又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并不太愿意谈严盛夏。他斟酌了好一会,花了比其他公事更长的思考时间才说:“如果逃避能让他感到开心,不如随了他。”
严烺笑道:“你也太纵容他。”
余知崖浅浅一笑,像是默认了他的话。他其实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严烺完全说错了,他对严盛夏从来都谈不上纵容。严石城让他有空带带小孩,他确实带了,和带个猫猫狗狗没什么两样。余知崖那时年轻,不知道要怎么带小孩,一开始就学人家的样带他去游乐场玩。严盛夏十岁出头时是个小刺头,隔几分钟就能和游乐场里的其他小朋友打起来,烦得余知崖只好把他拎走。
既然严盛夏和其他小朋友相处不好,余知崖索性没再带他去儿童乐园,拎着小萝卜头自顾自去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什么台球馆、ktv、健身房、射击馆……成人世界光怪陆离,初次涉足的小朋友满是好奇心,东张西望不敢造次,毕竟谁都能把他拎起来揍一顿。
再后来,余知崖的工作越来越忙,自己休闲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带着严盛夏去做什么。余知崖最常做的,是把严盛夏往自己家客厅一扔,丢给他游戏手柄或者遥控器,自己到书房里加班办公。严盛夏那时学会了煮泡面和鸡蛋、在余知崖家的客厅角落开辟一小块地方摆放画具、还在主卧门口墙上模仿米罗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线和圈——那面墙后来被墙纸盖住了。
余知崖其实并不介意严盛夏回去怎么说,但似乎严盛夏从来也没和家里人说过他跟着余知崖做了什么。严家人唯一看到的,是严盛夏很粘余知崖,因而理所当然地认为余知崖应该对严盛夏很好。
但仔细想想,要真好的话,余知崖不会连一张结婚的喜帖都没有给严盛夏。认识六年,严盛夏只是严石城口中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朋友。
从飞美国那天算起到今天,严烺已经足足一个月没和沈屹原落实炮友协议。要不是工作积压太多,他在出院那天晚上就该约沈老师,不至于挠心挠肺多等几天。
好在周五终于到了。严烺特意让梁趣定了一束花。梁趣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想想说要淡雅大方又能示爱。梁趣就从花店发来的图片中选了几张给他。花店发来的花束搭配得典雅别致,严烺看了眼却嫌层层叠叠太繁复,最后指着白梗马蹄莲说配的花花草草都不要,就简单一束。梁趣没好意思告诉他,一般新娘捧花才这么包装。
马蹄莲下午三点准时送达,严烺拿着花回了家。他把花放在客厅深蓝色边柜上,又从房间里找出在美国专门给沈屹原买的礼物,放到花的旁边。厨房里保姆已经在准备晚上的海鲜宴。趁时间还有空,严烺洗澡换了身衣服,又在酒柜里挑了瓶酒,放到餐边柜上。
时间既慢又快。平时觉得不够用,偏偏今天走得拖拖沓沓。严烺和沈屹原约好六点,他五点就已经准备妥当,只待晚餐出炉。厨房里保姆仍在备菜。严烺进进出出好几次,一会儿问海鲜是不是今天运过来的,一会儿又叮嘱甜品不要太甜,惹得保姆都有些紧张,问他今天来的是不是很重要的贵客。严烺不置可否,说关乎我后半生,你说重要不重要吧?
严烺这话也不算吓保姆。他是想着晚上花前月下美酒佳肴,万一沈老师松口,说不定就愿意按个“男朋友”的名分了。
想得正得意,门铃响了起来。时间停留在6点12分。严烺将手机往茶几上一放,大步过去开门。
“密码告诉过你,下次可以直接进来。”他打开门说。
沈屹原站在门口,穿着浅绿色的印花衬衫和牛仔裤。他手上拿着门卡,递给严烺说:“你的。”
门敞开着,留出了一个足够宽的空间供沈屹原进入,但他没有动。
严烺没接,敛起笑意问:“不进来?”
