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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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尔-罗伯茨听见会客室的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是两位不速之客:一个大约四十五、六岁,魁梧结实,身高六-三-左右,浑身坠满柔,大脑袋下深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珠儿,显示出刚毅的神色。另外一个年轻一些,长的轮廓清晰,线条分明,富于表情,一对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格外警觉机灵。两位来客外表迥然不同,可是在卡洛尔看来,倒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双胞胎”——同行。

是警察局的侦探?她闻出他们的味道来了。两位侦探径直朝她的办公桌走来。她感觉到自己胳肢窝底下的汗珠嗒嗒地滴,渗透了吸汗布,思绪不由自主地扫过所有可能被抓住小辫子的地方。是契克出事了吗?天哪,他已经半年多没闯祸了。那天晚上他向她求婚时,就答应了与歹徒们一刀两断。伺候他就洗手不干了,一直老老实实。是沙米?他加入了空军,正在国外服役,即便出了事,也不会派这两个家伙来报信呀!不,他们是来抓她的!她钱包里有大麻,也不知是哪个嘴长的混帐王八给漏了风。可是,为什么来两个人呢?她又自我安慰:他们不会碰她的,她已经不再是纽约市哈莱姆地区拉客卖淫的傻女人了,哪能再任凭警察摆布!她现在是全国最杰出的精神分析医生门诊所的接待员了!可是当这两人朝她走来时,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她忆起了逝去的痛苦岁月,她曾年复一年地栖身于臭气熏天、拥挤不堪的廉价公寓,警察破门而入,拖走父亲和表兄,还拽出一个姐姐。不过,内心的骚动并没有在她脸上显露。一眼瞅去,两位侦探只能见到一位身着裁剪得帖的哔叽女装、肤色泛褐、正值青春妙龄的黑种姑娘。她操着公事公办的口气,冷冰冰地问道:“有何贵干?”

安德烈-麦克锐佛中尉——年纪较大的那个侦探,瞟见了卡洛尔外衣腋下渗透出来的汗迹,他立即记住了这个有趣的细节,在脑中自动归档,以备后用。这位门诊接待员的神色有点反常呢!麦克锐佛掏出一个钱包,裂开缝的人造革上别着一枚磨旧了的徽章。“中尉麦克锐佛,第十九警察管区的。”他又指着同伴说“安吉利侦探,我们是警察局凶杀处的。”

凶杀处?卡洛尔胳膊上的一块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是契克?他又杀人了!他说话不算话,又同那帮歹徒们混到一块儿了!他抢人东西,打死人了!也许——他被杀了?他们就为此事来的吗?她只觉得腋下的汗斑在扩展。突然,她意识到麦克锐佛在注视自己的面部表情,发现了她的汗斑。她与世界上所有麦克锐佛一类人物之间,是不需要什么语言来互相介绍的,一见面就能认出彼此是谁,好象已经相识几百年。

“我们要见贾德-史蒂文斯医生。”年轻一点的侦探说。此人的举止同他的声音一样,文雅温柔,彬彬有礼。卡洛尔这才注意到他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外面包上了一层棕色的纸,用绳子扎紧了。

她愣了一下,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原来不是契克,不是沙米,也不是钱包里的大麻。

“对不起,”她答道,几乎掩饰不住宽慰的神色“史蒂文斯医生正在接待病人。”

“只需要几分钟,”麦克锐佛说“我们想问他几个问题。”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在这儿问,或是一同去警察局,都行。”

她瞅了瞅这两个家伙,心头纳闷不解。凶杀处的侦探找史蒂文斯医生干啥?史蒂文斯医生从来没有违法乱纪,他太了解他了。认识多久了?整整四个年头,那还是在办理即决刑事案件的夜间法庭上

