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有空能去拿衣服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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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烺是在婚宴快要结束时,想起来严盛夏爱吃这家酒店的点心,犹豫要不要给他带点回去。严盛夏恢复得挺快,但还没好全,得继续住院几天。他最近嫌每天饭菜口味太清淡,叨叨着想吃点别的。

下午一点多刚好是午睡时间,严烺打电话给了陈叔,问他小七醒了没。

陈叔老实人,说小七去参加余助理婚礼了,还问小严先生,你没遇到他吗?

严烺还真特意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严盛夏人影。刚巧新娘新郎敬酒一圈结束,余知崖握着酒杯单独过来,严烺便开口问了他:“你今天见过小七吗?”

“没见过。”余知崖微微愣了一下,非常短,几乎看不出来。

“他说来这儿了。没事,我打个电话给他。”严烺离开席位,走到宴会厅一边。余知崖跟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

“人呢?”严烺声调略高。

“我和原哥在一起,刚吃完饭,原哥说现在送我回医院。”

严烺不解:“你怎么在他那儿?”

“我来找宁宁,他不在学校,我就去找原哥了。”

“你生着病到处瞎跑什么!”严烺忍不住斥责他,“行了,先回医院再说。”

“嗯。等等,哥,”严盛夏有些吞吞吐吐,“那个,你是不是还在婚礼现场?余知崖在你旁边吗?”

“在,怎么了?”

严盛夏大拇指沿着手机磨砂外壳边缘滑动了几下:“你让他听一下电话。”

严烺把电话给了余知崖。

“喂。”

一如以往的平淡。

严盛夏有些紧张,嘴上倒豆子一样说得飞快:“余知崖,和言言姐说一声新婚快乐。我以后不会去打扰你们了,爷爷说让你看着点我的事就到此为止好了,他都不是你的老板,你不用再听他的。而且我明年就18岁成年长大,不需要人看着了。你放心吧,虽然我哥现在是你老板,但他不会让你照顾我的,你不用再继续把它当做你的责任。以后你只要照顾好言言姐就好。我,我就说这些,你把手机还给我哥吧。”

他像个小炮竹一样,噼里啪啦一通,也不管对面音乐声聊天声多嘈杂,对方有没有听清。

余知崖有几秒钟的恍神,但很快就恢复,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来过这里?”

严盛夏沉默两秒,应了声“嗯”。

余知崖既没有接受他的那番话也没有驳斥,仿佛没听见一样,只回了他的第一句:“我会告诉言言,谢谢!”然后把手机还给了严烺。

严烺挂断电话,对余知崖说:“家里有个不省心的,我先走一步。”

余知崖点头应好,见陪同严烺来的助理一时不在,又问:“需要我让司机开到门口吗?”

严烺说:“梁趣去安排了。大好日子我要还让你做事,不是周扒皮都不如了?!今天好好当你的新郎倌,别操心了。”

余知崖笑笑,很得体,像平时在公司里一般,三分礼貌七分从容。余知崖是不会让人感觉到不自在的,他总是游刃有余,即便严海潮怒气冲冲上门来找严烺算账,他也只是礼貌又不妥协地请人去会客厅等着。

但可能太游刃有余了,连今天结婚,严烺都没看出他比平时喜悦多少,脸上的笑一直都是那么从容客气。

余知崖将严烺送到了宴会厅门口。离开前,严烺说:“本来今天不该谈公事,不过明天你出发去度蜜月,我更不好去打扰,所以今天先问了:去美国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美国公司被严海潮两父子搞成那样,早就应该派人去收拾,只是一直没有好的人选。严烺其实舍不得派余知崖去,已经太顺手习惯,但他身边信得过、有能力又敢放手帮他整顿那父子俩的,就只有余知崖。

好在余知崖给了他颗定心丸:“我可以去。”

刚结婚就把人派去驻守国外,严烺也知道自己不厚道,真应了他自己刚才那句“周扒皮都不如”。他拍了下余知崖的肩挽尊说:“再给你半个月假期,多陪陪她。”

余知崖想说不用,言言已经定好半个月后要去贵州做调查。但他不是很确定这个计划有没有变动,索性就不说了,只应了个“好”。

严烺从酒店到医院比沈屹原快了十分钟。等沈屹原在医院地下车库停好车送人上楼,就见病房的会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位穿着修身深蓝色西装、翘着二郎腿的男人,眼神不善,像等着要和谁算账一样。

严盛夏进门就服软了,怯怯地叫了声:“哥。”

“主意挺大!早上来看你,半句话不说。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偷溜,算好了怎么避开我?我的话你当耳边风,医生的话你也当耳边风,你想以后常驻医院?”严烺夹枪带棍嘴上不留情。十七岁的人了,拖着病体还要出去乱晃,心里有没有点数?

严盛夏翘着嘴唇不吱声,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像颗打蔫的小白菜。他哥宠他是真宠他,训他时也是真训他,某种程度上比他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更像爹。

沈屹原倒是看不下去了,悄悄翻了个白眼,戳戳严盛夏说:“你刚车上不是说要喝水?去里面躺着,让陈叔给你倒点水喝。”

严盛夏瞥了他哥凶巴巴的脸一眼,严烺没好气地挥挥手:“躺着去”,这才往里走。

两人跟到里屋。严盛夏背着身,将外衣换成了病号服。严烺见他身上没几两肉,比以前又瘦了些,忍不住又念叨上:“陈嫂给你做的那些营养餐你不吃,就喜欢油炸辛辣的。你去问问医生,什么时候医生说能吃了,我给你端上来。”

严盛夏没发话,沈屹原已经受不了这个男人了,三十岁不到就像进入更年期一样,烦得人耳朵疼。他握住严烺的上臂,把他从里屋拉了出来。手掌下的肌肉很紧实,像是练过。沈屹原一时脑子有点抽,想验证下是不是真练过,松开捏住反复好几下。

严烺也没动,盯着他的手掌一松一合,直到沈屹原自己反应过来,匆忙松开手,假装没发生过一样。

“你刚才那副样子,用网上四个字形容叫什么知道么?”沈屹原问。

严烺挑眉看着他,预感沈老师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爹味冲天。”沈屹原讥笑道。

亲爹当甩手掌柜,他这当哥的不还是迫不得已。

“你当我乐意。”严烺叹了口气,拉着沈屹原到门外。沈屹原今天穿的短袖衬衫,严烺的手直接贴在了他皮肤上,有点过于亲昵的不适。好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做,严烺就松开了。

“我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早上特意过来一趟。来的时候忙着玩游戏还挺安分,啧!”果真孩子越大越不好管,严烺算是感受到长兄如父的痛了。

沈屹原怪异地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心情不好?”

严烺习惯性地半眯着眼看沈屹原,心里打量沈老师知道多少,巧的是沈屹原也在打量他,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

“余知崖进严商那年21岁,小七11岁,半大不小,有点叛逆苗头。当时家里没人有空管他,我爷爷就说让余知崖看着点,这一看六年多。”

“……余助理挺负责。”严石城退位了还不忘履行责任。

“他把这事当工作任务。”严烺停顿一下,“小七天生情感迟钝,对余知崖又过于依赖,在他身上寄托了各种感情,你要问他是什么他自己都不一定分得清。”严盛夏黏余知崖那股子劲,严烺这当哥的还没眼瞎看不出来,但他从来也没说过什么。余知崖很知进退,不主动不亲近,分寸掌握得妥妥当当,好似纯粹在帮忙照顾老板家的烦人小孩。就这敬业态度,没问他多拿一份工资不错了,他哪会再挑错。

沈屹原对这事终究了解得不多,只片面听严盛夏说了说,感觉更多是少年愁绪,于是便也点头应道:“可能是青春期的迷茫,过了就会自动回归正途。”

他这话一说,勾起了严烺的兴趣:“你十六七岁也迷茫过?”

沈屹原十七岁高二时正是对自己性向最迷茫最无措的一年,但他不会告诉严烺。

“多少都会有,反正不至于会去打架斗殴。”他轻飘飘地斜睨了一眼严烺,言下之意,没他少爷过得那么恣意猖狂。

严烺很不要脸地笑了笑。他今天一身深色正装,肩宽腰窄,倒是有些奢华低调之感,估计是不想抢人家新郎的风头。但这人骨子里的霸道藏不住,就这么昂着头轻轻一笑,便有睥睨俯视的架势。

严烺心里其实也有惋惜:“还挺想看看你十七八岁是什么样子。”要没错过那个电话,他可能就有机会陪着沈屹原成长,一步步,一年年,想想就觉得美好。

沈屹原不爱听他提过去,细长的手指捏着车钥匙转了几圈,敷衍地说:“没什么,上课下课做作业,普普通通。”他拎起钥匙晃了下,“人我送到,没事先走了。”

自从上次上床分开后,两人已有一周没见过。严烺是打算给沈屹原个缓和期,不至于逼太紧,但一周已是极限,沈老师要是再继续当无事发生,严烺可要提醒提醒了。

沈屹原进病房和严盛夏告了别。出来时他问严烺什么时候出院,严烺说再两天就行。他又问是不是还得拍片再确认下有没有炎症,严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脑子里想着该怎么提醒沈屹原。

从病房到电梯口二三十米距离,几步就到。电梯口没人,六部电梯都凑巧越过16层上上下下,要等一会儿。套房面积大病人少,整个楼层都很安静,连护士台的护士说话都轻了些。

就在这一片静谧中,沈屹原握紧汽车钥匙圈,手心微湿,面对着正从20楼下来的电梯,问道:“我衣服洗完了吧?下周三能不能给?”嗓音清冽,像平时上课给学生念公式一样。

严烺过了两秒才听懂沈屹原在说什么,嘴角的笑慢慢咧开。他是没料到沈屹原会主动提起,但仔细想想又不意外,大多时候沈屹原都不是会逃避的性格,就连小时候犯了错都是他带头承认。

他上前几步,站在沈屹原斜角30度侧,肩抵肩,放低了声音说:“当然,一直等着沈老师过来拿。”

跟诱哄小情人似的,好听的话信手拈来。沈屹原的耳朵止不住有点红,半是因为这句,半是因为自己的话。想好了怎么说和说出口还是大不一样。

电梯恰好停在了16楼,沈屹原无视严烺灼热的目光,挥了下手说“周三见”,头都没回。

电梯内人不多。进去后他站在电梯中间,转身目光低垂,避开了严烺视线接触。门缓缓合上,只剩一道冰冷的不锈钢门。

严烺恍惚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在十几岁时就喜欢上了沈屹原,就在那个迷茫的青春期。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时间、空间、年少时性向的不确定等等,这种喜欢从未被发现过,如果不是重新遇到沈屹原,可能一直不会被发现。

他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要没有重新遇到沈屹原,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沈屹原的拖沓惫懒,通常是面对一些可做可不做不会产生什么后果的事——比如很早前给严烺打电话。但若是后果明确或者有可能让自己失去主动权,他反而不会置之不顾,尽力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比如和严烺的这个约定。他用脚趾想都知道,严烺不会当没事发生。与其被动等着他瞎安排,不如自己划好边界线,让事情处于可控中。

按沈屹原对约炮知识的浅薄理解,去对方家里吃饭上床已经算过界了,不应该——问衣服只是体面的约炮说法而已,当然不是真要去拿。

他在星期二提前给严烺发了微信,问想去哪里吃,他定餐厅。

严烺开完会才看到,想着沈老师可能是觉得家里没情调,回信说你定吧,哪儿都行。

沈屹原就定了家泰菜馆。这家泰菜馆附近正好有家五星级酒店,沈屹原思忖半晌,略有心疼地定了个大床房。

第二天晚上快要吃完饭时,沈屹原说附近有家酒店,已经定好了,严烺原本轻松惬意的神色立刻变得不怎么好看。

“怎么个意思?嫌我那房子不够好?”

“不是。太远了,来回不方便。”

“离哪儿远了?餐厅远还是你家远?不都是几十分钟的车程,没让你开车。”他的声调有些高,心里聚了一团火。

“我去你家算什么?又不是……”沈屹原说不出口,拨了下盘子里的空蟹壳说,“你就说你去不去吧?!”不去他就当自己奢侈一晚。

严烺算是有点明白了,沈屹原真就把两人当约炮关系,随便找个地方搞完了事。真踏马的……气死人!

“你把我当什么,随叫随到的性服务者?你问过我了么你?”严烺放下筷子翘着腿,开始不讲道理地胡搅蛮缠,“酒店有什么好的?谁和你说约个炮一定要在外面,不可以带回家?那要是没钱去酒店,是不是都得去露天野外搞?”

沈屹原不知道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在说什么,看他神情显然是不高兴的,便折中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现在就想把人拎回家,扔到床上好好“教训”一顿。

“不去酒店。”

不去就不去,谁搭理他!沈屹原懒得废唇舌,就当自己浪费钱了,拿起账单起身说:“那我自己去。”看都不带看一严烺一眼。

谈判破裂,严烺全败而退。这时候严烺就怀念起那天晚上喝醉的沈屹原,不知道比现在可爱多少。沈屹原那点子倔性虽然招人喜欢,但刀子一旦落到自己头上,严烺又觉得实在是恼火。

晚上的这顿饭不便宜,花了536,加上定酒店的780,一晚上要花沈屹原1000出头。还好这几年博后待遇提高不少,算上去年他中的万海市超级博后补贴,一年收入可观,每个月这样花个两次也负担得起。

沈屹原没想过这笔钱要两人分摊。严烺之前帮过他,车祸那次结算下来误工费什么也全都算给他了,沈屹原觉得自己占了不少便宜,现在算是偿还一部分。

结账台前,服务员调出23号桌的账单,报了个金额,问是怎么付款。沈屹原打开手机,刚要说支付宝,旁边有人递出6张红色大钞,面无表情地说:“现金。”

沈屹原没理他,边说“支付宝”边调出付款码展示给服务员。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拿扫码枪,沈屹原的手机就被人收走了,严烺凶神恶煞地说:“你还真当买了我?”

他这话把柜台里的服务员吓了一跳,瞄着严烺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心想这横行霸道吓死人的样子,哪像是出来卖的,倒更像是卖别人的。

要不是场合不对,沈屹原感觉自己能笑出声来,他还没见过严烺这么憋屈到愤懑的样子。他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只好抬起右手假意掩饰下。

严烺见他那样,心里一半的气转化成无奈!这是专门派来收拾他的吧?!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他推着沈屹原往前走,嘴里嘀咕:“不够嫌丢人的!”

服务员忙把那600元收了找出零钱,喊着:“先生,找你的钱。”

严烺随手拿过,揽着沈屹原走到门外,才把手机还给了他。

沈屹原不爱占他便宜,打开微信说:“说好的我请你,把钱转你。”立刻发了个536元转账。

严烺看着他一顿瞎操作,连手机都懒得拿出来。他望了望四周高楼大厦一圈,轻哼一声,不甘心地问:“哪儿呢?”