庆悦庭是多层住宅,每层一户,每户设专用电梯,即便是站在门廊也不会有人看到。
沈屹原的手往前伸了下:“不了。你先把门卡收着,我……有话和你说。”
严烺的神情比刚才又冷了一些。他看都没看一眼门卡,转身往屋里走:“要说进来说。”自顾自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沈屹原一路上想了好几遍该怎么说,临到头又被严烺给搞得有些退缩。他犹豫了一秒,想把门卡扔到鞋柜上走人,又觉得太不礼貌,磨蹭了一会还是迈入玄关。
严家玄关正前方挂着一副大尺寸的抽象画,左边是2米高的柜子,右边是一排长条形的装饰栅栏,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
沈屹原脱了鞋,踩着地面走到客厅。绕过拐角,他一眼瞥见深褐色边柜上的白色马蹄莲和彩色礼物包装盒,心里猛得像是被小锤子敲了下。
严烺就坐在浅灰色的ottifreean钢琴键沙发上,翘着腿,双手交叠。客厅宽敞,四米有余的长沙发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傲慢而孤独。
沈屹原将门卡放到茶几上,垂着眼说:“之前说的那个协议,到此为止吧。”
“什么协议?”
沈屹原沉默不语。严烺没必要装不知道,他心里清楚。
“沈老师敢做不敢说么?”严烺讽刺道,右手放到沙发旁的边几上,露出少见的张狂,“你说的是找我当炮友这件事?”
“对,我想结束了。”
严烺点点头:“行,我答应。”
沈屹原一怔,有点出乎意料,他以为严烺会问为什么。
“那,那就好。”沈屹原讷讷地说。他往后退了一步,抬眼时又瞧见了那束刺眼的马蹄莲,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匆匆掠过说,“我走了。”
“等一下。”严烺叫住他。他神色冷漠,黑色瞳孔里映出几分戾气。
“我做个售后调查。你是对我不满意,还是签了新的炮友了?”
沈屹原脸色有些发白:“我不会在和你结束前去找别人!”
“哦,那就是对我不满意了?说说看,我哪儿让你不满意?”
严烺这样子像是被分手时无理取闹的前男友,但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根本就谈不上分手。
沈屹原觉得没有意义。一切都是他的问题。是他不想继续了,害怕了,觉得往前一步就是走不出的迷雾、会困住的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未来。那让他恐惧。
前天晚上沈屹原在酒吧里对苗叁年说着自己的犹豫,说自己突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宁州大学。苗叁年问他为什么。他讲不出理由。苗叁年说,我当然希望你留在万海。但你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回宁州,现在又犹豫不决,发生什么事了?
沈屹原说不出口,他甚至自己都不敢想背后的原因。他觉得犹豫只是一时的迷茫,几杯酒精过后可能就会消散。他掩饰地对苗叁年说自己只是随口感叹,并不是真的为了谁想留下来。苗叁年那天精得像是福尔摩斯附身,两杯过后居然还能抓住细节,推着他的肩膀惊讶道:我靠,你是为了别人才考虑留下来?哪个家伙有那么大魅力?
没有什么人!沈屹原拙劣地弥补自己的失言。但苗叁年很快就猜到了:小严总?是小严总吧?肯定是他!你身边现在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关系。沈屹原频频摇头:不是不是!苗叁年说:就是他!那天在恒泰盛广场我就知道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对他也不一样。沈屹原不承认:我没有对他不一样,只是炮友关系,是你想太多。苗叁年说:沈屹原你就自己骗自己吧!要只是简单的炮友关系,找方恪生和找小严总有什么区别?就算不是方恪生,随便找找也能找到。你就是按找男朋友的标准在找炮友,不单要器大活好,还要能合你心意。
沈屹原觉得苗叁年说的每句话都很扯淡,又不知道怎么辩解,借着酒劲用力踹了他一脚。苗叁年那天真有点喝醉了,一边揉着被人踹痛的小腿,一边不忘戳人心窝子:说什么炮友,你就是看上人家还死不承认!原儿你个怂包!