凌晨三点正,审判室,肮脏的客厅,霉味横溢,陈设破烂,天花板上的顶灯映出一具具身影。多年来,这儿累积着恐惧和敬畏,如同墙壁上斑驳剥落的油漆,一层盖着一层。

卡洛尔时运不济,又遇到莫菲法官坐在审判席上。两个星期前,她被带到莫菲面前,定为初次犯罪,缓刑开释。换句话说,这帮狗杂种仅仅第一次抓住她。这一回,法官可要狠狠收拾她罗。头一个案子马上就要审理完毕,一位高个子、面色沉静的男人站在法官面前,商谈有关他的法律委托人的事。那个肥胖的委托人戴着手铐,全身发抖。她寻思这位面色沉静的人,一定是个辩护律师。他信心十足、轻松自如。那胖子有这么一位辩护人真够运气。她没有法律辩护人。

卡洛尔-听到叫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夹紧双膝,强止住颤抖。法警轻轻地把她往法官席搡去。书记官将案情记录递给法官。

莫菲法官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到面前的文件上。

“卡洛尔-罗伯茨,犯了当街拉客卖淫罪、流浪罪、私藏大麻毒品罪、拒捕罪。”

余下的都是一些屁话。当警察拽她时,她朝他下身踢了一脚。不管怎样,她总还是一个美国公民嘛。

“卡洛尔,几星期前你到过本庭,对吧?”

“大概是吧。”她含糊其词地回答。

“我给了你缓刑。”

“是的,先生。”

“多大岁数了?”

“是六岁。今天是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她说完便“哇”地一声哭开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直哭得全身颤个不停。

那位高个、文静的男人一直在桌边。他收起文件,装进一个皮制的公文包,听到卡洛尔的哭声,抬头打量了她一阵,旋即对法官讲了几句话。

法官宣布休庭,两个人一同离开审判席,步入法官议事室。十五分钟后,法警陪同卡洛尔来到议事室。那个文静的男人正在热情诚恳地对法官说着什么。

“你交好运了,卡洛尔,”莫菲法官说“你又有了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本庭要把你押送给史蒂文斯医生,交他私人监管。”

这大高个原来是个江湖医生!她本来就不用操心这小子是干什么的;她只想溜出那间臭烘烘的审判室。

医生开车把卡洛尔载到自己的公寓。一路上,他随便扯了几句无需答理的话,好给她一个机会喘口气,恢复正常,以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出个头绪来。在一座现代化的公寓大楼前,汽车刹住了。大楼耸立在第七十一号大街,俯瞰东江。楼内有看门人和电梯管理员各一名。他们对史蒂文斯打招呼时那种麻木不仁、毫无表情的神态,叫人以为他每天早上三点钟都要带回一个十六岁的妓女。

卡洛尔从来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公寓。两张罩了粗花呢的长沙发安放在起居室内,沙发间立着一张宽大的四方形咖啡桌,桌面是玻璃砖制的,上面放着一方大棋盘,刻有威尼斯式的图案,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当代油画,门厅安装了闭路电视监视器,从入口处一直到走道,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尊毛玻璃餐柜,搁板是用水晶玻璃做的,上面放着细颈盛水瓶。从窗口处远眺,可看见下面星星点点的船只,顺东江水摇曳而去。

“一上法庭,肚子就饿,”贾德说“我随便弄点吃的,算是你的生日晚餐吧。”他领卡洛尔走进厨房,熟练地把墨西哥煎蛋饼、法国煎土豆、烤制的英国小松饼、还有一道沙拉和咖啡,拼凑到一块。“这就是当单身汉的好处,”他说“想吃了,就做一顿。”

原来是个没人陪着睡觉的光棍呀。只要她不出错牌,就可以捞上一大笔,成个大富翁呢!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跟着医生进到宾客卧室。卧室的四壁漆成蓝色,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上铺着蓝底花格罩单,一张具有西班牙格调的黑木梳妆台,镶嵌着黄铜配件。

“你就在这里过夜,”他说“我去给你弄件睡衣来。”

卡洛尔环视这间装璜风雅的房间,心里想开了:卡洛尔,你中头彩了!这家伙想物色一块黑女人的屁股,你正好可以满足他。

她脱光衣服,沐浴了半小时,用一条毛巾裹住浑圆柔软、充满性感、光灿灿的身子,走出浴室。医生已经在床上放好了一套睡衣裤。她会意思地一笑,没去理睬,扔掉毛巾,慢悠悠地踱进起居室。他不在。她顺着通向书房的那扇门望去,见他安闲地坐在一张宽敞的书桌旁,桌上悬挂着一盏老式办公灯。房内的书籍塞得满满的。她窜到身旁,亲亲他的脖子,低声说道:“老爷子,快来吧,我等不及了,你还在那磨蹭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了她一秒钟。“你还没倒霉够吗?”他轻言轻语地问她“生下来是个黑人,这由不得自己。可是,谁告诉你非当一个逃学、吸大麻、十六岁就拉客的妓女呢?”