沈屹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等清楚他在问酒店位置之后,止不住又有点想笑,转头朝东南边指着说:“这边。”

两人走了过去。

从餐厅到酒店可以走沿江景观走廊。初夏时节晚上气温适宜,沿江边散步的行人很多,一对对年轻小情侣穿插在带小孩的夫妻之间,热闹与甜蜜交错相行。

严烺已经很多年没来过江边散步了,往前追溯,上一次可能还是他出国前和同学一起来。那时江边有个甜品店,他们一群人中,有个人在追的女孩喜欢来这儿吃。现如今,甜品店早关门了,江对面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连成一片闪耀的沿江灯光带,比以前耀眼灼目很多。

和沈屹原随意散散步挺舒服——如果不是在去酒店的路上,严烺会称之为惬意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付账单?”沈屹原边走边问。他觉得有些事还是先沟通清楚比较好。

“我还没有富到可以一直撒钱。”严家最早是做实业起家,比不了头盖一块布的中东土豪们,赚钱不容易。

沈屹原微皱着眉不懂:“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说好了我请你,饭钱和酒店钱我都会付。”

是这点钱的问题吗?严烺感觉刚下去一点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请我什么?请我吃饭上床?我答应你了吗?沈屹原,你是不是觉得我答应当你炮友,我就该什么都照着你做?你去会所里找个嫖的,还要问对方乐不乐意呢,你问过我吗?合着现在我是连鸭子都不如!”严烺一顿自嘲自贬,像极了被某个负心汉伤透心,自个儿委曲求全快要低到尘埃里了。

沈屹原弄不清他是不是装的,但严烺有句话说对了,他定酒店确实没问过严烺,想着今天来了再说。直觉告诉他,严烺是不会同意的。他也确实没同意。

沈屹原有些不同于平常的烦躁,夹杂了心虚不安与不可控,比写论文卡住没头绪更难受。

“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下次酒店你来定,或者以后我们各自轮流一次。”沈屹原做出了妥协。

严烺站住了,在一棵茂盛葱郁的桂花树下,地面照射出来的绿幽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出一张阎王脸。

再和这小没良心的置气,明天他就要去心血管科报到。

严烺就给了他两个选择:“没有酒店,要么我家要么你家。”

两人其实已经走到酒店,转个弯过去,就是大堂正门。沈屹原立住,神色淡漠地瞥了严烺一眼,转身自己往金碧辉煌的大门口走去。

烟灰色衬衫下的背影清瘦笔挺,仿佛在说:爱来不来!

严烺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咬得疼。草!一天被甩两次脸色,他还没这么窝囊过。沈屹原可真够狠,连个台阶都不给下,也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哄人。他要是态度软一点,求个饶说句好话,他说不定……也就依他了!

什么你家我家如家,说到底还不是想和他呆一块儿。一时捂不热,时间长了总捂得热。再说沈屹原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骨子里仍是软的,和那大螃蟹的蟹螯一样,越是对着硬来越不会松手,要是把它放到海水里,让它自己觉得舒适安全了,蟹螯也就自动松开。

严烺自我宽慰半天,总算勉勉强强接受酒店这件糟心事。眼前的人影还在继续坚定不移往前走,看着是真不会回头了。唉,算了,等他进去自己再跟上。

他这一晚同时尝到了窝囊和难堪的滋味,心里像是腌过黄瓜一样,别提有多酸涩了。

就在他放弃之际,前面的人影停了下来,转过身,放软了声音,半是讨好地问:“来不来么?”

要还是不来,那份不正经协议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沈屹原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去约严烺。他会感觉很可惜,甚至还有点难受,因为在博士后出站回宁州之前,他不觉得自己还会再遇到让他愿意说出那句话的人。

他放低了姿态,给严烺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严烺蹙眉敛目,看上去凶巴巴得不高兴。他一步一步沿着坡道走上来,脚步很慢,像雄狮慢悠悠地在观察瞄准的猎物,又觉得猎物太狡猾抓不到。

然后他在沈屹原面前站定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叹了口气,以沈屹原都能感觉到的无奈亲昵口吻说:“你真是吃定我了!”

因为吃饭后的那场不愉快,还有令严烺讨厌的酒店氛围,那天晚上严烺在床上对沈屹原不是很客气。从一开始,他就像一头撕咬猎物的野兽,凶猛野蛮,似要把人拆骨入腹。他啃咬着他的锁骨,揉捏着他的乳尖,狠狠地掐着他的腰,用力冲撞着他的臀瓣。他将沈屹原双手缚住,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下,任他全身被汗洇湿、阴茎勃起、急不可耐地扭动着身体。

沈屹原这次没喝酒,他的感官远比上次要敏感得多,那些似惩罚又似调情的暴虐行为像是一根根小尖刺,带来微热痛感的同时,快速燃起了他心底躁动的欲望。

他抑制不住地呻吟:“给我……”,脚无意识地向后蹬。挂在床边的白色纯棉被子悄无声息地掉到了地上。

“给什么?这个么……”严烺调戏似地套弄了一下他的勃起,很快放开,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沈屹原恼怒地踹了一下他的小腿,没什么力气。他全身上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绯红色,乳尖处尤为深。

“不要这个,那是要这个?”严烺俯身舔舐他的乳头,时不时嘬几下,发出啧啧的水声。乳头已经被玩弄了很久,有些热辣得疼,沈屹原软声叫着“不是”,想要逃离。严烺没放过他,继续又舔又嘬,下身还维持着不急不缓地进出。

沈屹原被嘬得难受又逃不了,弓起身在严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真有点疼。严烺笑骂了句“好尖利的牙”,直起身,抓住他的大腿,开始猛烈地掠地攻城。

沈屹原在严烺快速凶猛的冲刺中很快缴械投降,没费一根手指就射得两人腹部都是。还没等他缓过来,严烺再次折起他的双腿,暴风雨般冲撞着火热的内壁,将沈屹原的感官冲碎地七零八落,脑袋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犹如死亡前的极致快感。

酣畅淋漓又叫人恐惧害怕。沈屹原头一次知道原来性爱可以如此激烈,他刚才甚至忍不住求着严烺草他。

这还是他吗?……沈屹原埋在枕头里呻吟一声,感觉全身骨架错位不想动,又酸疼又爽快。

已经凌晨两点多。他们九点多进的酒店,断断续续做了快5个小时,沈屹原深刻体会到了纵欲过度是怎么回事,如果再继续下去,大概离纵欲而亡也差不远了。

“要不要洗一下?”严烺躺在他旁边,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在沈屹原背上随意地划着,餍足而慵懒。

沈屹原脸朝着窗户方向,嘟哝着“不想动。”

严烺将被子往上拉,盖到他胸口处:“那睡吧。”他刚才用毛巾帮他简单清理过,不至于很难受。

沈屹原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半闭着眼睛问:“你不回去?”他以为约过炮后应该各回各家。反正严烺那么不喜欢酒店,不如就留给他一个人来承受。

严烺又叹了一口气:“用完就扔,沈老师你有没有心?”

沈老师没有心,要有心也不会约炮了,找个人谈恋爱不好么?

“你不是不喜欢酒店?”严烺的手往下滑,到了脊椎骨尾部翘起的地方,再往下就是刚刚经历数次蹂躏的洞口。沈屹原没力气再搞,动了动臀部,拒绝他继续向下。

明明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在这事上就挺不明白呢?严烺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可沈屹原似乎没懂过。没懂还要反复纠缠,非要把错算在他的头上。

“我没有不喜欢酒店。”严烺说。他的手又游移到了沈屹原的肩胛骨处,沿着那条光滑流畅的弧线慢慢滑到前胸,再往前一点,就要碰到被搓得凸起的小颗粒。

“我是不喜欢和你在酒店做爱。”像一场没有什么感情的活塞运动,不会付出一点真心,凑在一起只为了达到几十秒的颅内高潮,过后就各自两散。这绝不该是他和沈屹原之间的关系。

室内一片寂静。沈屹原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睡着了。严烺能感觉到手心下的起伏变得规律而缓慢。这一晚他们吵了架,做了爱。如果撇去吵架的那点不愉快不说,和沈屹原的这场做爱是严烺几十年人生中感觉最好的,那种把人束缚在怀里、将他全身染满情欲、看着他在欲望中迷失放纵的满足感,和最后高潮带来的刺激,几乎不相上下。

甚至让他感觉纵然拥有全世界,大抵也不过如此。

************

沈屹原第二天早上是被葛深电话吵醒的,问师兄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去接林教授。他一看时间九点多,睡过头了,忙说我立马赶过来。林教授是流体学领域大佬,麻省理工终身教授,曾和张教授同在一个师门下,此次回国受张教授邀请,来给明实大学做一个讲座。

林教授的航班11点到,要是赶去学校再出发,大概率会赶不上。沈屹原琢磨了半分钟,给葛深打了电话,说让他坐学校接贵宾的专车去机场,自己从市区打车过去,两人在接机处汇合。

打完电话,沈屹原才发现房间里静悄悄,严烺不在。他想起严烺昨天晚上留了下来,应该是早上走的。怎么走了不说一声?沈屹原隐隐有些不适。但他没时间滋生什么情绪,快点出门要紧。

等沈屹原五分钟冲澡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时,房门打开,严烺走了进来。

“起床了?衣服来不及送洗,我让他们给你弄了套新的过来。”严烺指指沙发上的纸袋。

沈屹原想着今天有正事穿脏衣服确实不合适,说了声“谢谢”,急匆匆进卫生间换衣服。出来时,他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半,得快点赶去机场。

严烺看他匆匆忙忙来回转,问道:“你赶时间?”

“嗯,11点要到机场接人。”

“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坐地铁快。对了,你帮我退下房,押金直接退回我卡里。我先走了!”沈屹原脚步不停,拿起手机往外走,等不及听严烺的回音。

厚重的实木门发出嘎达一声,自动关上。室内又安静了下来,留下一地凌乱,还有密封空间内未散去的淡淡的纵欲气息。

严烺感觉自己又被丢下了,心情不太爽。收拾好出门见助理和酒店总经理在门口候着,斥责说早上打前台让来收脏衣服,过了10分钟才来,布草间那帮人在干什么吃的?

酒店总经理低着头,回说刚好是退房高峰期,布草间的人忙不过来迟了几步。下次您有什么需求,您再直接吩咐我就行。

严烺不依不饶:我能找你,酒店其他住客也都找你吗?我雇你一个堂堂总经理,就天天处理这种杂事?

酒店总经理心里觉得委屈:你这后来不是也打电话给我了么?要不大清早7点多哪儿给你买衣服去?

严烺瞥了眼默不作声的酒店总经理,盯着电梯上方跳跃的数字说:早上我在酒店晃了一圈,布草间有几个人在空着聊天。退房高峰期还能这么空闲,不管是怠职还是人员冗余,该裁的就不要留了。其他还有些问题我会让梁助整理好给你。

酒店总经理万没想到,小严总偶尔住一次店,会来个神秘顾客调研,一时间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他其实想叉了。严烺陪着沈屹原纵情一玩,哪儿有什么心思来个神秘顾客调研。他是怕吵醒沈屹原,出门打了个电话,见隔壁收拾退房的客房部员工动作慢吞吞,觉得有些问题,又去楼上楼下晃了一圈,才发现情况。酒店这行业,口碑其实主要来自于面向住客的基层员工,要是他们没做好就很容易会出现堤溃蚁穴,这是管理的大忌。

严烺下了电梯后直接坐车走了,临行前吩咐说:3608房间的房费连押金全部退还给住客。

那天沈屹原在接待林教授的晚宴结束后,发现酒店原封不动退回了1280,780的房费加500押金一分未收。另外昨天晚上转账给严烺的536,因为对方没收,也退回到了他的卡里。

沈屹原乘地铁回家时,给严烺打了个电话,问780是他付了还是酒店搞错了?

沈屹原的口气不太好。这两个答案中的任何一个都代表麻烦,他都不想应对处理。

但严烺给了他第三个答案:这家酒店归严商名下,哪儿能有让你付钱的道理?!

如此充足的理由一时间让沈屹原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冒出四个字“壕无人性”。

他头疼地问:“万海市哪些四五星级酒店是严商的?下次我避开点。”

严烺正在书房里看发过来的印尼市场报告,漫不经心地说:“不多,就十来家,还有几家只是参股,经营权不在严商手里。”

沈屹原想让严烺把这些酒店名字列出来,但严烺估计是不会答应的,还可能取笑他一番。他没再说什么,心里很介意明明是他安排好的餐厅和酒店,到头来又变成严烺付的,好似他轰轰烈烈喊了一番口号,实际主控权还在别人手中。

他揉揉眉心,仰靠在椅背后说:“你能不能别这样?我能负担得起餐厅和酒店的钱。”

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下来,严烺心底有些不怀好意地乐了:原来你也体会到这种无力感。他随即抛出了一个“完美”解决方案:“餐厅酒店都是要花钱的,你要怕算不清,约在你家就行,当是我占便宜。”

一说到这个,沈屹原又沉默了。按理严烺去过他家,他也去过严烺家,大可不必那么执着。但在严烺家的那个晚上,沈屹原回头去看,发现自己完全失控,说了自己没想说的话,做了自己没想做的事。那让他感到害怕。沈屹原觉得酒店是他的安全线,能让他放心地来去自如,一旦跨过后,他怕自己将什么丢在严烺那里,也害怕严烺在他那里留下什么。

地铁到了延安西路站,速度放慢,车轮摩擦轨道发出嘎吱声,广播里正在播报站台名称。严烺知道沈屹原又犯了倔脾气,没再逼他,退一步说:“好了,下次不和你争。”他感觉自己在沈屹原面前没有底线,退让的技巧练得炉火纯青,想都不怎么用想。

严烺妥协得太快,沈屹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挑了最客气的两个字:“谢谢。”

周围的声音很吵,沈屹原还是听到了严烺轻轻的笑声,像是明知道他任性妄为却依然愿意包容。

让一向冷静自恃的沈老师觉得有点难为情。

七月,梅雨季节结束后,炎热的夏季来临。今年高温来得特别频繁,出梅后连着四五天都是三十八九度,热烘烘的空气充塞城市每个角落。

印尼度假村收购案有了实质性进展。七月刚过半,严烺就已经领着团队飞了三次印尼。那座度假村位于一座小岛上,四周海洋资源丰富,保护完善,唯一缺陷是离主岛船程一小时,进出不方便。严烺考虑未来用直升机直接从机场接送客户,缩短行程同时,还能大幅提高酒店服务水平。当然在国内各个平台上的推广营销不能少。

因为太忙,整个七月上半月,严烺和沈屹原只约过两次。一次是严烺人还在印尼,打电话给沈屹原,问他晚上能不能空出来。严烺和沈屹原聊的多了,知道他永远不会没有事做——论文是写不完的,越多越好,索性略去了问他“有没有事”这一步。

沈屹原最近学校放假,教学任务结束,再加上组里部分研究生回了家,他也不想在人放假时催人干活赶进度。于是他应了严烺,在他落地之前,定好了餐厅、选好了家国际连锁五星级酒店,心里想着这下总避开了严商。

但其实这家酒店在国内的运营,严商也有参股。考虑到沈老师的自尊心,严烺没有提起这件事。

七月中旬的第二次约,更像是一场预谋。张教授牵头的一项科技部重点研发项目在北京开会,沈屹原去了三天,回来时就这么巧在机场遇到了刚从印尼飞回来的严烺,等在机场出口处,直接把人掳上车了。

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行驶在高架上。开车的是严烺,沈屹原坐到副驾驶座,低着头回葛深的微信。等聊天告一段落,他才发现两旁的风景和平日来机场时完全不同,不见什么高楼大厦,反而厂房和田野越来越多。

严烺走了和进市区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带我去哪儿?”沈屹原问。

“青微湖附近的别墅。”

青微湖在无量山山谷里,从市区过去17公里,高架转县道,然后还要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半个来小时。