那天他们两个都有点醉,讲的话直白又难听,沈屹原一点都不想再回忆一遍,更不想让严烺知道。
“我没有不满意。”沈屹原沉默半晌,低声说。
严烺心里被这没良心的气得要死,脸上依然面无表情:“成,既然你没有不满意,那我们来算算违约费。”
沈屹原觉得他在搞笑,抬起眼直视他:“你刚才同意结束了。”
“我同意结束合约,不代表我不收违约费。”
“合约都没有,哪里来的违约费?”有本事他拿出白纸黑字来!
“怎么现在你想要毁约?”
沈屹原快被气笑了:“本来就是口头协议,哪有什么合约不合约?再说约炮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现在我不愿意了还不可以吗?你到底要搞什么?”
“我问你要搞什么?!”严烺高声呵道,右手握着拳头在沙发扶手上锤了下。他浓眉倒竖、眼神犀利,右手小臂上肌肉贲张青筋凸起,像是承受着巨大的忍耐。
他不想对沈屹原发脾气。原本的欣喜期待被沈屹原一大桶冰水浇下来,本已是透心凉。结果这人还嫌不够,又是烧柴又是点火的,硬生生在他心口又燃起了一片森林大火。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解释原因都没有,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尊重过我吗你!读了那么多书,嘴里说的都是孔孟之道,做的都是自行其是出尔反尔。你别和我说什么你情我愿,我说我愿意了?我只是同意你结束这破合约!你倒是够潇洒,要不是我进来,刚才站在门口留下一句话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是吧?我真没看出来你甩人这么干脆利落,沈老师你不如教教我,上哪门课可以学到这么没心没肺?!”
沈屹原都没听懂严烺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知道严烺很生气,他也很生气。自行其是、出尔反尔、没心没肺……严烺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他眼眶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说:“你要觉得我这么糟糕,那就更没必要再继续下去。”
沈屹原转身要走人。严烺从沙发上跃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高声叫道:“是我不想继续吗?别赖我头上!是你自己要走不想继续!”
“我不想继续怎么了?不过是炮友,我不想和你玩了还不行?”沈屹原用力瞪着他,怒气积蓄在脸上,面色越发苍白。他神情冷冽,目光如刺,单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不肯退让的倔强。
严烺猛得一拽他的手臂,将他推到边柜边,恶狠狠地说:“搞清楚谁玩谁!还他么不想玩了,知道什么是玩吗?你是会撅着屁股叫,还是会摇着尾巴给人口活……”
沈屹原抓起左手边摸到的东西往严烺脸上扔过去。那东西不重,严烺头一偏,它呈抛物线往前飞,落到了三四米远的米色鱼骨纹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咚”。
是那个礼物盒。
没等两人回过神,旁边又发出沉闷的落地声。马蹄莲刚才被连带扫到桌子边缘,摇摇欲坠,隔了几秒也掉了下来。原本卷曲傲挺的白色花朵在地上凌乱散开,一下子有了残败之色。
沈屹原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他收回目光,用力推开严烺,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委屈、难过、不堪、痛恨……各种明确的、不明确的情绪在他胸口撞击,又全都一股脑地涌向眼眶。他用力地擦了下眼角,不想哭出来。他太讨厌刚才那个严烺,自大、恶毒、狂妄,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带刺的荆棘,扎到他身上。
沈屹原来之前设想过很多局面。严烺也许会不同意,会生气,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吵得混乱不堪、伤得体无完肤,他甚至扔了本可能送给他的花和礼物。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疾风骤雨的感情。愤怒来的时候犹如海啸,要是边柜上放的是石头不是礼物盒,他可能把严烺的头都砸了。他讨厌那个严烺,也讨厌那个自己。什么理智、沟通、冷静统统都没了,被严烺洪水般奔涌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顺着他在滔滔洪浪颠簸起伏。
