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我的不安(2 / 2)
在这个关口,大陆的妇运工作者和台湾或西方的同道相遇,却出现了一个“鸡同鸭讲”的有趣局面。同样在谈解放和女权,可是字面下的真实意义却正好相反。大陆人觉得西方妇女“落后”因为后者所要的工作权是他们早就有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一开始就让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扛起男人的负重、培养男儿的志气。多少四十岁这一代大陆女性是在“假小子”的风气中启蒙成长的。大陆的妇女先进现在要争取的,反而是重新成为女人的自由与权利。她们想从男性化了的、中性化了的价值观束缚中冲出来,重新体认女人的气质,肯定女性本身的尊严。
台湾和西方妇女却也觉得大陆的妇运“落后”;“女人”的角色是他们早就看破了而试图摆脱的,正是所谓女人的气质、女人的尊严、女人的特质,使女人长期处于“第二性”的劣势。妇运怎么能往回走?
过度简化地来表达,就是说,台湾和西方妇女想从家庭走进社会,而大陆的妇女想从社会走回家庭。前者试图从女性的窠臼走向泯灭性别差异的中性,后者试图从中性的窠臼走向性别差异分明的女性。因为出发的位置就不一样,方向也截然不同。“鸡同鸭讲”一团混乱。
在这种交织错杂的背景中,我认识了上海的男性。看见他们心甘情愿地、熟稔地操持家务,我第一次具体地理解了中国的妇女解放是如何直接地受惠于马克思主义。台湾妇女、西方妇女痛苦挣扎了一百年而仍旧无法获得的权利,在社会主义中国却是最基本的实践。陆寿钧说:“上海的男人和女人早巳不把它当一回事了”;这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回事却是我眼中轰轰烈烈的大成就。
然后呢?男人煮饭拖地之后,从此就和女人过着幸福快乐的人生?男女平等的乌托邦已经缔造,如沈善增所说“吃饱饭没事干”的人才去追问?对不起,我很怀疑。说这种话的人是否读过任何一本关于妇女处境的书?河南大学李小江写过:
“中国妇女是两面性的。正面是一个独立的人,权利平等,经济自立,是新中国的主人;背后却扛着一个沉重的家,依然是传统的,是家庭的主人抑或是奴隶?女人把正面展示给社会,社会因此显得更加文明进步;她把背面留给自己,累在身上,苦在心里。两面夹攻下,有新生的,有传统的,唯独仍然看不见女人自己——女性主体意识淹没在社会和家庭双重角色中。”(走向女人,1995年)
显然社会主义制度中的姊妹们和我们资本主义结构中的妇女一样有双重负荷的问题;负荷的包装和名目也许有异,重量,却没什么不同。不堪负荷的职业妇女利用上班时间赶做自己的家务,并不令人意外。(据卢汉龙:来自各体的报告——上海市民生活质量分析,社会学研究,1990年第一期)
甚至于许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工作权和教育权,法律与实际之间是不是没有距离?在南通市,一些企业所解雇的女工占所有被解雇员工的70%,为什么?1988年,中国学龄儿童未入学的有83%是女孩子;三百万中途缀学的孩子有70%是女生,又是为什么?全国平均每6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是文盲,而妇女却平均每4。5人中就有一个文盲。(据性别与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
这又代表了什么?
曾经是“假小子”老三届的李小江回顾她成长的过程,满腹辛酸:
“我们这一代女性,曾经经历过无美也不能放纵爱情的青春。我们曾经在寻求解放的道路上丢失了性别,最终丢失了自己。因此,我们有权利:以残破的青春的名义,以失落的女人的名义,向历史、向文明、向生活、甚至向我们自己发难。”
我在上海街头也看见老三届女性隐约的身影:那开计程车来养小孩的司机,那兜售灵骨塔脾位的推销员,那刚刚离了婚想嫁个外国人带孩子远走高飞的饭店会计。每个人都抱着一个残破的青春、沉重的负担,努力地往前迈进。有谁又真正想理解她们“丢失了性别,丢失了自己”的伤痛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伤痛?
我也收到过七十岁的老妇人寄自上海的来信,解释为什么在我的签名会上可以见到老先生却绝见不到年纪大的女读者:“我们这一代人,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做完工作回家还有小孩和家务。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可又得带孙子。像我们这样的人,出门一趟是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出去了”
长年来。我观察着台湾和西方世界妇女的一小步一小步的努力挣扎,每一步的迈出都伴着犹豫和痛苦。上海的男女关系为我开拓了新的视野;当我在谈女人处境的时候,我其实同时在谈男人的处境,因为,如果女人觉得她被双重负担压得透不过气,如果她觉得丢失了性别和自我造成了心灵和情感的残障,如果她的女人角色使她疲惫不堪、力不从心,那么与她共处的男人,下厨也罢,不下厨也罢,怎么可能生活在幸福快乐中呢?
上海男人的下厨与“惧内”(对不起,不是我说的),可能解决了一种问题但同时开启了另一种问题。当人人看见女人的“权力”高涨时,就忽略了“权力”不等同“权利”真正的男女平等基于相对互惠的“权利”而不是任何一方膨胀的“权力”“妻管严”是个人冷暖自知的事,无关主义或原则;作为男女平权的一种证明,恐怕反而证明了不平等、不公平、扭曲变形了的妇女解放。我的不安,在此。
(原载1997年3月3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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