“跑那么远。”沈屹原嘀咕了一句,并无多大反对意见。开车的不是他,去哪儿不是很在意。

到达青微湖的别墅,刚好是日暮时分。别墅离湖边还有几十米距离,掩映在一片翠绿的银杏林中,若不是特意找从外面很难看到。来的路上,沈屹原见附近零零散散还竖立着几座房子,间隔有些远,站在二楼阳台,除了波光粼粼的湖面和四周树荫,看不到别的,有点遗世孤立的沧桑感。

“大学时和同学来青微湖玩过,不知道还有这一片,你们可真会挑地方。”沈屹原靠在阳台白色藤椅边。

这房子平时每天会有人来打扫照看。今天来之前严烺特意吩咐过,又重新装置收拾了一番,阳台沙发都摆上了靠枕,连带晚餐也已经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备好。

“我听着怎么不是什么好话呢?”严烺揉揉他的脑袋,靠在沈屹原身边,一起越过树梢头,看远处湖面上被水波截成一层层的长长落日:“这附近原来就有人住,后来搞生态保护都搬走了,剩下几座房子都是早年间过来建的,集体产权,也就现在民不告官不究,哪天要拆了就拆了。”他说得跟拆乐高一样轻松。

这房子上上下下三四百平方,毛估估没有个上千万也有几百万,沈屹原真想套用网上那句话:我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但他大抵是拼不过眼前这位有钱人的,各方面。夕阳渐渐西沉时,天色暗了下来,抬头看天上一弯月牙儿,四周望不见一点灯光。

沈屹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可能一开始就只是个简单的吻,后来慢慢收不住。严烺吻得很色情,从唇舌到喉结再到锁骨。他的手放在沈屹原的勃起处,像挠痒一样缓慢上下揉动,时不时微微向前一挺,让沈屹原感受自己的硬度。

寂静放大了细细的喘息声和舔舐声,让人听得羞涩,也让欲望成倍数地翻涌。

沈屹原的理智在听到斑鸠咕咕声时回笼了一秒。他仰起脖颈,微闭着眼睛低喃:“去里面。”严烺把他抱到藤编沙发的靠背上,掀起他的上衣,逗弄他胸前的小颗粒。他舔咬着柔软的耳垂,含糊地说:“没有人。只有松鼠和斑鸠,让他们听听你的叫声。”他拿起小圆桌上的炼乳,随意润滑下,猛得刺入沈屹原的后穴,披荆斩棘般直捣内壁的深处。沈屹原发出闷哼的喘叫声。临近阳台的树梢上一只乌鸦也在此时叫了一声,像是回应。严烺轻轻笑道:“它听到了!”

沈屹原怒视了他一眼,但快感来得太舒服,那一眼怒气很快被情欲软化,变成似嗔非嗔的诱惑。严烺贴着他的大腿根,不紧不慢地进出,嘴上说着:“哦,忘了这里还有猫头鹰,听说夜视能力是人类100倍,你猜他现在能不能看到我在干你。”他加大了动作,凶猛地前后抽动,肉体相撞的啪啪声在沉沉暮色中尤为明显。

倦鸟归林的叫声依然在空中时不时响起。沈屹原已经顾不上了。他攀附在严烺身上,脚趾蜷缩,脑袋后仰,沉浸在做爱带来的愉悦中。

渐渐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黑暗中的别墅与青微湖融为一体。树影幢幢间,激烈的肉体拍动声和喘息声,像是林中不和谐的音符,惊扰了树上的原住民们。

一阵低沉而绵长的呻吟之后,沙发上的声音静了下来,只剩下轻微短促的呼吸。

沈屹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没有任何遮拦的露台上和严烺做爱了,犹如荒野苟合,爽过之后羞耻感爆棚。他略有懊恼地呻吟一声。可能高潮刚过,那呻吟黏腻而诱人,听着更像不满足。

严烺托着他的臀部,下半身贴合,在他耳边笑着问:“还想来?”

……

沈屹原发觉自己并不想说“不”,但也没有厚脸皮到应下来。他将脑袋埋在严烺肩颈处,咕哝着说:“被你带坏了。”他以前的性生活规矩而拘谨,没那么多花样。

“嗯,刚才缠着我不放的人是谁?”严烺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享受高潮过后余留的快感和拥抱的温情。黑暗让视觉外的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敏锐地发现这一刻的沈屹原松懈了下来,抱着他后背有点点依赖,说话的声音也像在撒娇。

“不是我,”沈屹原仗着现在互相看不清,故作耍赖,“刚才那个也不是我。”他松开交叉在严烺身后的双腿,垂到沙发壁上。

严烺贴在他耳垂边闷声笑,热气从耳边灌入,熏得耳道里都是烫的。

沈屹原自己也笑了,松开手,轻轻踢了严烺一脚:“太热了,放开吧,我要去洗个澡。”

仲夏时节,夜间山里的气温虽然降到了30度以下,一场欢爱还是让两人都被汗水洇湿。

沈屹原洗完澡换好衣服下楼时,严烺已经穿着居家的灰色t恤短裤,坐在一整块不规则原木制成的餐桌边,将餐盘上保温的碗盖拿开。

“头发还滴水,不吹一下?”

“就这样吧。”沈屹原不甚在意地随手捋了下。他家的吹风机向来是闲置的,平时洗完都是自然干。

严烺看着不顺眼,水都滴到肩上打湿衣服了,难不难受?他将碗盖放到一边,念了句“懒吧你”,起身去一楼的卫生间拿了根毛巾扔他头上。

沈屹原道了声“谢谢”,揉几下放到一边。他中午赶飞机没怎么吃,现在看着一桌子的河鲜野菜,感觉有些饿。

严烺拿了一瓶酒过来。沈屹原警觉道:“我不喝。”

严烺不以为意,顺手拿了两个酒杯:“姚叔自家酿的米酒,爷爷每年都问他要点,度数不高,尝尝看。”

白色发涨的米沉在乳白色液体中,很像小时候冬天晚上沈康军喝的酒。那时老宅阴冷,砖瓦墙和漏风木窗挡不住寒意,晚饭时严安华就会给沈康军热一碗米酒暖暖身。有几次沈康军逗趣地给沈屹原沾过几口,甜味胜过酒味,感觉像酒心巧克力。

十几年没喝过,沈屹原心里有点想尝尝。但酒和严烺摆在一块儿,料不准会出什么事。他犹豫着说:“不要了吧!”

话没说完,严烺已经往杯子里倒了:“你就当我想尝尝,陪着我喝点。反正这屋里现在就我们两人,我要是醉了,想怎么样还不是都你说了算。”

话说的真好听。

沈屹原忽视手边的那杯酒,闲说道:“那要是我醉了,岂不是你说了算?”

“怎么能呢?就算你醉了,也只有我被你任意处置的份。”严烺舀着滚白的鱼汤,将最嫩的鱼鳃肉挑到碗里,放到沈屹原面前。

这人说话三句里有两句不正经,看似嘴角含着笑,骨子里散漫放纵惯了,话不过心,随口哄人玩而已。不一定人人都会信,只是能被严烺这么哄着,很少有人不会被迷惑,总想着自己是被喜欢的。好在沈屹原是拎得清的,听了也不怎么入心,从来都是你管你说、我管我信。

饭过一半,沈屹原杯里的酒一动未动。严烺也不劝他,聊着在印尼发生的有趣的事,又说度假村里有个潜水教练是伯克利化学博士,做了几年研究觉得太累,去当潜水教练了,问沈屹原他们博士毕业都最高学历了,怎么还都那么辛苦?

这话要是前几年在沈屹原读博时问他,沈屹原可能会有满腹的苦水可以倒,但到底是做了快十年的科研,沈屹原经历过艰辛与挣扎,也体会过科研带来的满足感。

“其实对很多做科研的人来说,博士是,不是结束。就好像爬山,博士学位只是把我们带到了山腰,但山峰不是8848米,它没有极限。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困难越大,能向上前进的人也越来越少。”

沈屹原舔了下嘴角,感觉有点口干。他拿起米酒喝了一口,发现一些藏在心底很久的话突然涌了上来,很想说出口。

“我们中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普通科研人员,做不到松柏般伟大。要是把世界比喻成宇宙,我们就是芸芸众星中普通的一颗,不够亮也不够闪耀,不可能像人类历史上那些天才科学家一样,成为北回归线上能看到的最亮的金星,名垂青史万人敬仰。”他又喝了一口,眼中闪烁着水光,“但要论对科研的热爱与追求,我们很多人并不比他们少。如果你问我科研的意义,以前我可能会告诉你只是想当一名大学教授,但要是没有对科学无限自由与可能的热爱、对用智者的知识创造渺小改变的渴望,我绝对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支撑那么久,这可能是我和其他所有普通科研人存在的意义。”

沈屹原从来没有这么煽情过。他感觉酒精上了头,但其实之前他滴酒未沾。他不得不承认或许是严烺的缘故,姿态放得那么低,那么真诚,让他觉得什么话都能说,什么情绪都能发泄。他可以不信严烺说的那些调情的话,但对严烺这个人,他从来没有不信任过。

他拿起酒杯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想要冷却脸上泛起的热。已经过了十几秒,也可能一两分钟,严烺一字未说,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如灼如烧。

再然后,严烺轻轻叹了一声:“沈老师,你们肖校长应该感谢你。”

沈屹原一怔,抬头望着他,不明白。

严烺的神情少见得柔和。平日里慑人的眉峰平缓如丘,眼神不复平时的凌厉与霸道,温和得差点让人误以为是素食动物。

“上次和你们肖校长谈捐赠的事,说好5000万,听了你刚才那几句话,我想冲动地再追加5000万。”

5000万……沈屹原自己都值不了5000万,别提他说的那几句话了。

“不用那么草率……”他干巴巴地说,难得被有钱人砸蒙了。

“不草率。”严烺一改之前嬉笑的态度,手肘撑在桌面上,表情认真,“我见过很多的pitch,你这个是我看到最好的。”

尤其是沈屹原在说那番话时候,脊背挺直,眼眶盛水,撑着一副单薄的脊梁骨,却自有一股韧性与傲气。

这傲气又绝不是恃才傲物。恰恰相反,他谦和踏实、不卑不亢,承认自己世俗的愿望,也坚持热爱与理想。他说自己做不了那颗最亮的金星时,如此平和坦率,让严烺觉得就算倾其所有帮他成为最亮的那颗都是值得的。

仲夏夜的树林里传来啁啾声。一只猫头鹰停在墙头瓦片上,脑袋270度旋转,又很快飞走。瓦片上有一粒小碎石子,被猫头鹰的爪子一踩,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很闷的一声。

沈屹原到底还是喝醉了,在严烺认真到犹如宣誓的表情下,咕咚喝完了一杯米酒不够,又自己倒了一杯。

他感到全身都在烧。脸是热的,心是热的,连皮肤手指脚趾无一不是热的。严烺那些调情的话没让他心慌过,反而这句无比正经的让他慌到把酒当水喝。

沈屹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甜腻、满足、愉悦……反正都是好的。和这一切有关的那个人也是好的,至少在这个晚上。

喝醉了的沈屹原有多开放主动,严烺上一次享受过,这一次依然如此。只不过这次做完后,沈屹原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他趴在床上,想起之前严烺的那几句话,呆不楞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算是为科研献身了么?”

八月初,长达半年多的印尼度假村收购案最终签约完成。从印尼回来后的第二天,余知崖就飞往了美国。美国公司最近要低价出售一项几年前的投资,当中存在巨大猫腻,余知崖已经没有时间耽搁。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及余知崖可能面临的质疑和挑衅,严烺三天后也飞往了美国。

去美国的前一天,严烺回到了家里。那天严海望、赵雪莹和严盛夏都在,一家人难得围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赵雪莹从小出生富庶,性子娇气,说话也不懂拐弯抹角,一落座就问:“烺烺,你现在有没有交女朋友?祈太太女儿上个月刚留学回来,说是想和你认识认识。”

女朋友没有,想抓来当男朋友的倒有一个,但严烺不准备说。

“没时间,你帮我拒了吧。”他说。

赵雪莹“哦”了一声,难得母爱上头,问他:“那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妈妈帮你挑。妈妈认识很多人,他们都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我怕你没时间都不敢来问你。”

她哪是怕严烺没时间,分明是听过就忘,没放在心上。赵雪莹的人生就三件事:老公、画廊、购物。四十岁之前她一直觉得有孩子是件很可怕的事,那意味着她变老不再年轻。那时她天真地想着只要不见到小孩就可以当不存在,她依然是年轻漂亮的。严烺小时候住在几公里外的奶奶家时,她可以几个月半年不去看孩子。到了严盛夏,因为没有祖辈照顾,陪伴他的只有保姆。

赵雪莹会关心儿子的原因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严烺连猜都不用猜:“画廊又出什么问题了?还是我爸又看中了什么?”总归都是钱的问题。

“不是啦,画廊前阵子刚举办了一批新锐画家的画展,生意不错的。”赵雪莹眨眨眼。她的睫毛下午刚做过,看上去又翘又亮,“我就想着你今年已经28了……”

“29。”

“哦,29了,”赵雪莹不以为意地笑笑,“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几十年没怎么管过,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严烺没感觉一点温暖,反而有些好笑。刚好陈嫂盛了去暑的绿豆汤端上来,严烺侧身问她:“放糖了么?”语气比和赵雪莹说话还温和些。

“给您多放了点。”

严烺点点头,拿着勺子搅拌煮烂了的一颗颗豆子:“成家不敢说,立业还是有点成果。妈,你最近要是空的话,不如仔细查下画廊的账面,别嘴上说的生意不错,一审计到处都是窟窿。”

严海望就见不得他儿子动不动就把生意放在嘴上,糟蹋他们艺术!那是钱能衡量的吗?他皱着眉说:“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做生意!你妈的画廊都开了十几年,不是开得好好的?!”

严海望这话说得恬不知耻,画廊全是靠严烺每年砸钱支撑的,要没这笔钱,早就关门大吉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赵雪莹都懂,就严海望死要面子摆清高。

严烺没说话,赵雪莹反而有点臊红了脸。她转头看了一圈,见严盛夏闷头吃饭,叫道:“哎呀我这画廊也是为了小七准备的。我们小七这么有艺术天分,以后出了名,就可以给妈妈的画廊撑门面了,到时就能赚回来了!”

严盛夏自从上次肺炎之后,一直都很安分,每天来回于严海望给他请的那位明安大学油画系系主任的画室。暑假过后他要上高三,严海望极力要求他今后师从那位系主任,但严盛夏私下和严烺说过不喜欢,也没说想去哪里。

眼看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严盛夏咽了下口水,索性宣布了一件事:“下学期我不想读了,我想去留学。”

“啊?小七你怎么突然想去留学了?”

“我都和匡之萧说好了你去他那里,留什么学!”

“对啊对啊,匡教授有实力有人脉,你以后要是想在国内艺术圈,他可以帮你很多。”

……

严海望和赵雪莹这些话,严盛夏已经听过无数遍,耳朵都生茧子。他求助地看向他哥,严烺意外地没阻止也没赞成,表情高深莫测,盯得他心底有点发慌。

等到那两人念叨完,饭桌上静了下来,严烺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没断奶吗?他走你也走。”余知崖前脚才去美国,他后脚就跟着要去留学,瞎胡闹什么!