那绝不是他要的。
严烺靠在边柜边一个多小时,抽了十多根烟。烟就在边柜的抽屉里,平时偶尔才抽。
烟灰没处落,都掉在了马蹄莲上。有些掉下来时没烧尽,沙砾般的火星就会将娇嫩的花朵烫出疮口,时间一长,白色花瓣上千疮百孔,完全不复初时的纯洁。
严烺是怎么都没想到沈屹原会给他那么大一个“惊喜”。他想的顶多是对方还不愿意答应当他男朋友,仍然维持原来的关系,那他很乐意再追他一段时间。他就没想到沈屹原居然抬腿走人。
炮友关系终止很正常,好聚好散的道理成年人都该懂。但沈屹原不一样。他明知道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那点肉体,也知道严烺话说出口表了自己的心意,连个缓冲都不给,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严烺回想了下过去一周的电话视频,沈屹原都是照常,他妈的一点口风都不露。
他刚才是真想把这没心没肺的按家里了,可惜一对上那双又怒又倔偏生还水光四溢的眼睛,心里的火就灭了一半,眼睁睁看人走,想不出一点办法。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狐狸精!自己快三十的人都能着了他的道,没出息!他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屹原意料外的这场“分手”,让严烺愤怒之余又变得空落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严烺虽在沈老师面前已经没多少面子可言,但吵成这样,也不可能再热脸贴上去。怎么说小严总有脸有皮傲着。
过了几天回家,严海望和赵雪莹已经从日本回来。两人对严烺前阵子车祸住院的事依然一无所知,只聊着他们在日本遇到的几个艺术家,又说已经请了其中一位今年来办展。
严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严盛夏身上。严盛夏这个暑假变化很大,以前蹦蹦跳跳像个小青蛙,最近沉淀下来很多,不怎么闹了。
饭吃过半,趁赵雪莹话题暂歇,严烺问严盛夏:“去英国准备怎么样了?”
严盛夏鼓着脸颊咬排骨:“你不是都给我安排好了嘛,我带点衣服就行。”
严烺已经吃的差不多。他将筷子搁置到金属筷托上,莫名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想出去?”
赵雪莹在一旁插嘴:“过几天都要走了,哪有不确定的!”
严海望对严盛夏突然说要出国一直很不满意。他晚上喝了点酒,听见这话,面露不悦:“让你不要去非要去,现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很早就已经和明安大学油画系系主任匡之萧打好招呼,说等严盛夏以后上了明安大学就拜在他师门下。严海望对此很得意。匡之萧在国内外名声斐然,是国内油画领军人物,近几年很受拍卖市场追捧,画作价格节节升高。能把儿子介绍到他门下,严海望觉得自己比只会出钱的大儿子厉害多了。
这三人一人一句,严盛夏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他努努嘴:“我去不去有什么区别?反正住家里也见不到你们。”又装没事地笑嘻嘻接上,“我联系到了allenzhang。爸你不是说他的那幅,席潮’去年拍出了二千万美元?我要是拜在他门下,应该比匡之萧好吧!”
要按艺术成就来说,allenzhang比匡之萧高了好几个水准,是英国最着名的当代艺术家之一。能拜在他门下,严海望脸上都很有光。但他给严盛夏安排的路线落了空,还是很生气:“好什么好?国内艺术圈和国外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你以后要回来还不是要靠老匡他们!”
“那就不回来咯!”严盛夏笑得坦然。
严海望怒目瞪着他,刚要发话,被严烺抢了先:“以后的事不用这么早做决定。和你同学说了下周二出发?”严盛夏这次坐自家飞机过去,顺带带上丁笙。
“说了。”
“哪个同学?是那个姓丁的女孩子吗?小七你和人家搞对象呀?”赵雪莹兴冲冲地问。
“没有,丁笙只是我朋友。”严盛夏说。
“丁笙?姓丁的,和丁思明有没有关系?”严海望额头三道川字纹更深了。他年轻时和丁思明有过节,互相不对付,这些年从不往来。
“嗯,丁思明是她爸。”
严海望这下子真生气了,手里的筷子一甩,怒道:“交朋友不会交点好的!你马上和我断了和丁家的联系!”