她愣住了,寻思是不是自己讲错了话。他大概需要一点刺激,所以才故意卖关子激她吧?要不然,他就是一个道月先生,想先为她的黑屁股祈祷一番,让她悔过自新,然后再跟她睡觉。她又挑逗了一次。他轻轻地挣脱开,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卡洛尔从来没有这样困惑不解。这小子看上去也不象是个搞同性恋的男人呀!不过,这年头也难说呀。“你喜欢玩什么花样,乖乖?告诉我,我给你。”

“聊聊吧。”他说。

“你是指谈话?”

“不错。”

他们整整谈了一夜。这是卡洛尔一生中最奇特的一夜。史蒂文斯医生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开导她,测试她,问她对越南战争、对种族歧视、对大学学潮有什么看法。每当卡洛尔觉得领会了他的意思,找到了答案时,史蒂文斯就扯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他们既谈论卡洛尔闻所未闻的事,也聊一些她最熟悉的玩意。此后几个月,她经常失眠,竭力追忆那些改变了她的生活的话语、观点和神秘的词句。以往,这简直是不可设想的,她从来没听过什么高深莫测的字眼。史蒂文斯医生的方法很简单——交谈,真心实意的交谈。从来没人这样做过。他把她当作人对待,当作平等的人,倾听她的意见,体谅她的心情。

交谈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着身子,一丝不挂。她走向卧室,穿上睡衣。他跟着进来,坐在床沿又谈了一阵子。他们谈到毛泽东,谈到呼拉圈舞,谈到口服避孕药,还谈到男女同居,生儿育女,却一辈子不结婚的事。卡洛尔谈出了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告诉他那些深藏在自己下意识之中的秘密。最后,她睡着了,全身空荡荡的,好象刚动过一次大手术,把体内的毒汁全排掉了。

吃罢早饭,他递给她一百美元。

她犹豫了一阵,踌躇地数道:“我撒谎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我早知道了。”他咧嘴一笑“不过,咱们可别让法官知道。”接着,他又用另一种口吻说:“你收下这笔钱,走出这幢楼,不会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烦,直到下一次再落到警察手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需要一名门诊接待员,你正合适。”

她看着他,不相信这是真心话。“你拿我开心吧,我连速写或是打字都不会呀!”

“回学校念书去,你就会了。”

卡洛尔看了他一会儿,激动地说:“我从来没想过再读书,听起来倒是挺新鲜的时髦呢。”她真巴不得抓上这一百块美元,赶快溜出这套公寓,钻进哈莱姆地区歹徒们经常光顾的菲什曼杂货店,叫她那帮难兄难弟、穷姐贫妹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一走进菲什曼杂货店,就好象从未离开过一样。还是那一张张愁容满面的脸盘,还是那忧郁低沉的叽叽喳喳。她又回到老家了,只不过医生的公寓仍在脑际中回旋。这天壤之别,不是由于家具和摆设造成,而是公寓内的洁与静。它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座小岛,他给了她一张登岛的护照。

卡洛尔自己也感到惊讶费解,她竟然报名注册上了夜校。她离开了旧居,离开了那布满铁锈的脸盆,那散了架的厕所,那破烂的绿色窗帘,还有那张笨重的铁床——她骗人耍把戏的地方。

她接回亲生的父母,上学其间的费用由史蒂文斯医生接济。她以优异成绩念完高中。医生参加学校毕业典礼时,她眼里闪出自豪的光——有人相信她的价值,她成了有作为的人。白天,她在纳蒂克家干活,晚上去夜校学习当秘书。学业完毕后,她给史蒂文斯当接待员,自己可以掏钱租公寓了。

四年来,史蒂文斯医生对她的态度一直象头一晚那样既严肃又客气。她等着他暗示自己该干什么,该成为他的什么人。最后,她才明白,医生一直把她当做一个人对待,他所干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帮助她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生抱负。每当她遇到为题,他总会抽出时间与她商讨。最近,她打算把自己与契克的关系告诉医生,请教应该如何大夫契克的要求,可是又一拖再拖,犹豫不决。她希望史蒂文斯医生因她而自豪。她巴不得能为他干点什么,跟他睡觉,为他而死

而现在,却冒出两个从凶杀处来的家伙,要见医生。

麦克锐佛不耐烦了,问道:“怎么样,小姐?”