“啊?谁走了?”赵雪莹一脸茫然。

没人睬她。严盛夏眨眨黑溜溜透亮的眼睛:“谁说我要去找他了?我想去英国,丁笙也要去。”

丁笙是严盛夏的高中同学,也在学画,目标和严盛夏一样都是美院。严烺见过几次那个女孩子,漂亮大方。他开玩笑地问过严盛夏是不是他女朋友,严盛夏说不是,只是玩得比较好。

他感觉弄不懂现在的小孩。伦敦和旧金山一个往西一个往东,隔了半个地球,差不多和回国一样远。

“他不去找余知崖挺好。都快18了总不能没断奶一样老跟在人家身边。我后来问他怎么想去伦敦,说是他那个女同学要去,他也想去。我就问你们俩是不是在谈恋爱,他说不是。我也不确定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的,让他好好考虑两天,他说他已经考虑半个月了,想好了要去伦敦才和我们说。哎,沈老师,现在十几岁小孩怎么这么难懂?”严烺靠在床上,和沈屹原打视频电话。

严烺这幅老父亲的样子,沈屹原就想扔给他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他都快18了你还不放心他做出的决定?想想你18在做什么?”沈屹原趁聊天的时间,拿着手机去厨房里倒了杯水。他穿着一件洗旧变薄的白色t恤当家居服,走路时布料贴在胸口处,几乎能看出乳尖的轮廓。

严烺说话的心思分了一半:“我能干什么?上课学习当好学生,可比他现在简单多了。”

“那之前谁说的和严盛冕斗得你死我活?”沈屹原嘲笑他。

“那能一样么?!”严烺耍无赖。沈屹原走回了电脑桌前,手机放在某个位置,只看得到他脖子以上部分。严烺遗憾地叹了口气,“小七从小没什么人管,很多事都稀里糊涂,反应迟钝。他要去留学我没意见,但我感觉他像……”严烺难得词穷。

“像什么?”

严烺懒洋洋地望着屏幕里的侧脸,静心思考了一会儿。沈屹原听他没声音,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手机,露出疑问的表情。

严烺突然想起了他们刚刚重遇时的情景,沈屹原那时没给他好脸色,就想着怎么避开他。

“像逃避。”他说,“他似乎想避开我们所有人。”包括余知崖,也包括他。

沈屹原放下握鼠标的手,靠到椅背上,盘起腿坐着,不太确定地说:“会不会,是他自我保护方式。”

严盛夏的自我保护么?严烺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猜?你也有过?”

沈屹原摇了下头,流畅的下颌线划出弧度。他知道严烺正直视着他,对视了几眼,目光落到了一旁写着方程式的草稿纸上。

“我爸去世后几年,我妈在家里很少提他。她把我爸所有的东西都收到两个箱子里。他们俩年轻时谈恋爱,我妈送过我爸一支派克钢笔和一瓶墨水。我爸很珍惜,平时不舍得用,小时候还和我炫耀说这是我妈送给他的礼物。后来这支笔和墨水也都收了起来。初三那年暑假,我去床底下找东西,发现箱子的边角烂了,里面的书、衣服全弄脏。那瓶墨水不知道怎么倒翻。我妈那天回来,伤心地弄了好久,说自己上周打开箱子收拾时,不该匆匆忙忙放回去。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我妈会经常打开这两个箱子拿我爸的旧物看,但她从来不让我知道。”

“可能,”沈屹原犹豫地说,“面对家人束手无措的时候,人都会选择各种方式的逃避。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旁观者清,沈屹原的这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当下的严盛夏并不愿留在万海。

严烺轻轻点了几下屏幕,就在沈屹原的脸颊位置,好像在戳他脸上的软肉。

“你说你要是现在在我身边多好!”严烺好生遗憾。要不是明天早上出差,他能立刻去找沈屹原。

“让你戳我脸吗?”沈屹原笑了起来。

“不止,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不用猜那些事都不会正经。沈屹原努努嘴,翘着下巴,转头盯着自己的屏幕,装作认真搞科研的样子。

严烺没放过他。他的手指沿着屏幕里的脸颊轮廓滑动,嗓音故作低沉:“还可以摸你的脸、在床上抱着你、亲你的嘴唇、耳垂、胸口……”

热气从心底蹿升到脑袋,沈屹原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你改行当黄色声播了么?”声音还挺有磁性

严烺笑道:“我就把我想做的事告诉你。”

电脑黑色背景上的光标在不停闪烁,有个代码写错了,沈屹原握着鼠标想要改,挪来挪去没挪对位置。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得冷冷淡淡,看不出犯错,只有眼角处藏不住地泛红。

“出差回来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告诉我。”

严烺在美国呆了半个月。从余知崖抵达美国那一刻起,所有员工都知道严商在美国的公司要变天了,但谁也猜不准会怎么个变法。

那笔低价出售资产的交易成为了严烺与严海潮交锋的导火索。余知崖在公司高层会议上直接甩出了证据:资产被恶意低估、收购方实际控股人是严盛冕持有的一家境外公司、甚至还有严海潮贿赂资产评估公司的账单。

一众高管沉默不语。严海潮在美国早就作威作福惯了,这些操作已经不是第一次,谁能把他怎么样?从严石城传位给严烺,严海潮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敛财,丝毫不在乎公司利益。他心里算盘打得清楚:干再好这些以后都是严烺的,和他严海潮有什么关系?只有入了自己口袋的才是真金白银。

严烺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他来之前特意去见了一趟爷爷,把这事说开了。严石城对严海潮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要不是当初他的纵容默许,严海潮不至于像现在那么嚣张。好在他还没年老昏聩,摆摆手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给他留条路。

半个月后,那笔存在严重问题的交易被中止,严海潮也被暂停公司董事长一职,严商聘请的第三方审计进驻美国公司。

十几年前严烺刚去美国时,严海潮正意气风发,智商尚在线,还能和严烺斗个你来我往。现在真有点廉颇老矣,脑子心智不好使,不明白越嚣张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这场准备充分的争斗,严烺赢得理所当然。

达成预期目标后,严烺飞回了国内。他这15天没好好睡过。严海潮从公司内吵到公司外,气急败坏得脸皮都不要了。要不是六十岁多岁的人了,能当场和严烺打起来。

整半个月,严烺只和沈屹原视频过三次,每次都是旧金山凌晨两三点,国内差不多晚饭时间。有一次,他实在太疲惫,躺在床上聊了七八分钟睡着了。沈屹原本想挂了视频,不知怎么就没动,一边吃着饭一边看严烺睡觉。镜头放大了那张脸。他发现严烺太阳穴连接鬓角处有个小小的伤疤,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他的眼窝比平时深,鼻根凸起,像是两个山谷之间的一座山脊。因为闭着眼,神色看上去平和很多,只是偶尔微微皱眉会让人觉得这人不好惹。

沈屹原边吃边看几眼,当中还用手指戳了戳,像严烺上次做的那样。他戳额头时,严烺刚好皱了下眉,沈屹原自己笑了下,收回手,把时长37分42秒的视频通话关了。

严烺回国前一天,问了沈屹原晚上有没有空,说落地后去接他。沈屹原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样找个郊区别墅,让他别折腾了,他在市区里定个餐厅一起吃饭吧。

飞机落地时天下着蒙蒙细雨,空气潮湿闷热。梁趣在停机坪接到了严烺。梁趣之前负责总裁秘书处的事务工作,余知崖去美国后暂代他的职位。

上车后,梁趣在副驾驶座汇报:“今天中午严盛冕带人去西城禾蕴庄酒店闹事,按您之前的吩咐,报警处理了。”

严盛冕是他爹派回来找救兵的。严海潮之前听风声说余知崖即将赴美,就知道严烺要出手了,提前一步安排了严盛冕回国。严盛冕首当其冲去找的自然是严石城,抱着他爷爷的腿流泪哭诉严烺兄弟阋墙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严石城倒是淡定,说自己解甲归田管不了事,等以后归了天严家的所有东西都会平分,谁都不亏待,只不过他死之前总得先有人把这份产业守住,你也好你爸也好严烺也好,对事不对人,谁对严商有利就谁做主。

严盛冕听不进去这些话,当场就发脾气,说你们从小偏心严烺,给他取名都是特别的,家里好东西全给他!什么平分说得好听,现在公司里他一个人说了算,以后还不都是他严烺的!

吵吵闹闹一顿,把严海湘和严海漾两个姑姑都召来,到底也没吵出个结果来。严海湘夫家富庶,结婚后常年相夫教子,说话温软没分量。严海漾未婚,在严商工作二十年现任cfo,能力一直很突出。严烺上位她不能说没意见,但她冷眼看得清,严烺到底有点本事,严海潮算什么东西?

严盛冕在万海闹腾大半个月,终究也没能阻止严烺把严海潮停职。他索性破罐破摔,领着一帮不入流的小混混在严商的各个产业找麻烦。

梁趣每日汇报时提过这些事。严烺没什么意外,这十来年严盛冕就没长过一点脑子,遇事只会用拳脚解决,严海潮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第一次保安请走。第二次遇到小严财总在,被她劝回去。”其实是骂回去。严海漾骂起人来,严烺都要忌她三分。

窗外雨丝紧密,打在车窗上模糊了视线,也让车厢内的空间更显凝重。严烺不轻不重地问她:“已经有了两次,为什么还会有第三次?”

梁趣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刚要开口说“抱歉”,开车的叶武滨突然开口:“严总,有辆车跟在后面。”叶武滨任严烺的保镖兼司机,平日里负责严烺公务上的应酬接送。

严烺往后看了下。车窗被水汽遮盖,一片模糊。他问:“甩得掉吗?”

“应该可以。”叶武滨踩下了油门。

跟在后面的那辆大众性能不如劳斯莱斯,没过一会儿就被甩开。但过了田林路高架入口后,又有两辆车跟了上来。车明显经过改装,速度不比劳斯莱斯慢。

梁趣脸色有些发白。她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别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连心都是慌的。

“后面的车是谁派来的不用我说吧?有一就会有二。严盛冕第一次闹事后,你应该主动想办法阻止他再闹,不是被动等着给他收拾烂摊子。”严烺口气很淡,指责的意味不浓,更像是在教她。

梁趣到底不是余知崖,遇事警觉性不高,处理方式也不够成熟。明知道已经和严盛冕发生过几次冲突,甚至都没派人盯着他。

“抱歉,严总,是我没处理好。”梁趣低着头认错。

劳斯莱斯猛得向左拐入中间车道,连超两辆车后又甩入右车道。经过下一个高架入口后,跟车的多了一辆,呈包围架势。

车子早已过了进市区的出口,再往前就要进入环城高速。叶武滨在曲安大道出口下了高架。那条路是城北工业区的主干道之一,晚上空旷寂静,车辆很少。如果只有后面三辆车追赶,他有七成把握能甩掉。

但意外来得非常快。跟在身后的其中一辆大众在快靠近劳斯莱斯时,突然失控冲向反向车道。刚好对面一辆商务车开过来,速度八九十码,见此猛得向左打方向,撞向劳斯莱斯后座侧面。一瞬间巨大冲击力袭来,严烺整个人向右前方冲去,又猛得撞回到椅背上,很快陷入黑暗中。

后面两辆车没有停止追击。叶武滨反应很快,不待车稳定立刻踩死油门向前冲,硬是开着一辆被撞歪的车甩开了他们。

车子开出几百米后,梁趣从撞击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脸色发白。严烺仍在昏迷中,不知道受伤情况。她极力镇定下来,嘱咐叶武滨开去慈宁医院,又按余知崖给的联系方式打了个电话给医院院长,说了大致情况。严商持有慈宁医院少数股份,院长一听是严烺出事,非同小可,急急忙忙出了门,路上给急诊和大外科主任都打了电话。

到医院时已经过了八点,一阵急救检查后,没有明显外伤,主要是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梁趣没敢联系严家人,给余知崖打了电话,问要不要通知他们。余知崖思忖半晌说不必了,帮不上什么忙,让她封锁消息避免造成影响,其他事情等严总醒了再说。

因为刚上手这个职位,又事发突然,梁趣有些忙不过来。等她处理完一堆琐事,在病房坐下来时,已经过了11点。她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上车时严烺还在手机上打字回消息,但刚才脱衣检查时都没看到他手机。难道还在车里?

她让叶武滨守着病房,自己匆匆回到车上。找了半天,终于在驾驶座底下的缝隙里摸到了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有23个未接电话,全都来自一个人。

沈屹原在餐厅等到9点。因为不好意思占座太久,他特意先点了份点心,一口没动。

严烺在六点半时给他发过微信,说自己刚下飞机,差不多40分钟能到。沈屹原那时刚进地铁站,人很多,就回了个“好”字。等他在餐厅里落座、离严烺说好的到达时间又晚了十分钟后,沈屹原发现自己联系不上严烺。

不可能不担心。就算不是严烺,换成任何一个约好的朋友没有按时出现又联系不上,沈屹原觉得自己都会焦虑。但因为是严烺,又多了一点不一样。

严烺的突然消失让他感到烦躁、郁闷、心慌,甚至会有千奇百怪的幻想,什么车祸、手机被偷、家里有突发事件,再到不想搭理他、要和他断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发脾气等等,想得沈屹原越来越难受,心里像安了个火炉子,冒出来的气都是热烫烫的。

9点从餐厅离开后,沈屹原拐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前几天台风刚来过,晚上气温降到了30度以下,他在便利店旁边的一条暗巷里来回踱步,打了十几个电话,抽完了整整一包烟——以前压力再大,他都没这么干过。

他谈不上对严烺恼火,人突然消失,总归最多的还是担心。但严烺这混蛋信用不佳,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不是没搞过这一出。那时候也说什么可以给他发qq打电话,真发过去打过去,回音都没有。现在又是如此,难保不是恶习再犯。

沈屹原一边抽烟一边刷微博和朋友圈,没看到车祸或者什么意外消息。倒是有个不熟的人在朋友圈发牢骚,说晚上高架有几辆车在激情时速,差点连环车祸,缺了大德。

“哥们你等人啊?看你等很久了。”

沈屹原抬起头,是刚才收钱的便利店小哥。二十来岁,面相很乖,手上夹着根烟,像好学生装坏,略有些违和。

“我出来三回了,你还站在这儿,烟都抽完了吧?”小哥指指他手里的空烟盒。

沈屹原没应他。手机传来微信消息声,他立马打开看,是葛深在群里统计去日本参会的硕博名单。

沈屹原自以为面无表情,但站他旁边就看得出来他的失落,就连挺拔的站姿在半明半暗的小巷中都显得孤寂,让人一看就知道情绪很糟糕。

那小哥很懂地安慰他:“别等了,她不想来你等到死都不会来。回去好好睡一觉。要觉得不甘心,就去她家找她呗,大不了鱼死网破。”

“去他家找他?”沈屹原还真没想过上门去找。

“你要打算去,哥们我提醒你一句,万一开门的是另一个男人,可别打起来。”小哥似是想起了自己的惨痛经历,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沈屹原将最后一个烟头扔到垃圾桶上的灭烟处,又把烟盒扔进里面,掠过小哥往外走,丢下一句:“不可能。”

严烺那混蛋就算失踪逃到月球,都干不出脚踩两条船的事。沈屹原并非对严烺盲目信任,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至于这么瞎眼。

离开小巷后,沈屹原打车去了庆悦庭。他在门卫处被拦住,说是要征得户主同意才能进去。但6栋301的门铃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回应。