严盛夏埋着头吃陈嫂刚端上来的甜点白桃慕斯,不是很想搭话。反正他哥会帮他。
严海望和丁思明那点陈年烂谷子的事,其实除了严海望早就没人在乎。严烺随口挡了回去:“他和丁笙认识快三年,在国外能互相照料挺好。刚才要不问,你也不会知道丁笙是他朋友,你就当和过去三年一样不知道得了。”
他说得半正经半讽刺,气得严海望脸色一会白一会青。
“哎呀,烺烺你不要这样说。丁思明不是个好人,有其父必有其女,防着点总要的嘛!万一他通过小七要对我们家不利呢?”赵雪莹越想越有可能,感觉自己真是防患于未然。
严烺啼笑皆非,不耐烦再应付这俩,起身说:“丁思明当了三十年逍遥太子,每月就靠家族基金那点钱过日子,他要有那能力何至于此。”他指了下严海望,“能和我爸斗得有来有回,你自己算算他有多大本事!”
严烺这话真是一点情面不留,严海望气得背后骂他“小兔崽子没规没矩”。他根本没当回事,自顾自上楼回了房间。
大概隔了十来分钟,严盛夏敲门进来。他穿着浅蓝色t恤和深色短裤,脑袋张望进来时,两只黑色的眼睛咕噜噜转,鲜活得像是初春时节刚孵化的小雏鸟。
严烺正坐在沙发上看资讯。严盛夏扑了过去,翻身调整好姿势,头靠在他腿上。
严烺感觉自己被沈屹原说中,越来越爹味,看见严小七就忍不住长辈式叮咛几句:“那边房子保姆都已经给你备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和我说。这次我有事没法陪你过去,下个月我会找时间去看你。”
严盛夏不是很在意这些,点点头应了“嗯”。他眼皮上掀,黑色眼瞳直视严烺,问出心底的话:“哥,你今天不太开心?”严烺很少会正面怼严海望,他今天甚至吝啬得连笑都懒得给。
严烺这几日脾气明显不好。车祸那么大的事他都没怎么责骂梁趣,昨天一份报告里数据有误,他把梁趣呵斥了二十分钟,吓得梁趣转头求助余知崖,问他知不知道是谁触了龙须。
余知崖问了些公事,一时想不出来,安慰她说小严总理性严苛、公私分明,不会有太久情绪。事实上余知崖印象中严烺从未有过情绪化的时候,他说这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无济于事。
他要知道严烺是因为和沈屹原吵架才连发几天脾气,大概也会惊讶得面露异色。
严烺自然是不会告诉严盛夏这件事,敷衍说:“没什么,公司里事多。”
“很麻烦?你说说呗,就算我帮不上忙,听你讲讲也行。”严盛夏很执着。
严盛夏其实一直是个贴心的小孩。当初严烺从美国回来时,和这个十来岁的弟弟十分生疏,还是严盛夏主动凑上去绕在他身边叫哥,两人的感情才慢慢好了起来。
但严烺要面子,自己被沈屹原单方面“分手”这点事他宁愿烂在肚子里瞎琢磨,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口。
“我自己能解决。”
严盛夏灵机一动,坐起来问:“是不是和严盛冕有关?你上次去美国大半个月,回来后又说出差一周,我听说严盛冕和他爸都被卸职了。他们俩不会破罐破摔找你麻烦?”
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比别人要体贴。严烺最近被伤透心,一时有些感动,放缓了语气:“严盛冕不算什么大事,我能应付。你把自己看好了,一个人在伦敦,别做什么出格的事。”
“知道了!”严盛夏见他不说也没勉强,转开话题:“出国前我想再见一次原哥,哥,你要一块吗?”
他转得太快,严烺一时答不上来,心里明明很想见又知道这机会烂透了。严盛夏没听到回复,看了他哥一眼,发现他脸色难得郁闷。
“你找他做什么?”严烺避开反问。
“就和他告个别……我觉得,他挺好的。”严盛夏说得有些磕巴,脑子里不停打转:我哥这是和原哥闹矛盾了?
严烺沉思半晌,叹了口气,不甘心又不舍地说:“你去吧。我最近没时间。”
……真闹矛盾了啊!