“医生有指示,接待病人时,不准打扰他。”她注意到麦克锐佛眼中的表情,又说“我给他挂个电话吧。”她拿起话筒,按一下内联电纽。半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史蒂文斯医生的声音:“喂?”

“来了两个侦探,想见您。他们是凶杀处的人。”

她满以为医生会改变说话的腔调紧张恐惧。可是,什么变化也没有。“让他们等着。”他说完就挂上了听筒。

她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起来。他们可以使她惊慌失措,但永远不可能让她的医生失去冷静。她抬头用挑战的口吻说:“你已经听见他说什么了。”

“病人在里面还要呆多久?”那个年轻一点的侦探问。

她瞟一眼桌上的钟,答道:“还有二十五分钟。这是今天最后一位病人了。”

两个侦探交换目光。

“等吧。”麦克锐佛叹口气说。

他们坐下来。麦克锐佛注视打量着她,说:“你看上去好眼熟呀!”

这话不假,他在试探她呢。“你知道大伙是怎么说的——人人都长得一样。”她答道。

刚过二十五分钟,医生私人办公室通往走廊的边门嘎地一声响了。几分钟后,接待间的门开了,贾德-史蒂文斯医生走出来。他看见麦克锐佛时愣了一下,说:“我们见过面。”但他记不得是在何处。

麦克锐佛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不错,见过我是中尉麦克锐佛。”他指着安吉利说:“佛兰克-安吉利侦探。”

“请进。”贾德同安吉利握握手。

卡洛尔目送他们走进医生私人办公室,并关上房门。她竭力把眼下的事串到一起:那个侦探头目似乎对史蒂文斯医生抱有敌意,这大概是他天生的护身符吧。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天晓得!眼下只有一件事是确实无疑的——身上这套衣服太脏,该送去洗了。

贾德的房间布置得象法兰西乡村别墅的起居室。室内没有办公台,却安放了舒适的沙发,配上茶几,点缀着货真价实的古式灯盏,摹制的古式地毯巧夺天工,罩上缎子的长沙发安祥地躺在一角,尽头有一扇便门通往走廊。麦克锐佛发现墙上没有挂任何文凭证书。来之前,他调查过医生的资历。要是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用各种文凭和证书贴满四壁。

“我这是平生头一遭进到精神病医生的办公室。”安吉利说,房间的摆设打动了他“我的房间能象这儿一样就好了!”

“这是为了松弛病人的神经。”贾德说“顺便提一句,我是精神分析学家。”

“对不起,”安吉利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一小时可以捞五十块美金,”麦克锐佛接道“带来的后果是我那位同事再也无法动弹。”

同事!贾德突然想起来往事。大约四、五年前,在一次抢劫酒店的冲突中,麦克锐佛的一位同事被打死,他自己受伤。一个名叫阿姆斯的凶手被逮捕了。阿姆斯的辩护律师以被告神经不正常为理由,替他开脱罪责。作为精神病专家,贾德检查了阿姆斯,并出庭作证。他发现被告患有晚期麻痹性痴呆、症,已经神经失常,无可救药。由于贾德的证词,阿姆斯免于一死,被送进了疯人院。

“我想起你了。”贾德说“是阿姆斯一案。你身中三弹,你的同事杀。”

“我也想起你了。”麦克锐佛说“你把杀人犯放跑了。”

“你来此有何贵干?”

“打听一件事,医生。”麦克锐佛说,并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裹。

“请你鉴别一件东西。”麦克锐佛不露身色地说。

安吉利打开包裹,取出一件黄色油布雨衣。“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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