严烺不会只有一处房子,只是沈屹原知道的就这一处。他颓丧地从庆悦庭出来,感觉疲惫袭上身,坐在花坛边不动了。

浓郁的桂花香越过墙头,闻着和老宅里那棵据说已有几十年树龄的金桂差不多。他感觉现在的担忧沮丧也和十几年前差不多,那次他等了很久很久,严烺没有回他。

还要等么?算了吧,也许又和之前一样,只是不想回他而已。

沈屹原打开手机。通话记录显示他最后一次拨出去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再打一个吧,要是还没人接,他就回去了。

沈屹原不抱什么希望地拨出了电话。出乎意料,这次很快有人接了,是个女人声音。

“喂,你好。”

“……你好。”沈屹原停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心里突然泛起不安。如果严烺是真的不想回他,他这连环催加倒找上门的行为,看着就像不要脸的舔狗。

电话另一边的梁趣摸不清这人是谁。屏幕上显示的称呼是“原原”,听着像某个小孩的昵称,但电话那头明显是成年人的声音。

“请问这是严烺的……”沈屹原刚说了半句,就听对面有个男声在说,“梁助,严总醒了。”

梁趣匆忙说了句:“抱歉,严总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我会转告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一辆汽车打着远光灯,沿庆悦庭门口的小路开过来,快闪瞎沈屹原的眼睛。他抬手遮了下,脑子里还在回想着“严总醒了”这四个字。

他十分肯定、确定那个人说的是“严总醒了。”怎么个醒法?酒醒了,还是别的醒了?沈屹原琢磨不出来。但他知道严烺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他是安全的。

严烺身边不会缺人。保镖、助理、家人、朋友……沈屹原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他能得到的回应也只是“我会转告他”这种客套话,就好像工作中的甲方乙方,界限清清楚楚。

沈屹原应该觉得很好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和严烺的距离,努力不超出肉体之外的其他关系。现实情况是没有人会在乎炮友的生活。就算那人病了死了,除了一声惋惜之外,不应该存在什么情绪。

情绪是感情的连锁反应,喜欢、讨厌、爱、恨……这些都应该和他们无关。

沈屹原边胡思乱想,边从庆悦庭门口的小路走到安河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车子经过市中心商业广场时,偌大的广场空旷寂寥,只看见几个人。广场四周竖着各色led屏,循环播放着广告,一帧帧彩色画面走马观灯般闪过。

沈屹原感觉很累。这一晚上,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但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伴随失落、无措、担心、难受各种纷繁复杂的滋味。如果先前是因为联系不上才担心失措,现在他应该放下心来,回家好好睡一觉,可能明天早上就会收到消息:昨天被朋友突然叫去喝多了,抱歉。

然后他会冷漠地视而不见,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炮友,拦在更远的界限之外。

沈屹原想得很好,他甚至开始鄙视起自己今天晚上的一堆无聊行为。

然后,电话响了。

屏幕里的红绿键分外明显,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突然就起了风浪,无端端颠翻一艘小船。

“喂。”

“抱歉,我这边出了点车祸,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严烺头还疼着。他的记忆有些断断续续,但梁趣递过来的手机上23个未接电话,还是让他想起了和沈屹原的约会。

他声音低哑,能听得出有些虚弱不舒服。沈屹原心里那艘颠翻的小船又翻了过来,在略微平息的小风浪中摇摇晃晃。

“你还好吗?”

“不太好,头疼,脑震荡比较严重。”严烺吁出一口气,“你刚是不是等了很久?应该先给你打个电话。”

出了车祸哪有时间打电话?瞎说的吧。沈屹原心里辩解。他含糊地应道:“还好,不是很久。”又问他,“你家人现在陪着你?”

“没有,助理在这儿。她一个女孩陪床不方便,待会回去了。”

“那晚上没人陪你?”

“保镖在,凑合吧。”

严烺没指望沈屹原过来陪他。他脑袋里嗡嗡的,平日里的心机计谋都暂时卡住,说话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20分钟后,当沈屹原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出现在病房里时,严烺犹如看到了一只什么珍稀动物,难得张着嘴神情呆愣,心里第一反应:今天下黄金雨了?

沈屹原在离家剩两三公里时,让司机掉头去了慈宁医院。要是算上当中他犹豫思考的时间,这趟车费他至少亏了几十。

亏这点钱他并不在乎,亏一晚上的时间和精力,也没什么可后悔。他唯一闪过后悔念头的,是在医院电梯里,冰冷的不锈钢门打开时,他感觉自己像要迈过边界线,让原本单纯的关系没那么单纯。

但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都到门口了还踌躇不决,他没这么矫情。

“你是乐意看到我还是不乐意看到我呢?”沈屹原头一次见严烺惊讶到有些滑稽的表情,感觉有点好笑,心里倒是放松下来。看着没什么外伤,还好。

“你要不说话,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怎么还能看到天上掉金子?”严烺撑起身子,笑意跃然脸上。他没好全,脑中随之而来又是一阵不间断的疼痛,皱起眉揉着头。

人都躺病床了还不忘贫嘴。

沈屹原走近到床边:“还头疼?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刚来过,说短期内都会有后遗症。”严烺又躺了下来。

梁趣走之前只留了一盏床头小灯,暖黄色不太亮,刚沈屹原站的远只看得见大致轮廓,现在走进了严烺才看清了他。

沈屹原的外表不太好。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头发很乱,脸上有着紧张后的松懈感,没能掩盖住些许忧虑和疲惫。

“在餐厅等了很久?”严烺问他。

“还行,不太久。”沈屹原敷衍道。

“不太久是多久?”

沈屹原看了眼严烺放在被子外的手,有两道长短不一的擦痕。他随口说:“九点出来。”

“后来呢?”

“嗯?”

“离开餐厅后做了什么?”

沈屹原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回家睡觉。”什么抽烟上门找人这种事自己回想都觉得尴尬丢人,他才不想告诉他。

严烺追随着他游弋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哦”,轻叹着说:“看来我还不够努力,没到让沈老师记挂的份上。”

……脑震荡会让人变成作精么?这说的都什么?

“那你当我半夜三更在这儿做什么?”沈屹原似笑非笑。

严烺其实就逗他一下,没别的。他抬手碰了下沈屹原的手背开玩笑说:“同情我这个没人管的孤家寡人?”

扯淡吧!

沈屹原轻哼:“你用得着人同情?”

别人躺病床上是虚弱无助可怜,严烺躺在那只有三分虚弱,看不出什么可怜。他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纵然没了平时的凌厉,依然减不了锐气。

严烺不语,勾了几下沈屹原的手指,抬眸问:“那你说为什么半夜三更在这儿?”

沈屹原给自己挖了个坑,想了几秒填不上,索性不想填了。严烺这时又被疼痛袭击,右手按着太阳穴两侧,左手抓住了沈屹原的手腕,用了点力,不紧。

沈屹原任他握着,隐隐有些担忧:“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不用。”严烺喃喃道。他闭着眼忍痛,表情有些扭曲。

沈屹原没再说话。他犹豫了一秒,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到严烺的手背上,来回摩挲几下,似是安抚。

严烺的手被夹在柔软之间,头一次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长久念头。严烺对沈屹原的喜欢毋庸置疑,只是这种喜欢到了什么程度,他从未仔细斟酌过。他向来不愿在感情这种事上费心费脑,喜欢就喜欢,厌了也就厌了。之前多少人都曾向他要过承诺,从来都是敷衍而过。和人共度一生哪儿是这么容易的事?严烺就从来没想过。

唯有沈屹原,让他觉得就这样躺在床上很不错,这样被他牵着一辈子也很不错。他来之前,严烺正处于头疼带来的烦躁和对严盛冕的怒气中,现在却觉得安心平和,好像这一晚的所有糟糕与脾气都在这几下安抚中消散了。

“沈老师,能不能给我升个级?”脑子里的疼痛还没完全过去,严烺又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了。他见沈屹原松开了手,不太乐意,又勾住了他的手指。

沈屹原不明白他说的,发出声“嗯?”

床头小灯刚好悬在病床正上方,映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柔和又坚定。

“把我升级成男朋友?”

……????

沈屹原愣神地和他四目相对几秒,匆匆避开,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又急忙收回来。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脑袋里不断旋转着“男朋友”三个字。

脑震荡还会引起胡言乱语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炮友是一段短暂的不需要付出什么的关系,而男朋友大大不一样,何况对象是严烺——沈屹原只想到四个字:太疯狂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半夜来探病?”沈屹原沉默半晌问。

没等严烺回答,他又匆匆接上:“就算是别的朋友我也会来看,你不用想太多,好好休息吧。待会起床上厕所叫我一声,我在沙发上坐着。”

室内的沙发床已经展开,放着干净的毯子。沈屹原匆匆打开沙发边的落地灯,站在三米远外问严烺要不要关床头灯。

严烺说关吧。沈屹原走到他床边,抬起手按开关。暖色灯光聚焦在一张苍白又强势的面容上,沈屹原没敢低头看。严烺脑中这时突然闪过什么,抬手拦住了他。

“刚才那句话,并不全是因为你在这儿。”

他拉下沈屹原的手,松垮地握着。沈屹原想挣开,压抑不住心里生出的那点贪念,想听他说什么。

严烺继续推心置腹:“车祸这事现在不方便对外说。晚上梁趣把我手机找来,屏幕显示你打了23个电话,我翻了下记录,前面每隔分钟打一个,后面差不多二三十分钟一个,我当时就想,不管发生什么天大的事都没理由不让你知道。”

他握着沈屹原的手,大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让沈屹原觉得心里发痒发酸。

“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安心,没想你能过来。但你来了真好。古人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其实哪有这么容易?我看大街上牵手的人那么多,能一起偕老的没几对。”

严烺顿了一下,抬眼望着沈屹原:“但我现在觉得,有些事不和对的人一起做,可能了解不到那句话的意思。和你牵着手让我感觉特别安心,什么都不用想,躺着坐着站着怎么都行,就感觉能把自己全都交给你了。”

……能把自己全都交给你……这什么情,啊不是,鬼话?!

沈屹原感觉掌心像是颠着一颗滚烫火热的心,烧得他发疼。他匆匆甩开严烺的手,秒灭床头灯,走回沙发半躺了下来。

黑暗中严烺那混蛋又说了几句:“说这些不是给你压力要你回应什么,就是告诉你我是认真的。今晚够累的,别想太多,躺下来睡会。”

怎么睡得着?严烺趁着自己生病虚弱,又是夜深人静最需要情感需求的时候,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堆,沈屹原的防御心几乎降到最低,连句最软弱的“我没想”都说不出。

心动来得毫不意外。严烺刚才说话时近乎较真,嘴角都是平的,没有一丝不正经。沈屹原感觉原本就时有时无的边界线越发不清晰,严烺连跨都不用跨,直接迈了过来,每一步都走得他心里震颤。

什么“把自己全都交给你”。这话听着低声下气,仔细一琢磨,全是自作主张的霸道,也没问过他要不要,甚至恋爱过程都跳过了,直接进入厮守阶段。

三级跳都没他那么快!

沈屹原躺在沙发床上胡思乱想,本以为会睡不着,几个哈欠过后撑不住睡过去了。他折腾了一晚上,着实有些精疲力尽。

严烺睡得不太好,头痛一直断断续续,好在间隔时间拉长。他凌晨三点多上过一次厕所,因为起身站立时头是晕的,撞到什么,把沈屹原吵醒了,扶着他去了厕所。

早晨六点,医院里已经开始有了喧嚣声。沈屹原醒来时,严烺正在卫生间里简单洗漱。他问好点了没,严烺说比昨晚好了些。沈屹原让他洗完脸去躺着,有什么事他帮忙做。

严烺似是早就料到这句话,从床头柜上拿起挂着门卡的钥匙环递给沈屹原:“昨天刚下飞机没回家,要有空帮我去庆悦庭拿点衣服,出差那些都快臭了。”

沈屹原还没说什么,严烺已经拎着门卡介绍了:“这是进小区坐电梯用的,房间用的密码锁,密码1205。”

……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你不怕以后我上门拿你东西?”沈屹原挣扎着问。

严烺脱了鞋坐在病床边,笑得很混蛋:“巴不得你来!”

沈屹原这下子没话说了,将门卡往口袋里一揣,关门进卫生间洗漱。

严烺在旧金山住的酒店,衣服每天都有人收去洗,自然是不会臭的。他也不是特意让沈屹原跑一趟,就是想借机会让他慢慢进入自己的生活,别老是餐厅酒店搞得两人像是只有肉体交情。

沈屹原是在医生查房后离开,医生说症状不加重的话两三天就能出院。严烺那时扶着自己的脑袋说一晚上头疼没停过,怕是要多住几天。沈屹原有点疑惑,起床到现在不都一直好好的?难道是强忍着?

医生走后,严烺的头疼又自动好了,沈屹原懒得理他在搞什么鬼。他去了趟庆悦庭拿东西,回来时梁趣正在病房里和严烺说事,叶武滨仍在外面客厅里守着。叶武滨太安静,昨晚和严烺说话时,沈屹原都忘了他在隔壁,早上出门见到才觉得尴尬。

严烺见他进来,道了声谢谢。沈屹原走过去把门卡还给他。

“这几天你收着吧。我要想起什么东西要拿,你再帮我去拿下。”严烺说。

沈屹原看了眼梁趣,推脱道:“可以让别人帮你,我不一定有空。”

“这事现在就我知你知他们两个人知,你要帮不了,就只能让梁助去,她一个女孩子去我房间拿东西不方便。”

严烺纯粹是睁眼说瞎话。去年有一次梁趣代余知崖陪他出差,行李都是梁趣帮忙收拾的,哪儿来什么方不方便?但梁助眼观三色知情知趣,老板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脸上的抱歉表情十分到位。

梁趣要不在,沈屹原还能争辩几句,人现在就在旁边,一脸抱歉,沈屹原伸出去的手只好悻悻地收回来。

“那我先拿着,你什么时候要拿东西提早和我说,我过去要点时间。”

“想全了告诉你,尽量不让你多跑一趟。”

客气话说的好听,怎么今天不想全了再说?沈屹原腹诽了一句,见时间不早,告辞回去了。

梁趣见人走了,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严总,小严财总早上来电话说印尼度假村的财务预算有点问题,想要和你当面谈谈。”她口中的小严财总是严烺二姑严海漾。

严烺温和的态度一下收了起来,恢复成办公室里不近人情的样子。

“她消息倒是快。你怎么回的?”

“说您出差刚回来,这几日有私事要处理,不回办公室。”

严烺思索了一会,说道:“再要有其他人来问,都这么回着。严盛冕呢?”

“昨天晚上连夜申请航线,早上不到七点飞回美国去了。”

严烺冷笑道:“我还怕他不回去!”人要在万海,严烺不但要顾及他爷爷的想法还要顾及严家颜面,束手束脚做不了什么。在美国好办多了,严烺有的是办法。

严盛冕以为回美国找他爹庇护就能逃过一劫未免太天真。严海潮刚被卸了职位,自身都难保,哪儿有能力顾他儿子周全?

沈屹原走后没多久,严烺他妈来了个电话,问他是不是受伤住院?严烺说没有,有点事在忙。赵雪莹和严海望每年八月都要找个阴凉点的地方避暑,现在人在日本。严烺估计是严海漾找他们打探自己的消息去了。

应付完赵雪莹不到十分钟,严海漾就打了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在医院?严烺心不在焉地回她,哪儿的事,在忙别的。

严海漾轻哼:“你骗你妈得了!人在慈宁我还能不知道?”