严盛夏当晚就拨微信视频给沈屹原,说自己要去英国,想和他告个别。两人关系其实没那么近,但严小七说得如此真诚,沈屹原不好拒绝,和他约好第三天周六晚上。
那天早上还是晴天,到了下午乌云压阵,大雨看似顷刻即来。沈屹原将车开回了家,然后换乘地铁去市中心。他在嘈杂拥挤的晚高峰地铁中站了四十分多分钟,下车出来后才发现外面已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好在带着伞,沈屹原等了十几分钟,趁雨势小了点,踩着水坑往定好的火锅店走去。
严盛夏提早半小时就已经到,刚好避开雷阵雨。沈屹原进去时,他正在刷视频,抬头一看,张着嘴巴有些惊讶:“原哥,你昨晚没睡啊?”
沈屹原乌青的下眼圈有些明显。他最近好像瘦了点,脸颊那层肉更贴颧骨,好在他骨相不错,并没有瘦脱相,反而更显脸部线条的流畅。
“嗯,昨天睡得晚了点。”
“你工作很忙啊?哎,要是知道你那么忙,我应该约你明天或者后天。不过也不一定有时间,我周二就要走了。”
“没事,是我自己没睡好。”事实上这已经是十来天他第三次没睡好了。前两次是和严烺吵架当晚和第二天,他连着做了几个和严烺相关的“噩梦”,梦里不是吵架就是上床,惊得他半夜醒来,愣是失眠好几个小时。昨天论文上传交稿后,大脑皮层太兴奋,又想起第二天要和严盛夏吃饭,很自然就顺带想到了严烺。结果梦里又出现了这个恼人的家伙,做了一堆古里古怪的事,没睡几个小时就醒了。
他在床上躺着听楼上柳老师早起晨跑,心里愤愤地闪过打电话吵醒严烺的冲动。还好微存的理智挽救了他。
严盛夏点了一堆菜,又让沈屹原点。沈屹原加了两个,说就这些吧。
等服务员一走,严盛夏扭扭屁股说:“本来我想去你学校找你,我哥让我不要打扰你工作。”其实严烺什么都没说,他瞎编的。
沈屹原喝着茶水没说话。
严盛夏继续编:“我哥还说你很忙,有很多论文要写很多课要上,每天事情好多,半夜里还在干活。他说你周末难得休息不要打扰你。可我下周二就要走了,以后很难见到原哥。我就和他说,‘人是铁饭是钢’我原哥总得吃饭是吧!”
他一串顺下来,像是在说单口相声,逗得沈屹原嘴角漾开。不过他是听出来了,这八成都不是严烺说的,严烺知道他周末也没什么休息。
沈屹原没戳破他,只说:“我没那么忙,以后要是回来,也可以找我吃饭。”
严盛夏笑得眉眼弯弯:“当然啦,我肯定找原哥吃饭!原哥,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我以后不在万海,你帮我看着点我哥。”
严盛夏说话三句不离他哥,沈屹原听得耳朵起茧。他自然不是烦严盛夏,烦的是频频出现的某人。不过严盛夏说得也挺逗,沈屹原忍不住调笑着回了句:“你哥那么厉害,有什么要看着点的?”就他那脾气,周围伺候的不都看他脸色过日子。
“会有人欺负他呀!前阵子严海潮和严盛冕被我哥免职了,我挺担心他们对他做什么。”严盛夏一点不掩饰地露出忧心忡忡,倒是有些出乎沈屹原意料之外。他很快想起了之前的车祸。沈屹原一直没问车祸的原因,以为是普通的两车相撞,现在想想要是普通的车祸,严烺怎么会瞒得那么紧,谁都不让知道?
沈屹原突然觉得有些后怕。严烺看着随时随地能掌控全局,但其实那人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凡人肉体,都不是金刚做的。
“别担心,你哥自己会处理。他这么大人,应该懂……”沈屹原暂停了两秒,迟疑地说出两个字,“分寸。”他说得自己都不信。严烺要是懂分寸,那天晚上两人就不会吵成这样。
服务员将锅底端了过来。两人吃辣能力都一般,点了个清汤锅,乳白色的猪肚汤在不锈钢锅里咕噜噜翻滚着。
严盛夏就在这时抛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原哥,你喜欢我哥吗?”
