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派出所(2 / 2)
他走了。
暮色越来越深,天整个黑了。我坐在房里等着。不,还不到我该出面的时候吧?:在这里,我是个外籍人;北京政府要驱逐一个外籍人时。最方便的指控藉口就是quot私下交易quot。我不要送给它一个藉口。更何况野火集已经在北京销了十五万本,这样的书不晓得何时何地会突然成为禁书;更何况,经过我不能解释的巧妙过程,我竟然就被安排在这样的一个旅馆里面不,我还是暂时不要出面,再等等吧!
可是,北京的法律有多么文明?语言不通、满手粗茧的乡下人在派出所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一个贩夫走卒有多少人权的保障、多少公民的尊严?
将近十点了,我在房里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电话铃却轰炸似地响起来。
刑警队请我立刻去派出所。
计程车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绕着,在一个黑漆漆的胡同口被拦下下来;便衣警察早等在巷口。
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派出所在一个黑漆漆的院落里.看不清面貌。刑警边走边讯问:
quot您是台湾的作家?quot
quot是。quot
quot和侯建威什么关系?quot
quot表兄妹。quot
quot您为什么来北京?quot
quot处理版权问题。quot
quot那九千块钱是您的?quot
我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表哥大概认为由台胞身份的我来担负这九干块的私下交易比较保险。
quot我可以见见表哥吗?他已经在你们这儿好几个小时了。quot
quot不。请等一等。我们想先跟您谈一谈。那钱是您的吗?是您要侯建威去换的吗?quot
我沉吟不答。
我该怎么衡量这个情势呢?在一个法治社会里,这笔钱属于我,所谓的quot海外学人quot、quot台胞quot、quot作家quot,或者属于侯建威,一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中国农民,应该在法律上不构成任何差异。然而我知道:有人抢了quot台胞quot的钱,因为是quot台胞quot的钱,所以判了死刑。一个台湾记者被抢了一百块钱之后,不敢报案,他说:quot报案?万一那个人被判了死刑怎么办?quot
思绪百般回转,另一个便衣警察,长着张年轻的娃娃脸,走到我面前。我和他握手。
quot你的笔锋很利。quot他开口说。
quot什么?quot我瞠目结舌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地听到这样的客套虚话,真是不合时宜。
quot您表哥进来报案的时候,quot娃娃脸警察说,quot我正在读您的野火集。quot
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表哥正襟危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童。原先接我的刑警继续向他问笔录。
quot总共有四个人在车里,一个麻子,一个胖子,一个戴墨镜,腰上有对讲机,还有一个呢?quot
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读者面对作者,提出问题:
quot龙女士,您的书我很喜欢,可心里又有很多问题。太多的自由不会造成动乱吗?您觉得民主适合中国国情吗?quot
我的耳朵游离地听着两个角落里的声音。
quot你知道,要不是你表妹的关系,你这案子我们根本就不会管。北京像这样的欺诈案每天都有好几件——quot
quot人民跟政府'对立',那政府怎么做事呢?quot
quot你说的车牌号码我们已经查过了,是假的,根本没那个号。那是个专门的、职业的欺诈集团。总而言之,你太贪心了。quot
quot台湾的民主又到了什么阶段呢?国民党怎么会把权力让出去呢?quot
quot我们明天会带你到几个点绕绕,看看是否会碰到些线索,可我想希望很小quot
午夜十二点。在北京一个灯光黯淡的派出所里,我在一本删节过的盗版野火集上签了名。那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晚上。
我无法忘记警察那对清纯的眼睛,同时充满了追求真相的渴望和对真相的疑惧。
一九九一年四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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