严烺手里翻着文件,心不在焉地调笑:“忘了叮嘱梁趣,不该来慈宁。有郑院长这位姑‘丈’在,瞒谁也瞒不了你。”严海漾和慈宁负责行政的郑乐芝副院长二十来年,算得上老妻老妻。坦白说要不是严海漾搞这一出蕾丝边,以她的能力,严石城还真想过让她继位。但严海漾当初年轻气盛,说死都不会和郑乐芝分手,气得严石城让她滚出家门。严海漾后来一直在分公司担任不大不小的职位,严烺回国进入家族企业后,她才升职回到总部。

严海漾和郑乐芝的事,在严家是禁忌,没人会提。两人分分合合好几次,严海漾自己也低调了许多,就严烺不当回事,偶尔会调侃几句。

“不来慈宁你去哪儿?阿芝说你是车祸,怎么回事?报警了吗?”

手中的钢笔正好划下最后一笔。笔用太久有点漏墨,烺字的一捺微微晕开。

严烺一扔笔,梁趣立刻将小桌板上的东西收了起来。他半躺在病床上说:“我倒是想报警,就是家里的事闹到派出所去,严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严海漾心里一紧,不消猜就懂了他的暗示。严盛冕20几天前从美国回来,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

“你确定是盛冕做的?”严海漾挣扎着问了句,实在不想把自己的侄子想得太坏。

“追我的一辆车车牌万a6666,你说是谁的?”当初为了拿到这个车牌,严盛冕和李升记的二公子李容争得不可开交,最后严海潮动用了关系才拿到手,为此还和李家闹了个不愉快。

严海漾年纪一长,脾气要比以前平和许多,张口劝道:“之前就想和你说做事别太绝,一下子把他父子俩的职位都撸了,就严盛冕那猪脑袋除了打打杀杀那一套还能想出什么来?”

严烺有些不耐烦:“你是来替他求情的?现在脑袋被开躺医院里的是我,严盛冕日子过得好好的。美国公司的审计报告前阵子就发你了。严海潮父子俩做的吃里扒外那点事,我没请律师把他们告上法庭就不错了,看在一家人份上没动他们一点股份,怎么着我心慈心善就该被他们追着打?”

“我哪里说你该被追着打了?你这大刀阔斧地整顿,一下子逼退严海潮,他怎么可能不和你闹?就不能慢慢来!”

“哦,像你们那样吗?忍着他胡作非为十几年,养得胆越来越肥,不做尽调就敢花高价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酒店,乾坤挪移把钱转到自己口袋里。怎么,要我等他把整个严商都搬光了再动手?”

严海漾一时语塞。严烺是不讲情面的,高管会议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批驳她这个姑姑的事没少干。但他确实对事不对人,要不然也不会在严石城退位后,直接拔擢她担任集团cfo。

“行行行,知道让你做坏人了!你好好养病吧,我就提醒你一句,严盛冕没什么头脑,别把他往高了想,小心点。”

人都逃回美国去了,严烺晾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应付地说知道了。

严海漾啰嗦归啰嗦,口风还是很紧,没让公司里家里其他人知道这事。兄弟阋墙本来就不怎么光彩,何况最近因为美国公司整顿的事,公司股价一直在波动,没必要再平添波澜。

严烺断断续续工作了一上午,头疼得难受。快中午时郑副院长过来看他,见梁趣手上拿着几份文件,淡淡地说:“你这样的轻微脑震荡通常一到三天就可以出院,如果用脑过度头痛加剧,五天十天很难说,还可能长住下来。当然医院病房不像你们酒店,长住也给不了折扣价。”

严烺见过郑乐芝几次,干练利落话不多,倒是头一次见她说冷笑话。

他本来也没想再继续,索性挥挥手让梁趣都拿出去。

郑乐芝见他如此配合,倒是有些奇怪。毕竟严海漾嘴里,严烺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郑姑,”严烺没叫她院长,摆明了是要攀点私人关系,“我现在头晕头痛意识不清记忆混乱,住院三天不够,先来个五天吧。”

……郑乐芝还是头一次见到住院点“套餐”的。

“你什么意思?”她挑眉问。

“我早上问过何医生脑震荡有什么症状,他说头晕头痛意识不清记忆混乱,我感觉这些我都有,不得多住几天?”严烺指指郑乐芝身边的住院医生。

何医生一脸无奈。病人是这么说的,可照他看,病人都能在床上看文件,远没到他说的那么严重。但他也不好反驳说不行,万一真有事,都成了他的责任。

郑乐芝看了眼何医生,让他先出去,转头问:“你想怎么做?”

严烺能做什么?事情早晚会有人知道,总不能轻飘飘的一句脑震荡就过去了。他从容地说:“我车祸受了重伤,三天肯定不够,至少五天七天,不能浪费了别人的心意。”

郑乐芝算是听出来这小崽子的意思了。她想起严海漾之前在家里好几次说过严烺霸道独裁野心大,看眼前这病态中依然张扬的神情,能想想得出那样子。不过严海漾说到后面又总是无可奈何地承认“严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浪的浪废的废,真能扛起严商顶头的就他了”。

郑乐芝手背摊在掌心上,端正地说:“如果三天后症状没有好转,你可以继续住下去。不过慈宁的病床和你的时间一样宝贵,有些病人一两个月都不一定等得到,希望你的脑震荡能尽快恢复。”

郑副院长既没拒绝也没接受,给了个委婉的退路,又提醒他把握分寸。这说话水平难怪能镇得住直肠子的严海漾。

严烺也不会为难她,又聊了几句别的,把她送出了门。

下午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小时,当中醒来好几次,一些破碎的记忆和离奇的想象在梦境中不断交叉,睡得他反而更疲惫。

醒来时正好日暮时分。一睁眼,玫瑰色晚霞铺满窗口,水杉树上传来倦鸟归巢的叽喳声,硬生生让严烺生出了点寂寥。他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沈屹原——这人刚才在他梦里一会儿抓着粉笔挥洒自如一会儿勾着他的腰喘叫呻吟,快得他都来不及切换角色。

明明分开才几小时,严烺却感觉过了很久。他想念沈屹原,想时时刻刻看到他、时时刻刻让他陪着。人总是贪心的,严烺尤甚。

他给沈屹原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拨了视频通话,还是没人接。接下来的两小时,沈屹原像是消失了一样,电话视频微信都没有回音。

就在严烺恼火得要派人上门去找时,沈屹原回了电话,说自己刚才和老板讨论项目的事,没有看手机。

严烺心里咯噔一声。他原本以为昨天套住了沈屹原,现在突然醒悟,被套住的原来是自己。

沈屹原没把话说全。他四点半去找张教授讨论项目的事,谈了一个多小时,宁州大学土木学院龚院长来了。龚院长是张教授师弟,两人关系挺好,日常学术上也有颇多往来。沈屹原之前见过他好几次,算是有些熟。

沈屹原见他来,起身要告辞。龚凯按手让他坐着,自己不客气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好久没见到小沈了。上次听你们张教授说你这两年博后成果丰硕,可以提早一年出站,怎么样,有想好去哪儿了吗?”

张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笑道:“老龚,没你这样的,当我面挖人哪?”

龚凯摆摆手:“我这不是给他多一条退路?你这儿要是条件好能留下,自然是好事。我们学校虽然不如明安,但这几年发展蒸蒸日上,亟需大量人才,以小沈的条件完全可以给个长聘。再说宁州还是小沈的家乡,离家近又能为家乡建设出力,不也是个好选择?”

沈屹原说:“龚院长您太客气了。我这边距离出站最快也还有四个多月,暂时还没考虑去哪里,等手头的项目论文完成后我会再做打算,到时需要张教授和您多给建议。”

龚凯性格爽快,直言道:“小沈,以你的科研能力和成果,去哪儿都不是问题。到时你要想来宁州大学,随时和我说一声。”

沈屹原笑着说:“谢谢龚院长,我会好好考虑的。”

张教授敲敲桌子:“你们俩谈得这么愉快,要不要在我这儿签了合同?行了,老龚,你这四处挖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话冤枉我!这些年我就看中过两个人,一个你们小沈,一个孙大年的学生茅相书,刚巧都让你见到了。”

孙大年是清江大学的教授,国内建科专业少有的几个院士之一,门下弟子众多,不乏在国内外建科领域内出类拔萃的。龚凯所谓的“看中”,并非说其他人能力不如,而是从综合各方面来考虑最合他眼缘、也是他觉得最有希望带领宁州大学建科专业做出成果的人。

张教授没再继续瞎聊下去,转头对沈屹原说:“你先回去吧。这事不急,等你有什么想法了再和我来说。”

沈屹原点点头,和龚教授告别,走出了办公室。他拿出手机看到严烺拨了十几个电话和视频通话,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没敢立刻拨回去。

回到宁州是他读博之后就计划好的路。龚院长说的没错,宁州是他的家乡,有他最需要照顾的家人,他没有不回去的理由。去年在一次行业会议上遇到龚凯,他还主动向他咨询过宁州大学的人才要求。

可是刚才龚凯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沈屹原发觉自己想要回去的意愿淡了很多,甚至满脑子里都是犹豫。

真的要回去吗?他问自己。回去后科研条件必然不如明实大学,职业发展也会受限,生活不会像现在这么自由……

沈屹原有些惶恐。这三个问题他早就预料到,当初还在苗叁年面前言之凿凿地说“有舍有得”,怎么现在又成问题了?

手机里又传来微信的消息。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一看,还是严烺,发了条担忧又凶巴巴的语音过来:再不回我我派人过去找你了!有事在忙还是出事了给我个回话!

……严烺。

沈屹原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起来。他似乎知道问题在哪里,但他不敢想。他拿起电话匆匆给严烺回了过去。

“刚才在和张教授谈项目的事,一直没看手机。”他没等严烺说话,立刻先解释。

严烺又气又急,脑袋裂开得疼,手掌捏住床边缘的细栏杆,高声叫道:“我以为你出事了!平时两三小时回我微信也就算了,昨天我刚出事,你让我怎么样想?我找人问了几遍交警大队有没有车祸。你再晚一分钟回我,我打电话找你们肖校长要人去!”

“肖校长去日本开会了,你找他也没用。”沈屹原叹气说。

严烺冷笑道:“找他没用,找你们正校长总有用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过是两三个小时没回他,犯得着找什么校长么?他又不是他的……

沈屹原不敢想下去。他觉得自己现在头疼没比严烺好多少,还不如撞个脑震荡直接失忆得了。

“我没事。”他忍住烦躁安抚道,又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没?”

“没有,想你想得头疼。”严烺说得气恼又流畅。

……

沈屹原没敢接话。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严烺先幽幽叹了口气。和沈老师置气没丁点用。他不想听不敢听的时候,自觉捂上了耳朵,等那些话在空气中消散才会放开手。

他躺在床上,放缓了声音:“是真想你。下午没睡好,醒来想到你就给你打电话了。一直没打通。你以后忙起来至少回我个‘忙’字,花不了两秒钟。”

“我在教授办公室,没法拿出手机。”

“那你下次提前和我说好不好?这样我知道你要和别人开会,不会联系不上担心你。”

……

沈屹原想说“我们只是炮友关系,不需要这样”,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那条他自以为是的分界线早已模糊不清,一半被严烺擦掉,一半被他自己擦掉。

去往食堂的路上人来人往,不乏一些浓情蜜意的小情侣。经过小树林时,有两个男生从树林中的石板路出来。沈屹原瞥了一眼,刚好看到那两人的手指勾着又放开。

……真勇敢。

沈屹原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回答不了严烺昨天的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连昨天被牵手时,心都是微微颤颤的,觉得不应该又放不开。

“我就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低声说。

临近食堂,喧哗声越来越大。严烺隐约能听到广播里的音乐声,还有人说说笑笑地经过。

“怎么会不担心?”他按住太阳穴两侧突如其来的疼痛,“别小看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原原。”

沈屹原几乎是在严烺叫出“原原”的那一刻,挂断了电话,同时伴随的还有不远处传来的施尧叫声“沈老师”。

他感觉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声低喃到近乎羞耻的“原原”,指尖差点握不住手机。

施尧走过来招呼说:“还没吃过?一起去吧!”

沈屹原匆匆将心里的一团乱麻打包塞到角落,应了声“好”。他想起当初苗叁年说严烺不是好的约炮对象,自己还不以为意,现在突然生出了后悔。

严烺像是模型里完全不可控的可变参数,任何场景下只要有这个参数在,结果都难以预料。如果是建模型,沈屹原一开始就会排除掉这个参数。但生活不是全理智的,严烺也不是数据动动手就能擦掉,他满足了沈屹原的需求,同时又赋予沈屹原更多无法承受的东西。

沈屹原觉得自己要不起,也不敢要。

严烺被挂了电话之后,才有点自我反省,是不是这两天把沈老师逼太紧?他觉得不怪他,沈屹原昨天半夜出现在医院时,严烺心中原本模糊不清的感情一瞬间拨云见日,脑中唯一念头:就是他了。

不过这话远远没到说的时候。沈屹原可能是防卫心过重也可能是太拘束,连几句算不上情话的言语都承受不住,逃得比兔子还快。严烺琢磨片刻,觉得“男朋友”这三个字沈老师大抵是不会认了,倒不如行动先于语言,先做实了再说。

他在医院安安分分地过了几天,每天还是会和沈屹原发发微信打打电话,说的聊的都是琐事,没什么过火的话。

严烺的脑震荡不严重,第三天就可以回家修养。但他拖了七天,一直到沈屹原从重庆开完行业会议回来,才松口说要出院。

他没有特意等沈屹原,只是凑了个巧。严盛冕撞他这事老爷子早晚会知道,严盛冕会有什么后果老爷子也会知道。他现在“伤”得重一点,等老爷子知道这些事时,不至于对严盛冕有太多怜悯同情,免去他一些烦恼。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沈屹原是在严烺出院的那天晚上坐飞机回来。第二天起床后,他想起自己包里还装着庆悦庭的门卡,发了个微信问什么时候有空还给他。

严烺一大早正坐车去上班路上,看见微信,打了电话回去。

“昨天航班延误那么久,这么早起床了?”严烺昨晚8点多打电话给他,说是还在机场等着,9点才飞回来,到家应该半夜了。

沈屹原坐在楼下早餐店里吃豆浆油条,回说:“习惯了。平时都是七点半起床去学校。”

严烺挑眉:“平时晚上九十点打你电话你在忙,早上不到八点就去学校上班,你一天工作多少时间?”

“十几个小时?”沈屹原随口说,“我们这行每周工作60小时起步,80算标配,100的都有。”

这完全出乎严烺的意料。他知道搞科研的很忙,没想到会忙到比资本家剥削还狠。

“天天累成这个样子,不怕以后身体亏虚?”严烺说得挺不要脸。他前阵子为了印尼度假村项目拉着一群人没日没夜的时候,倒从来没替人想过什么亏虚不亏虚。

“我给自己安排了锻炼和休闲时间,要不然……”沈屹原觉得扭捏,但还是说了,“之前也不会约你”。

严烺就喜欢沈老师这股子直白劲,做了就敢说。他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和我约算是锻炼休闲。”

“……你想多了。”

“没练到么?那我下次多换几个姿势。让我想想,侧卧……”

“停!”大清早的就能往下三路走,他脑子里装了多少黄色废料?沈屹原拿纸巾擦擦嘴角的豆浆,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空,我把门卡还给你?”