沈屹原正要喝水,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他放下杯子,乜着眼前青翠欲滴犹如三月嫩芽的小孩儿,心想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他哥那套扮猪吃老虎。
“你今天是想和我聊你哥?我没兴趣聊他。”沈屹原索性说明白了。
“你们吵架了?”严盛夏眨眨眼开始装小。
沈屹原不答话。正好服务员将菜端了上来,他伸手帮了下忙。
严盛夏并不知道严烺和沈屹原之间的事,但他知道沈屹原对他哥来说是不一样的。严盛夏其实挺敏感。他前天晚上看严烺的反应,就猜他哥和原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想着替他哥说点好话,但现在弄巧成拙了,原哥看上去很不高兴。
哎,他一个未成年小孩去掺和成年人的感情,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他将沈屹原涮给他的毛肚放入酱料中,挎着肩膀承认说:“原哥对不住,我知道我多管闲事。”他刚才那些话要是被他哥听到,脑门必然会挨一下大栗子,“你当我小孩嘛,我就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圆圆满满。”
沈屹原倒不至于和他置气。半大不小的少年最常会以为自己懂了整个世界,他经历过,所以他顺着严盛夏的话,随意地问:“什么叫圆满?”
严盛夏说得很自然:“像余知崖那样咯,有份不错的工作收入,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结婚。”
“那如果结婚以后柴米油盐不喜欢了,还能算是圆满吗?”
严盛夏的眉头微微一皱,拧成一座小山包:“……不算?”
沈屹原笑了笑,将七上八下涮完的毛肚都给了他,又夹起烫熟的牛肉片递到他盘里:“吃吧。”
沈屹原是不信“圆满”这两个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剩下的那一两成“如意”,大概连个圆满的角都拼不上。他一个纯工科生,更习惯用量化的方式评判。圆满这个词在他眼里,就像0618的黄金分割线一样,必须是完完整整无缺陷才能称得上,差一分一厘都不行。
那天剩下时间,严盛夏没再说那么多话,也没提过他哥。沈屹原的那句反问,让他心里一直惦着一件事:余知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难道他的人生也不能算圆满吗?
他想了很久,一直想到洗完澡躺在床上也没有得出答案。然后他打开微信页面,在首页划了两三下找到已经挤到很下面的余知崖,踌躇了一会儿,发了信息过去。
夏朽刃:我后天要去英国了
夏朽刃:和丁笙一起去,就是你上次看到和我玩跳舞机的女生
对面没有回音,可能是没看到。他看了下时间,旧金山现在早上快九点,余知崖应该起床了。他觉得自己很突兀。明明之前说好不会再打扰,现在又主动微信说东说西,可能余知崖就根本不想理他。
怎么办,已经撤不回了。他后悔地补充了两句。
夏朽刃:我就随便和你说下,不是要打扰你
夏朽刃:你当做没看见好了
他感觉自己唱了场尴尬的独角戏,不得不自己找退场,最后搜了个“怪不好意思的jpg”表情包发过去,当做结束。
严盛夏后来没再玩手机,听着歌迷迷糊糊睡着了。快凌晨两点时,他感觉手心有震动,眯着眼一看,余知崖发了条消息过来。
余知崖:过得开心点,小朋友
八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没了。
严盛夏将手机一扔,闭上眼继续睡觉。但他的大脑像是被启动了开关,回忆的齿轮嘎吱转动起来。他清楚记得,那是余知崖第一次带他去游乐园,出来后站在广场上和他说的话。他当时并没有被严盛夏动不动与小朋友吵架的坏脾气惹怒,而是冷静地看着他,摸了下他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过得开心点,小朋友。
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像余知崖在路上遇到的一只无关紧要的小野猫,唯一能得到的只是他口头的怜悯,从前是,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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