严烺“啧”了一声,有点可惜后面的话没说完。他心里就没想着门卡的事。本来给了沈屹原就没想要回来,但沈老师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拿了个烫手山芋,怕是一点不想要。

算了,至少能找机会见到沈屹原。

“这两天刚上班有点忙。周五晚上你来庆悦庭?或者今天有空你上我办公室。”

两个都不是好选择,但沈屹原不想和他再计较下去:“就周五晚上。”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严烺反而有些疑惑。刚巧车已经到了公司楼下,沈屹原那边也吃完了早餐说要去上班,严烺没心思再去想那点事。

严烺这一周忙得很充实。周二到周四连飞三天,从昆明到武汉又到大连再回万海,脚不沾地。周五回到办公室,余知崖拨了视频电话过来,说今天早上严盛冕因为一桩前年的过失致人死亡案被警方抓走,严海潮想要交钱保释,警方没有同意。

“只查到这一件?”严烺不是很满意。他这个年纪自然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逞强斗狠,被狗咬一口就反咬回去。得多亏严盛冕平日作恶多端,想要收拾他的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严烺不用脏自己的手就能把他送进去。

“还有几件正在搜集证据中,等证据充分了会提交给警方。”

严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啜了口咖啡问:“严盛冕怎么样了?”

“昨天被死者家属打了一顿,鼻青脸肿,没什么大伤。现在同狱的几个是死者之前混的帮派同伙。”

严烺冷笑一声:“该遭的罪还没遭完,别给我弄死了。”

“叮嘱过,有分寸。”

余知崖办事,严烺没什么担心的。两人又聊了会美国公司的业务。临结束前,严烺想起一件事,顺口问道:“小七要去留学,你知道吗?”

余知崖神色如常,和之前一样回答得规规矩矩:“不清楚。”

严烺突然起了点坏心思,玩味地说:“他想去加州。”

“需要我帮他找学校吗?”余知崖问。

屏幕里的人沉着从容,一副金丝框眼镜将情绪遮在了背后。余知崖表面看上去内敛恭谨,骨子里比较强势。这种强势不同于严烺的勇猛激进,更偏向对规则与规矩的严格谨守。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执行者。

“不用了,”严烺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和你开个玩笑。他过阵子要去英国,没和你说?”

余知崖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喜欢严烺的玩笑还是意外严盛夏去英国。但他还是简短地回了:“没有。”

严烺今天心情不错,难得和他闲聊几句:“有句话一直没和你说,老董事长让你帮忙照顾小七,算是分外的工作。我自己偷懒,也没说让你不用做。这几年辛苦你了,要没你小七的青春期可能叛逆到没边了。”

这话其实可说可不说,毕竟功劳在年终奖里都算进去了。只不过这些年下来,余知崖和严盛夏之间不是简简单单“功劳”两个字能概括,至少对严盛夏来说,余知崖比他自己的亲爹亲哥都亲多了。

余知崖听明白了:“不怎么辛苦,只是空闲时间带带他,谈不上什么管教。”

他说的客气,严盛夏可不管空闲不空闲。有段时间他都赖到人家里去了,住了三周才被严海潮发现叫回去,后来养成了隔三差五去借宿的习惯。

其实就严烺粗浅来看,余知崖对严盛夏并没有什么特别,大抵和对待客户差不多,温和有礼,甚至更冷淡些,就不知道严盛夏怎么就那么粘他。

“他这次去英国,说是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之前倒是一直没说过要出国,还挺意外。你对他比较了解,有没有觉得,”严烺指腹搓着下巴,重述了一遍沈屹原之前的猜测,“他是想逃避什么?”

余知崖又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并不太愿意谈严盛夏。他斟酌了好一会,花了比其他公事更长的思考时间才说:“如果逃避能让他感到开心,不如随了他。”

严烺笑道:“你也太纵容他。”

余知崖浅浅一笑,像是默认了他的话。他其实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严烺完全说错了,他对严盛夏从来都谈不上纵容。严石城让他有空带带小孩,他确实带了,和带个猫猫狗狗没什么两样。余知崖那时年轻,不知道要怎么带小孩,一开始就学人家的样带他去游乐场玩。严盛夏十岁出头时是个小刺头,隔几分钟就能和游乐场里的其他小朋友打起来,烦得余知崖只好把他拎走。

既然严盛夏和其他小朋友相处不好,余知崖索性没再带他去儿童乐园,拎着小萝卜头自顾自去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什么台球馆、ktv、健身房、射击馆……成人世界光怪陆离,初次涉足的小朋友满是好奇心,东张西望不敢造次,毕竟谁都能把他拎起来揍一顿。

再后来,余知崖的工作越来越忙,自己休闲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带着严盛夏去做什么。余知崖最常做的,是把严盛夏往自己家客厅一扔,丢给他游戏手柄或者遥控器,自己到书房里加班办公。严盛夏那时学会了煮泡面和鸡蛋、在余知崖家的客厅角落开辟一小块地方摆放画具、还在主卧门口墙上模仿米罗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线和圈——那面墙后来被墙纸盖住了。

余知崖其实并不介意严盛夏回去怎么说,但似乎严盛夏从来也没和家里人说过他跟着余知崖做了什么。严家人唯一看到的,是严盛夏很粘余知崖,因而理所当然地认为余知崖应该对严盛夏很好。

但仔细想想,要真好的话,余知崖不会连一张结婚的喜帖都没有给严盛夏。认识六年,严盛夏只是严石城口中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朋友。

从飞美国那天算起到今天,严烺已经足足一个月没和沈屹原落实炮友协议。要不是工作积压太多,他在出院那天晚上就该约沈老师,不至于挠心挠肺多等几天。

好在周五终于到了。严烺特意让梁趣定了一束花。梁趣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想想说要淡雅大方又能示爱。梁趣就从花店发来的图片中选了几张给他。花店发来的花束搭配得典雅别致,严烺看了眼却嫌层层叠叠太繁复,最后指着白梗马蹄莲说配的花花草草都不要,就简单一束。梁趣没好意思告诉他,一般新娘捧花才这么包装。

马蹄莲下午三点准时送达,严烺拿着花回了家。他把花放在客厅深蓝色边柜上,又从房间里找出在美国专门给沈屹原买的礼物,放到花的旁边。厨房里保姆已经在准备晚上的海鲜宴。趁时间还有空,严烺洗澡换了身衣服,又在酒柜里挑了瓶酒,放到餐边柜上。

时间既慢又快。平时觉得不够用,偏偏今天走得拖拖沓沓。严烺和沈屹原约好六点,他五点就已经准备妥当,只待晚餐出炉。厨房里保姆仍在备菜。严烺进进出出好几次,一会儿问海鲜是不是今天运过来的,一会儿又叮嘱甜品不要太甜,惹得保姆都有些紧张,问他今天来的是不是很重要的贵客。严烺不置可否,说关乎我后半生,你说重要不重要吧?

严烺这话也不算吓保姆。他是想着晚上花前月下美酒佳肴,万一沈老师松口,说不定就愿意按个“男朋友”的名分了。

想得正得意,门铃响了起来。时间停留在6点12分。严烺将手机往茶几上一放,大步过去开门。

“密码告诉过你,下次可以直接进来。”他打开门说。

沈屹原站在门口,穿着浅绿色的印花衬衫和牛仔裤。他手上拿着门卡,递给严烺说:“你的。”

门敞开着,留出了一个足够宽的空间供沈屹原进入,但他没有动。

严烺没接,敛起笑意问:“不进来?”

庆悦庭是多层住宅,每层一户,每户设专用电梯,即便是站在门廊也不会有人看到。

沈屹原的手往前伸了下:“不了。你先把门卡收着,我……有话和你说。”

严烺的神情比刚才又冷了一些。他看都没看一眼门卡,转身往屋里走:“要说进来说。”自顾自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沈屹原一路上想了好几遍该怎么说,临到头又被严烺给搞得有些退缩。他犹豫了一秒,想把门卡扔到鞋柜上走人,又觉得太不礼貌,磨蹭了一会还是迈入玄关。

严家玄关正前方挂着一副大尺寸的抽象画,左边是2米高的柜子,右边是一排长条形的装饰栅栏,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

沈屹原脱了鞋,踩着地面走到客厅。绕过拐角,他一眼瞥见深褐色边柜上的白色马蹄莲和彩色礼物包装盒,心里猛得像是被小锤子敲了下。

严烺就坐在浅灰色的ottifreean钢琴键沙发上,翘着腿,双手交叠。客厅宽敞,四米有余的长沙发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傲慢而孤独。

沈屹原将门卡放到茶几上,垂着眼说:“之前说的那个协议,到此为止吧。”

“什么协议?”

沈屹原沉默不语。严烺没必要装不知道,他心里清楚。

“沈老师敢做不敢说么?”严烺讽刺道,右手放到沙发旁的边几上,露出少见的张狂,“你说的是找我当炮友这件事?”

“对,我想结束了。”

严烺点点头:“行,我答应。”

沈屹原一怔,有点出乎意料,他以为严烺会问为什么。

“那,那就好。”沈屹原讷讷地说。他往后退了一步,抬眼时又瞧见了那束刺眼的马蹄莲,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匆匆掠过说,“我走了。”

“等一下。”严烺叫住他。他神色冷漠,黑色瞳孔里映出几分戾气。

“我做个售后调查。你是对我不满意,还是签了新的炮友了?”

沈屹原脸色有些发白:“我不会在和你结束前去找别人!”

“哦,那就是对我不满意了?说说看,我哪儿让你不满意?”

严烺这样子像是被分手时无理取闹的前男友,但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根本就谈不上分手。

沈屹原觉得没有意义。一切都是他的问题。是他不想继续了,害怕了,觉得往前一步就是走不出的迷雾、会困住的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未来。那让他恐惧。

前天晚上沈屹原在酒吧里对苗叁年说着自己的犹豫,说自己突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宁州大学。苗叁年问他为什么。他讲不出理由。苗叁年说,我当然希望你留在万海。但你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回宁州,现在又犹豫不决,发生什么事了?

沈屹原说不出口,他甚至自己都不敢想背后的原因。他觉得犹豫只是一时的迷茫,几杯酒精过后可能就会消散。他掩饰地对苗叁年说自己只是随口感叹,并不是真的为了谁想留下来。苗叁年那天精得像是福尔摩斯附身,两杯过后居然还能抓住细节,推着他的肩膀惊讶道:我靠,你是为了别人才考虑留下来?哪个家伙有那么大魅力?

没有什么人!沈屹原拙劣地弥补自己的失言。但苗叁年很快就猜到了:小严总?是小严总吧?肯定是他!你身边现在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关系。沈屹原频频摇头:不是不是!苗叁年说:就是他!那天在恒泰盛广场我就知道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对他也不一样。沈屹原不承认:我没有对他不一样,只是炮友关系,是你想太多。苗叁年说:沈屹原你就自己骗自己吧!要只是简单的炮友关系,找方恪生和找小严总有什么区别?就算不是方恪生,随便找找也能找到。你就是按找男朋友的标准在找炮友,不单要器大活好,还要能合你心意。

沈屹原觉得苗叁年说的每句话都很扯淡,又不知道怎么辩解,借着酒劲用力踹了他一脚。苗叁年那天真有点喝醉了,一边揉着被人踹痛的小腿,一边不忘戳人心窝子:说什么炮友,你就是看上人家还死不承认!原儿你个怂包!

那天他们两个都有点醉,讲的话直白又难听,沈屹原一点都不想再回忆一遍,更不想让严烺知道。

“我没有不满意。”沈屹原沉默半晌,低声说。

严烺心里被这没良心的气得要死,脸上依然面无表情:“成,既然你没有不满意,那我们来算算违约费。”

沈屹原觉得他在搞笑,抬起眼直视他:“你刚才同意结束了。”

“我同意结束合约,不代表我不收违约费。”

“合约都没有,哪里来的违约费?”有本事他拿出白纸黑字来!

“怎么现在你想要毁约?”

沈屹原快被气笑了:“本来就是口头协议,哪有什么合约不合约?再说约炮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现在我不愿意了还不可以吗?你到底要搞什么?”

“我问你要搞什么?!”严烺高声呵道,右手握着拳头在沙发扶手上锤了下。他浓眉倒竖、眼神犀利,右手小臂上肌肉贲张青筋凸起,像是承受着巨大的忍耐。

他不想对沈屹原发脾气。原本的欣喜期待被沈屹原一大桶冰水浇下来,本已是透心凉。结果这人还嫌不够,又是烧柴又是点火的,硬生生在他心口又燃起了一片森林大火。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解释原因都没有,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尊重过我吗你!读了那么多书,嘴里说的都是孔孟之道,做的都是自行其是出尔反尔。你别和我说什么你情我愿,我说我愿意了?我只是同意你结束这破合约!你倒是够潇洒,要不是我进来,刚才站在门口留下一句话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是吧?我真没看出来你甩人这么干脆利落,沈老师你不如教教我,上哪门课可以学到这么没心没肺?!”

沈屹原都没听懂严烺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知道严烺很生气,他也很生气。自行其是、出尔反尔、没心没肺……严烺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他眼眶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说:“你要觉得我这么糟糕,那就更没必要再继续下去。”

沈屹原转身要走人。严烺从沙发上跃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高声叫道:“是我不想继续吗?别赖我头上!是你自己要走不想继续!”

“我不想继续怎么了?不过是炮友,我不想和你玩了还不行?”沈屹原用力瞪着他,怒气积蓄在脸上,面色越发苍白。他神情冷冽,目光如刺,单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不肯退让的倔强。

严烺猛得一拽他的手臂,将他推到边柜边,恶狠狠地说:“搞清楚谁玩谁!还他么不想玩了,知道什么是玩吗?你是会撅着屁股叫,还是会摇着尾巴给人口活……”

沈屹原抓起左手边摸到的东西往严烺脸上扔过去。那东西不重,严烺头一偏,它呈抛物线往前飞,落到了三四米远的米色鱼骨纹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咚”。

是那个礼物盒。

没等两人回过神,旁边又发出沉闷的落地声。马蹄莲刚才被连带扫到桌子边缘,摇摇欲坠,隔了几秒也掉了下来。原本卷曲傲挺的白色花朵在地上凌乱散开,一下子有了残败之色。

沈屹原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他收回目光,用力推开严烺,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委屈、难过、不堪、痛恨……各种明确的、不明确的情绪在他胸口撞击,又全都一股脑地涌向眼眶。他用力地擦了下眼角,不想哭出来。他太讨厌刚才那个严烺,自大、恶毒、狂妄,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带刺的荆棘,扎到他身上。

沈屹原来之前设想过很多局面。严烺也许会不同意,会生气,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吵得混乱不堪、伤得体无完肤,他甚至扔了本可能送给他的花和礼物。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疾风骤雨的感情。愤怒来的时候犹如海啸,要是边柜上放的是石头不是礼物盒,他可能把严烺的头都砸了。他讨厌那个严烺,也讨厌那个自己。什么理智、沟通、冷静统统都没了,被严烺洪水般奔涌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顺着他在滔滔洪浪颠簸起伏。

那绝不是他要的。

严烺靠在边柜边一个多小时,抽了十多根烟。烟就在边柜的抽屉里,平时偶尔才抽。

烟灰没处落,都掉在了马蹄莲上。有些掉下来时没烧尽,沙砾般的火星就会将娇嫩的花朵烫出疮口,时间一长,白色花瓣上千疮百孔,完全不复初时的纯洁。

严烺是怎么都没想到沈屹原会给他那么大一个“惊喜”。他想的顶多是对方还不愿意答应当他男朋友,仍然维持原来的关系,那他很乐意再追他一段时间。他就没想到沈屹原居然抬腿走人。

炮友关系终止很正常,好聚好散的道理成年人都该懂。但沈屹原不一样。他明知道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那点肉体,也知道严烺话说出口表了自己的心意,连个缓冲都不给,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严烺回想了下过去一周的电话视频,沈屹原都是照常,他妈的一点口风都不露。

他刚才是真想把这没心没肺的按家里了,可惜一对上那双又怒又倔偏生还水光四溢的眼睛,心里的火就灭了一半,眼睁睁看人走,想不出一点办法。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狐狸精!自己快三十的人都能着了他的道,没出息!他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屹原意料外的这场“分手”,让严烺愤怒之余又变得空落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严烺虽在沈老师面前已经没多少面子可言,但吵成这样,也不可能再热脸贴上去。怎么说小严总有脸有皮傲着。

过了几天回家,严海望和赵雪莹已经从日本回来。两人对严烺前阵子车祸住院的事依然一无所知,只聊着他们在日本遇到的几个艺术家,又说已经请了其中一位今年来办展。

严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严盛夏身上。严盛夏这个暑假变化很大,以前蹦蹦跳跳像个小青蛙,最近沉淀下来很多,不怎么闹了。

饭吃过半,趁赵雪莹话题暂歇,严烺问严盛夏:“去英国准备怎么样了?”

严盛夏鼓着脸颊咬排骨:“你不是都给我安排好了嘛,我带点衣服就行。”

严烺已经吃的差不多。他将筷子搁置到金属筷托上,莫名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想出去?”

赵雪莹在一旁插嘴:“过几天都要走了,哪有不确定的!”

严海望对严盛夏突然说要出国一直很不满意。他晚上喝了点酒,听见这话,面露不悦:“让你不要去非要去,现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很早就已经和明安大学油画系系主任匡之萧打好招呼,说等严盛夏以后上了明安大学就拜在他师门下。严海望对此很得意。匡之萧在国内外名声斐然,是国内油画领军人物,近几年很受拍卖市场追捧,画作价格节节升高。能把儿子介绍到他门下,严海望觉得自己比只会出钱的大儿子厉害多了。

这三人一人一句,严盛夏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他努努嘴:“我去不去有什么区别?反正住家里也见不到你们。”又装没事地笑嘻嘻接上,“我联系到了allenzhang。爸你不是说他的那幅,席潮’去年拍出了二千万美元?我要是拜在他门下,应该比匡之萧好吧!”

要按艺术成就来说,allenzhang比匡之萧高了好几个水准,是英国最着名的当代艺术家之一。能拜在他门下,严海望脸上都很有光。但他给严盛夏安排的路线落了空,还是很生气:“好什么好?国内艺术圈和国外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你以后要回来还不是要靠老匡他们!”

“那就不回来咯!”严盛夏笑得坦然。

严海望怒目瞪着他,刚要发话,被严烺抢了先:“以后的事不用这么早做决定。和你同学说了下周二出发?”严盛夏这次坐自家飞机过去,顺带带上丁笙。

“说了。”

“哪个同学?是那个姓丁的女孩子吗?小七你和人家搞对象呀?”赵雪莹兴冲冲地问。

“没有,丁笙只是我朋友。”严盛夏说。

“丁笙?姓丁的,和丁思明有没有关系?”严海望额头三道川字纹更深了。他年轻时和丁思明有过节,互相不对付,这些年从不往来。

“嗯,丁思明是她爸。”

严海望这下子真生气了,手里的筷子一甩,怒道:“交朋友不会交点好的!你马上和我断了和丁家的联系!”

严盛夏埋着头吃陈嫂刚端上来的甜点白桃慕斯,不是很想搭话。反正他哥会帮他。

严海望和丁思明那点陈年烂谷子的事,其实除了严海望早就没人在乎。严烺随口挡了回去:“他和丁笙认识快三年,在国外能互相照料挺好。刚才要不问,你也不会知道丁笙是他朋友,你就当和过去三年一样不知道得了。”

他说得半正经半讽刺,气得严海望脸色一会白一会青。

“哎呀,烺烺你不要这样说。丁思明不是个好人,有其父必有其女,防着点总要的嘛!万一他通过小七要对我们家不利呢?”赵雪莹越想越有可能,感觉自己真是防患于未然。

严烺啼笑皆非,不耐烦再应付这俩,起身说:“丁思明当了三十年逍遥太子,每月就靠家族基金那点钱过日子,他要有那能力何至于此。”他指了下严海望,“能和我爸斗得有来有回,你自己算算他有多大本事!”

严烺这话真是一点情面不留,严海望气得背后骂他“小兔崽子没规没矩”。他根本没当回事,自顾自上楼回了房间。

大概隔了十来分钟,严盛夏敲门进来。他穿着浅蓝色t恤和深色短裤,脑袋张望进来时,两只黑色的眼睛咕噜噜转,鲜活得像是初春时节刚孵化的小雏鸟。

严烺正坐在沙发上看资讯。严盛夏扑了过去,翻身调整好姿势,头靠在他腿上。

严烺感觉自己被沈屹原说中,越来越爹味,看见严小七就忍不住长辈式叮咛几句:“那边房子保姆都已经给你备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和我说。这次我有事没法陪你过去,下个月我会找时间去看你。”

严盛夏不是很在意这些,点点头应了“嗯”。他眼皮上掀,黑色眼瞳直视严烺,问出心底的话:“哥,你今天不太开心?”严烺很少会正面怼严海望,他今天甚至吝啬得连笑都懒得给。

严烺这几日脾气明显不好。车祸那么大的事他都没怎么责骂梁趣,昨天一份报告里数据有误,他把梁趣呵斥了二十分钟,吓得梁趣转头求助余知崖,问他知不知道是谁触了龙须。

余知崖问了些公事,一时想不出来,安慰她说小严总理性严苛、公私分明,不会有太久情绪。事实上余知崖印象中严烺从未有过情绪化的时候,他说这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无济于事。

他要知道严烺是因为和沈屹原吵架才连发几天脾气,大概也会惊讶得面露异色。

严烺自然是不会告诉严盛夏这件事,敷衍说:“没什么,公司里事多。”

“很麻烦?你说说呗,就算我帮不上忙,听你讲讲也行。”严盛夏很执着。

严盛夏其实一直是个贴心的小孩。当初严烺从美国回来时,和这个十来岁的弟弟十分生疏,还是严盛夏主动凑上去绕在他身边叫哥,两人的感情才慢慢好了起来。

但严烺要面子,自己被沈屹原单方面“分手”这点事他宁愿烂在肚子里瞎琢磨,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口。

“我自己能解决。”

严盛夏灵机一动,坐起来问:“是不是和严盛冕有关?你上次去美国大半个月,回来后又说出差一周,我听说严盛冕和他爸都被卸职了。他们俩不会破罐破摔找你麻烦?”

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比别人要体贴。严烺最近被伤透心,一时有些感动,放缓了语气:“严盛冕不算什么大事,我能应付。你把自己看好了,一个人在伦敦,别做什么出格的事。”

“知道了!”严盛夏见他不说也没勉强,转开话题:“出国前我想再见一次原哥,哥,你要一块吗?”

他转得太快,严烺一时答不上来,心里明明很想见又知道这机会烂透了。严盛夏没听到回复,看了他哥一眼,发现他脸色难得郁闷。

“你找他做什么?”严烺避开反问。

“就和他告个别……我觉得,他挺好的。”严盛夏说得有些磕巴,脑子里不停打转:我哥这是和原哥闹矛盾了?

严烺沉思半晌,叹了口气,不甘心又不舍地说:“你去吧。我最近没时间。”

……真闹矛盾了啊!

严盛夏当晚就拨微信视频给沈屹原,说自己要去英国,想和他告个别。两人关系其实没那么近,但严小七说得如此真诚,沈屹原不好拒绝,和他约好第三天周六晚上。

那天早上还是晴天,到了下午乌云压阵,大雨看似顷刻即来。沈屹原将车开回了家,然后换乘地铁去市中心。他在嘈杂拥挤的晚高峰地铁中站了四十分多分钟,下车出来后才发现外面已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好在带着伞,沈屹原等了十几分钟,趁雨势小了点,踩着水坑往定好的火锅店走去。

严盛夏提早半小时就已经到,刚好避开雷阵雨。沈屹原进去时,他正在刷视频,抬头一看,张着嘴巴有些惊讶:“原哥,你昨晚没睡啊?”

沈屹原乌青的下眼圈有些明显。他最近好像瘦了点,脸颊那层肉更贴颧骨,好在他骨相不错,并没有瘦脱相,反而更显脸部线条的流畅。

“嗯,昨天睡得晚了点。”

“你工作很忙啊?哎,要是知道你那么忙,我应该约你明天或者后天。不过也不一定有时间,我周二就要走了。”

“没事,是我自己没睡好。”事实上这已经是十来天他第三次没睡好了。前两次是和严烺吵架当晚和第二天,他连着做了几个和严烺相关的“噩梦”,梦里不是吵架就是上床,惊得他半夜醒来,愣是失眠好几个小时。昨天论文上传交稿后,大脑皮层太兴奋,又想起第二天要和严盛夏吃饭,很自然就顺带想到了严烺。结果梦里又出现了这个恼人的家伙,做了一堆古里古怪的事,没睡几个小时就醒了。

他在床上躺着听楼上柳老师早起晨跑,心里愤愤地闪过打电话吵醒严烺的冲动。还好微存的理智挽救了他。

严盛夏点了一堆菜,又让沈屹原点。沈屹原加了两个,说就这些吧。

等服务员一走,严盛夏扭扭屁股说:“本来我想去你学校找你,我哥让我不要打扰你工作。”其实严烺什么都没说,他瞎编的。

沈屹原喝着茶水没说话。

严盛夏继续编:“我哥还说你很忙,有很多论文要写很多课要上,每天事情好多,半夜里还在干活。他说你周末难得休息不要打扰你。可我下周二就要走了,以后很难见到原哥。我就和他说,‘人是铁饭是钢’我原哥总得吃饭是吧!”

他一串顺下来,像是在说单口相声,逗得沈屹原嘴角漾开。不过他是听出来了,这八成都不是严烺说的,严烺知道他周末也没什么休息。

沈屹原没戳破他,只说:“我没那么忙,以后要是回来,也可以找我吃饭。”

严盛夏笑得眉眼弯弯:“当然啦,我肯定找原哥吃饭!原哥,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我以后不在万海,你帮我看着点我哥。”

严盛夏说话三句不离他哥,沈屹原听得耳朵起茧。他自然不是烦严盛夏,烦的是频频出现的某人。不过严盛夏说得也挺逗,沈屹原忍不住调笑着回了句:“你哥那么厉害,有什么要看着点的?”就他那脾气,周围伺候的不都看他脸色过日子。

“会有人欺负他呀!前阵子严海潮和严盛冕被我哥免职了,我挺担心他们对他做什么。”严盛夏一点不掩饰地露出忧心忡忡,倒是有些出乎沈屹原意料之外。他很快想起了之前的车祸。沈屹原一直没问车祸的原因,以为是普通的两车相撞,现在想想要是普通的车祸,严烺怎么会瞒得那么紧,谁都不让知道?

沈屹原突然觉得有些后怕。严烺看着随时随地能掌控全局,但其实那人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凡人肉体,都不是金刚做的。

“别担心,你哥自己会处理。他这么大人,应该懂……”沈屹原暂停了两秒,迟疑地说出两个字,“分寸。”他说得自己都不信。严烺要是懂分寸,那天晚上两人就不会吵成这样。

服务员将锅底端了过来。两人吃辣能力都一般,点了个清汤锅,乳白色的猪肚汤在不锈钢锅里咕噜噜翻滚着。

严盛夏就在这时抛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原哥,你喜欢我哥吗?”

沈屹原正要喝水,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他放下杯子,乜着眼前青翠欲滴犹如三月嫩芽的小孩儿,心想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他哥那套扮猪吃老虎。

“你今天是想和我聊你哥?我没兴趣聊他。”沈屹原索性说明白了。

“你们吵架了?”严盛夏眨眨眼开始装小。

沈屹原不答话。正好服务员将菜端了上来,他伸手帮了下忙。

严盛夏并不知道严烺和沈屹原之间的事,但他知道沈屹原对他哥来说是不一样的。严盛夏其实挺敏感。他前天晚上看严烺的反应,就猜他哥和原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想着替他哥说点好话,但现在弄巧成拙了,原哥看上去很不高兴。

哎,他一个未成年小孩去掺和成年人的感情,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他将沈屹原涮给他的毛肚放入酱料中,挎着肩膀承认说:“原哥对不住,我知道我多管闲事。”他刚才那些话要是被他哥听到,脑门必然会挨一下大栗子,“你当我小孩嘛,我就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圆圆满满。”

沈屹原倒不至于和他置气。半大不小的少年最常会以为自己懂了整个世界,他经历过,所以他顺着严盛夏的话,随意地问:“什么叫圆满?”

严盛夏说得很自然:“像余知崖那样咯,有份不错的工作收入,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结婚。”

“那如果结婚以后柴米油盐不喜欢了,还能算是圆满吗?”

严盛夏的眉头微微一皱,拧成一座小山包:“……不算?”

沈屹原笑了笑,将七上八下涮完的毛肚都给了他,又夹起烫熟的牛肉片递到他盘里:“吃吧。”

沈屹原是不信“圆满”这两个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剩下的那一两成“如意”,大概连个圆满的角都拼不上。他一个纯工科生,更习惯用量化的方式评判。圆满这个词在他眼里,就像0618的黄金分割线一样,必须是完完整整无缺陷才能称得上,差一分一厘都不行。

那天剩下时间,严盛夏没再说那么多话,也没提过他哥。沈屹原的那句反问,让他心里一直惦着一件事:余知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难道他的人生也不能算圆满吗?

他想了很久,一直想到洗完澡躺在床上也没有得出答案。然后他打开微信页面,在首页划了两三下找到已经挤到很下面的余知崖,踌躇了一会儿,发了信息过去。

夏朽刃:我后天要去英国了

夏朽刃:和丁笙一起去,就是你上次看到和我玩跳舞机的女生

对面没有回音,可能是没看到。他看了下时间,旧金山现在早上快九点,余知崖应该起床了。他觉得自己很突兀。明明之前说好不会再打扰,现在又主动微信说东说西,可能余知崖就根本不想理他。

怎么办,已经撤不回了。他后悔地补充了两句。

夏朽刃:我就随便和你说下,不是要打扰你

夏朽刃:你当做没看见好了

他感觉自己唱了场尴尬的独角戏,不得不自己找退场,最后搜了个“怪不好意思的jpg”表情包发过去,当做结束。

严盛夏后来没再玩手机,听着歌迷迷糊糊睡着了。快凌晨两点时,他感觉手心有震动,眯着眼一看,余知崖发了条消息过来。

余知崖:过得开心点,小朋友

八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没了。

严盛夏将手机一扔,闭上眼继续睡觉。但他的大脑像是被启动了开关,回忆的齿轮嘎吱转动起来。他清楚记得,那是余知崖第一次带他去游乐园,出来后站在广场上和他说的话。他当时并没有被严盛夏动不动与小朋友吵架的坏脾气惹怒,而是冷静地看着他,摸了下他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过得开心点,小朋友。

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像余知崖在路上遇到的一只无关紧要的小野猫,唯一能得到的只是他口头的怜悯,从前是,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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